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飞机延误了两个多小时,周全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出口处等着她的佩琪,黑色窄裙外面裹一件玫红廓形呢大衣,像一颗粉尘炸弹,整个出口笼罩在她的艳雾里。
以前,在周全还没有离开骁城,她们还是一天必见一面的闺蜜时,两人对于玫红色曾经有过争论,周全说那是轻佻加糜烂的颜色,佩琪却说它凝重又性感。佩琪果然没改初衷。
行李箱不错!佩琪迎上来,接过周全的行李箱拉杆。她们之间永远没有例行的问候,分别多久都像昨天才刚刚见过面。
香槟色行李箱是周全专门为此次行程而准备的,算是送别自己的礼物,见佩琪夸它,恶狠狠地谦虚道:里面不过是些老女人的秋裤之类。佩琪不动声色:我的新裙子还不错吧?里面塞了条齐膝羊绒裤,菜场大嫂手工制作,成本80元,我叫它裙下腿坚强。
周全咧嘴一笑。她也有秘密,出发前她去了趟牙防所,该换的,该补的,该包的,都拾掇了一遍,但她暂时不想说出这个秘密,尽管佩琪已经主动交代了她的。不轻易露底是她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莲花的房子晾了三个月,昨天刚刚做完第四次保洁,直接入住没问题了。
这才是此行的正事。周全脸色温柔凝重起来:对我来说,这世上最重要的人,除了我妈,就是你了。
知道。我就是你妈转世投胎来的嘛。
两人在机场外的小餐馆坐定。佩琪说,你先在骁城玩一天,周末我送你去莲花。周全点头,她正好利用这点时间去见一个人。
佩琪拿出一个笔记本,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账目,发票一张一张很专业地粘贴在背后。周全说:我不看账本。佩琪把本子推到周全面前:不看也要保管好,万一哪天你想把它卖了呢?
暂时不想告诉佩琪她绝对不会卖掉莲花的房子,这房子是她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居所,临行前,她已变卖全部家产,包括正在住的房子,而不是像她告诉佩琪的那样把它租掉了,卖房子的钱分成三部分,大部分拿去给儿子大左留学,小部分在老家莲花盖个房子,还有一笔更小的她瞒着大左给他存了定期,以备他学成之后启动人生。
作出这个决定也是不得已,留学似乎是大左这个年龄的孩子都在走的路,想想自己当年,父母也是咬紧牙关勒紧裤带供他们三个读书,一直读到再也考不上为止,难道到了自己这里,竟把这光荣传统丢了?当然不能,起码也要像父母那样竭尽全力。八年前周全跟丈夫离了婚,他立即再婚,再生了孩子,大左留学的事,他语气很柔软,态度很坚决,认为人应该量力而行,何况留了学的人大多数还是回来了,回来了还不如那些没留学的人,因为他在关键的几年脱离了至关重要的朋友圈,在中国没有朋友圈怎么活?周全一听就来气,觉得他无非是不想负这个可负可不负的责任,他手边有热乎乎的妻子,有活蹦乱跳上小学的孩子,哪有心思管这个“人家的儿子”。他有一次在电话里为抚养费的事跟她吵,张嘴就说:我现在对他再好,他长大了也只会认你,没我什么事。那以后,她再也没接过他电话,卖房子的事当然也没让他知道。
除了大左留学这个原因,还有一个突如其来的变故。周全所在的出版社开了个会,这个行业的危机早已是公开的事情,当然,要相信上级,相信领导,上面会有新目标、新动作,他们将挑选部分人员组成一支顺应潮流的新的精锐部队,动情的演说让人不得不相信,所谓精锐部队其实就是一次集合残余的殊死抵抗,甚至是一支自寻死路的敢死队,他们的前途甚至还不如落选的人。他们没有公布精锐部队的成员名单,而代之以一连串入队条件。周全自忖不在入选之列,但她还是想试探一下,试探的办法就是去申请办理辞职手续,领导大吃一惊,接着就诧异而温柔地望着她:我真的没想到你会……领导的休止真长,周全故意给他留了足够的时间,等着他收拢敞开的两腿,刷地坐正,断然地说:不,周全你不能走,我们需要你。哪怕他只是出于客气,劝她再考虑考虑,她也会改变主意,但他没有,仅仅只是诧异而温柔地、久久地看着她。没有什么比当面拒绝更令人羞愤了,周全差点爆发,关键时刻忍了下来,人穷志短,她还得继续在这里领取内退工资,还得靠它苟延残喘。她尽量掩饰双手的颤抖,决绝地填完表格,填完那份自我判决书。
出来就有人愤愤然对她说,干吗这么傻!你不走,他们不可能赶你走,但你自己要走,他们作揖还来不及。她把他们的愤愤然理解为令人感动的善意,她明白如果她不走,她是得不到这份善意的。四十八岁是个尴尬的年纪,对年轻人来说,你是老年人,绝无青春还魂的可能;对那些资深老者来说,你是无甚作为的庸碌之辈,将永无翻身之日;而对同一个年龄层的人来说,你的存在无疑是个潜在的威胁,你会抢走覆盖在他们头顶的越来越稀薄的空气。要想持有最后的体面,真的只有抽身走人这一条路了,起码同事们会送给你一个柔软的眼神。
恰在这时,骁城的佩琪在电话里告诉她,这次分配给她的扶贫点正好是周全的出生地莲花乡,佩琪说她听到了当地人对她的评论:那姑娘不错,会读书,是我们这里飞出去的金凤凰。佩琪还说她看到了她的老屋,现在空着,野草都长到门槛上了,好像是男主人去世,女主人重又嫁了人。
犹如醍醐灌顶,一条关键的退路,出现在关键的时刻,不是祖屋对她的殷切召唤又是什么?
让我回莲花吧,想尽一切办法让我回去,回到我的出生地,回到我的祖先们的怀抱中去。她向佩琪喊出这话时,声音都在发抖。
冷静下来后,仍然觉得回莲花的主意相当不错,人家只道她是功德圆满,告老还乡,只要她自己不说,谁也不会知道她是在城里活不下去了,变卖家当逃到了乡下。
连佩琪都夸她的想法新潮,说骁城的那些小富之家,几乎个个都在前往乡下置办他们的行宫,一到节假日,出城的小汽车欢天喜地地堵在路上,而某个装饰一新的乡间别墅里,从当地请来的厨子,正在厨房里忙得不亦乐乎。你天生一管灵敏的鼻子!佩琪说。
周全哪敢细说什么,呵呵两声,应付过去。
尽管马上就要进去住了,周全还是忍不住看起了照片。推倒旧房盖新房,从头至尾,周全没动一指头,也没到过一次现场,一切都是佩琪在替她操办,在源源不断地给她传送相关照片。其实佩琪也很少到现场,除了每月一次固定的走访扶贫点,额外专门去工地的次数不超过十次,她委托了几个人,他们自会定期向她汇报,她再向周全汇报。周全知道那些接受委托的人一定会竭尽全力,比自己的事还用心,除非他们不想在骁城好好混了。
新盖的小平房白墙黑瓦,有松竹掩映的小小院落,屋后果园,门前花圃,一条行车道接通外面的公路。不到50米远的地方,就是那条清凌凌的小河,那条河里有周全最重要的童年记忆。钱到乡下才值钱,这间看上去还不错的小屋,才花了不到八万块钱。当初佩琪问她,为什么大家都是清一色的两层甚至三层小楼,她却独独要盖平房时,周全说,我在城里住楼房还没住厌吗?我就是想要还原小时候的生活。实际上,她是觉得小平房更节省,再精致的小平房也不如楼房贵,起码钢筋水泥要少得多。
建造小屋耗时十个月,对这样的小屋来说太过漫长,但若考虑到当事人都不在现场的因素,就恰如其分了。作为监工的佩琪,其实也是外地人,19岁那年,周全和她在骁城相遇,那时她们都有着皮肉紧实的身体,以及各自无比热爱的工作,她们精力充沛,只嫌工作太轻松,于是常在下班后彻夜无主题长谈,第二天照常上班。除此以外,她们还都害着很厉害的过敏症,潜在的规则和人情,心照不宣的特殊磁场,她们一下子适应不了,笑话百出,蠢事做尽。比如佩琪曾经作为保护伞被领导带去出差,到了目的地,发现领导并未出现,急得大张旗鼓地到处找人,害得领导后院着火,差点酿成大祸。比如周全某次意识到应该送个礼物给某人,但那时她头脑中根本没有物质的概念,整间商场她唯一熟悉的不过是在学校见过的文具,其次就是体育用品。她决定量力而行,同时兼顾自己的审美,挑了个四根弹簧的拉力器,夜黑风高时满腔热情地送过去,结果被人家当场坚定退回。接连不断的打击让懵懂少年渐渐清醒,佩琪开始展现出连她自己都没觉察到的融汇能力,她像一瓢水,那些曾被她暗地里怒骂过无数次的领导和同事,在她不着痕迹的搅拌下模糊了界限,黏答答地跟她这个小人物缠在一起,难分彼此。她的单位,那个用大理石砌成的树阴后的大楼里,总共只有35个人,本着轮流坐庄的原则,在她参加工作后的第八年里,终于坐上了最小的那把交椅。未来几年,只要她行事稳当,屁股下的椅子定会越换越大,甚至可直达最大的那一把,然后依然遵守新一轮的轮流坐庄的原则。是谁说过,每个年轻人都有机会染上厌恶出生地的毛病,她们也不例外。佩琪想用什么举动引起上面的注意,然后像夹火锅里的肉丸一样把她从骁城夹出去。周全则梦想着以一个崭新的形象在某个大城市横空出世,拔地而起,这个难度有点大,几乎是要塑造出一个崭新的周全来。这个梦做得疯狂又顽强,以至于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佩琪终于把周全送上了长途夜间客车,上车前,她们在一个角落里再次核实接下来的步骤,如果周全在外面顺利,她就帮周全把写好了放在她那里的辞职信递上去。如果不行,就交上另一张纸条,那是一张来自医院的诊断证明,上面写着周全得了某种慢性病,需要外出到某某指定医院就医。虽然做了这样的安排,周全还是相信那张假的诊断证明根本用不着,她已偷偷出去面试过了,这次不过是去实地体验一下,看看图书编辑这碗饭好不好吃。这一走就决定了她们如今的状态,周全的出走之路后来并不顺畅,无尽的磕磕绊绊,又总是不甘心认输,总以为眼前的障碍是最后的绊脚石,跨过去就是柳暗花明,结果是柳一次次地暗,花却从未明过。佩琪继续留在原地,其间她被夹过一次,但不是正式夹走,只是抽调,也就是被上面借用一段时间,用完了又还回来了。仿佛壮志已酬,被还回来的佩琪从此心平气和,把骁城的日子过得活色生香,滋滋冒油。当她出行,随时可以叫上那个贴心的司机,当她想吃饭,马上有人打电话订座把菜单都搞定,当周末到来,总有一两个“正好没啥安排”的人陪她打发时间。这时周全早已开始反省,如果当初不离开骁城,现在会是何种情景?当然,这种心理一定不要说出来,就算有些微的后悔,也要用淡定掩饰过去。
一定给你弄出衣锦还乡的感觉来。建房之初,佩琪兴致勃勃地向周全保证,她甚至还动用了设计师。周全想到预算,心疼至极,提醒她千万别,但佩琪说:谁叫我手里正好有一帮狗腿子呢?不用他们可惜。这话又让周全心里百般不是滋味,骁城就是这样,一张饭桌上常常能碰见各路精英,大家在一起,称兄道弟,无话不谈,不像她所在的地方,即便是一路人,还分好多个圈子。圈子与圈子之间,碰到了连头都不点。中间周全问她要不要回来看看进度,佩琪说:你跑一趟的钱,可以买一大堆材料。周全当然乐得省下这笔材料钱,反正她通过佩琪的微信一样可以了解建房的进度,除了省钱,还有件事也让周全走不开,那时大左还未最后办好出国,很多事情上都需要她在一旁帮着鼓劲。
两人吃过饭,驾车直奔骁城。
窗外是既熟悉又陌生的风景,被道路割得零碎的农田,瓷砖与不锈钢组合而成的小楼房,密匝匝的橘树林,树林间的公路上跑着一辆接一辆小汽车。
莲花这几年也发展得不错,跟这里比,就缺一条公路。
最关键的东西缺了,不就差得远了吗?
