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论视阈下的北大荒诗歌探析

2016-09-29 04:19杨艳秋叶子犀
文艺评论 2016年2期
关键词:北大荒海德格尔命名

○杨艳秋 叶子犀 沈 鸿



存在论视阈下的北大荒诗歌探析

○杨艳秋叶子犀沈鸿

关于诗歌的艺术研究,通常从流派、风格、表现手法等方面分析;诗歌的美学探讨,通常表现为主观论美学和客观论美学的探讨。这些不同的鉴赏角度和分析方法,给我们提供了一定的思考空间。然而,无论从客观上针对流派或艺术手法的分析,还是从主观上针对美感体验的分析,都属于“主—客”二元对立模式的对象性分析。而现象学家海德格尔以“存在论”创造了一种超越“主—客”二元对立的理解方式。在其存在论视阈里,艺术作品中“美的本质”得以凸显,诗歌作品之美——“诗意”得到更好的阐明。

一、海德格尔存在论对美的本质的认识与诗意实现

海德格尔的存在论思想是由以“显”为主旨到“显”“隐”结合演进的,前期思想侧重于阐述“存在”的显现,后期思想侧重于对“存在”由显入隐机制的分析。在他看来,“世界”在人的筹划指引活动中一方面敞开自身,一方面自行锁闭。因此,“存在”自身包含显和隐的双重运作,这种显、隐一体运作的“存在”,即真理。“真理”的本质不是“主—客”相符的正确性,而是“存在者之真理”这一敞开领域的自行运作。要想重新获得对“存在者之真理”的认知,只能通过解读艺术作品,找到存在者的存在以及这种存在显现于其中的敞开领域,倾听艺术作品中保留着的“存在者之真理”发出的原始声音。艺术作品之美,归根结底因为有“存在者之真理”运作其间。

由此,海德格尔认为美的本质是一种遮蔽着的闪耀,亦即一种显隐结合的存在。他不把艺术理解成主体的活动,也不把艺术作品视为对客观事物的反映,因为惟妙惟肖的描绘只是让作品接近真实,却未必产生美。美与作品的真实性无关,却与“存在者之真理”的显、隐运作密不可分。他通过分析凡·高的油画作品《农鞋》来阐明艺术作品中美的本质,“这双鞋可能的用处和归属毫无透露,只是一个不确定的空间而已”,“然而——从鞋具磨损的内部那黑洞洞的敞口中,凝聚着劳动步履的艰辛。这硬邦邦、沉甸甸的破旧农鞋里,聚积着那寒风料峭中迈动在一望无际的永远单调的田垄上的步履的坚韧和滞缓。鞋皮上粘着湿润而肥沃的泥土”,“在这鞋具里,回响着大地无声的召唤,显示着大地对成熟谷物的宁静馈赠,表征着大地在冬闲的荒芜田野里朦胧的冬眠”,“这器具属于大地,它在农妇的世界里得到保存。”①在他看来,《农鞋》这幅作品之美,不在于表现鞋具的有用性,不在于反映鞋的质料和形式,作品中的农鞋通过外部的磨损、褶皱、沾染的泥土、黑洞洞的敞口敞开了农妇艰辛劳作的世界,但敞开的世界不是直观把握到的现成存在者的集合,世界浓缩在农鞋中,而农鞋作为会聚这一世界并保存这一世界的可靠东西,因其具有会聚和守护世界的可靠性,正如无声容纳的大地一般。艺术作品的这种“世界—大地”的归属关系,才是产生美的关键。作品在建立“世界”的同时制造了“大地”。“世界”与“大地”共属一体,“大地”离不开“世界”之敞开领域,“世界”也不能飘然飞离“大地”,二者之间存在一种亲密的争执。也就是说,“世界”与“大地”之间的亲密争执让存在者整体在显现和隐匿中闪耀自身,而这种闪耀才是真正的美。

