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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纪上半期,随着耶稣会的解散和乾隆朝代的过去,传教士在中国的活动及其影响日见式微,其宗教势力影响的范围已经逐渐进入低谷。在这时期的来华者行列中,逐渐增添了诸多非传教士身份的外籍人士,他们通过多种非宗教或官方的途径来到中国。在18世纪下半叶到19世纪中叶,先后有西方的职业或业余的画家来到中国南方的口岸,其中英国画家钱纳利(Chinnery)[1],作为一位非传教士身份的职业画家,于1825年到达澳门,并且以后在广州等中国南方地区长期居留,开始了在这个古老的东方国家长达27年的移民生活。
如果说,利玛窦对万历时期的西画东渐至关重要,那么郎世宁对乾隆时期的西画东渐也同样举足轻重。不过,利、郎二氏毕竟是“露出海面的冰山”,其成就背后自有更多的同道者共同努力。比如利玛窦同时代的罗明坚、金尼阁等传教士,郎世宁同时代的马国贤、王致诚、艾启蒙等传教士。就此意义而言,在以后的西画东渐过程中,另有一些在华的西方画家值得我们认真关注。其中出现于19世纪上半期的非传教士身份、非宫廷供奉情境的英国画家钱纳利,同样也是影响乾隆时代之后西画东渐历程的重要人物。
19世纪20年代来华的钱纳利,长久地移居于中国南方,生活了近30年的时光。这种非传教士身份,又不受宫廷供职范围限制的移民生活,与利玛窦、郎世宁等西人来华历史时期相比,钱纳利获得了相对自由和充足的时间和空间。在贸易通商的特定社会情境下,钱纳利以他的画笔描绘他所见的中国人物、风景以及风土人情。“很多人认为,钱纳利的画艺在当时的英国排位属第三流画家,而在中国口岸却是第一流的。”[2]“他的画轻快和多样化,他沉醉于颜色所带来的欢欣,长期停留中国使他容易地创作出有地方特色的作品。”“毫无疑问,他是一个多面手,善于利用各种绘画方式的人,他画油画、水彩以及积水法,所使用的材料包括粉彩、毛笔和乌贼液。”[3]这些评说从不同的方面展示了钱纳利作品的艺术特质。其中值得我们关注的是,钱纳利的绘画在当地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
在广州、澳门、香港,钱纳利来之前,本地画师摹作外国产品已经有很长时间,却踟躇不前,看不到什么进步。钱纳利曾在澳门居住多年,对一些广东艺人训导有方,例如蓝阁,外国人熟悉的肖像画家,他的弟弟廷呱(Tingqua),擅长袖珍肖像和水彩画,都超过了广东本地艺人的水平。由此不难看出钱纳利的影响。[4]
当然,钱纳利仅仅是当时当地外籍画家的一个代表人物,而受其影响的“广东艺人”也难以真正地确指。其中,被称为“林呱”(或“啉呱”)的画家正是与之影响有关的中国画家的代表。因此,钱纳利和林呱构成了外销画时期东西方画家群的代表。他们之间发生的或隐或现的“对话”,渐已引起后世有关学者的关注和探讨。
事实上,在钱纳利来华之前,广东已经有若干外销画家的活动记录。“林呱”等即是其中的代表。目前,根据有关的材料,与“林呱”(啉呱)相关的中国画家有数人。原本是艺名的“林呱”成为一种中国外销画家的典型和象征。
在18世纪中期至19世纪中期的外销画时期,史贝霖(Spoilum)是“目前所知最早的一位以油画肖像著称的中国人”。史贝霖于1774年前后,已经“设肆羊城,最初是玻璃画的画师,后专作油画肖像”。“Spoilum的最晚作品出现在1805年到1806年之间,其后再也没有作品出现。而其已知最早的作品则画于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是一幅玻璃肖像画。”关于史贝霖的肖像画绘制,曾经有美国人哈斯坎(Ralph Haskins)于1803年在其日记中所记:“时值空闲,我去找Spoilum,坐了两个小时,请他为我画像。他每幅肖像收费十元,生意相当之好。我颇为惊奇:他的技艺是如此熟练。”其作品大约在18世纪90年代中期,风格发生明显的变化,具有美国的肖像画风格。自史贝霖之后,到1825年之间,据记载曾经出现了五位“呱”氏画家,其中有“林呱”(Lamqua)的记录,而这些画师中“最有可能是关作霖的,当然是林呱”[5]。
关作霖是“目前所知最早为外国人所知的中国油画家”,“他也是最早出洋学习油画并回国从艺的中国人,但他准确的出生及活动年代仍需进一步考定”。[6]《南海县志》(庚戌续修版)曾经就关作霖的生平,提供了重要的文字记载:
关作霖。字苍松,江浦司竹径乡人。少家贫,思托业谋生,又不欲执艺居人下,因附海舶,遍历欧美各国。喜其油像传神,从而学习,学成而归,设肆羊城。为人写真,栩栩欲活,见者无不诧叹。时在嘉庆中叶,此技初入中国,西人亦惊以为奇,得未曾有云。[7]
曾经有人提出关作霖可能是“Spoilum”的猜想,也有人推断Spoilum和关作霖是父子关系,[8]虽然材料证据并非确凿,但表明了史贝霖和第一位“林呱”(可能是关作霖)的关系。而关作霖则是在1805年至1825年之间,即从Spoilum故世到钱纳利(George Chinnery, 1774—1852年)移居广东、澳门之前,活跃于广州地区的一位重要的中国油画家。
关乔昌是第二位“林呱”,亦称“啉呱”或“蓝阁”,是其英文名字Lamqua的译音。1853年12月8日《广东邮报》(The Canton Register)曾经刊登一篇题为《中国画家》的文章,专门介绍名叫“蓝阁”的画家。该文写道:“今天,我们的注意力被一位中国画家的作品所吸引,他的作品远在俗工之上,这就是蓝阁——杰出画家乔治 · 钱纳利门下高足。”“我们从蓝阁最近的一些肖像作品可以看出,他对艺术知识的领悟加深了,已经成功地把握了面布的精神特征,并令人惊奇地显示了艺术的感染力……这也归功于他的老师热心的启发和指导。”关乔昌作为钱纳利的学生,“他的画风与Spoilum和前述林呱完全不同”[9]。关乔昌同样也有“设肆羊城”的记录,他的画室(画店)曾经一度成为十三行地区的独特景观之一。
此时期最著名的外销画家是关乔昌,西方人称之为“啉呱”,不少外国游客到达广州时都去造访他设在同文街的画室。啉呱的画室位于同文街十六号,街道两旁均是由中国人所开设的各类商铺,它坐落在十三行的丹麦馆和西班牙馆之间。啉呱有十多个助手,在技法上紧随钱纳利的风格,甚至采用削价的方式和他争夺顾客。[10]
作为“林呱”的关乔昌,其画风和外销画的运作方式产生了广泛的影响。“林呱的主要业务是为这个城市的过路游客画些小幅的油画像,当旅游季节过去,他的外国朋友离港后,在同胞中他也有足够的生意。”[11]1870年前后,西方摄影专栏作家约翰 · 汤生为关乔昌拍了一幅照片,收集在1873年出版的影集《中国最后一个古代》之中。他在图片说明中写道:“关是著名西方画家钱纳利的学生,作过许多不错的油画,直到现在他的作品还被香港或广东其他画师仿作,换在别的地方,他早就成为一个画派的开山祖师了!”[12]
在关乔昌之后,还有第三位“林呱”。根据音译,其中文名字叫作“关世聪”。在他于同治五年(1866年)所作的油画肖像(收藏于英国不莱顿皇家美术馆)的题记中,曾经有“别号林呱”的记录。“迄今不清楚他与关乔昌的关系,也不清楚他之名林呱是他自己追随关乔昌艺术的愿望和经营方面的需要,还是别人对他技艺的一种赞誉之词……至少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这位原名Gvan Shicun的林呱,晚于原名关乔昌的林呱。国外的研究者认为他们是两个时代的人。”[13]总之,“林呱”真实的身份,依然是一个历史之谜,其不断地受到学术界的有关质疑。[14]原本是类似于艺名的“林呱”,成为一种中国外销画家的典型和象征。
事实上,除了关氏画肆的几位画家留下了他们自己的真实姓名,多数外销画家及画工“他们原来真实的中文姓名,大多没有留传下来,后人所知道的只是他们制作外销画时的英文名字的音译”[15]。这些音译中,有“Spoieum”者,音译为“史贝霖”;也有“某qua”,音译为“某呱”[16]。这些名称,成为后人认识他们的一种标志,而这些标志完全是因为当时外贸通商的环境应运而生的。根据有关专家的研究,我们在此不妨将他们的基本情况,列下表做一说明[17]:
中文原名 英文名 音 译 生卒时间 主要活动地点 特征及专长 有记载的活动年代不详 Spoieum Spoilum Spillem Spilum史贝霖 ? - 约1806年广州玻璃画、油画肖像、风景画。1818世纪70年代至19世纪初世纪90年代中期画风转变不详 Chitqua 齐呱 不详 广州 小型彩色泥塑、玻璃画、肖像画 18世纪80年代至19世纪初不详 Puqua 蒲呱 不详 广州 油画肖像和风景、风俗画 1769年至1771年逗留英国不详 Cinqua 钱呱 不详 广州 油画肖像和风景、风俗画 18世纪80年代至19世纪初不详 Tongua 东呱 不详 广州老中国街 不详 18世纪70年代至1825年不详 Tongua Jr小东呱(可能是东呱弟弟)不详广州老中国街微型肖像约19世纪初至1825年之间不详 Foiequa 奎呱 不详 广州老中国街 不详 约19世纪初至1825年之间不详 Fatqua 发呱 不详 广州新中国街 玻璃画、水彩画 约19世纪初至1825年之间不详 Sunqua 新呱 不详 不详 商港风景(油画和水彩) 1830年至1870年不详 Hingqua 兴呱 不详 广州、香港 不详 1813年左右关作霖 Lamqua 林呱(传)可能是史贝霖之子不详 广州新中国街微型肖像和船舶、港口风景画约19世纪初至1825年之间关乔昌 Lamqua 蓝呱(或称林呱)钱纳利学生约 1801年-?