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写卷王梵志诗在汉语词汇史上的研究价值*

2016-09-29 06:57
关键词:梵志新义大词典

曹 翔

(泰州学院人文学院,江苏泰州225300)

唐人王梵志,卫州黎阳人,生卒年不详。胡适推定他生活在590—660年之间[1],赵和平、邓文宽认为王梵志的活动上限是初唐武德年间,最迟不晚于开元二十六年[2](738)。王梵志诗在唐宋时影响广泛,唐代诗人王维、寒山、顾况、白居易、杜荀鹤、罗隐,宋代诗人苏轼、黄庭坚等均受其影响。唐皎然《诗式》、范摅《云溪友议》、五代何光远《鉴诫录》、宋释惠洪《冷斋夜话》等几十家传世文献均有称引。王梵志诗在中晚唐时还传到了日本①[日]藤原佐世《日本国见在书目录》,见清黎庶昌《古逸丛书》之十九影印本,光绪十年(1884)第43-44页。。元明以后渐趋沉寂,至清编《全唐诗》不传。

近代王梵志诗随着敦煌文献的发现而被人们重新认识。1920年,刘复赴法国巴黎留学,亲睹海外部分敦煌文献并加以抄录。1925年,他把从巴黎抄回的136首王梵志诗编入《敦煌掇琐》发表,引起国内外学人的高度重视。此后,胡适、郑振铎、刘大杰、周一良、任半塘、张锡厚、项楚以及日本的矢吹庆辉、小沼胜卫、内田泉之助、入矢义高、神田喜一郎,法国的戴密微、吴其昱、魏普贤,俄国的孟列夫等国内外著名学者先后展开论说,一时掀起王梵志诗的研究热潮,王梵志诗在文学、历史学、社会学、宗教学、语言学上的价值得到学界的充分肯定。本文拟从文献语料学的角度来探讨王梵志诗在汉语词汇史上的研究价值。

一、王梵志诗的语料价值

(一)文献的口语性

汉语史是关于汉语形成、发展和演变的历史。汉语史研究主要是建立在历史上各个时代留存下来的文字材料的基础之上。用作汉语史研究的文字材料,也叫语料。汉语史包括汉语语音史、词汇史和语法史三个方面。

历史上留存下来的文字材料,大致看来,秦汉之前的属于文言;魏晋以降,文言、白话两条线。诚如许嘉璐所言:“文言,形成和定型于先秦到两汉。那时的口语和书面语基本一致。此后,口语和书面语局部分离,口语不断发展,而先秦两汉的语言则成为文人和官场的书面语,即文言,一直延用下来。”[3]魏晋以后的中古、近代汉语发展演变的历史,实际上就是汉语口语发展演变的历史,揭示中古、近代的汉语面貌主要通过那些反映当时的口语的文字材料来了解。文字材料的口语成分越高,语言的历史面貌就越真实,语料价值就越大。

王梵志诗根植民间,反映时俗生活,“具言时事,不浪虚谈”;因擅用百姓语言,“不守经典,皆陈俗语”而“远近传闻”。请看001首诗②本文所指王梵志诗所在首数,即项楚《王梵志诗校注》增订本所分首数。:“遥看世间人,村坊安社邑。一家有死生,合村相就泣。张口哭他尸,不知身去急。本是长眠鬼,暂来地上立。欲似养儿毡,回干且就湿。前死深埋却,后死续即入。”

诗中“遥看”、“世间”、“村坊”、“社邑”、“死生”、“合村”、“相就”、“长眠鬼”、“欲似”、“养儿毡”、“回干就湿”等就是产生于六朝以来的新词,新词多来源于百姓生活语言——口语。

王梵志诗的口语性质,早为学者所肯定。郑振铎称王梵志诗是“真正的通俗诗”[4],日本内田泉之助认为王梵志“也许正是口语诗的先驱”[5],张锡厚认为王梵志诗“有着完全不同于格律诗的特点,既没有严格的句数局限,也不大着重平仄和对仗,俗语俚词皆可入诗,表现出明显的口语化倾向。”[6]项楚认为,王梵志诗“用民众的鲜活的口语写作”[7],汪维辉、胡波断言:“王梵志诗可以说是唐代最口语化的语料。”[8]王梵志诗中的大量的新词新义正是其口语化的具体表现。

(二)语料时代的确定性和语言系统的明晰性

袁宾曾指出:“比较起古代汉语来,近代汉语的文献语言在口语性、时代性和地域性三个方面表现得更为显著。”[9]可见,魏晋以后的汉语史研究,对语料的要求更为特别。一般认为,能够作为中古近代汉语史研究的文献语料必须具备三个条件:口语性;能确定大致的年代;能确定大致的语言系统。

