周振鹤
昔人常言:礼有经亦有权。权是变,经是不变。这句话或许可借用以表明中国文化数千年来走过的历程——有变有不变。
认为中国文化一成不变的看法在二十世纪以前普遍存在。只是在十九世纪前,对这种不变的文化是持仰慕态度,认为这是显著优点。法国革命前,就有人赞美道,像中国这样“一个时代更迭而旧貌依然的古老帝国”,是“如此卓越伟大,相形之下,我对其他所有国家都不禁鄙视厌弃”。但在十九世纪以后,仰慕和钦羡却一转而为批评甚至憎恶,宣称只有在欧洲,人类生活才真正具有历史,中国、印度和美洲的土族都没有真正的历史进步,有的只是停滞不变的文化。
但是世界上不可能有一成不变的文化,一成不变则意味着断裂,意味着死亡。堪与中国相提并论的其他古老文明,不是已成陈迹,便是蜕为另外一种文化。唯有中国文化延续数千年,既不中断亦未面目全非。这就是有变有不变的结果。有变才能发展,有不变才能维持其本来精髓。一成不变的观点显然无法解释中国文化的进程。那么中国文化变的是什么呢?是其表层部分,亦即物质文化、制度文化以至精神文化,不变的则为深层的心态文化。从物质方面说,中国人的衣食住行还有哪一样是不变的?早在赵武灵王时已经胡服骑射了,早在汉灵帝时已经流行胡饭胡床了。席地而坐到东洋去了,我们现在只会胡坐;峨冠博带早成陈迹,我们反倒以为长袍马褂自古以来便是国服。即使在政治制度方面,我们又何尝落在人后?在亚洲,我们是最早打落皇冠的,比谁变得都快。至于精神文化范畴的音乐舞蹈,盛唐时就既有胡琴又有胡旋舞,全都来自西域;比较深层的宗教领域,中国人也不在乎,来了佛教信佛教,来了基督信基督;死了人一班和尚一班道士,吹吹打打,没有人觉得奇怪。不像在西洋,改宗是件天大的事。
不变的又是什么呢?是道。子曰:“吾道一以贯之。”贯到底都不会变。董仲舒说:“天不变,道亦不变。”天哪里会变?道自然也不可能变。《汉书·地理志》讲:“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尽管一变再变,但变到“道”就不再往下变了。那么道又是什么呢?书云:道心惟微。看来很神秘,不大容易懂。易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就有几分明白了。物质文化与制度文化以及包括宗教在内的精神文化在中国都只是器。只有深层的心态文化才是道。往俗了讲,道就是中国人特有的生活准则,就是对天地君亲师的信仰,就是其他民族所没有的心态文化。严复从青年时代起就熏陶于西方文化之中,中年以后名声如日中天,却始终以未中科举为恨;辜鸿铭生在南洋,学在西洋,但却照旧蓄辫子赞小脚,都不变其中国人的心态。无论是孔子捶胸顿足的礼崩乐坏,无论是曾国藩哀叹的三千年未有之变局,这个作为中国文化核心的道都没有变。所以中国文化的特点之一并非以不变应万变——这是历来的看法,恰恰相反,是以万变来成其不变,以表层的万变来维持核心的不变。
然则表层的万变又各有程度的差异:真正全变的只是物质文化,这一点早在明末就被利玛窦看出来了,他说:“我认为中国人有一种天真的脾气,一旦发现外国货质量更好,就喜欢外来的东西有甚于自己的东西。”说到制度文化,则只是表面的模仿而已。皇冠打掉了,北洋军阀专制依然;国会召开了,议员却是贿选的。精神文化也是变而不彻底,中国人因为有敬鬼神而远之的传统,所以对任何宗教都可来者不拒,换句话说,中国人是把宗教和信仰分开对待的,宗教虽可变更,信仰永远是中国式的。所以儒家不是宗教,却比宗教更深入人心。而且更加意味深长的是,即便儒家学说这样纯属国粹的东西看似不变,其实也在变,在为历代统治者服务的过程中不断演进,在接受外来文化的过程中变成新儒家和现代新儒家,只是不变其为儒家。
尽管中国的地理背景相对孤立,但数千年来仍然与东西洋都有着绵绵不绝的交往。与外来文化交流就要使中国文化发生变化,但这一变化的结果往往是将外来文化同化于中国文化,而不是使中国文化同化于外来文化。同化的结果有时简直惊人,就俗一点的说,例如狮子舞就被认为是中国传统舞蹈;就高深的方面说,禅宗完全是中国而不是印度的佛教。同化的过程简直是不露痕迹。所以中国文化变迁的第二特点是要变人为己,而不变己为人。是貌似西化而实为华化。只是这一过程是缓慢的,渐进的,不知不觉的。中国文化的发展远不是简单的“有容乃大”——这样说只强调容纳百川,而忽视其受外来影响所产生的变化,难怪费正清因此而产生冲击反应的思路——而是在同化外来文化的过程中不断地丰富和发展自己,这一过程或者可称之为“有变乃恒”。
既然中国文化的变迁有上述两个特点,因此除了在物质层面外,中国文化将朝着自己的道路发展下去,在这条道路上会模仿、借鉴、学习其他文化的制度与精神层面的东西,但模仿、借鉴、学习的结果,中国文化依然会是变其可变,而不变其不可变,绝不会变得面目全非。所以问题不在于中国要不要全盘西化,而在于中国根本不可能全盘西化——即使我们朝这个方向去努力也是枉然。现在常有人设计中国的将来文化应该如何如何,或应该是中西文化互补,或应该是融合中西文化的精华,立意虽然不错,无如中西文化并非两个泥人,可以打碎了和上水再重塑,变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中国文化有其自身的变化规律,我们对这一规律的认识至今还不敢就说十分清楚,恐怕还有继续探索的必要。但是有一点比较清楚的是:中国文化变迁的基本方式是述而不作,是著书不如抄书。自认述而不作的是中国儒家的创始人,提倡著书不如抄书的是清代实学的开山祖,都是极富创造性的大人物,但却都认为自己毫无创新,仅只沿袭成说而已。他们的思想或许表明了中国文化寓变于不变之中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