美的本质被海德格尔表述为一种遮蔽着的闪耀,那么这样一种“存在者之真理”是如何被设置到作品当中的呢?海德格尔认为,作品的创作活动使敞开的领域得以展现,使敞开的世界与自行庇护、锁闭的大地固定和保存于形态中。实际上,这种将真理设置入作品的创作,即是富含诗意的创造。“一切艺术本质上都是诗。”②在他看来,诗不是异想天开的虚构,也不是对现实领域的单纯表象和幻想,建筑艺术、绘画艺术、音乐艺术都有诗意。什么是诗意?诗意正是“存在者之真理”显、隐运作。艺术作品之所以美,就在于它蕴含诗意,当“存在者之真理”以语言形式表现出来,就是本真的诗。

在海德格尔看来,真正的语言是“存在者之真理”的自行道说。“语言说话。语言之说令‘区—分’到来。‘区—分’使世界与物归隐于它们的亲密性之纯一性中。”③“存在者之真理”在诗歌这一艺术形式中,即世界与物的亲密争执(区分)。诗歌借助语词来命名物。“诗乃存在之创建。创建即命名。命名即令。诗的命名令存在者存在。”④诗是世界和物之争执的敞开领域的道说,诗歌不是人在用语言说话,而是人向着“存在者之真理”的道说去倾听。人说话,是让“存在者之真理”的无声之音获得声音。“我们让道说的无声之音到来,在那里我们要求着已然向我们张开的声音,充分地向着这种声音而召唤这种声音。”⑤但“存在者之真理”的道说不单是一种显现,它同时包含着一种遮蔽。“道说之显示让在场者显现,让不在场者隐匿,因此它本身就是一体的两面,是既解蔽又聚集。”⑥

作诗就是存在入于语词,是诗人对“存在者之真理”的倾听。海德格尔把诗歌中存在者之真理称为“神圣者”(神秘)。“神圣者令诗人去命名”,“而这一命名又总是在显与隐的紧张关系中,也即词语在显与隐的冲突中。”⑦“世界是‘显’,但趋向于隐蔽入无,在物中聚集起来;物是‘隐’,但趋向于由隐入显,在世界中显凸出来。”⑧海德格尔以特拉克尔的《冬夜》为例,解读了诗歌中“存在者之真理”的运作方式:

冬夜

雪花在窗外轻轻拂扬,/晚祷的钟声悠悠鸣响,/屋子已准备完好/餐桌上为众人摆下了盛筵。//只有少量漫游者,/从幽暗路径走向大门。/金光闪烁的恩惠之树/吮吸着大地中的寒露。//漫游者静静地跨进;/痛苦已把门槛化成石头。/在清澄光华的照映中/是桌上的面包和美酒。

诗歌分三节,第一节命名了雪花和冬夜时分,“这种命名并不是分贴标签,运用词语,而是召唤入词语之中。命名在召唤。这种召唤把它所召唤的东西带到近旁”⑨。但这种向着远方的召唤,并不是要让被召唤的东西带到最近的地方把它安置下来,而是“这边入于在场,那边入于不在场。雪花和晚钟的鸣响此时此际在诗歌中向我们说话了。它们在召唤中现身在场。然而,它们绝不是沦为此时此际演讲大厅内的在场者”⑩。也即是说诗的第一节令物到来,但并不是令物作为在场者保持为现成的在场者,这些被命名的物,把天、地、人、神聚集起来,这样才敞开整个世界。诗的第二节也是从命名物开始,人,门,黑暗的道路,树。“树深深地扎根于大地。树因此茁壮而茂盛,向着天空之祝祷开启自身。”“大地的滞缓生长和天空的慷慨恩赐共属一体……在闪着金色光芒的树中凝集着天、地、神、人四方的支配作用。这四方的统一的四重整体就是世界。”⑪诗的第三节体现出世界与物相互并存,以及二者间亲密的区分。跨进门的漫游者入于寂静,“门槛是承荷大门整体的底梁。它守在‘中间’,内外两者经它相互贯通。门槛担当这个‘之间’”,“痛苦虽则撕开、分离,但它同时又把一切引向自身,聚集入自身之中”,“痛苦是分离着和聚集着的撕裂中的嵌合者”,这个诗句“召唤‘之间’的分离,即在进行聚集的‘中间’;在这个‘中间’的亲密性中,物之实现和世界之赐予相互贯通”⑫。