除上文所论其口语性质外,王梵志诗的产生时代与语言系统也很清晰。

据项楚先生考证,冠名王梵志诗的虽非一人一时之作,但其产生时代较为清楚[10]12-21:三卷本203首诗,其产生时代不晚于唐开元以后,法忍抄本69首诗成书于盛唐,一卷本92首诗成书于晚唐时期;散见的26首诗时代也较为清楚,从盛唐直到北宋初年。这就为汉语史研究提供了准确的时间参数。从王梵志诗产生的时代下线界定,我们可以整体地认定,390首王梵志诗代表着有唐一代300年间的语言史实。也可以分卷研究,细化到初唐时期(三卷本203首王梵志诗)、盛唐时期(法忍抄本69首)、晚唐时期(一卷本92首,包括三卷本王梵志诗的《序》)。

王梵志诗属于唐代北方话系统,这可以从作者的出生地和诗的用韵情况来证明。从生长地来看,王梵志出生于“卫州黎阳”,即今河南浚县,地处中原,属于北方通语区。王梵志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用当地鲜活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从用韵情况来看,蒋冀骋考证,王梵志诗“代表隋末唐初河南北部的实际语音”[11];张鸿魁考证,王梵志诗“是天下之中的河南一带的方言”、“是一种能为广大地区所接受的通语”[12]。王梵志诗正是运用了北方通语,故能由中原传遍全国,其语言性质可以断定为唐代通语白话系统。

王梵志诗的语料价值,还体现在它的真实可靠性上。王梵志诗自十一世纪密封于敦煌藏经洞至近代,未经后人传抄刊刻,原汁原味,排除了后世手抄翻刻易出现的衍、脱、改、误等失真问题,文字材料真实可信。

王梵志诗的语料价值还可以从众多名家的研究中得到证实。如刘坚《古代白话文献选读》(商务印书馆,1999年)收录王梵志诗八首;吕叔湘《汉语语法论文集》(商务印书馆,1984年)、刘坚及江蓝生等《近代汉语虚词研究》(语文出版社,1992年)、袁宾《近代汉语概论》(上海教育出版社,1992年)、志村良治《中国中世语法史研究》(江蓝生、白维国译,中华书局,1995年)、太田辰夫《中国语历史文法》(蒋绍愚、徐昌华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等均把王梵志诗当成重要的书证材料。

蒋绍愚曾指出,王梵志诗“是研究唐五代时期这一近代汉语起点的最有价值的语料之一”[13],事实证明,此言不诬。下文主要从新词新义的产生、新词的构成方式以及王梵志诗词汇研究对大型辞书和断代词典在收词、释义、例证晚出等方面的贡献来看其在汉语词汇史上的研究价值。

二、王梵志诗保存了大量的新词新义

从历时的语言演变来看,汉语词汇的发展主要体现在新词新义的产生与发展。所谓新词,即指前代所无而当代新兴的词语。所谓新义,即指前代已有的词语在当代产生了新的用法。新词新义的产生有的与时代变化、社会发展有关,有的是语言自身发展演变的结果。

需要说明的是,我们在界定新词新义时,排除了临时的修辞用法,即语境义。如王梵志诗038首“家中渐渐贫,良由慵懒妇。长头爱床坐,饱吃没娑肚。频年勤生儿,不肯收家具”,此诗批评懒妇好吃懒做,耽于享乐。诗中“家具”一词,实与生育有关,可知此“家具”非“家用器具”意,而是避讳借用的隐语,是从其本义“家用器具”义隐喻而来,临时喻指女性生殖器。此义《大词典》、《唐五代》均不收录,我们也没有检索到更多的例证,故而不算新词新义。

目前汉语史中新词新义的研究成果主要体现在《汉语大词典》(以下简称《大词典》)中,因为《大词典》“古今兼收,源流并重”;唐代新词新义的研究成果也集中体现在断代辞书《唐五代语言词典》(以下简称《唐五代》)中,因为《唐五代》“尽量收录那个时代的新词新语和特有词语”[14]。王梵志诗中保存了大量的新词新义,反映出那个时代的真实的词汇面貌。

拙著《王梵志诗词汇研究》(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在研读文本的基础上,通过词语切分,并一一对照《大词典》、《唐五代》,结果发现,王梵志诗中有184个词语早于这两部辞书的书证时代,有361个词语与这两部辞书的书证时代基本相同;另有223个词语未被这两部辞书收录,这223个词语也应该定为新词。三者共计768个新词,在王梵志诗3 757总词汇(兼类算一个词,数词除外)中占20.44%[15]39。