还是有几户人家很有钱,他们在县城买了房,准备全家迁往城里。看来你爸爸是莲花的先行者。
他失败了,到死也没在城里买上房。
你不是接过他的旗帜,直接从县城去了大都市又买了房了吗?
嗨!
先驱就是先驱,人家跟在你们屁股后面往城里跑,你们这些先驱又从城里跑回来了。世界真的是圆的。
周全心里阵阵刺痛,但她忍着,什么也不说,只哼哼地笑。
周全在骁城要见的人是小学同学杨吉芳。
她这样想,杨吉芳的父母还在莲花,杨吉芳少不了回去看望他们,与其站在莲花的泥土小径上向人解释她为什么要重回莲花,不如在骁城跟杨吉芳事先谈谈,等于有人替她在莲花召开一个新闻发布会,她可以省却好多口舌。
杨吉芳正在注射室里当班。
早就听说你要回莲花了,上次我回去看我妈,都在说你买回了原来的老屋,翻修得跟画似的。你精呐,我听说莲花要办成大型有机蔬菜基地,到时候拆迁,肯定大赚一笔。
哪里,那个计划不是早就流产了吗?
做莲花计划的时候,周全就听佩琪说过这事,佩琪说:说说而已,这样的项目每年都要提出几十个,基本上都无疾而终。
杨吉芳突然说起了另一件事:你姨妈家又出事了你知道吗?她一边往针筒里注射药水一边说:你姨爹的眼睛……
周全不想再提这事,就抢着替她说了:我知道这事,受了重大刺激,双目失明。
不是的,是外力所致,说白一点,是他自己刺瞎的,后来都流脓了,受刺激导致失明怎么会发炎流脓呢?他在我这里换过药所以我知道,我还跟他聊过几句,他一点都不背包袱,还说眼不见,心不烦,是福气。
姨妈一家的悲剧早已声名远播,悲剧根源在于一种难以解释的家族病,三个儿子,个个都从八九岁开始发病,外观与常人无异的腿和脚,隔几天就莫名其妙疼一次,疼得哭爹叫娘,好几天不能下地。能去的医院都去过了,两边家里的祖坟也都刨开重新埋过了,毫无起色。一年年疼下来,人就变了形,个子长不高,脸变宽,面色赤红,牙齿稀疏发黑。种地不能指望他们,因为说不定某时某刻就会发作起来,进城谋生更是不敢想象,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家,媒人都直接把他们跳过了。大概觉得人生无望,性子刚烈的老二在18岁那年把自己往床架子上一挂,彻底解脱了。老二一死,老大的压力马上翻了倍,在发病的间隙竟然成功自学了编藤器的手艺,灰暗的日子依稀看到了些许亮光,一个外乡女人走进了这亮光里来,那是他在送藤器的路上认识的,她跟着他回家,一来就不走了。父母都觉得这女人来得太容易也太蹊跷,但又一想,管她呢,儿子都三十几了,先尝尝女人的滋味再说。没多久,女人宣布自己怀了孕,父母简直喜出望外,管她什么来路,肯给老大生仔,就是老大的女人,就是他们的儿媳。就在全家人精神抖擞欢天喜地的时候,有天清早,老大发现旁边的枕头空了,跟女人一起消失的还有他唯一的存折。报了案,警察也去查过了,那女人所报的娘家地址根本就是假的,警察还批评老大:你就一次都没去过你老丈人家?你就这么懒?老大有苦说不出,不是不想去,一来他还来不及去看老丈人,女人就爬上他的床不肯走了;二来路程那么远,他打出生以来没走过那么远的路,他怕还没走到老毛病又犯了。思来想去,老大觉得问题还是出在自己的毛病上,如果没那毛病,他不会遇到这个坏女人,如果没那毛病,他不会让任何人骗自己,如果没那毛病,他的孩子恐怕已经上初中了,可是他偏偏有了那不可根治的毛病,注定只能与坏运气为伍,他活得越久,碰上的坏运气就越多。他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第三天夜晚,趁家人不注意,爬起来喝了一瓶农药。老大一死,老三虽然才只有11岁,也已经慌了,恐惧让他脾气暴躁,喜怒无常,一天天成为大家眼中的讨厌鬼。据说他死于一场赌气,因为一件小事,他跟父母起了争执,他像以往一样赌狠:你们再说,我跟老大老二一样,死给你们看!让你们两个成孤老!父亲被他惹急了:混账东西,要死早点死,活着不过是销我的粮食!他知道喝点农药不要紧,村里喝过农药的人不止七八个,送到医院洗个胃就没事了。为了扑灭父亲的嚣张气焰,他真的弄了瓶农药喝了,完了还对父亲说:你不是想要我死吗?这下你满意了。开始他们还以为他在吓唬人,直到开始吐白沫了,才赶紧往医院跑,不知道是他没那些人运气好,还是他恰好碰上了剧毒农药,总之他成功了。
火化当天两个老人一前一后慢腾腾回了家,一连三天没开门,屋顶上也没冒烟。第四天,做母亲的从床上爬起来,准备去升火烧水,做孩子死后的第一顿饭,发现男人坐在门边的姿势不对劲。
男人叫她不要声张。都这个地步了,要不要眼睛无所谓。女人就听了他的话,乖乖地坐在他身边,不叫也不闹。几天之后,坏掉的眼睛开始发炎、化脓,杨吉芳因此断定他的眼睛是自己刺伤的。
周全还记得姨爹算是个慷慨的人,当年他们一帮小孩子轮流去亲戚家拜年,别人家都是拿零食出来打发小孩子,唯有他是发红包,但他往往会在晚饭后摆开牌桌,亲自上阵跟这帮孩子们一起打拖拉机,不出三盘,准能风卷残云般把他刚刚发出来的红包尽数赢回去。但孩子们依然称赞他是个慷慨之人,因为给红包和赢钱就是两码事。
姨爹一家的事太沉重了,聊完这个,两人好一会儿没话说,仿佛疲倦至极急需休息。
过了很久,杨吉芳突然问:你有这么长的假?
机会来了。周全耐心解释起来:我……有项目在身,这个项目必须出来做一些实地调查。以后我可能一直都是这个状态,一个接一个地做项目,不必坐班,不必每天钉在办公室里,但工作压力依然存在。其实,越是自由,压力反而越大,对不对?
这是周全第一次向人解释为什么要回莲花乡,她把刚才说的话重温了一遍,准备以后以它为母本,免得说法不一,招人误会。
孩子爸爸呢?你出来了谁照顾他?杨吉芳说话就像她打针一样,准确而犀利。这又是周全讳莫如深的话题,八年过去了,除了两个哥哥,没一个人知道她离了婚。
他哪需要我照顾呀,在家里都是他照顾我,听说我要走,他马上舒了口长气,终于不用做饭了。
小心有人趁虚而入。
真有这种人,我感谢还来不及呢,当了这么多年老婆,早就想退休了。
杨吉芳哈哈大笑:要是老婆这个岗位可以退休,估计办退休证的地方一天到晚排长队。
她们出发得挺早,因为佩琪说,路边有个早点铺里的鸡汤面很不错,去迟了的话,鸡汤就不知道是什么汤了,毕竟一只鸡熬不出太多的汤来。
佩琪一身度假打扮,小小的开襟毛衫,卡其布短裤,棕色长筒平底皮靴,从背后看,简直就是个朝气蓬勃的小妞;从前面看当然不是这样。
她的车开得不咋地,路上一直被人摁喇叭催,她握着方向盘,一脸淡定:生命攸关的事,你就是扑上来打我也不行。
从主路上拐下来,进入莲花乡的小公路时,才9点多钟。
沿途都有人朝他们挥手,到底还是乡里乡亲好,那个住了二十几年的城市,走在路上把人撞了,只要不是撞得太疼,人家连眼皮都不会朝你抬一下。被人撞也是如此。
一个抽烟的男人笑嘻嘻站在路边,有点面熟,但周全一时想不起来他是谁,正在努力翻找记忆,佩琪摇下车窗,探出头去大声寒暄起来:
村主任,这么早就开始巡视你的领土了?
您比我还早些。
他的头发白了一半,居然对一身年轻女郎打扮的佩琪称您。这时周全还是没想起来他是谁。
聪明的佩琪似乎觉察到了周全的尴尬,扭过头来轻声说:杨运龙村主任。
哗的一下,周全想起来了,这个杨运龙,当年是她哥的同学兼跟屁虫,经常被支使着干这干那,没少挨她哥的揍。
于是,经外乡人佩琪介绍,周全跟杨运龙也寒暄起来:哪天你哥来了,一定通知我啊。
汽车一直开到门口,居然有两三个人在门口等着。佩琪说:这里的人真不错,我只跟杨主任说估计今天上午到,他这么早就把卸车的人叫来了。
尽管只有一只行李箱,以及佩琪送给周全的一些厨具、洁具和水果之类的东西,那些人还是一拥而上,从后备厢里帮她们搬下来,一样一样送进屋里。
一个女人笑着走进来,喊她们去吃饭。杨主任昨天就跟我说,今天中午在我家吃饭,我的火锅都快炖好了,饭也蒸好了,不知道合不合你们的胃口。
这可真没想到,周全正为新居里的第一顿饭发愁呢,什么都想到了,就忘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她忘了买盐。
路上,佩琪小声说:她家是我们扶贫点下乡定点吃饭的地方,比餐馆便宜,还好吃。
你们下来吃饭还要付钱?