总的来说,诗本身命名物,并召唤出世界,召唤令世界与物的亲密区分到来。“区—分”使得物归隐于整体的宁静中。“语言之本质即寂静之音需要人之说话,才得以作为寂静之音为人的倾听而发声。”⑬海德格尔阐明了艺术作品中美的本质和诗歌中诗意的本质,艺术之美在于诗意,诗意在诗歌中表现为世界与物之亲密区分。至此,我们获得了存在论视阈下诗歌之美的一般理解,接下来我们分析北大荒诗歌作品是如何体现美和诗意的。

二、北大荒诗歌的诗意分析

北大荒诗歌是建国以来北大荒历史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自1947年国营农场初建时起,北大荒诗歌即开始在祖国的东北荒原留下足迹,历经数十载发展,已形成较为固定的内容和表现形式。北大荒诗歌是在黑土文化的基础上,根据不同时期移民文化冲击、政治形势变化、生产生活方式变迁、创作群体变更而不断发展,具有大气磅礴、粗犷豪迈、野性十足的荒原特色;延安荣军战士、铁道兵部队、十万转业官兵、五十多万支边知青分批到来,给北大荒带来军旅文化和知青文化,为北大荒诗歌内容汇入新素材;大跃进、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等一系列政治形势变化,使北大荒诗歌内容从表现单一的生产场景、革命热情转向表现丰富多彩的自然世界和内心世界;科技和机械化水平不断提升,城镇化建设铺陈开来,企业文化、生态文化、旅游文化交互影响,北大荒诗歌内容也由表现生产劳动逐渐转化为对生命的思考、对自然的描绘、对历史的追溯、对未来的憧憬;数十年北大荒诗歌创作群体不断更新换代,诗歌创作主体从垦荒军人、错划为“右派”的诗人和作家、城市(及返城)知青、文化团体骨干逐渐向土生土长的第二代、第三代北大荒人演变,北大荒诗歌也随之获取了多元化发展。

在表现形式上,北大荒诗歌从一开始以黑板报、油印小报形式流传的顺口溜和打油诗,到体现人格美和意象美的“右派”新诗;从以四言、八言短句为主的古体诗到描绘革命激情、自然景观、劳动场面、艰苦生活的组诗和长诗;从富有想象的后现代意象性田园诗到重高雅、讲句式、虚实结合的格律诗。在半个多世纪的嬗变中,北大荒诗歌创作挣脱了旧传统束缚,跳出了朴素原始的感情和单一的创作手法,逐渐融入现代文明的元素,实现了对北大荒大地无声之音自行道说的倾听。它要求我们超越“主—客”二元对立模式的鉴赏方式,向着诗歌作品中“存在者之真理”的运作方式倾听,以此来深入体验北大荒诗作中蕴含的诗意。

鉴于北大荒诗歌皆顺应不同政治氛围和时代环境而作,在此大致按照“改革开放前”、“改革开放后”两个时期划分,选取期间具有代表性的作品进行分析。

1.改革开放前的诗歌作品。这个时期的北大荒诗人,大多既是拓荒者又是创作者。除了垦区这个摇篮,作为北大荒诗群骨干力量的是上世纪50年代后期从北京等地下放到北大荒的诗人和作家。当时北大荒诗歌主要内容多为劳动生活、艰苦环境、生产建设的革命热情等。大跃进时期和文革时期,全国性的浮夸风影响到诗歌创作。垦区要求人人写诗作画,内容大都是豪言壮语和虚夸之词。当然,在这艰难困顿的时期,也有不少佳作。如王忠瑜的《列车奔向北方》,是反映垦区初创时期拓荒生活的第一本诗集。在开篇第一首诗《列车奔向北方》里,他写道:

车窗外雪花飞舞,车厢内洋溢着春天。北京小伙子拉起手风琴,珠江畔的姑娘唱起了歌,胸前挂满奖章的复员战士,纵情谈笑着,军垦农场……自己未来的故事。⑭

诗歌第一句和第二句分别命名了车窗内、外的景物,“雪花”在飞舞中让愉快和轻灵入于在场,严寒阻隔在“车窗”外,冬天的寒冷与车内的温暖气氛相互区分,借助于车窗的“中间”作用,雪花的愉快轻灵与车厢内的温暖相互归属,同时,车窗让寒冷从在场渐渐远去入于不在场,车内世界在冷暖间的亲密争执中逐渐敞开。接着诗歌继续命名着人和器物,只可惜此后的命名并没有让世界和物的亲密区分再次出现,而是直接陈述在场的存在者,因此命名变成贴标签,“物”将接下来欲呈现的世界自行锁闭起来,未能进一步呈现自身。

诗人黄曦在诗歌《新家》中写道:“砍来青杨、紫椴、白桦,惊走獐狍、山兔、野鸭,羊草当瓦,柳条作笆,荒原上搭起第一个马架。门前:片片山花,铺满朝霞;屋后:层层芦苇,满泡子鱼虾;房东:排排铁牛,一溜钢马;房西:台台播种机,行行犁耙。特制钢丝床,五花草铺在身下,头上,星月当灯马架顶上高挂,一幅绚丽蓝图徐徐展开,万顷沃野,熠熠闪射光华……”⑮诗的第一句首先命名三种植物、三种动物,“砍来”言说着劳动者当下的操劳活动,“惊走”使在场的存在者入于不在场,“羊草当瓦,柳条作笆,荒原上搭起第一个马架”句中,羊草和柳条在操劳活动中成为“瓦”“笆”,“马架”因之得以创建,一个世界即将敞开。第二句“门前……屋后……房东……房西……”从四个方向指引出命名之物,整个世界得到澄明,紧接着,从“身下”到“头上”,从大地到天空,又从“星月”到“沃野”,天、地、人在此汇合,世界在语词的命名中完全敞开,美的光芒在物的会聚中得以闪耀。

不过,尽管如此这般的诗意在优秀作品中不时显露,不同诗人不断尝试各种形式的表达,或选择古体样式,或以工整对仗排列和句末尾字押韵为手段,但这个时期大多数诗歌仍以直抒胸臆和勾勒在场存在者为主要表现方式。另外,诗歌的内容也相对单一,大多数为陈述自然景观、抒发革命和建设激情、描绘垦荒种地等劳动场面。总的来说,这一时期的北大荒诗歌,对诗意的呈现还较为缺乏。究其原因,一方面因为当时政治环境限制了诗歌创作的内容和表现方式,另一方面,也和当时人与自然的关系及人对这种关系的理解密切相关。从上世纪40年代末开始,北大荒的开发建设就以“向地球开战”“向荒原要粮”为主基调。按照马克思辩证唯物史观的理解,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社会意识是社会存在的客观反映,作为反映北大荒人生产生活方式的文化、艺术,自然而然都把主题凝聚在“开发”二字上,诗歌也不例外。对于这一时期的垦荒队伍来说,北大荒环境、生活、工作十分艰苦,因此人和黑土地、和寒冷天空、荒草甸子、原始密林、豺狼黑瞎子等自然物之间还处于一种相互对立的关系。“主—客”二元对立的关系模式在人的生活和观念中根深蒂固。

改革开放后,随着政治环境逐步改善,人民物质生活水平显著提高,外来文化和思潮不断影响,北大荒文化、北大荒文学艺术也发生了变化。北大荒诗歌主旋律从“高唱颂歌,直抒胸臆”逐渐向朦胧、婉约、寄情于思等方面转变。