王梵志诗中保存的新义也相当可观。研究表明,王梵志诗中早于《大词典》、《唐五代》词语义项的例证时代或与这两部辞书词语义项的例证时代相当的有175个,未被这两部辞书收录的较为稳定的新用法有34个(也被我们界定为新义),两者共有209个新义[15]178。新义的功能相当于一个新词,则王梵志诗中的新义约占总词汇的5.56%。

要之,王梵志诗中新词新义两项合计高达26.00%,占其总词汇量的四分之一还多,由此可进一步证明王梵志诗的口语性质和语料价值;如此多的新词新义也反映出了唐代词汇演变发展的真实情况。现将王梵志诗中的新词新义胪列如下:

1.早于《大词典》、《唐五代》书证时代的新词(184个)

暗里、岸头、暗中、袄子、百千般、摆手、谤诽、保爱、饱暖、背地、必得、别人、秉正、不是(错误、过失)、不由、惭荷、藏掩、草头、缠缚、长眠、唱叫、掣取、嗔恚、称体、痴憨、吃用、赤体、出家儿、出生、出帖、穿破、喘嗽、淳善、粗行、村坊、村头、打脊、打铁、当即、当乡、到处、到头来、得病、等身、地母、典史、店家、佃人、动手、独自、对境、放过、非违、粪坑、伏肉、福缘、藁荐、更兼、弓身、孤恓、故故、故冢、骨崖崖、官宦、官宅、管属、归贯、鬼界、鬼朴、过愆、哈、憨痴、合本、何烦、横遭、狐狼、葫芦、户役、灰尘、激箭、籍帐、枷棒、家里、检取、监铸、可怜许、聚头、枯井、苦恼、笠子、立即、连夜、渌酒、驴子、绿豆、麻秸、满面、盲人、美气、秘密、面面、面皮、冥空、念佛、涅舌、努眼、排门夫、判命、盼盼、霹雳火、贫儿、齐头、求心、诠择、然始、任从、日常、入土、三上、散坏、上阵、稍息、奢华、折本、身役、生佛、生时、绳子、食手、使唤、守财奴、受苦、死活、死路、孙儿、索强、倘来、剃头、田庄、贴贴、头皮、头上、吐番、团坐、腿、托生、驮送、先时、无休、无著、稀粥、膝头、馅草、相共、箱柜、相觅、相问、乡头、心净、心下、新婿、行好、续后、要义、依从、一七、义居、慵夫、永别、预早、月料、簪花、丈夫儿、招唤、只有、住口、追催、纵得、转动、自造自受、走藏、祖公、作媒、尊人。

2.与《大词典》、《唐五代》书证时代基本相同的新词(361个)