当然啦,不然哪天人家举报了怎么办?又没几个钱。
我回来了你就有地方吃饭了,你不付钱我也不会举报你。
我不会白吃的,在你学会农事以前,骁城里有什么好吃的我都会给你带来。早就想到我可能要当你的搬运工了。还是你幸福啊,一只中年母候鸟,哪里舒服往哪里飞。
到了那个女人家里才知道,杨运龙主任已经等在那里了。两人一进去,杨运龙就再没离开过佩琪身边,上身微倾,絮絮叨叨,一副下级向上级汇报的神情,周全依稀听到几个字,似乎跟佩琪他们的扶贫项目有关。佩琪小腰挺得笔直,眼睛却不看他,只盯着自己脚尖附近那块地,边听边点头:是的,你说得对,你的想法绝对有道理。头点得很干脆,结语还是弹性十足:我回去一定去给你反映,虽然超出我的职责范围。不过这事你不能急,更不能硬来,只能创造条件让它变得水到渠成。杨运龙一脸未达到目的的表情,招呼大家坐到桌边。
已经开吃了,杨运龙又嘀咕起工作来:村里办点事真难。
佩琪漫声应道:那是你太有抱负太能干了,现在很多主任根本不想这些,上面有任务下来,还要到处去找人,一找几个月都找不到。
杨运龙受到表扬,很是受用,滋地抿了一口酒,转过来对周全说:你回到莲花来,说明你没忘记我们莲花乡,说明你对我们莲花还是有感情的。又对佩琪说:我们莲花,就需要你这样的外援。没有外援,我们这穷乡僻壤之地哪能发展得起来?周全他们兄妹几个那么聪明,也要靠外力,没有外面的人拉扯一把,恐怕他们至今还跟我们一样。
咦?周全忍不住了,不顾佩琪的暗示,好奇地问杨运龙:当年我们有什么外援?我们祖祖辈辈都在莲花。
我也是后来听别人说的,你父亲每年过年都给学校的老师送腊肉,你们家人多,腊肉不够,还找我们家借过呢。
还有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他干这事不会告诉你们的,怕你们小孩子到外面乱讲。后来那些借肉给他的人都在说,早知道他是送给老师的,就不借给他了,因为他们自己也有孩子在学校读书,凭什么做这种损己利人的事啊?
周全感到脸上发烧:这不可能吧,我们家……
你别误会,我并不是说你爸做得不对,我的意思是说,做什么都需要有外援,你爸是个聪明人,那么早就知道要争取外援。
就算他送了肉,老师也不会成为我们家的外援啊,高考是全国统考,统一改卷,老师跟录取不录取根本不沾边。
话不是这样说的,老师拿了你们家的肉,对你们家的学生肯定要格外关照,随便多提几次问,多看你几眼,就相当于开了小灶,小灶的伙食当然比大灶上好,所以你们才个个都能考出去。难道你真的以为这一带就你们家几个最聪明?人的智商都是差不多的。
佩琪赶紧出来打圆场:我知道她父亲读过几年私塾,对旧规矩知道得比较多,以前的学生向老师表达敬意,就是要给老师送点好肉当礼物的,叫束脩对吧?佩琪对着周全紧绷绷的脸眨了眨眼睛,又在桌子底下用膝盖碰了碰她,周全只好垂下眼皮说:是啊,束脩,现在没人瞧得起那个了。
得到周全的确认,杨运龙更来劲了:所以我说他们的父亲聪明,和他相比,我们的父母都是些老实坨,结果就吃亏,世世代代困在这里,而他们家一个一个全都出去了。
佩琪继续跟杨运龙打哈哈:这不又回来了吗?都是中国的土地,这里那里没多大区别。
那不一样,她身份变了,她不是以莲花人的身份回来的,她只是回来度假,她把她的家翻修成了度假别墅。
周全已经不想听了,专心吃饭,任由他跟佩琪你一句我一句。
杨主任你太夸张了,哪有这么简易的别墅。
性质上讲它是别墅。
我发现你很会上纲上线。
我毕竟管着一帮人,这点观察能力得有。严格地说,她买这个房子不合规,因为她没有这里的户口,她的户口在城里。
杨主任,这个问题我之前就跟你讨论过好几回,你说可以,我们才有了这个计划。你得理解她的感情,这里是她的老祖屋,她走到哪里,都不会忘记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
杨运龙一口喝干杯子里的白酒:你放心好了,你们扶贫班子对我莲花有恩,我也不会不义,我会让你的朋友在老家住得舒舒服服,像以前一样舒服。
周全实在听不下去了,难道她回祖屋还得以佩琪朋友的身份住进来?正要申辩,佩琪对她拧了下眉毛,转头对杨运龙说:不光是她住在这里,还有我,我每个星期都会过来,以后杨主任想在骁城捎点什么东西,尽管打我电话,我给你带过来。
杨运龙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话说回来,我还是蛮佩服周全父亲的,我们这里人缺的就是他那种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的精神,这可能是家族遗传,听老人说,他们家祖上曾是我们这里的大户,几乎整个莲花的田产都是他们家的,后来出了几个不孝子,抽鸦片,到她爷爷手上,家产败光,一文不名,她爷爷才12岁,还没有骡子高,就跟着一帮男人赶着骡子贩东贩西,一出门就是个把月,从12岁赶到30几岁,把上辈人抽鸦片抽光的田产一块一块又买了回来。可惜运气不好,刚一买回来就碰上土改,田产全部没收不说,还戴了个富农帽子,其实算什么富农呢?一家人过得像长工,甚至比长工还不如,她爷爷是上树采木梓不小心掉下来摔死的,但实际上,听我爷爷讲,他根本就是自己跳下来的,他不想活了,又怕人家说他仇视土改,给小辈带来麻烦。多有志气的人哪。
周全渐渐不能动弹,她一直都知道从未见过面的爷爷是从树上掉下来摔死的,但从来没听人说过他其实是不想活了,她怎么会这么傻,以她的素质,难道体会不到爷爷当时的心情?一辈子的心血变成了负数,变成了罪恶,谁心里能好过?
吃完饭出来,周全还是蒙头蒙脑地不能复原,佩琪捅捅她的胳膊:喂,清醒点吧,难道你还想替你爷爷报仇不成?哪个人没受过委屈。
没有想象的那么安静,周全很早就被窗外的鸟吵醒了,听了一阵,好像不像小时候听到过的,难道鸟们也换了新的品种?她早就发现田里的庄稼和蔬菜跟以前有了很大区别。
周全不是来度假,更不是来养老的,离真正的老还有点距离,虽然她情愿马上老去。得为莲花的生活找点主旋律,或者说找点寄托,说得更直白一点,就是找点事混着。这事就是莲花完小读书班。这是周全出发前就构思好的,三大箱书已走在邮路上,有她自己的藏书,也有从出版社拿来的,都是适合小学生阅读的课外书籍。她想先摸摸情况,如果不够,还可以请原来的同事帮她再寄一些。
先从拜访莲花完小开始。虽然以前跟校长在电话和邮件里联系过多次,但还一次都没见到过真人。校长很爽快,听说她想来莲花完小义务、免费办个读书班,利用课余时间跟孩子们一起读读课外书时,当即热情洋溢地表示了欢迎,还说莲花的孩子们缺的就是这一块,学校只能带他们走完教学大纲那一套,父母绝大多数都长年在外打工,这些孩子们的课外阅读几乎等于零。
从家到完小,周全走了半个多小时。
这还不算远,最近几年,学生越来越少,附近好几个小学招不到人,不得不关了门,零零散散的孩子就都集中到完小来了。完小附近的还好,远一点的,若要在8点赶到学校,早上六点就得出发,莲花乡的冬天,早上6点天还没亮,走路全靠电筒,加上送孩子上学的家长绝大多数是爷爷奶奶,这个学就上得稀稀拉拉,行动迟缓些的,学校上了一两节课才气喘吁吁赶到学校。
她再三论证过莲花计划的必要性和可行性,她是在大左身上得到过教训的,小学的时候,大左很喜欢看书,但她那时一味追求好成绩,强行剥夺了大左的阅读时间,让他去上奥数课,上作文课,成绩是搞上来了,却从此失去了对阅读的兴趣。她后来试着从出版社带回一些读物给他,他瞄几眼,就换成了手机。尽管如此,她并没有那么高的境界,要把从大左身上汲取的教训运用于中国的乡村儿童教育,她只是想让自己的莲花计划师出有名,说不定还能写点跟乡村教育有关的文章出来。这事虽然还没开始,前景也不分明,却是她莲花计划中深藏不露的灵魂,否则,以她四十八岁的年龄,就缩进莲花开始人生冬眠,无论从哪方面讲,都有点说不过去。
在校门口整理好衣服,掸完裤腿上的灰,再郑重其事地走进大门时,周全竟有点紧张起来。
陈校长在上课,所有的老师都在上课,周全赶紧退出来,坐在操场边打量整个校园。
学校不大,三幢平房呈品字形排列,水泥操场,四周围着一米来宽的花坛,里面没有种花,种的是菜,今天无风,旗帜耷拉成一条索。
老师们是用普通话讲课的,不太标准,相对于莲花的方言,已是脱胎换骨。周全能同时听见至少三个老师在大声讲课,还能听见教鞭点在黑板上的哒哒声。再看看远处的田,田尽头的山,不禁恍惚起来,那个远在天边的城市,年轻时向往得发疯的城市,那个11层楼里的办公室,自己真的在那里待过吗?真的在那里生了一个孩子,那孩子如今已长大,正在异国他乡求学吗?那你现在为什么又孤孤单单地回来了?难道你这一辈子的使命,就是以莲花为出发点,画一个圆圈?
下课了,孩子们像从口袋里撒出来的豆子,瞬间流淌得到处都是。
问了两次,才找到陈校长。中年,偏瘦,深绿色夹克衫,牛仔裤似乎选大了一号,裤腿空空的,运动鞋上有泥点。肩上没有头皮屑是他区别于莲花农民的唯一标志。
陈校长老远就伸出手来,握完手,又做了个请进的手势,这让周全觉得不大自然,她还以为经过那么多邮件联系,他们已经可以像取得共识的朋友那样相处了呢。陈校长的姿势把她推向客人的位置。
太感谢您了,您这是善举。
这也让她不自然,陈校长年纪也不算小了,估计不比自己小,却一口一个您。
没有过多寒暄,陈校长露出遗憾的表情,说他没有办法像在邮件里说的那样,为周全提供一间教室作为阅览室了,他试过,但没成功。至于他如何没成功,周全觉得不便细问,只能尴尬地望着陈校长笑。没有教室给她,等于是拒绝了她呀,这是她完全没有料想到的。
不过陈校长给了她一个建议,她可以利用课外活动的时间,在广播室里朗读,他则来负责维持秩序。周全觉得不妥,那不是阅读,是开大会,念文件。
如果不针对全校呢?不一定每个孩子都有兴趣参与阅读,如果只集中那些有兴趣的孩子在一起,会不会更方便实施一点?
