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五年中,以大疆领衔的深圳无人机产业异军突起,这一现象得益于深圳多年来发展电子产业积攒的配套系统。
在爆发式增长之后,为了避免重蹈过去以组装为特征的新产业潮起潮落的覆辙,深圳无人机产业正在从制造走向服务。
南方周末记者 李在磊
发自深圳
南方周末实习生 郭悦
弯腰、抬头,眼睛眯成一条缝。左手的拇指与食指紧紧摁住钢尺,右手握住美工刀手柄,沿着水彩笔描摹的虚线慢慢往下划。底下的碳纤维材料质地坚韧,持刀的力道要足够均匀,才能保障切口处平滑、规整。
杨道林正在DIY一台无人机。他今年二十多岁,是深圳中科大智航空技术有限公司的无人机飞行培训师,私下却是一名无人机发烧友。他所在的中科大智公司从事无人机“飞手”培训以及特殊飞行服务。
机身要承载起上百个零件的重量,为了增加强度,首先需要把一整块90×90的碳纤维板材切割成为二十多片的模板,再用特殊胶水拼贴起来。然后,依次搭载上电池、螺旋桨、电机、电条等配件。
而这些材料、配件皆从公开市场上购得,而且,100%全都产自深圳。
《深圳特区报》2015年11月份的一则报道透露,作为全球无人机最主要的生产基地,深圳无人机企业已经超过300家,仅消费类无人机就占有全球70%市场,专业无人机占有国内60%市场,每年交易规模超过160亿元人民币。
其中,深圳大疆公司的无人机已占据全球民用小型无人机约50%的市场份额,公司80%的产品都是销往国外。
无人机产业在深圳崛起并非意外。一个月前,在深圳举行的马洪基金会秋季理事会论坛上,深圳市原副市长唐杰在演讲时提到,深圳的无人机产业配套全球最好,没有之一。
不出深圳全都买齐了
电条、高密度的电池、螺旋桨、遥控器、供电模块这些基本的元配件,以及切割、加固材料所需的电烙铁、热缩管、胶水、胶枪等等专业工具,全部都可以在华强北的格子铺购置。
相较而言,制作机身所用到的板材,要多花点心思去挑选。无人机高阶“玩家”群体中,杨道林主攻以表演、竞技为主的穿越机机型,这对整体的稳定性有很高要求。
“需求不一样,逛的地方也不一样。”杨道林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华强北遍地都是卖电子配件的商家,但是在行家眼里,市场细分程度很高,店铺供货方向不尽相同。
他举例说,自己DIY的无人机参考了F22战斗机的造型,可以完成空中转体的高难度动作。华强北地铁站B出口的深纺大厦2楼,有一家店专门销售穿越机配件,可以用很实惠的价格,淘到一整块90×90的碳纤维材料。
他还从这家店囤积了5幅消耗较大的螺旋桨片,以及一整套的工具箱。
“如果是初级玩家,有好几个别的店推荐给你。”杨道林说,一些大众化的配件,他也会选择直接登陆淘宝网购。事实上,很多卖家的发货地也是深圳。“每一个格子铺,就是一个淘宝卖家。”
最后,格外需要精挑细选的核心元件是飞控。飞控相当于无人机的大脑,在杨道林看来,APM、PX等型号的飞控早已经过时了,只推荐入门级玩家练手采用。
“大疆有一个几百人的团队,每年也只出一款飞控。”杨道林说,从华强北地铁站坐上2号线,往赤湾方向行驶,大约30分钟后从后海站出站,附近有一家大疆公司的旗舰店,琳琅满目的飞控一应俱全。即便穿越机对飞控性能要求苛刻,也都能在这里找到完美解决方案。
2016年上半年,杨道林所在的中科大智公司接到一个特殊的订单。一家测绘公司需要在高海拔、地形崎岖,而且空气湿度很大的区域进行地质勘测,希望他们能够提供一款在这一复杂环境下作业的无人机。
能胜任此项任务的无人机体型必须很大,轴距至少1米长,在此基础上,飞行必须平稳,且要做好防潮保护。
“要满足这么多条件,我们只能DIY了。”中科大智技术总监张亮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他也是无人机DIY发烧友,据他所知,即便是“无所不能”的华强北,也买不到尺寸足够大的玻璃纤维板。