阿鼻、阿娘、庵子、伴涉、薄媚、杯酌、北溪、本主、避头、鞭耻、边畔、便贷、遍身、遍体、变见、并舍、波波、擘眼、不怕、不是(否定判断)、采括、曹司、曹长、曹主、差科、缠眠、缠绕、长头、超俊、掣拨、掣攉、彻明、尘境、趁却、程期、承闻、痴汉、持斋、赤脚、出语、除却、触目、匆匆、从头、从小、催驱、寸步、啖食、当头、子、到大、道教、到底、到来、倒拽、得便、等色、雕墙峻宇、斗煞、毒蛇、肚皮、度日、碓捣、蹲坐、恶道、恩言、耳根、反缚、方始、方丈室、放却、饭瓮、放习、改头换面、非关、肥特肚、分疏、缝补、逢头、佛殿、佛法、佛衣、夫役、福德、浮逃、负特、干枯、高户、高心、告身、告知、隔命、隔生、格式、勾牵、狗偷、乖慵、光火贼、鬼兵、果报、过来、还如、好处、好去、合斗、合家、合脑痴、何相、合眼、赫赤、黑暗、后翁、呼唤、化佛、幻身、荒说、回波尔时、回干就湿、回来、浑家、浑舍、浑身、火急、镬汤、火下、稽逋、积代、即今、急首/急手、己身、寄住、枷鏁、家具、家乡、家舍、煎蹙、剪刀、江降、交樛、角睛、角眼、街头、劫劫、解官、今古、巾子、尽月、惊忙、竟夜、鸠槃茶、就里、居住、局席、厥摩师/厥磨师、看客、看侍、可可、空饭、涳涳、宽恩、狂风、裈袴、阔立、兰若、浪语、老去、老头、礼忏、礼佛、例头、连脑痴、两共、两间、撩乱/潦乱/辽乱、了事、了手、邻保、邻并、喽啰、论情、罗汉、罗锦、禄料、买取、忙怕、貌哨、梦游、迷性、觅活、冥道、冥路、陌路、莫落、磨、没忽、那、奈河、男夫、南衙、你、宁馨、儜恶、判案、判割、抛却、飘流、频眉、平实、铺头、恰似、千般、前身、前头、强处、强了、强明、巧声、衾被、轻欺、擎头、情知、穷汉、穷查、蛆妒、蛆儜、蛆心、去处、泉门、却活、如然、入户、入手、若个、僧次、煞鬼、上番、舍割、摄意、深房、生缘、绳麻、省得、省觉、识事、事当、释老、手脚、梳略(梳掠)、数珠、赎命、树头、双陆、谁边、思忖、思量、死鬼、俗家、岁年、岁日、孙儿、索妇、他乡、贪嗔、贪著、堂屋、体恕、替代、替人、剃头、田舍汉、铁钵、统统、土角、土馒头、脱却、瓦钵、顽骨、忘却、妄想、我身、硙磨、兀雷、兀硉、无尘、无垢、五里官、悟道、细细、下泽、险语、晓夜、相就、相逐、些些、些子、心里、心酸、星星、形段、幸门、幸愿、行坐、行滥、兴生、姓望、续续、喧乱、喧竞、靴牙、巡门、迅速、衙日、阎老、眼看、阳坡、业报、业道、一半、一饷、一向子、衣醭、意况、忆想、隐、慵懒、游浪、游游、游扬、喻如、玉髓、冤家、元来、圆融、缘身、在处、早是、造恶、造福、造罪、查郎、乍可、展脚、张眼、知更、直似、纸笔、只得、纸钱、只是、只物、终归、州县、逐乐、装束、住持、转烛、追游、姿首、自家、作伴、坐禅。

3.《大词典》、《唐五代》未收录的语词(223个)

安偶、庵屋、暗窟、暗迷、拗头戾跨、百日斋、百馀千、饱吃、薄福、兵夫、兵奴、膊担、不孝子、菜粥、参罗、草屋、草衫、侧斜、钗花、差唤、产图、长眠鬼、车钏、嗔报、铛子、铛釜、吃著、痴报、痴冥、赤索、抽笋、臭秽、怆割、捶拷、此度、村村、打酒、大家儿、耽浮、当衙、冬竹、读经、恶来、二境、法忍、防身、放顽、非非相、非相、福门、伏弱、妇儿、父娘、高机、各身、工商、骨石、蛊害、管户、憨人、好处、合去、合熟、合村、合知、恒沙劫、怀虑、阓闹、基路、缉筐、夹袍、嫁处、检案、解空、解写、锦袍、尽地、今身、锦绮、经求、竞地、经文、净域、迥独(茕独)、觉观、俱悉、开披、可知、恳苦、叩头虫、哭人、苦灾、旷大劫、阔海、良由、疗医、柳朴、镂镫、逆修斋、满街、迷坑、妙宝、命报、鸟残、女妇、怕死汉、配罪、贫事、凭托、七宝堂、欺屈、悭惜、巧风、穷业、焌焌、普劝、七贫、七富、恰同、悭心、遣去、鞦辔、求养、染著、荣官、荣饰、融心、衫裤、三煞头、散头、色声、衫段、善文、身作身自当、神猪儿、慎事、师亲、师僧、食地、食瓶、市郭儿、舐略(舐掠)、仕人、受报、受饥、鼠儿、双盲、司录、四合舍、四蛇、俗纲、伺命、死厄、随体、岁岁、他见、贪望、桃棒、洮拣、体空、条录、停客、托受、外鬼、妄相、无梦、无面、我见、无明窟、五邪、五浊地、西征、系著、先身、贤贵、县局、相催、相哭、项膇、心贼、性少、行案、续明、薰修、养儿毡、冶排、曳将、一倒、依巡、一志、益当、意画、逸熟、饮飨、庸调、有势、又亦、余身、喻若、葬地、遭罗、造酒、斋家、爪肉、征防、正报、正觉、执有、祗当、至对、智境、终须、众厨、诸贵、著用、专能、庄牧、卓竖、自来奴、自死、罪福、罪根、作官。

4.不晚于《大词典》、《唐五代》例证时代的新义(175个)