好啊好啊。周全一开始就没想跟全校孩子一起阅读,她动起这个念头的时候,确切地说,脑子里有一幅温馨的下午茶画面,一个大人,一群孩子,茶和点心的气味弥漫整个房间。她承认这想法有点矫情,所以从没说出来过。
陈校长还是一副焦虑的模样:人再少也需要一间房是不是?又不能借别人的教室,他们肯定会把别人的课桌翻得稀烂,你不知道这个年纪的孩子,让他们徒手面对一堵墙,都能把墙抠出几个洞来。
校长带周全去参观那三栋品字形的房舍。两栋作教学和老师办公室用,另外一栋是寝室和食堂。厕所矮塌塌的,藏在食堂后面,一股尖锐的人粪臭。
周全在食堂门口停下来。学生们的方形餐桌和简易椅子摆放得不太整齐,但周全脑子里出现了一张拼成长条形的大餐桌,特制的桌布垂挂下来,拖到地上,桌上摆了一瓶花,一只藤边的小篮子里放着她自制的点心,椅子分列两边……她拉住陈校长问:课外活动到吃晚饭有多长时间?陈校长说,一个半小时。
够了,我就要这一个半小时,我会在这段时间里把食堂变成阅览室,吃饭时间一到,又把它变回食堂。
陈校长终于点了头,虽然这个头点得勉强。不管了,人已经来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周全果断地中止拜访,她担心再待下去,陈校长会改变主意。
回到家里,周全在自己带来的打印机上打了一份关于成立课外读书班的招生启事,第二天一早赶到完小,把它交给陈校长审阅。陈校长夸她雷厉风行,同时答应帮她统计招生情况。
三天后再次来到完小,陈校长告诉她,报名的学生出乎意料地多,他不得不根据食堂的桌位情况,忍痛砍掉了一批。现在经他审核正式招收的学员有21个。
开班那天,周全提前一个小时赶到,去食堂布置她的阅读区。她有一套蓝灰格子的床上四件套,把它们拆开,稍加裁剪,就能缝制成一块巨大的长方形桌布,桌上的花瓶是一只纸盒里的泡沫内胆,昨天连夜烤制的小饼干差不多有三四斤重。她还准备了一些自动铅笔和橡皮之类,用来给孩子们发点小奖品。
第一课,她准备给孩子读读《希腊古典神话》,她猜这些孩子可能知道中国的神话故事,但未必知道这个,在他们这个年纪,知道得宽一点比知道得深一点更有意义。他们被父母弃在一旁,不能去旅游,不能去看展览,除了阅读,再没什么能让他们认识更多的东西了。除此以外,周全还带了一套专门写给孩子看的中国历史、世界历史,用一些经典的历史故事大致贯通整个历史脉络,既长见识,又能给孩子未来学习历史打点基础。
一切布置停当的时候,最后一节课还没上完。一个班在操场上上体育课,周全站在布置好的阅读区,透过玻璃偷看他们。
严格地说,这是一堂很不专业的体育课,老师居然穿着皮鞋。似乎是在学习投铅球,小沙坑边有一块铺着小石子的地面,铅球一次次砸过来,很快就砸出一片密集的小坑。周全不止一次看见铅球滚落到等着捡球的孩子们脚边,谁捡着了,谁就是下一个投铅球的人,于是大家一窝蜂地挤在铅球可能落下来的地方。这场面其实隐藏着某种危险,稍一失手,铅球就有可能砸到人身上。
下课铃终于响了,孩子们受到追赶似的从教室冲出来,在操场上横冲直撞,周全几次被这声浪冲回屋里,又打起精神站到外面来。她得做出迎新的样子。
10分钟过去了,陈校长带着几个腼腆的男女生走了过来。
周全注意观察陈校长看到阅读区的反应,他明显愣了一下,想说什么又忍住了,有目标地向孩子们点着手指:你们几个给我注意点,我就在外面,表现不好的话,下次就换人。
孩子们并不介意校长的威胁,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点心。周全示意陈校长,他可以离开了。
陈校长一走,周全就进入角色,招呼孩子们先去食堂的水龙头下洗手,洗完了就发点心。
食物让气氛活跃起来,孩子们开始小声说话,周全趁机问他们都看过什么样的课外书,大家都不作声了,只有一个个子最高、目光坦率而机敏的男孩举起了手:我看过我爸爸以前的语文书,跟我们现在的不一样。周全总觉得他有点像孩子王,虽然他并没有对其他孩子做出过任何指令性动作。
她拿出那本厚厚的希腊神话。关于神仙,你们都知道哪些?
有的说玉皇大帝,有的说二郎神,有的说龙王,还有的说孙悟空。
周全翻开第一页:这里,还有另外一群神仙,他们跟我们中国的神仙不一样,他们不是高高在上地住在天上,他们有的甚至跟人住在一起,你们有兴趣了解吗?
第一节课很快走入正轨,因为只有一本书,周全读过一会儿后,就把书传给学生,让他们一人一段地读下去,碰上有谁读得好,错别字也少,就奖给谁一支笔,或是一块橡皮,唯一的遗憾是糖果点心带得太少了,当一个人阅读时,其他人尽管都听得认真,手却止不住向点心盘子摸过去。20分钟不到,周全带来的食物就光了。无意中一抬头,窗外密密麻麻挤满了小脑袋,眼巴巴地望着这蓝灰桌布上的空盘子。
周全心慌起来,得多少点心才能打发这些馋嘴的小家伙呢?
中场休息时,周全问那个貌似孩子王的男孩,陈校长是如何在全校确定这些名单的?男孩说,这里基本上都是平时语文成绩比较好一点的。问他住哪里,男孩说,他家很远,走到学校得一个半小时,所以他跟奶奶在学校附近租了间房。
还有这样的事情?周全大吃一惊,也就是说,从孩子发蒙开始,孩子的家人就得过上租房陪读的生活。又问男孩房租多少,男孩说每月两百。问他租房的同学多不多,男孩说,不到10个,其实住得远的人还有很多,但他们出不起房租,只好每天五点四十起床往学校赶。
两个小时走下来,估计已经没力气上课了。
下半场,孩子们更随意了些,纷纷反映,要是能把课外读物直接发给他们就好了,因为每个人看书的速度不一样,像刚才,集体读一段的速度,足够一个人看完两段的,因为自己读是不需要发出声音来的,默读比朗读快得多。周全听得两眼发亮:太好了,只要你们喜欢看书,我保证当好你们的后勤部长,要多少我给你们弄多少,别忘了阿姨以前就在做书的地方工作。
书的确不是问题,仓库里积压了那么多,还有那么多募集渠道,眨眼间周全就在手机里发出了好几条求书的信息。
也许是有过单独的交流,男孩读得更卖力了,语气间投入了感情。轮到别人领读时,周全问他叫什么名字,他抓过一支铅笔,写下李迎奥三个字。现在你应该知道我是哪年出生的了吧?周全差不多忘了那个具体数字了,只好笑了笑,敷衍了过去。
散场时,孩子们都走了,李迎奥独自站在门口廊下等她。
能不能把这本书借我看看?
当然可以,不过,你作业多不多?有时间看课外书吗?
那点作业算什么,放学后,他们还没走到家,我的作业就写完了。见周全费力地背起用过的书,就说:我来帮你背吧。
不不不。周全知道这些孩子都是独生子女,平时在家也不大干活的,要是被他家大人知道他在替她背书,还不知会说些什么呢。
这时校园已基本空了,只有李迎奥还逗留在校园里,就问他为什么放了学还不回家。
我都是天黑了才回去。说完就往教学楼后面跑去。
周末,周全决定去拜访姨妈一家,就是在骁城跟杨吉芳谈到过的那个姨妈。
姨妈家还像以前一样,在大门上方悬一面圆镜来避邪。
姨妈竟没认出周全来,直到她说出自己母亲的名字,姨妈的脸才陡地一变,眼泪流了下来,指着树下的草堆说:你姨爹在那里理柴火。
这才发现草垛缝里还坐着一个人。看来他常坐那里,草垛都被他坐出一个深坑来了,他直着脖子,平视前方,两手很利索地将大大小小的树枝和柴草折成筷子长短,再扯几根草牢牢地绑成一小把,整整齐齐地码在脚边。像所有的瞎子那样,因为专注,活儿干得格外漂亮,周全一叫他,他立即响亮地喊出全儿这个小名。
我早就听出来了,你一开口我就听出来了。你们这些侄男侄女们,没有一个人的声音我听不出来。
声音还像以前一样热情洋溢。
周全告诉他们她回来了,重新住回老屋去了。
姨爹丢下手中的柴火把子,拍拍双手。前些时候听说你在那里盖屋,我就想去找你,人家告诉我,说你不在,是你的朋友在帮你盖屋。你呀你呀,说你什么好哦,你就这么恋家?走了这么多年还是放不下这个老窝?
从来没人对她说这样的话,这是只有父母才会说的话,她心里有什么东西轰地塌了,真想一口气说出来,离婚,卖屋,一无所有,不得不逃回老家。但姨妈已开始训斥姨爹:你才管得宽呢!这是你该管的事吗?又对周全说:你别听他的,你在外面这么多年,见了多少世面,还能让自己吃亏?周全只好咽下那些心里话,嘿嘿笑了两声。
姨爹的手朝她伸过来,那只布满老茧和细口子的手,径直摸到她脸上。
瘦了,瘦了,小时候是个圆脸盘子。在外面混不容易啊,人要脱几层皮才能瘦成这个样子啊。
现在时兴瘦。
管他什么原因,掉肉必定是吃了苦的。
自然也问了她的家事,周全像以往回答别人那样回答他们,孩子去国外了,丈夫忙自己的事,她的工作不用坐班。
姨妈紧紧揪着她的话头问:孩子爸爸舍得你来?你走了,谁给他洗衣做饭?
周全这时已毫无心理负担,快活地说:我在家也是他做这些事,我走了,他反而少做一份呢。
姨妈还想说什么,姨爹打了姨妈一下。
好了,这回我们两家又近了,你一个人,干脆也不要烧饭,就当我们是你的爹妈,到点了就到我们家来吃,多放一把米的事,吃完了回去睡。人家的饭好吃,自己的床好睡。
姨妈进屋去烧水沏茶,姨爹的手又伸向她:到底怎么啦?跟我说说不要紧的,我一天到晚不出门,所有的话到我这里就为止了,再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我没怎么呀。倾诉的机会已经错过了,周全想。转而问起姨爹的眼睛:还需要上药吗?
上什么药!我这烂命,没想到它这么耐活,活得我都不耐烦了。
姨爹,你要这样想,人各有命,你再疼他,也疼不了他的命。
你不用劝我,我早就想开了,他们三个都是我的前世仇人,他们走了,我们也就两清了。我不怕没儿子,哪天我带你上山去看,我跟你姨妈的坟都挖好了,感到不行了就爬到里面去,我们不求人。
还有我呢,我也是你们的后人,怎么会让你做出那种事来?
不用不用,我活了一辈子,最大的体会就是,求人是没用的,人只能靠自己。我的老幺去医院,因为走得急,来不及筹钱,拖到镇医院,人家一定要先交钱才肯收人,写保证书不行,下跪也不行,只好转身往县医院跑,好歹县医院有我们这里的杨吉芳在那里嘛,我找杨吉芳借了点钱,才把他抬到急救室,这一番折腾………当然已经迟了。所以我说求人没用嘛,镇医院稍微仁慈一点,我的老幺就不会死,所以老幺的死是我的错,我不该在镇医院求人,浪费时间,如果我直接把他往县医院抬,他就不会死。
没想到还有这种内情,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也只能一口气叹了。两人一时无声,只听见姨妈在屋里安置杯盘,弄得叮当响。太阳突然钻出云层,大地陡地一热,周全眯着眼睛,看见了远处的小河,想当年她蹚遍了那条河的每一寸,小鱼小虾从来都吃不绝,每次弄了鱼回来,妈都要抱怨:又搞这些东西,多费油啊。
这些年,河里没什么鱼了。周全吓了一跳,难道姨爹知道她在看小河?