但是,不用出深圳市,就可以找到理想的原材料。碰到此种情况,他们通常会直接找到材料生产厂家寻求帮助。“多大尺寸的,干什么用的,一说就清楚。”张亮介绍,在宝安、福永有两家生产碳纤维、玻璃纤维的工厂,跟他们保持密切的合作关系。
除了特殊规格的机身材料之外,他们还从这两家厂商定做过镜头防水材料,机架抗震材料。
万事俱备只差“飞控”
“我们之前不做无人机导航,是大疆主动找上门的。”深圳市华信天线技术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华信公司”)项目经理尚润平说。他此时正在深圳南山区创客空间的创业分享会上,不断与参会者搭讪,寻找潜在的合作伙伴。
尚润平对南方周末记者介绍,他们是最早为大疆公司提供技术服务的供应商。华信公司的母公司北斗星是国内导航业界的执牛耳者,深耕导航领域多年。华信公司主要为电子产品提供导航服务。
“深圳是电子之都嘛,手机、手表什么的,都有导航功能。”尚润平说,2010年前后,他们公司并没有涉足无人机业务,大疆公司开发飞控时,遇到了一些技术难题,要在拳头大小的飞控内部,装置导航功能。
大疆提出了细致的技术指标,华信研究发现,经过多年在电子产品领域的积累,这些要求其实很容易实现。“技术已经很成熟了,只需要把之前的数据模型,直接拿过来修改一下就可以了。”尚润平说。
在创业分享会交流过程中,深圳市格瑞普电池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格瑞普”)销售经理刘震发现,他们与华信公司一样,同为大疆公司的供货商。
刘震介绍,深圳电子产业发达,与之配套的电池行业竞争激烈。电动汽车、手机等常见产品对电池的耐力要求很高,相较而言,无人机对电池的爆发力提出了更高的指标。而在这方面,正是格瑞普多年来的技术攻关方向。
“只要(技术)指标达到了,在很多地方都可以应用。”刘震介绍,他们公司与大疆合作后,并没有对原先的设计理念、生产线进行过多改造,只需要简单修改一些参数。
“发现这个行业(无人机)之后,很顺利就切换进来了。”刘震说,格瑞普转型做无人机电池,发生在2010年前后。
唐杰在他的演讲中透露,无人机产业需要的碳纤维材料行业、航空铝后加工业、特种塑料、锂电池、磁性材料,深圳都独占鳌头。事实上,就是在2010年前后,深圳的电子产业链条变得蔚为大观。
“这些零配件本来都是为其他数码产品服务的,到了后来,(拼)在一起正好是一个无人机。”扬明说。他在研究生毕业后即来深圳打拼,是无人机创业大潮中的一员。
然而,万事俱备,还差关键的临门一脚,那就是飞控。飞控功能类似电子计算机的CPU,相当于整个无人机的大脑,是串联起漫长的数码电子产业链条的关键一环。
这关键的一步迈出来并不容易。公开资料显示,深圳大疆公司创始人汪滔,也像杨道林、扬明一样,有着“飞行器”情结。早在2005年,在香港读研究生的汪滔,就把毕业论文研究的方向定为“遥控直升机的飞行控制系统”,致力于攻克“空中悬停”这一技术难题。
2006年,还未毕业的汪滔与同学成立了大疆公司,拿出奖学金投入飞行控制系统的研发。其间,经历了团队动荡,资金匮乏的重重磨难,终于在2008年研发出了现在看来仍显粗糙的第一代飞控XP3.1。
之后,汪滔得到母校香港科技大学的资金赞助,他们把绝大部分资金投入到了对飞控的精细化完善,系统不断升级。直到2012年,大疆第一次把高端的“陀螺稳定云台技术”运用到民用小型廉价飞行器里,以此为基础的爆款产品,大疆精灵系列无人机终于诞生了。
至此,离他在学校实验室里埋头编写飞控代码已经过去了整整6年时间。
飞控技术积累的过程,如同电子配套一点一滴夯实产业基础一样漫长。但是两者一旦产生化学反应,之后的转型升级之路一马平川。
创新孵化器
扬明2015年研究生毕业后,一度在太原理工大学实验室做过一段时间无人机研发项目,那个时候他就发现,很多配件、技术参数,都要去深圳寻找。
“深圳无人机公司很多,关注无人机的人多,我通过一些展会或朋友就可以了解到别人的产品指标。”有了创业打算后,项目团队组件地自然首选深圳。一个偶然的机会,他遇到一位研究飞控的专家。而在深圳毗邻的东莞市,他拉到一位做复合材料的朋友入伙。