庵庐、百方、百家、报答、背面、本分、笔头、毕竟、博戏、不共、不合、不免、不事、不须、不用、残、惭愧、草衣、草舍、参差、长别、常住、朝庭、沉沦、出家、出来、出去、出身、出头、川原、匆匆、达官、大乐、丹石、当头、恩言、儿郎、法家、烦恼、分擘、分付、风光、佛家、干(徒然)、纲维、公庭、故故、乖和、棺椁、光影、过道、好日、好事、好心、浩浩、何必、花(量词,古人数钱以五文为一花)、花蕊、缓行、回头、火风、急促、脊皮、计算、家常、家生、今世、今朝、将(语助词)、燋燋、角(包裹之义)、较(减轻)、经纪、开解、开通、枵、可是、空床、狼狈、浪(徒然)、雷同、连根、轮环、满堂、明晨、名字、目前、娘子(主妇)、宁可、女官、奴仆、破除(花费、花光)、前生、侵欺(侵吞欺骗)、请、求神、屈(邀请)、驱遣、驱驱、饶(纵然、即使)、人家、人头、乳食、若是、三事(佛教专用,衣一件称一事)、散官、上道、上头、身上、生计、生生、诗书、失职、守直、受罪、书经、谁家(甚么东西)、私产、死生、四面、孙子、他家、堂堂、腾腾、剃头、天明、推辞、顽皮、枉屈、威灵、威仪、闻道、无用、无智、吾家、无我、兀兀、西方、席上、喜庆、相看、寻常、眼目、夜叉、医方、一色(一种)、一直、一则、阴地、应须、硬汉、游浪、游荡、有罪、欲得、冤屈、运度、运转、元宝、杂物、在(语助词)、丈夫、遮莫、斟酌、正身、中心、中使、主子、注(注定)、诸人、庄田、自然、自外、纵情、嘴头。

5.《大词典》、《唐五代》未收的新义(34个)

伴侣(结为伴侣)、参差(仿佛)、赤绳、当房(自己的住房)、点(点名)、鬼子、公名(功名)、合合(开合貌)、花帐、藉(看重)、啾唧、决鼻、露头、攀慕、前业、青黄(熔冶金属之色)、取人(取命)、三长、深泉(坟墓)、生路(成佛生天之路)、体骨、天上、停居(停留)、通同(贯通)、为言(认为)、闻(趁)、相和(哄骗;融合)、相受、翛翛(自在无心貌)、养儿、游游、湛然(满溢貌)、照看(观照)、周回(周游)。

三、王梵志诗新词的构成方式与现代汉语基本一致

王梵志诗中新兴词语768个,其中单音节词6个,占0.78%;复音节词762个,占99.22%。复音词中,双音词715个,占93.10%;这说明,王梵志诗新词中,双音节占绝对多数,代表着自东汉以来汉语发展的主流方向。

我们把王梵志诗复音节新词与《世说新语》做一个纵向的历时比较,大致能看出从晋宋时期到晚唐这一期间汉语词汇的演变发展趋势。

据程湘清研究,6万馀言《世说新语》有复音词2 126个,其构成[16]182见表1:

表1 《世说新语》复音词构词方式统计

根据表1情况,《世说新语》中的五种基本构词方式,依比率顺序为:并列>偏正>补充>动宾>主谓。王梵志诗中复音新词762个,其构成具体情况见表2:

表2 王梵志诗复音词构词方式统计

根据表2情况,王梵志诗中的复音新词五种基本构词方式,依比率排序为:偏正>并列>动宾>主谓>补充。

与《世说新语》相比,王梵志诗中的并列式合成词低于《世说新语》18.63%,这说明,晋宋发展到晚唐,并列式的构词地位严重下降;王梵志诗中,偏正式、动宾式分别高出《世说新语》16.23%、13.05%,这说明,晋宋到晚唐,偏正式、动宾式成为新词构造的新兴力量,且偏正式的构词态势发展迅速;王梵志诗中主谓式、附加式分别高出《世说新语》3.66%、0.04%,这说明,晋宋以降,主谓式、附加式构词能力有所增强。

王梵志诗中五种新词的构词方式,偏正式高出并列式18.25%,这说明,汉语发展到晚唐,偏正式构词最为积极,成为构造新词的最主要手段;动宾式高出补充式14.05%,这说明,补充式的构词能力在晋宋以降有所下降,远不及动宾式能产。

我们把王梵志诗中的复音新词与敦煌变文复音词作一横向比较,从共时层面看王梵志诗的复音新词的特点。

据程湘清研究,敦煌变文有复音词4 347个,其构成[16]266见表3:

表3 敦煌变文复音词构词方式统计

据表3,敦煌变文复音词中五种基本构词方式,依比率排序为:并列>偏正>补充>动宾>主谓,其顺序与《世说新语》一致。

敦煌变文一般认为代表着晚唐五代时的语言。敦煌变文在动宾式、主谓式、附加式构词上的比例均大于《世说新语》,这个结论与王梵志诗完全一致。这说明,晋宋以降,受语用的影响,本来具备自由短语性质的动宾、主谓逐渐凝固为词,受词缀类推作用的影响,附加式在口语中运用更加广泛。不同的是,敦煌变文与《世说新语》相比,并列式合成词略有增加,偏正式合成词所占的比重略有下降。个中原因有待探讨。

现代汉语复合词中,偏正式稳居第一位,占53%,其次是并列式,占28.7%,动宾式占10.6%,补充式占7.5%,主谓式占1%[17]。除了补充式与主谓式的顺序不同外,现代汉语其他四种基本构词方式的比率顺序与王梵志诗新词的构成方式完全一致,这是汉语史研究的新发现。这一发现说明王梵志诗新词的发展变化更接近现代汉语,反映出唐代的语言性质与现代汉语的直接联系。不同的是,现代汉语偏正式、补充式的比率分别高出王梵志诗9.82%、4.88%,这说明,唐代以降,偏正式、补充式的发展趋势进一步加快,且偏正式构词能力最为强劲。当然,这一结论是否成立还需要其他的文献资料来进一步佐证。

四、王梵志诗的词汇研究对大型语文工具书和断代辞书编纂修订之补益

大型语文工具书和断代辞书是汉语史研究成果的集中体现,然而古文献专书研究表明,现有大型语文工具书和断代辞书还有很多未能反映汉语历史史实的地方,还需要补充修订完善。王梵志诗的词汇研究可补大型语文工具书和断代词典在收词、释义、例证晚出等方面的不足。

(一)王梵志诗词汇研究可补大型语文工具书和断代词典收词之缺

大型语文工具书的特点在其“大”,它应该较为全面地反映汉语词汇的历史面貌;断代词典“尽量收录那个时代的新词新语和特有词语”,以反映出该时代的词汇面貌。但是,受语料和技术手段的限制,还有不少唐宋以降的百姓常用词语、反映时代特点的词语,未被大型辞书和断代词典收录。王梵志诗的词汇研究可补充大型语文工具书和断代词典收录词语之缺失,例如:

经求:吾富有钱时,妇儿看我好。吾若脱衣裳,与吾叠袍袄。吾出经求去,送吾即上道。(002)

经求,意谓“经营”,“做生意”。起于唐代,如唐义净译《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卷三四:“我今有子,多有费用,宜入大海,经求珍货。”敦煌变文《父母恩重经讲经文》:“经求仕宦住他乡,或在军中镇外方。”后世承之,如五代王仁裕《玉堂闲话》卷五“贺氏”:“兖州有民家妇,姓贺氏,里人谓之贺织女。父母以农为业,其夫则负担兴贩,往来州郡。贺初为妇,未浃旬,其夫出外经求。每一出,数年方归,归则数日复出,不闻一钱济其母给其妻。”宋《太平广记》卷第一百一十四《报应》十三《僧澄空》(出《集异记》):“隋开皇中,僧澄空,年甫二十,誓愿于晋阳汾西铸铁像,高七十尺焉。鸠集金炭,经求用度,周二十年,物力乃办。”宋《五灯会元》卷五“丹霞天然禅师”:“善巧是文殊,方便是普贤。你更拟趁逐甚么物?不用经求落空去!”元徐田臣《杀狗记》第六出:“岂不念祖宗觅利艰辛!千重水面,虎口换出珠珍。你如今每日攻书错留心。懒经求,不营运,待怎生?”明《二刻拍案惊奇》卷二十二:“上官氏也是富贵出身,只会吃到口茶饭,不晓得甚么经求,也不曾做下一些私房,公子有时,他也有得用;公子没时,他也没了。”明《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六:“我家自从祖上到今,只是以渔钓为生计。一日所得,极多有了百钱,再没去处了。今我每自得了这宝镜,动不动上千上万,不消经求,凭空飞到,梦里也是不打点的。”

经求,与老百姓的生活息息相关,是唐宋以降的常用词汇,但是《大词典》、《唐五代》均未收释,当补。

捶拷:梵志死去来,魂魄见阎老。读尽百王书,不免被捶拷。(321)