这里既没有工厂,也没有污染,怎么会没鱼呢?
岂止是鱼,人都快没了。这块地方不养人了。所以我说你呀,还是回去的好,当年你爸爸千方百计把你们往城里拖,你现在反倒……少住几天就回去吧。
我还打算在这里长住下来呢。
瞎说!你现在已经是城里人了,再跑回来人家会说闲话的,还在盖房子时我就听到不少。人家说不到万不得已谁会选择走下坡路?肯定也是没办法了。我当然不相信他们说的,说这种话的都是些什么人呢?恨不得人家都倒霉的人,我跟你说,这里个个都是恨人穷。
姨妈端出茶来,还有一袋出自某个无名小超市的饼干,非要喂一块到周全嘴巴里,周全只得就着刚沏的茶吃了下去。像小时候一样,姨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吃东西,只是这个吃饼干的嘴已不是当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小女娃的嘴,姨妈也不是当年穿一件阴丹士林上衣绾着发髻的中年健壮农妇。现在的姨妈,眼窝深陷,两枚眼珠子就像两个悬在小洞口的木珠,没有外力牵扯,木珠很难动一下,酷肖母亲的脸上,皱纹横行霸道,纵横交错,连耳轮上都布满细褶,耳孔蒙着一层雾一样的东西,像结了蜘蛛网的小山洞。牙齿也残缺不全,长长短短没剩几颗。
就算饿死,也不忍心吃这样的姨妈烧出来的饭。周全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红包,放在姨妈手里,姨妈一惊,但没怎么推拒。
姨妈送她出来。经过猪圈,里面没有猪的声音,姨妈说:不喂猪了,你姨爹戒了荤。经过菜园子,田里没一丝活气,只有一小块葱,乱七八糟地茂盛着。姨妈说:菜也不种了,种不动了。
那你们吃什么呢?周全停下来问。
还有点去年的腊肉,去年的腌菜。
难道这一年就吃腊肉跟腌菜吗?又一想,他们如今不比壮年,食量应该变小了好多,可能真的不需要那么多菜了,既然不需要,也就不必种了。再想想姨爹见面就发出的让她到这里来吃饭的邀请,无疑是客气话,幸亏自己没当真。
周全向姨妈发出邀请,哪天天气好,也有兴致,两老可以到她家里来坐坐,吃吃她做的饭,姨妈说:你做的肯定好吃。
姨妈一直陪着她走,都快走掉三分之一路程了,还不肯停。
让我走走,走走舒服,好长时间没说过话了,你姨爹要么不说,要么说出来的话闹得死鱼。
你们不要总是待在家里,没事的时候出来串串门,聊聊天。
要是能串门当然好。你不知道,现在人家都不愿理我们,见了面连话都懒得说,老远看见了,头一低,绕道走了。
为什么呀?周全惊得站了下来。
嫌我们家不吉利呗,也不怪人家这样想,三个儿子都不在了,还都是那样走的。说什么的都有。
别想太多,人家也许是怕惹你们伤心。
我不伤心了,我早就想通了,活得长不一定是好事,就算他们活到现在又怎样?娶不起媳妇,挣不来钱,被人瞧不起,心里还嫉妒别人,那种滋味能比死好受?
没事到我这里来住几天吧,我们晒晒太阳聊聊天,一起做点好吃的。周全只能这样安慰老人。
你爹妈要是还活着该有多幸福。他们养活你们三个,供你们读书,也是吃了不少苦的,每年一到开学的季节,你爸爸就出来挨家挨户借钱,光是我这里,就借了两三回。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不要往心里去,那时我心疼我这个妹妹,没催她还。后来,你们搬了家,进了城,事情一多,就把我这点事忘记了。
哦?没还?多少钱?
我也记不清楚了,他有借条在我那里。你不要替他还,是他借的债,跟你不相干。
父债子还,天经地义,何况是为我们借的。你只要告诉我他借了多少就行。
下次再说,哪能一见面就要你还债呢?
回家路上,周全掏出电话,打给二哥,二哥是他们中对家事稍微热心点的那一个。
二哥十分不屑:别听她的,如果外面还有债务没还清,妈肯定会告诉我们。再说,当年姨妈家穷得叮当响,只有她找别人借,哪有别人找她借的?
不会吧,这也能瞎说?听说还不止一笔呢,是三笔,还有借条。
如果那借条是伪造的呢?反正现在死无对证。
不可能吧,这家人一直都很不幸,不会做那种事的。
除非你有很多钱,又急于做善事。那地方我也去过好几次,为什么她从来不跟我提?为什么母亲还在的时候她一次也没催过我们还钱?
这话让本打算替父还债的周全犹豫起来,二哥说的也有道理,如果真是那样,姨妈岂不是在敲诈她?
又给大哥打了电话,她也想听听大哥的看法。
大哥不像二哥那么激愤,但意思差不多。我们都不熟悉父亲的笔迹,也没有人证,总之,提防点没错,可怜之人不一定是诚实的人。
两天后的中午,周全正要给自己弄点东西吃,一抬眼,一根棍子连着的两个黑色人影慢吞吞地出现在通往她家的小路上。
他们来了!周全竟蓦地紧张起来,如果他们今天提到那些债务,她该怎么办?还,还是不还?不还的话,理由是什么?周全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大门,她还延续着城里的习惯,关着大门,只把大门旁边的窗户打开了,窗帘也拉开了。
越来越近了,姨妈一身黑衣,光滑挺括,头发像年轻时候一样抹得光光的,发髻绾得很低,远看像个秃子,棍子那一头的姨爹同样穿着一身黑衣,微昂着头,总是一副侧耳聆听状。
周全藏在窗帘后面,惊讶地看见自己一只手不由自主地伸向插销,把窗户锁了起来。
你这是干什么!周全在心里吼自己,吼完又把手伸出去,在插销那里犹豫了一下,竟缩了回来,伸向窗帘,她把窗帘一点一点拉拢了。
与此同时,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如果姨妈在用一笔根本不存在的债务来敲诈她,那么姨妈就是个危险人物,姨爹也是。没有了儿子,也没有孙子,没有猪,没有菜园,说不定也没有粮食,什么都没有,连熟人都没有,这是姨妈亲口对她说的,没人愿意搭理他们,见了都躲着走,而且没有光明,这样的人,即便是善良的,也可能被一无所有的真空逼出邪恶的种子来了。
姨妈开始敲门,边敲边叫她的名字。
等会儿再敲,说不定在上厕所呢。姨爹在门廊下坐了下来,姨妈沿着院墙走了一遭。
房子盖得怎么样?姨父问。
基本上复原了以前的房子,我还以为她会盖楼房呢。
姨妈朝窗户走来,周全倏地闪开,紧贴墙壁站着。姨妈在试着推开窗户,幸亏刚才把插销插上了。
窗户都关死了,会不会是出门去了。
下次记得叫她给你一把钥匙,腿都走酸了。
姨妈没吱声,脸贴在玻璃上往屋里看,周全屏住呼吸,真担心姨妈已经看到什么了。
房子这么好看,里面空空荡荡的。姨妈的语气听上去有点幸灾乐祸。
她又不会在这里长住,不用置办太多家具。
没有家具的房子,看上去好寡气。
哼,我猜她八成已经是寡妇了,家里有个男的怎么可能让女人一个人跑出来?说什么不用坐班,谁知道怎么回事?也许已经下岗了,没工作,没男人,敢情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这就好,我还以为天底下就我一个倒霉的呢。
小声点,万一她就在附近呢。
听不到的。姨爹咳了一阵,叭地吐出一口痰:真是的,跑了这么远的路,水都喝不到一口。
手机响了,幸亏就放在口袋里,周全在第一时间拿出来,摁灭了,又关了机。
听!没想到姨妈耳朵那么尖:我好像听到电话的声音了。
姨爹说:是我咳出来的。
姨妈的脸又贴到了窗玻璃上,周全拼命抓住墙上的一只挂钩,以免自己突然不计后果地跑去开门。
行了,过来坐会儿。姨爹说:总是要回来的,不信她晚上还不回来。你东西都带了吧?
专门为这事来的,哪能不带呢?姨妈摸了下口袋:不拿这个东西出来她也得给我,上次我跟她提起这事,她很爽快就答应了。她是他们三个中最老实的一个。
也不算冤枉他们,以前在我们家吃了多少白食,那些粮食又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家人说走就走,招呼都不跟我们打一个。后来我们的老大去找他们的老大,拿着水果糕点进门,就喝了他们家一杯茶,借钱没有,找工作的事一口回绝,太无情了,太欺负人了。
你大概还不知道吧,老二也找过他们,说老大的媳妇在沙发上铺了块毛巾让他坐,生怕把他们家的沙发坐脏了。所以我后来坚决不让老三去找他们,人不求人一般高。
周全蹑手蹑脚去了里间。她想打电话向两个哥哥汇报此时的情况,又怕讲话的声音暴露了自己。
而且她饿了,早上只吃了几块饼干。吃点什么呢?打开冰箱门,样样东西都要点火才行,点火就有声音。
三次想要去开门,又三次把自己拦下。她走来走去骂自己:他们能讹她多少钱,何不就让他们得逞算了,看你现在弄的!骂完了又强迫自己冷静:此时出去不但达不到抗议的目的,反而无端端地结了仇。想来想去,唯有他们自动离开,才是解脱眼前窘境的唯一办法。但看他们的样子,似乎打定主意要把她等回来。
汽车的声音由远而近,姨妈弹了起来:车来了,我们坐车回去吧,我先去拦车。匆匆跑出去,冲到路中央,小面包车猛地停下来,黄色灰尘猛地向前扑去,将姨妈完全罩住。不知她在那团灰尘里说了些什么,只见她突然深深地作了一个揖,就飞跑回来,姨爹听到声音,已经摸索着迎了过去。姨妈的手刚一拉到姨爹的棍子,呜的一声响,面包车开走了。
你他妈的欺负残疾人!你会断子绝孙的!你出门就翻车!
姨妈拉着姨爹手里的棍子,低眉耷眼地说:省点力气走路吧,我说今天怎么运气这么好,终于肯载我们了呢,算了,就当还没有通车。
周全再也装不下去了,几步冲到卫生间,从窗子翻出去。羞耻心不允许她打开大门出去,只得偷偷翻过屋后的篱笆,绕行到大路上,再假装惊喜地突然出现在两个老人视线里,大声叫道:姨妈姨爹,你们怎么过来啦?早知道我去接你们呀。
老两口被迎进屋里,周全沏茶,准备点心和水果,忙得像一阵风。
三个人吃着,喝着,聊着,姨爹的手伸向姨妈,姨妈掏出一个折叠的纸条,放在他手心里。
全儿,我这里有个东西,我知道不应该找你,但你们家的人,除了你,我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你先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帮我解决掉?