深圳迪奥普无人机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迪奥普”)销售总监李泉正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深圳除了硬件这一强项之外,软件领域也会给人意外之喜。他们公司的无人机配备的一款地形绘图软件,就是很偶然在朋友办公室获得。
“朋友说你看这个软件怎么样,我一看很好用啊,就直接拿过来用了。” 李泉正说。
大疆的爆款机型在2012年推出之后,无人机行业也引来政府的关注。2013年12月,深圳发布了《深圳市航空航天产业发展规划(2013-2020年)》,决定每年分批次对无人机设计测试、总装集成、人机交互等领域进行扶持。
2015年6月至8月,深圳无人机产业联盟陆续发布了《民用无人机系统通用标准》《单旋翼直升机系统通用标准》《公共安全无人机系统通用标准》等7个地方行业无人机标准。
位于深圳市南山区的创客空间负责人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创客空间二楼办公室,就入驻了好几家无人机创业公司,除了定期的交流、培训,还会帮助创业者们对接风险投资,加速项目培育。
对于“创新之城”而言,早已对这些创业项目孵化流程轻车熟路。
到了2016年9月,深圳市发改委启动深圳航空航天产业2016年第六批扶持计划,符合条件的项目可向政府申报资助,项目最高可获3000万元扶持。
“政府的产业政策要看有利于还是不利于提升创新扩散的速度和范围。”唐杰在演讲中细致阐述,在新型的现代产业模式下,深圳政府选择的合理行为就是补足产业链和完善包括合约执行在内的市场规则体系。
“光靠卖无人机 已经赚不到钱了”
无人机爆发式增长,产能过剩已开始如影随形。
李泉正介绍,迪奥普最早并不生产无人机,而是一家做地理信息测绘的技术性公司。在那个时候,为了完成空中测绘,他们通常要购买三四十万元的昂贵无人机执行任务。
而在初期,因为机器昂贵,而且很多机型与测绘装备适配度不够,他们萌生自己造无人机的想法,但是一直未能实现。在那时候,造航模、造无人机有很高的技术门槛。
“很多测绘院的无人机买过来都没用过,太贵了,怕摔坏。”李泉正解释,深圳无人机产业崛起之后,对行业最大的改变是将无人机平民化,普通消费者也能够消费得起。
到了2013年之后,无人机成为热门概念,李泉正到深圳考察发现,深圳电子产业发达,背后的珠三角也有着完整的模具、集成电路产业链条,自制无人机不再是痴人说梦。
他们在2014年下半年开始研制无人机,项目进展顺风顺水,2015年上半年便完成了研发,当年第4季度产品就投放市场。“目前在深圳已经有将近1万平方米的厂区,批量生产无人机。”李泉正介绍。
2016年3月,甚至有一家刚成立的公司,在无团队、无产品的情况下,就轻松获得数百万元的投资。
但是,李泉正强调,他们公司最核心的技术,仍然是测绘,无人机测绘才是他们的主营业务。“很多只卖无人机的公司没赚到钱,赚到钱的是那些做应用的。”他说。
从代工航模起家,到与电控连接完成无人机产业的第一次蜕变,深圳无人机产业的转型升级远未盖棺定论。
“真正掌握关键技术的,只是那几家巨头,很多创业型公司只是在组装。”张亮表示,未来无人机行业商业模式,不再是卖硬件,而是向客户提供服务。
无人机刚普及时,东北一些种粮大户,会购置一批大机器喷洒农药,虽然无人机价格平民化、操作傻瓜化,但是进行农业生产仍需要一定的专业技能。这批无人机买回去之后,很快便因为没人懂操作而闲置。
最后,还是无人机供应商派人解决了操作问题。这也改变了种粮大户与无人机厂商的合作模式,不再购买无人机,而是直接派人到农场干活。
“机子可以送给你,就像买话费送手机一样,我卖的是服务。”张亮解释说,他们公司的一项重要业务,便是开展培训,培养能够操作无人机的“飞手”。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张亮”“刘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