捶拷,唐代的一种刑罚。如《唐律疏议》卷第二十九《断狱》疏议云:“其罪虽无出入而枉拷者,依前人不合捶拷法,以斗杀伤论,至死者加役流,即以斗杀伤为故失。”又,“其本法不合拷而拷者,依前人不合捶拷法,亦以故失论。”又,“虽是监临主司,于法不合行罚及前人不合捶拷而捶拷者,以斗杀伤论,至死者加役流。”唐李延寿《北史·斛斯椿传》附子徵:“(郑)译因谮之,遂下徵于狱。徵惧不免,狱卒张元平哀之,乃以佩刀穿墙,送之出。元平被捶拷百数,而无所言。徵既出,匿于人家,后遇赦得免,然犹坐除名。”宋《太平广记》卷第七十二《陆生》(出《原化记》):“生既被擒,遂被枷锁捶拷,讯其妖状,生遂述其本情。”又卷第二百六十八《酷吏》(出《神异经》):“(郭霸)尝推苏州刺史李思微,微不胜其捶拷而死。”

“捶拷”一词的产生与运用,是与唐代的法律制度分不开的,带有时代的印记,但是《大词典》、《唐五代》均未收该词,当补。

(二)王梵志诗词汇研究可补大型语文工具书和断代词典释义之不足

大型语文工具书的一个特点是“源流并重”,其释义显然要比一般辞书更全面、更科学,断代辞书的释义显然需要解释该时代常用词的用法,这是大型语文工具书和断代词典的职责所在。王梵志诗的词汇研究可补大型语文工具书和断代词典词语义项之缺失。

点:当乡何物贵?不过五里官。县局南衙点,食并众厨餐。文簿乡头执,馀者配杂看。(030)

点,即“点名”,查点人员时依次叫名字。又如《唐律疏议》卷九《职制》:“诸在官应直不直,应宿不宿,各笞二十;通昼夜者,笞三十。若点不到者,一点笞十。”又:“内外官司应点检者,或数度频点,点即不到者,一点笞十。注云:‘一日之点,限取二点为坐’,谓一日之内,点检虽多,止据二点得罪,限笞二十。”唐律规定,当官有值守出勤之责,还有点名检查之制。若点名缺席一次,则笞(用鞭杖或竹板打)十。王梵志诗“县局南衙点”,即谓县府官吏对“五里官”(地方乡头)进行点名考勤一事。

《大词典》“点”字下未收此义。《唐五代》释:“指征兵,盖征兵时须阅点名籍”,释义有失偏颇,从王梵志诗及《唐律疏议》用例来看,点,非独指征兵点名一事也,在唐代,还用于考勤政府职员。“点”的“点名”义的产生是词语自身发展与社会发展需要双重作用的结果,具有明显的时代特征。此义项《大词典》、《唐五代》均当补。

掣取:造化成为我,如人弄郭秃。魂魄似绳子,形骸若柳木。掣取细腰肢,抽牵动眉目。(095)

掣,从手会意,本义为用手拽、拉。《尔雅·释训》:“甹夆,掣曳也。”晋郭璞注:“谓牵拕。”宋邢昺疏:“掣曳者,从旁牵挽之言。”掣取,并列结构,本义即拽拉。如唐净觉《楞伽师资记》:“守一不移者,以此空净眼,住意看一物,无间昼夜时,专精常不动,其心欲驰散,急手还摄来,如绳系鸟足,欲飞还掣取,终日看不已,泯然心自定。”鸟飞掣取,即用手拽拉绳索以控鸟飞。又如清赵慎畛《榆巢杂识》“盛京·覃鳇”:“盛京之鱼肥美甲天下,而覃鳇尤奇。……是鱼出黑龙等江,非钓所能得。捕之者以网围至岸边,伺鱼首向岸,挽强射之,鱼负痛一跃而上,既至陆地,即易掩取。冬日或凿冰以捕,则必系长绳于箭,以掣取之。”“以掣取之”,即用带箭的绳索把覃鳇拽回来。

掣取,由拽拉引申出抽取义,如宋董弅《闲燕常谈》:“靖康之变,金人尽欲得京城宗室。有献计者,谓宗正寺玉牒取有籍,可据以取,则无遗矣。虏酋立命取籍。苍黄间,玉牒所有吏已持至南熏门亭子矣。会虏使以事暂还,此夜惟监交物官数人在焉。户部邵泽民溥其一也,遽索视之,每揭三二板则掣取一板,投之火炉中。叹曰:‘力不能遍存之,得预名被燕者可以免。’计一籍中掣取而爇者亡虑十二三。俄顷,虏使至。吏举籍以授之,遂按籍以取,凡京城宗室获免者皆泽民之力也。”明《今古奇观》第十二卷:“(羊)角哀……言讫,掣取佩剑,自刎而死。从者急救不及,速具衣棺殡殓,埋于伯桃墓侧。”