三张小纸条,折痕处几乎断裂,书写格式基本一样:今借姨爹现金××元。此据。爸爸的签名有些模糊,所有的字迹都有些模糊,但勉强可看。周全觉得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把三张借条的数字汇总一下。以为有多少钱呢,加起来也就两百三十六元。
周全给他们三百元,叫他们不用找了,就当是利息。老两口如释重负,周全想,如果是伪造的借条,数字应该比这个大,幸亏没听两个哥哥的。
按说,这钱归你爸爸还,不应该找你。
没事,他借钱也是用在我们身上,应该由我们还。
反正他人已经不在了,不妨说实话,这钱并没有用在你们身上,你可知道你爸爸当年有个相好?
姨妈的腿使劲撞了姨爹一下。
你不要撞我,全儿都替他还钱了,还不该告诉她?你爸爸以前那个相好,跟我是亲戚,所以你爸爸跟她之间有点什么事,我多少知道一点。这三张借条,都是为她用的,他没办法呀,你妈管得紧,只好找我,我家不供孩子上学,比你们宽裕点。
周全奇怪自己虽然震惊,但并不怎么反感,好像爸爸这一生还藏了一条生机勃勃的副线似的。
没关系,我愿意为他还这个债。那个女人现在还在吗?
早死了,比你妈死得还早。
这样一说,周全就更觉得应该替爸爸还这个债了,虽然这里面并没有什么逻辑可言。
你爸爸这一生值得,他干了多少大事啊,叮咚一家伙把老祖屋卖了,全家搬到城里,几个人敢?又把你们三个都培养成才,还不耽误自己在外面乱来,他这点爱好我可是清清楚楚,从他成人,一直到死,没断过,也是本事啊。
三个人突然都不说话了,各自安静地坐着。半晌,姨爹抬起手,长指甲哧啦哧啦地抓起了头皮。
李迎奥看书速度简直惊人,不管她带去多少书,都满足不了他。惊喜之余,周全答应向李迎奥开放她的家庭藏书。
为了凑齐这些书,她花了一个星期开列清单,又用两天时间打好包,运到邮局。她还记得她去邮局路上时这样想过:养老也好,当农妇也好,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还是我,只是换了个住地而已。
李迎奥来家之前,周全专程搞了一次家访,她得争取人家家长的同意。
租来的小屋只有一间,一张大床占去了一半,墙边摆了个简易小桌,既是饭桌,也是李迎奥写作业的地方,墙边摆一只蜂窝煤炉,屋里一股子煤烟味。奶奶听说李迎奥要去老师家,以为老师要给孙子开小灶,高兴得嘴都笑歪了,一个劲叮嘱李迎奥要听话,在老师家要懂规矩。周全想更正她并不是真正的老师,又怕引起老人不必要的疑心,就没说什么。
李迎奥一点都不怯,一进门,随便打量了两眼,就一屁股坐在书架前,找本书看了起来。周全给他倒了杯水,放在他面前,他也没谢,接过来就喝,一口气喝完了,大人似的给了句评价:你这里还是蛮舒服的。
周全去了厨房,为自己,也为李迎奥准备晚饭。中间,她轻手轻脚过来偷看了几次,李迎奥仍然沉浸在书里,不禁想起大左当年,孩子们专心看书的样子都差不多。
很快她就知道自己低估了李迎奥,他居然很会聊天。晚饭桌上,他说:你的家,能让人心里安静下来。
你的家不能吗?
我一分钟也不愿待在那个狗窝里。奶奶根本不能算个人,跟她在一起,实际上跟我一个人住差不多。
不能这么说奶奶,她那么大年纪,还要尽心尽力照顾你。
李迎奥却径直说起了别的:为什么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你的家人呢?
周全觉得没必要像打发大人那样回答他,就说:一个人也可以是一家人呀,不是所有的家庭都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的。
那你跟我一样。
当然不一样。听我说,给你爸妈写信,或是打电话,一周一次。
不知道该寄哪里,他们经常换单位,换地方。换一次,就换一个手机号。
那你们怎么联系?
他们自然会从天而降。
周全仔细打量这孩子,身材已像个少年了,脸还是一张孩子脸,毕竟才只有11岁,眉眼端正,皮肤白皙,面颊如女孩般俊俏,未来帅哥已见端倪。难得他还这么爱看书。也许他只是找不到更好的消遣方式,但不管什么原因,能与书相遇,就算运气不错。
连续几天,李迎奥一放学就往这里跑,周全隐约觉得有点不妥,就提醒他下次再多邀一个同学来。李迎奥反应很快:你还想叫谁来?
随你呀,你随便叫一个,我只是想给你找个伴儿。
我不需要伴。
回去的时候,两个人也安全一点。
我什么都不怕。
那么,就由我来随便点一个吧,你希望是男生还是女生?
那就让他来,我就不来了。
为什么?
我不喜欢跟别人一起看书。
周全笑眯眯地打量他,小东西,已经知道独占自己喜欢的地方了。
下次读书班刚一结束,陈校长就找到周全,问起李迎奥的表现。周全很兴奋:这孩子太爱读书了,我带来的那些书,几乎被他读了一半。
可是他不肯写作业了,已经两个星期没交过家庭作业了。
周全奉命去跟李迎奥谈心,李迎奥脸一沉:不写作业的又不止我一个,再说那些作业我都会做,我更愿意把时间拿来阅读,你不是说阅读很重要吗?
周全心里一沉,再来几个李迎奥这样的学生,学校非把这个读书班关掉不可。
不行,要改变策略,如果她干扰到学生的正常学习,读书班的前途就堪忧了。周全决定把自己的家庭藏书开放日改在每个周末。
但李迎奥一听就叫了起来:周末我得跟奶奶回家,她要回去带米带菜过来,还要打扫房子,奶奶说家里没人,反而更容易脏。
要不我去跟奶奶说说,周末让她一个人回家,你就住我家里?
周全想起自己小时候,有一次老师带着她去参加全区的数学竞赛,回来晚了,又下大雨,老师说:不如你今晚就住我家里吧,明天我们一起上学。当晚,老师的妻子把周全侍候得舒舒服服,还找来自己的衣服让她换,第二天又吃了热腾腾的早餐才让她跟老师一起去上学。这事她至今想起来还觉得特别温暖。那个老师已经不在了,否则她一定会去拜访他。她有点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对李迎奥这么好了。
不过这事仍然要征得李迎奥奶奶的同意。
奶奶耳朵有点背,周全几乎是喊着说的,老人开始还能一句一句跟上周全的节奏,后来就只剩点头的份儿了:好!好!也不知她听明白没有。想想不放心,觉得最好还是在陈校长那里备个案。
下一次,周全提前到校,找到陈校长,说起让李迎奥周末在她家借宿的事。
陈校长果断答复:放学以后的事我管不了,只要他家里同意。你来得正好,我也有事找你呢。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陈校长不再对她称“您”了。
陈校长突然面露难色: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讲。我们这里好几个老师感到不安呀,觉得你要抢走他们的饭碗了,我一再跟他们讲,你无意这么做,但他们还是觉得面子上抹不开,他们说,怎么?我们这些语文老师连孩子的阅读课都教不了?
天哪,陈校长你应该知道我没有任何企图呀,我不过是……
我当然知道啦,关键是孩子们一下课就欢天喜地往你的教室跑,可能这对他们形成了一种心理威胁,就像孩子们毫不犹豫给了你一个好评,对他们却不屑地给了个差评一样。
我那根本不是上课,我也没有占用教室,你看到过的,我们还边吃东西边聊天呢。
是啊是啊,不过他们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他们担心孩子的兴趣会发生转移,因为语文课少不了枯燥的字词句章节分析,而你那里的阅读却跟看电影看戏一样精彩,时间一长,孩子们可能会排斥语文教学那一套,你要知道,学生的考试成绩是会跟老师的很多考核挂钩的。
周全这才感到事情非同小可。
这样好不好?我们把阅读班搬到校外去,农村的房租也便宜,我来帮你找房子,桌椅板凳也来帮你筹划,完全不用你操心,你可以继续挂莲花完小阅读兴趣班的牌子。陈校长突然压低声音:你还可以适当收点费用,用来抵冲房租。谁的钱都是钱,都不是大水流来的,凭什么为别人的事自掏腰包?我来帮你出通知,以学校的名义。
周全摇头:我不是来挣钱的。
那也不是来花钱的,对吧?骁城有个读书会,你可以去观摩一下,他们让会员交点钱,入个会,然后凭会员证在那里看书借书,会费可以拿去购买新书,这样才能建立良性循环嘛。
周全还是摇头:我有免费进书的渠道。
哎呀!你看你看!放着这么好的条件,跑到学校里来干什么?随便搞点经营……
周全突然明白过来:陈校长,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是地点问题对吧?我不能在学校办这个读书班,出了校门,办在哪里都可以,是这个意思吧?
陈校长就笑了:他们一再向我反映,我也是没办法。
好吧,今天就算是读书班的最后一堂课,让我去跟孩子们道个别。
周全没有一上课就跟孩子们说那件事,她照例铺好桌布,摆好吃食,打开书本,轻言细语。直到最后十分钟,才宣布读书班停课。
孩子们的眼睛立即惊慌逃窜起来,叽叽喳喳,李迎奥噌地一下站了起来:为什么?不要!
周全也是满心绝望,莲花计划毫无防备地失去支撑,完全是她没有料想到的,全义务,全免费,竟然还不被接受。她望望教室那边,几个老师在走廊里巡游,哨兵一样扫视他们的领地,这里是他们的地盘,任何人闯进来都是侵犯。她以前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
突然心生一念:何不干脆把读书班搬到自己家里去?只有一个人的家,宽敞,簇新,却也冷清,如果每天都有一帮孩子去吵一吵,没多久,肯定能把房子吵得热乎起来。
但她不想公开发布这一消息,她担心报名的孩子太多,超出她的接待条件,最多五六个孩子就够了。她想让李迎奥去发展几个同好,她相信李迎奥是一定会报名的。
读书班正式迁入家庭,每到周六下午,周全整理好书本和桌椅,坐等孩子们上门。倒比她背着书本往学校跑安逸得多。空余时间,她决定把房前屋后打理成菜园和花圃。
她上山寻来棍棒和树枝,用一个星期时间编织了一道栅栏,填土的工作最费力,几乎把她累垮了,好在她不急,累了就坐下来歇一会儿,饿了就给自己炒碗蛋炒饭,她的鸡还没养大,鸡蛋都是向别人买来的。幸亏她准备了一包劳保手套,不到两个星期,就磨烂了三双。一切妥当后,她打电话给佩琪,让她帮她买来一些种籽,全数撒进土里,适者生存,谁能长出来就养谁。
大左跟她一直都有视频交流,他似乎很忙,每次最多只有两三分钟就匆匆下线。大左很赞赏妈妈做的事。老妈,你好高尚哦,这几个孩子将来会铭记你一辈子的,因为你在他们还是幼苗的时候,为他们施了肥。得了吧,你不就是在骂我多管闲事吗?大左叮嘱她别忘了学英文。我的毕业典礼你总会来的吧?希望到时你不是我的哑巴亲娘。这话提醒了周全,其实她可以在读书班上力所能及为孩子们加进一点英文练习。看来,她真的能为这些没有父母在身边的孩子做很多事。
李迎奥最终只挑了三个同学,两个女生一个男生,他们跟李迎奥一样,都是在学校附近租房上学的孩子。
很快就发现,除了李迎奥,那几个孩子真正感兴趣的可能只是吃东西,点心一上来,几双眼睛陡地一亮,小饼干都是一口两个往嘴里喂的。周全走到一旁,气恼地望着外面。她想起大左小时候,随时随地不顾一切抓紧时间看书,零食摆在面前都吸引不了他。难道这些孩子真的已经错过了最爱阅读的季节,她记得大左是从四岁开始爱上阅读的。
李迎奥走过来,递给她她的茶杯,热乎乎的,他居然为她添过水了。
周全感动地摸了下他的脑袋,他的头顺势往她手心里顶了一下,非常轻微的动作,但周全还是感觉到了,这孩子,好像真的跟她有缘,从见第一面开始,她就感到了。懂得表达自己好恶的人是有灵性的,这一点从他的模样也看得出来,细皮嫩肉,干干净净,就像从没吃过苦,就像那间出租房里的蜂窝煤炉子、俗气的腈纶大花床单都跟他不相干似的,就像那不过是一堆牛粪,他却是一棵绿油油的嫩苗,不幸长在了那牛粪上。
佩琪事先没打电话就径直开车闯了进来。她叫周全继续上课,就当她没来。
但孩子们分心了,不时瞄一眼停在门外的汽车,以及一身靓装的佩琪。佩琪是个喜欢小饰品的女人,上班不得不素净些,到了周末,就像得了饥渴症的人突然面对一顿大餐,不把自己弄得丁零当啷色香味俱全不出门。
课间休息时,周全赶紧来到佩琪身边。佩琪说,这种读书班正是农村孩子需要的,可惜。
原来佩琪带了个小道消息来,市里最近又招了一次商,那个已经宣告流产的有机蔬菜基地项目,最近又起死回生了,一个老板要投资这个项目,市里相当配合,给了一系列优惠政策。看来你刚盖好的祖屋保不住了,这里很多房子都得拆。
不行,绝对不行。周全脑子有点发蒙,这是她后半生的单一性决策,连个备用方案都没有,难道刚刚展开就要遭遇灭顶之灾?