2.改革开放后的诗歌作品。经过半个多世纪老、中、青三代诗人的摸索,北大荒诗歌创作挣脱了旧的束缚,开始寻求新的突破。

孙少如的诗作《秋枫》写道:“林中一夜绽奇葩,何处飘来一抹霞。霜打秋枫红似火,声声落叶醉山家。”⑯“林中一夜”命名了场所和时间,但“绽”和“飘”表明“林中一夜”乃昨日之事,“奇葩”“一抹霞”以星点颜色将所命名之物由“隐”入“显”,但尚未明白彰显,使得首句充满神秘色彩,第二句“秋枫”为首句的神秘提供了答案,“奇葩”原来即是枫叶,“一抹霞”原是枫叶的色泽,然而这在场之物并没有持续摆在面前,而是重新回荡到先前语词之神秘——“奇葩”“一抹霞”中去,使得诗歌显隐结合,极富美感。末句用“霜打”来形容“落叶”,以拟人化手法含蓄表露了“声声”之源;“醉”字又将枫叶之“红”比拟为畅饮后的状貌,也可理解为人在此景中的陶醉之情与物象之间的交合状态。纵观全诗,神秘之物在时间、地点的命名中在场,并借由或明或暗的语词显露出来,“秋霜”的击打撕扯开这显隐的亲密区分,落叶声声入于大地,这红火的景象如同醉梦一般嵌入山林之中。美的真理运作在火红的世界中呈现,并在山林大地中得到保存,那先前作为在场者的枫叶渐入于不在场,自行隐匿于山林、大地。

赵宝海诗作《大荒乡音》这样写道:“溪畔林阴绿意稠,潺潺水洗鸟啁啾。歌声一捧曾酣饮,乃有乡音体内流。”⑰首句“溪畔”“林阴”命名了溪水和树林,“稠”字暗示出绿色的浓烈,指引出潺潺溪流“洗”的寓意:溪水的流动冲淡了单一而稠密的绿意;同时空寂的山间激起阵阵轻音,山林的寂静和潺潺水流声造成动、静之间的亲密区分,水流声加上鸟语啁啾之声,使得原本无声的世界更显宁静,整个山林绿地在声音敞开的世界中保存为无声状态,并入于隐蔽。第二句的“歌声”既可指代人的吟唱,也可指代水流和鸟语混杂之声,即自然的欢乐之歌,人手捧着溪水酣饮入怀,在大地上欢唱的溪流和在林木中传递的鸟鸣,仿佛融入溪水之中,人的歌声,水的歌声,鸟的歌声,会聚于溪水,最终融入体内,“乡音体内流”是这一会聚之完成的形象化,诗意之美在这首诗里尽显无遗。

除了以上古体诗外,自由诗也不乏佳作。如诗人张玉林常有作品让“存在者之真理”的显、隐运作发挥得淋漓尽致,可谓诗意盎然,美感丛生。他在《夏夜》一诗中写道:

我的语言丢失在夏夜里/就让收割机补充细节/月光成熟平原涌动/说出麦香与草香混合的气息/以及火蝈蝈不易察觉的低唱/灯火闪烁认出乡亲/在收割机上在运粮车中/在晒场高高的粮堆旁/到处是岁月的浮雕/而在喧闹的田野旁边/村庄宁静女人宁静/而手在动/在星辰的辉光编进草苫/仍是宁静。⑲

这首诗开篇就将无声之音投掷到夏夜之中,端呈出夏夜无法描摹的静谧。诗人倾听无声之音、让其入于有声的方式是以收割机的劳作开始的,收割机在月光下劳作,在平原上运行。然而,并非月光本身成熟,并非平原在涌动,而是那诗人未道出的“麦田”成熟了,是那沉甸甸的“麦子”在涌动。月光,平原以隐秘的方式让“天空”“光亮”“大地”在黑暗中涌现出来;接着,诗人进一步描绘收割的场面,而收割画面并非直接以在场存在者的方式出现,而是借助麦香、草香混合的味道入于在场,火蝈蝈被收割机的喧闹搅扰;接着,劳动场景中出现闪烁灯光,乡亲入于在场,借助灯光的照亮,运粮车、晒场、粮堆得到显明,这一切让岁月的体验和记忆得以会聚,体验和记忆在这些物中得到保存。收割场面的喧闹是劳作世界的开启,这种开启在灯火下更集中地在场和会聚,在这世界的边缘是宁静的村庄,热闹和宁静在亲密的区分中相互归属。世界在女人编制草苫的手工劳作中逐渐暗淡,辽阔的天空和田野,似乎跟随星辰的辉光一起入于草苫,那敞开的领域在草苫的命名中得以保存和隐退。