广州同文街16号一说受史贝霖影响19世纪20年代中期入钱纳利画室,受钱氏影响 19世纪20年代后期油画(商港风物、乡土风情、人物肖像)19世纪20年代中期至50年代前期关联昌(另说为关廷高)Tingqua 廷呱 约 1809年-?广州同文街16号、香港风俗、风景、花鸟水彩画有英国样式和中国样式19世纪40年代至70年代不详 Youqua 煜呱 不详 不详 不详 不详不详 Laisung 丽生 不详 不详 不详 不详不详 不详 南昌 不详 广州 不详 1845年至1875年之间不详 Chowkwa 周金 不详 上海 水彩画、微型画 不详
由此表所列外销画时期有所记载的中国画家,大多数是没有留下真实姓名。而且似乎只有在迄今留存在海外的历史档案里,才能出现他们的英文名字以及有关的记录,而在中国却很少发现他们的历史记载。“Spoilum(曾被中译为史贝霖)、关作霖和关乔昌兄弟等一批活跃在19世纪广东口岸的外销画师,可能是除了18世纪初极少数宫廷画师受外国传教士影响偶作西洋画,最早作西洋画的中国人。这些人是应载入中国绘画史的,然而,由于史料的不足,特别是中文记载的稀缺,甚至这些画家中的多数尚不能确定他们的中文姓名。”[18]这是“林呱”等外销画家留给我们的历史遗憾。
显然,钱纳利是与18世纪中国南方外销画现象密切相关的一个重要历史人物,其中引人注目的是他与以“林呱”为代表的中国外销画家所形成的影响关系和商业联系。
钱纳利在东亚美术发展史中,无疑是一位最有成就的英国画家,尽管他的画作未必能被宫廷欣赏,但广州的外商和行商甚至民众都对其绘画称颂有加。他是继郎世宁后,对中国的西洋画产生第二次冲击的人,只不过郎世宁采取的是“自上而下”的方式,而钱纳利则相反而已。他所带来的英国式绘画风格,恰好延续了西方油画对中国的持续影响,使不少广东的画家为此着迷,以为学习榜样。[19]
由于不同于郎世宁居于北方宫廷“上层”的西画传播方式,钱纳利处于南方口岸“下层”的西画传播方式相对鲜为人知。其如同“林呱”的真实姓名及其身份一样,留下了诸多历史的疑问。这种疑问的关键之处,就是钱纳利的“英国式绘画风格”是如何具体在外销画家中间产生影响的。
外销画家中尽管存在着这些疑问,但是,其中有一点是可以明确的,那就是钱纳利和“林呱”之间的影响必定与商业有关。这种商业因素导致的结果,是在画法影响之外的,掌握特定的西画材料工具,“广州的职业画师们,以西画的材料和稚嫩的西画技法,描绘东方古国的风情。这些中西混合的画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在中国的海关缴税表上,外销画分为油漆画(即油画)、通纸画(即纸本或通草纸本水粉画)抽税”[20]。独特的外销贸易文化情境,使得他们之间发生的西画东渐史实,与清廷中郎世宁与其他宫廷画家所处的“清宫古格”的氛围是截然不同的。
尽管如此,倘若按照近代西画东渐的演变规律,我们可以发现钱纳利现象的作用,并且依然可以将其与郎世宁时代的西画东渐现象进行相关的比较。如果说,郎世宁时期的西画传播重点主要是在画法参照之中,那么钱纳利时期的西画传播重点则主要体现在材料引用之中。因此,倘若没有类于“林呱”这些“无名”画家的画法和材料方面的多种学习和尝试以及他们与钱纳利之间神秘的“传播”关系,钱纳利是不可能继郎世宁之后,在中国构成西画东渐的“第二次冲击”的。
注 释
[1]乔治 · 钱纳利(George Chinnery,1774—1852年),英国画家,1825年移居澳门。其于1852年在澳门去世,终年78岁。葬于与澳门路易斯 · 凯莫斯博物馆(Luis Camoes Museum)相邻的耶稣教墓地(Protestant Cemete)。
[2][19]陈继春:《钱纳利与澳门》,澳门基金会,1995,第151页。
[3]陈继春:《钱纳利与澳门》,澳门基金会,1995,第151—152页。
[4]Robert Bennet Forbes,Personal Reminiscences(Boston:Little Brown,1882).