“掣取”一词,《唐五代》未收,《大词典》释:“领取,拿取。”例引清黄六鸿《福惠全书·钱谷·立解支两截册》:“使下半截已解支之数,与上半截应解支之数相符,则于批领俱经掣取项下印‘完讫’二字。”掣取之本义“拽拉”,引申义“抽取”两个义项《大词典》未收,当补。

大型语文工具书必须给出词语的“本义”,词语的“本义”不仅仅是词语产生的起点,反应词语产生的时代,更重要的是,它还是人们理解词义、全面把握词义的最重要的观察点。本义是词义引申的起点,人们习惯从本义入手来考察词语源流演变,从而达到透彻准确理解词义和正确使用词语的目的。严格地说,大型辞书一般都要给出词语的本义。

(三)王梵志诗词汇研究可补大型语文工具书和断代词典例证晚出之失

大型语文工具书和断代词典的第一例证很重要,因为它反映了一个词语所产生的初始时代,也反映了该词语最初始的用法意义,是词义引申发展的基础。所以从汉语词汇史的角度来看,初始例证尤为重要。王梵志诗的词汇研究,可补大型语文工具书和断代词典在首例晚出上的不足,如:

唱叫:思量小家妇,贫奇恶行迹。酒肉独自抽,糟糠遣他吃。生活九牛挽,唱叫百夫敌。(114)

唱,在中古时产生出了“叫喊”、“高呼”义,如《世说新语·雅量》:“谢太傅盘桓东山时,与孙兴公诸人泛海戏。风起浪涌,孙、王诸人色并遽,便唱使还。太傅神情方王,吟啸不言。”《北史·孙脩义传》:“(高)居大言不逊,脩义命左右牵曳之,居对大众呼天唱贼。”后一例中“呼”、“唱”相对,可证“唱”有呼喊义。现代汉语的“唱票”、“唱名”,即用此义。

唱叫,并列式合成词,意即“高声呼喊”。王梵志诗“唱叫百夫敌”,即“喊叫敌百夫”。此义后世沿用不辍,如元无名氏《货郎旦》第一折:“你若不还他礼,他要唱叫起来,就不像体面了。”元杨暹《刘行首》第二折:“走将来唱叫粗豪,口不住絮絮叨叨。”“唱叫”一词产生,是词语自身发展的需要。

《大词典》此义项下首例引宋苏轼《奏劾巡铺内臣陈慥》:“贡院今月三日,据巡铺官捉到怀挟进士共三人,依条扶出,逐次,巡铺官并令兵士高声唱叫。”

苏轼《奏劾巡铺内臣陈慥》作于元祐三年,即1089年。王梵志此诗在卷三,产生时代“最晚不会在开元以后”[10]17,即最迟不晚于742年,可见,王梵志诗“唱叫”一词早于《大词典》例证时代350年。

经纪:钱财奴婢用,任将别经纪。有钱不解用,空手入都市。(007)/经纪须平直,心中莫侧斜。些些微取利,可可苦他家。(233)

经纪,指经营买卖。又如唐《野朝佥载》卷三:“滕王婴、蒋王恽皆不能廉慎,大帝赐诸王,名五王,不及二王,敕曰:‘滕叔、蒋兄自解经纪,不劳赐物与之。’”“自解经纪”,即自己会经营做生意。又如唐寒山诗:“丈夫莫守困,无钱须经纪。”宋《太平广记》卷第三百七十八《隰州佐史》(出《广异记》)载隰州佐史死后被地狱恶吏索贿,无奈家贫只能强取胡商50千(贯)钱才得以还魂复活,不料“后经纪竟折五十千也。”因果报应,复活后的佐史做生意竟然亏了50贯钱。又如话本《错斩崔宁》:“那人也要做经纪的人,就与他商量一会,可知是好。”明《警世通言·王安石三难苏学士》:“却不想小经纪若折了分文,一家不得吃饱饭。”诸例“经纪”均谓买卖经营。

“经纪”一词,《大词典》首例引宋《朱子语类》卷二六:“譬如人作折本经纪相似。”《朱子语类》于咸淳六年(1270年)刊行,王梵志诗007首在卷三,产生时间不会晚于742年,故《大词典》例证时代晚于王梵志诗500多年,未能反映出汉语词汇产生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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