这首诗从头至尾让我们感受到宁静与喧闹、黑暗与光亮的亲密争执,天空、麦田、劳作者在声音和光亮中会聚,世界在语词之命名中敞开,最后,一切光明、喧闹、劳作的世界整体重又入于宁静,在草苫的寂静无声中得以保存。

《白桦之恋》是一首回忆往事的诗歌,诗人虽不直接面向当下存在者,但诗里仍然到处能见到“存在者之真理”自行运作的印记:

这是记忆中的白桦林啊/又闻到洁白散发的清香/重回三江平原收留我的地方/我想起青春在采石场的篝火旁/透过冬夜白桦林/把千里之外的城市遥望/我想起背靠白桦阅读白发的来信/母亲的叮咛此后不会遗忘/我想起最初的恋情是那样真纯/我们把彼此的名字刻在白桦树上/密密的白桦林一段朦胧的梦/可是细看那个“梦”字/透过风中雨中雪中的林子啊/闪耀的是一颗滚烫滚烫的夕阳⑳

诗歌开篇借由“记忆”“闻到”“重回”三个语词点明这是一次重返故地的旅行。过去的记忆与当前的味道嵌合在一起,不在场的过去和入于在场的现在之间相互区分又相互归属。诗人接连以两个“我想起”作为引子,把思绪拉向记忆,过去的情景入于在场,作为在场者的白桦林,是全诗敞开领域的边界。记忆敞开的世界里,白桦林的那头,是不在场的城市,从那传来母亲来信的叮咛;白桦林里曾经镌刻着恋人彼此的名字,这些字迹在“风中”“雨中”“雪中”渐渐浓缩成一段朦胧的梦,这梦渐行渐远,从记忆的敞开领域中回到现在,细看白桦林,闪耀着的滚烫太阳将梦境撕裂,记忆中梦的世界在白桦林中锁闭。整首诗处处体现出世界和物之间亲密的区分和争执。诗歌借助对白桦林的回忆敞开一个世界,让母亲的来信、初恋的纯情等交融会聚,最后那滚烫的太阳将世界拉回现实的边缘,整个世界在白桦林中得到隐匿和保存。

可以看出,进入改革开放以来,北大荒诗歌在主题内容、表现形式、创作手法上有新的尝试,诗人们对诗意的领悟和表现力也有质的飞跃。诗歌创作的主题不再局限于生产劳动、革命建设,创作的手法也不再停留于直陈场景和事物,感情的抒发形式也更为婉转,更加耐人寻味。

以上对北大荒诗歌的美学分析,基础在于论证海德格尔存在论对“主—客”二元分立认识模式的批判和超越,关于诗歌之美的探讨、关于诗歌形式和内容的理解和分析,超出对象性的认识方式,从而使诗歌的灵魂——诗意从对一个个对象、一层层观感的独断认识中解放出来,把诗歌之美投射到在场和不在场的显隐变化当中。在笔者看来,关于北大荒诗歌内容和形式的分析,若想突破以往的认识方式,同样需要超越“主—客”二元对立的认识立场,重点在于把握北大荒诗作中“存在者之真理”的发生,即诗意运作的机制。如此一来,北大荒诗歌之美将被重新理解,北大荒诗歌的未来会更具活力。

(作者单位:黑龙江八一农垦大学)

①②[德]海德格尔《林中路》[M],孙周兴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8年版,第16页,第51页。

③⑤⑨⑩⑪⑫⑬[德]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M],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27页,254页,第12页,第12页,第15页,第20页,第24页。

④⑥⑦⑧孙周兴《后哲学的哲学问题》[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283页,第280页,第228页,第278页。

⑭赵国春《北大荒全书·文学艺术卷》[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3页。

⑮《北大荒文学作品选·中》[M],上海:学林出版社,1987年版,第281页。

⑯⑰中华诗词研究院《刻在北大荒的土地上》,北京:线装书局,2011年版,第80页,第66页。

⑱⑲张玉林《荒原岁月》[M],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26页,第71页。

[基金项目:黑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年度项目“北大荒文学的历史嬗变与审美现代性研究”(项目编号:12B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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