[5]参见并转引自万青力:《并非衰落的百年—十九世纪中国绘画史》,第二章“十九世纪前期(1800—1840)”之“关氏画肆与外销洋画”,《雄狮美术》1992年第12期(总第262期)。其中,一、哈斯坎(Ralph Haskins)的日记,见Carl L.Crossman,The Decorative Arts of the China Trade(Suffolk:The Antique Collectors’Club Ltd,1991),p.49.二、根 据该文记录,五位“呱”氏画家中,另有东呱Tongua、小东呱Tongua Jr、奎呱Foiequa和发呱Fatqua。
[6][13]水天中:《“林呱”、关作霖及广东早期油画》,《美术史论》1991年第3期(总第39期)。
[7]见《南海县志》卷二一“列传”,庚戌续修版,第8页。转引自万青力《并非衰落的百年—十九世纪中国绘画史》,第二章“十九世纪前期(1800—1840)”之“关氏画肆与外销洋画”《雄狮美术》1992年第12期(总第262期)。
[8][9][18]万青力:《并非衰落的百年—十九世纪中国绘画史》,第二章“十九世纪前期(1800—1840)”之“关氏画肆与外销洋画”,《雄狮美术》1992年第12期(总第262期)。
[10]陈继春:《钱纳利与澳门》,澳门基金会,1995,第59—60页。
[11][美]卡尔 · L.克罗斯曼(Carl L.Crossman):《中国贸易中的绘画》第三章“林呱—作英俊肖像的画家”,美国萨福克,1991。转引自陈滢《清代广州的外销画》,载《陈滢美术文集》,广东人民出版社,1995,第24页。
[12]李瑞祥:《澳门—中国油画的发祥地》,澳门文化司署《文化杂志》1996年中文版第29期。
[14]过去有关研究认为林呱(蓝阁)的原名即为关乔昌,但目前又有专家持否定态度。参见陈滢《清代广州的外销画》,《美术史论》1992年第3期(总第43期)。
[15][20]陈滢:《清代广州的外销画》,载《陈滢美术文集》,广东人民出版社,1995,第20页。另刊于《美术史论》1992年第3期(总第43期)。
[16]关于“呱”的含义,目前尚无公认和统一的解说。陈滢解:“‘呱’是‘官’字的近音,这是当时的夷商,特别是十三行内的洋人称呼中国外销画商的习惯,主要是为了方便他们的记忆及呼叫,与真正的‘官’是没有什么关系的。而这个‘呱’,亦随着外销画的流行而发展为画店、作坊的名称。”参见陈滢《清代广州的外销画》,《美术史论》1992年第3期(总第43期)。梁光泽解:“这些古怪的称呼大概来自外国客商,把粤语发音的广东人名字按西方文字拼音来发音。研究者多认为‘呱’(gua)应是‘官’(guan),有‘客官’或‘官人’之意。而前面的称谓有可能取自姓,亦有可能出自名。”参见梁光泽《中国早期油画分期和发展脉络》,《艺术家》1999年第9期。
[17]表中的相关内容,参见:一、水天中:《“林呱”、关作霖及广东早期油画》,《美术史论》1991年第3期(总第39期);二、万青力:《并非衰落的百年—十九世纪中国绘画史》第二章“十九世纪前期(1800—1840)”之“关氏画肆与外销洋画”,《雄狮美术》1992年第12期(总第262期);三、陈滢:《清代广州的外销画》,载《陈滢美术文集》,广东人民出版社,1995,第20页,另刊于《美术史论》1992年第3期(总第43期);四、陈继春:《钱纳利与澳门》,澳门基金会,1995;五、[美]卡尔 · L.克罗斯曼(Carl L.Crossman):《中国贸易中的绘画》,美国萨福克,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