佩琪很意外:我火急火燎赶过来是要向你报告好消息的,你怎么一副受了打击的样子?你不知道拆迁是有补偿的吗?人家得知这个消息都是高兴还来不及。
能补偿多少?
我觉得二十万应该有吧,想想你建它才用了多少钱?很不错了。
差点脱口而出,二十万拿到城里能干什么?租房住能租多久?糊口的话,又能支撑多少天?她死死闭着嘴才没有让这话跑出来,不能让佩琪知道她在城里已经没有房子,没有退路,唯一的退路又被她刚刚带来的消息冲毁。她知道了也没有用。
佩琪开始跟她谈风险。我唯一的担心是补偿政策会跟户口结合起来,你的户口不在这里,他们很可能抓住这一点跟你扯皮,要不,你把户口转回来算了,反正你儿子现在书也读完了,不需要户口了,与其放在那里睡大觉,不如让它回来帮你挣这二十万。
佩琪突然做了个手势,周全这才发现,孩子们已经离开了座位,正挤在后面偷听。
周全板着脸:回去!
那三个乖乖地回去了,李迎奥还在原地站着,表情怪异地瞪着她。周全也没心思管他。
你能不能动用你的能量阻止他们?我才来了几天,还没住热乎呢。
任何人都阻止不了。现在是什么情况呢?招商会上,市长都要放下身段亲自给那些老板们沏茶,估计除了你,谁都认为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好运气。
在骁城买房也不是不可以,就是拉不出告老还乡这面大旗了,而且人生败局一览无余,这是周全始终不愿面对的痛点。都是不安分的错,当年要是按下性子,跟佩琪一样守在这里慢慢熬,如今不说跟佩琪差不多,至少不必假借几个没开化的孩子来虚张声势。当然,这话打死她她也不会说出来。
这事真正动起来,大概要什么时候?
不一定,也许很快,也许又像上一次一样不了了之,不管怎么样,对你都没有影响。不成,你就住着;成了,你就卖掉,痛痛快快赚一笔。
周全强忍着不安说:我的读书班刚刚办起来。
佩琪呵呵一笑:你太认真了。
佩琪有事,没吃晚饭就往回赶。周全说,不如你把这几个孩子帮我带一程。
她实在没心情再上课了。
天慢慢黑了下来,周全关上大门,也没开灯,站在窗前看越来越暗的树影,心一点一点沉到脚后跟那里去。怎么这么不顺?是计划不够好,还是命不好?
你别走好吗?李迎奥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周全吓了一跳,刚才一走神,竟忽略了屋里还有一个小客人。
谁说我要走啦?
如果你要走,我也跟着你走,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你想要人家把我当人贩子抓起来?那可是要判死刑的。我知道你喜欢看书,放心,不管我在哪里,只要你给我地址,我都会一直寄书给你,直到你不需要为止。
我不是为了书。
周全走过去,搂着李迎奥的肩:想妈妈了是吧?等你再大一点,上中学的时候,妈妈就会回来陪你了,她要回来为你考大学加油啊。
你为什么不去学校当老师?如果你是学校的老师,他们就不会拆你的房子。
好啦,睡你的觉去。周全不由分说押着他往沙发那边走。
因为客房还没有布置起来,李迎奥暂时睡在沙发床上,也不用展开,直接把被子卷成一个圆筒,小狗般钻进去。
小家伙探出头来,对周全说:我再说一遍,你不许走,听到没有?你就在这里,不要走。
为什么?周全蹲下去,用力拍了下被筒。
你走了这里就没意思了。这里的人,个个都没意思,老师们也没意思,他们讲课的时候,嘴角都会堆起一堆白沫,我一看到那堆白沫就会走神。同学也没意思,奶奶最没意思,她脚好臭,一想到晚上要睡在她脚头闻那个味道,我就恨不得跑到西天去搭一根撑杆。
干吗?
把天撑住不让太阳落下去啊。
周全忍住笑,假装生气地喝道:快睡觉!
睡到半夜,冷不丁醒了过来。
李迎奥在她身旁重重地呼吸着,他倒没忘带上分给他的被子,只是被子掉下去了,半个身子露在外面。她坐起来,为他拉好被子。他吧嗒了两下嘴,腿长长地伸出去,他躺下来比站着显高,几乎跟她的身子一样长。
天还没亮,她就起来为他做早餐,大米粥、鸡蛋饼。刚做好,李迎奥打着哈欠来到厨房。
除了周末,我平时也能来吗?
想得美哦。周全边给他倒水边说。
李迎奥吃着饭,认真地伸出三个手指头:一个星期来三次,怎么样?
叫你妈来跟我当面谈一次,退掉你们租的学区房,奶奶回家,你住我家得了。
好啊,真是个好办法,可我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所以呢,你还是乖乖地跟奶奶住吧。
不行,我要一个星期来三次,我想想,星期一、星期三、星期五,外加周末。
这是三次吗?会不会数数?
周末是你定的,一、三、五,三次,才是我定的。李迎奥狡黠地望着她。
周全不由得想起大左小时候在小区喂养过的流浪猫,小区里流浪猫很多,只有那只黑灰相间的猫一开始就认定了大左,从此心心相印,跟着大左跑,盼着大左给它喂食,别的猫都知趣地闪开,那种莫名其妙的缘分,她至今都觉得奇怪。眼前这小家伙,就跟当年大左喂过的猫一样,他大概从她身上嗅到了什么,所以一路紧紧跟随,绝不撒手。除了珍惜,争取不辜负,她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事情来得比想象的快,当周全打电话给佩琪,告诉她有人正找上门来,拿着一份合同要她签字时,佩琪急得大叫:别签别签,千万别签,我马上过来!
后来佩琪告诉她,那只是惯例,你必须拿出十二万分的耐性跟他们耗,跟他们磨,等他们把所有依照惯例能处理完的事都处理过后,再来对你作特殊处理。总之,就是要千方百计磨成他们心头的特殊对象,逼得他们特事特办才行。
她像个被吓傻的孩子一样,对佩琪的主意诺诺连声,虽然她和佩琪的目的绝对两样,佩琪只想尽可能地多得一点补偿,而她则是想老死在她出生的房子里。
合同上,补偿费不是佩琪估计的二十万,而是十万,跟她的盖房成本差不多。
佩琪把合同朝桌上一扔:不拿出二十万来他们休想!这是逼着我们当钉子户呢,他们不能在你身上建工厂。
又拿起刚刚扔掉的合同看了起来:对,跟他们死耗,又不是政府行为,不过是个所谓企业家,以及他的爪牙,千万不要轻易服软。
隔一两天就有人来催办一次,每次来的都是新面孔,所以每次都要重复一遍开场白:根据骁城市政府×号文件和××号文件……听得多了,周全失去了耐心,直接打断他们:拣最重要的说吧,我一步都不会离开我的祖屋,我都不介意住在你们隔壁了,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这里又不是城市,哪有那么精确的规划,你们的设计图只需稍稍往旁边移动几厘米,我们就能和谐共存,何必一趟又一趟跑来苦苦逼我?与其跟我费这个工夫,不如回去重新画个图纸。这是开明盛世,文明社会,你们得尊重人。
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谈和谐?又有什么权利要求我们重画图纸?你又不是这里的人。一个年轻些的有点不服气。
哈哈,我在这里太和谐啦,这是我的祖屋,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我跟这里有割不断的感情。
不要讲什么出生,出生算什么?现在的人都是在医院出生的,照你这么说,他们将来岂不是都要住到医院去?
那些人轰轰直笑,周全也不在乎,知道这事不是一两个回合、温文尔雅就能结束的。
大姐,你在乎的不是祖屋,而是补偿费吧?听说这房子你也是刚从别人手上买来不久,你根本就是来投机的,对不起,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了。
我从没想过要跟你们讨价还价,因为我根本就不想搬,所以我劝你们还是赶快回去。
大姐,说实话,我们很替你担心啊,你以为你是这地方的人,实际上呢,你现在不过是个外乡人。
那又怎样?
那些人不再说话,扭头鱼贯而出。
他们一走,周全就开始着手布置屋子,把几代老祖宗的相片从影集里抠下来,端端正正贴在墙上。可能是女孩心细的缘故,他们家有史以来的照片都是由她保管的,一共三大本,她搬一次家,那些照片就随她迁移一次,直到现在,照片已经黄出一副疲惫相来。你们可得助我一臂之力,帮我守住这个老窝。她望着满墙的照片说。
仿佛照片里真的住着人的灵魂,真的在给她力量,那些人突然停止了造访,一点动静都没有了。周全打电话问佩琪,项目是不是又停工了。佩琪说:最近得不到任何信息,也难说,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项目,没列在主菜单上。
吓我一跳!周全骂了一句,算是自我安抚了一下受惊的心情。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佩琪突然提高声音:现在都在准备庆祝建市50周年了,其他事情都要先放一放。
她的声音那么明亮,不含一丝杂质,周全相信这不光是声道的问题,声音也能反映人的内心以及生活质量,自己的声音之所以低沉而含混,是因为她隐瞒了太多真相,离婚,变卖家产,回乡养老,她走了一条什么样的衰败之路呀,走在这条路上的人,声音还明亮得起来吗?
姨妈又牵着姨爹来了。
姨妈给她带来了几头蒜,一小把花椒,一小瓶豆豉。
我们今天不准备回去了呢。姨妈对周全说:你姨爹说,我们不在你这里住一夜,你是不肯在我们那里住的,你既然回来了,我们以后就得常来常往。
只能祈祷李迎奥今天有事来不了,眼下她还真没实力同时安排两拨客人的住宿。
可她刚刚这么想过没多久,就见李迎奥背着书包,一溜小跑着过来了,还没进门就直嚷:最后一节是体育课,我请假了!
周全感到背后两个老人的目光剑一样扎在她背上。她知道他们需要她的解释,但与此同时,她体内伸出一只看不见的手,捏着她的颈子,叫她不回头,不出声,只顾笑眯眯地迎着李迎奥。
李迎奥看见两个老人,愣了一下。周全让他叫爷爷奶奶,他头一低,直接钻进屋里。周全只好随他来到书房,打开早就准备好的书,再倒好水,端出点心。
姨妈追过来问:
他是哪个?
周全说:我收的一个学生。
姨妈哦了一声,一动不动立在书房门口。
周全硬着头皮往下进行,今天是《东周列国志》,她想让他今天看两个章节,字典和铅笔摆在一起,不认识的字查字典,把拼音标注在生字上,不理解的词画出来,等她解答,还要口述一点读后感,这就是周全读书班的全部要求。
布置好任务,周全就拉着姨妈出来,跟姨爹坐在一起。
一个月多少钱?一个鸭子是放,一群鸭子也是放,何不多收几个学生?多了才划算。
先试一试。周全顺着姨妈的话说。
你蛮会想办法赚钱的,坐在家里,手不拿肩不挑就把钱赚了。姨妈眼睛上上下下地看她,好像她真的已经赚了很多钱,且把这钱都贴在了身上。
哪里,还没开始呢。只能继续顺着姨妈的思路走了。
为什么要把那些照片贴到墙上?
反正也没啥可说的,就一五一十向姨妈讲了那些人要她搬走的事。
本来以为姨妈老两口会激动起来,跟她一起讨伐一番那些人,没想到两个老人反应十分平淡。姨爹说:两年前,我就听说过这事,后来听说你在这里盖房子,还以为这事已经过去了。
书房里咣的一声响,周全赶过去一看,李迎奥把屁股下的椅子弄翻了,见周全进来,不仅不道歉,反而气鼓鼓地问:他们怎么还不走?他们什么时候走啊?
他们不会走的。周全突然觉得椅子可能是他故意弄翻的,他们是我的长辈,走这么远来看我,肯定要在这里住一晚了。要不,你今天早点下课吧,晚了我不放心。
凭什么?我先来的。李迎奥拧着脖子,气呼呼地瞪着周全。
周全压低声音:就这一次,他们明天就会走的。要不,我现在就送你回去?
那你还不如送他们回去,我跟你一起送他们回去。
周全后退一步:他们不会走的,他们刚到不久,还没歇过来呢。
我也刚到不久,我比他们还到得晚呢,而且我午饭也没吃,上了半天课,又走了这么远,又累又饿。
好歹说服了李迎奥,叫他明天再来,那时两个老人肯定已经走了。
李迎奥满脸不高兴,干脆书也不看了,一眼一眼地瞪外面两个人。
晚饭后,周全打着手电筒送李迎奥回家,望得见学校时,李迎奥的脚步慢了下来:
婆婆肯定已经锁门了。
她会给你开的。
她知道我今天不会回来,她是个聋子。
我去帮你叫房东。
她脚臭,比死蛇还臭。
不许这样说婆婆。
你怎么会有那样的亲戚?看上去像死人,特别是那个女的,她那个头就像自然书里的骷髅头,真的,一模一样。
没礼貌!
周全呵斥道,心里却觉得李迎奥说得没错,姨妈的眼窝的确深陷得厉害,鼻子也矮塌得不像样,随着年岁的增加,牙龈越发倔强地鼓突起来,的确有点像骷髅头。
你知道我们都叫他们什么吗?催命鬼!专门替阎王爷拿人的,他们先是把自己三个儿子的命都拿走了,接下来就要开始拿别人的命。
你从哪里听来的?你还是学生,说起话来怎么跟文盲一样。
又不是我说的,我们这里的人都是这么说的。原先那个女的在我们学校食堂做饭,后来有人跟校长说,你要是用她做饭,那我们的学生就都退学。校长就把她赶走了。他们俩总是一起出现,路上碰到了,谁也不跟他们说话。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种亲戚。
剩下的那段路,周全真不想陪他走了,又一想,万一这段路上出了什么岔子,她可是有责任的。
婆婆果真已经睡了,李迎奥嘭嘭嘭地敲门,用力喊,里面没一丝反应。周全过去敲房东的门,问他们还有没有备用钥匙。
房东是个瘸腿老头,除了周全推开门的一刹那他回过一次头之外,眼睛一直长在电视上。好不容易起身,找来一把钥匙,插进去,拧了一下,也不管门开没开,扭头就走。全程没说一个字,也没朝任何人看一眼。
床上有半颗麻灰色的头,以及扑面而来的说不清楚的怪味。周全站在门口,叫李迎奥去把婆婆叫醒。叫这么久都没反应,她担心老人是否已经猝死。没想到李迎奥扑过去就是一巴掌,老人惊醒过来,骂了几声,翻了个身,又睡了。
出得门来,回头一看,窗口的灯已经灭了,想必是她一走,他就径直爬到了床上。周全想想屋里的情景,觉得于心不忍,可她又能怎么办呢?去把他叫出来?那才是神经病呢。
回到家,眼前的一幕让周全差点叫出声来。
姨爹姨妈已经上床了,两人并肩端坐床头,腿上盖着被子,一只莲花灯从他们背后照过来,姨妈的眼窝显得更大更深更黑,姨爹因为没有视力,面容格外冷漠超然,周全想起李迎奥的话,一时间竟出不了声。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声音是姨妈发出来的,没有表情,没有动作,连下巴的动作都没有,像一个会发声的……骷髅。
周全使劲清了下嗓子:你们已经睡啦?我还以为……我还没给你们铺床呢。
我看了下,你家里好像只有一张床,我想你总不会把我们放到地上睡吧。
周全不知所措地站了一会儿,来到书房,恨自己出去之前没有给他们换一套被褥,那可是套纯白的,他们肯定没洗澡,也没洗手洗脚,姨爹还抽旱烟。周全痛不欲生地捂住脸。
周全在沙发上睁开眼,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昨晚因为想入非非,有点轻微失眠。
起身一看,床上没人,几间屋里都没人,房前屋后也没人,难道两个老人已经走了?有可能,老人醒得早,大概不想吵醒她,就轻手轻脚掩上门走了。
立即奔回床边,枕头中间果然已经发黑,还有股陌生的头油味,被头也有明显污迹。
马上洗!嘴里还含着牙刷,手上就开始动作起来。
刚刚把被子泡好,就听见门响了一下,姨妈用棍子牵着姨爹不急不慌走了进来。
我们去帮你做了件事,不是说这里要拆迁了吗?我们帮你种了几棵树,到时候好算青苗费。
姨妈,没必要啊,我不想搞这种事。再说我还没想搬呢。
你犟不过他们的。
新栽的树人家看得出来。
你实在不想要的话,到时候这几棵树折算的钱算我们的,好不好?我们一共栽了59棵,既有松树也有柳树。
啊?
还有人往池塘里放鱼苗呢,待会儿吃了早饭,我跟你姨爹去弄点鱼苗来,我看你池塘里啥东西也没有。
这不好吧,太明显了。
你是在城里挣了大钱的人,看不上这点小钱,你看不上的给我们好了,我们稀罕得很。我刚才还想到一个点子,你可以挖一口井,井的赔偿才高呢,比青苗和鱼苗都划算。
我不会挖井。周全不客气地说。
我来帮你挖呀。姨妈那张眼窝深陷的骷髅脸,这时显出一些怪异的光泽来。你傻呀丫头,不是真的要挖一口井,只是做做样子,挖个一两米深,放一桶水下去,人家往里一看,哦,井里有水。
你是说,连桶一起放下去?
当然要连桶放,不然那水不渗了?
周全哈哈大笑起来,两个老人却不笑,各自端了一杯水,起劲地喝,补偿他们一大早种树的辛劳。
笑过了,周全硬起心肠说:今天天气不错,我送你们回去吧。
姨妈说:我们今天不走,今天要帮你把井挖好,明天也不走,明天要去弄点鱼苗。
我真的不想挖这种井,也不想养鱼苗。
不要你动手,我们帮你弄,知道你思想好,不会要这个钱。我们思想差,我们喜欢钱,到时候你把青苗、鱼苗还有井的赔偿款都给我们好了。
姨爹也说:遇上拆迁这种事是你的运气,送你钱你都不要捡,真是!你小时候家里也蛮穷的,什么时候养出这种大手大脚的习惯来了。
姨妈去洗脸,看到洗衣盆里的被子,高声叫起来:雪雪白的被子,怎么就洗了?
哦,我……都是一天一洗的。周全绷着脸说。
气氛有点不对,三个人都不说话了。
还是姨爹率先开了口,他对姨妈说:你带我去菜园子里看看。
两个人嘀嘀咕咕来到菜园,姨爹说他记得西北角有个沙坑,以前的山泉冲出来的,后来这里长了一棵血桃树,每年结了桃子,周全的母亲都会给他们送一些。周全是记得那棵桃树的,那年夏天来了暴风雨,桃树被连根拔起,从那以后,一家人再也没有吃过那么甜的血桃了。姨爹决定就在当年长桃树的地方挖井。
姨妈把姨爹引到那个地方,把铁锹塞到他手里。姨爹虽然看不见,动作却扎实利索,哧的一锹下去,锹柄都下去了一截,一锹翻出,松软的菜园立即现出一个大坑。周全想,照这样下去,不到一天,他们真能挖出一口假井来。
水井工地留给老两口,周全回去洗被子,重要的是,她要回去理理思路。
原来他们是来挣钱来了,拆迁队真来执行的话,人家只会认她,跟她结算,人家会把假树苗、假鱼苗、假水井都算在她头上,不识破还好,一旦识破,她的脸往哪里放?也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让他们走。
没多久,两个人突然回来了,问他们是否已经完工,姨妈紧张地说:别作声,拆迁的人来了。
几个男人很快就扑进屋里,周全上前拦住他们。
想好没有,大姐?今天可以把协议签了吗?我们这已经是第八次登门了,本来以为你的工作是最好做的,没想到反而是到你家来的次数最多……
话没说完,戛然而止,顺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周全发现他们的目光和声音一起冻在了两个老人身上。或许是光线的原因,周全又一次从他们身上验证了李迎奥说过的话,姨爹自然是一尊没有视线的雕塑,姨妈也是一动不动地昂着一张骷髅脸,乍一看,的确能把人吓一跳。
他们怎么在你这儿?
拆迁办的一个人低声问。
是我姨爹姨妈。
那些人话都没说完,就频频回头悻悻地走了。
姨妈这时已来到门边,密切关注着那些人的动静,等他们拐上了大路,才对姨爹说:走了!
天黑时分,周全去叫他们回来吃饭,发现水井已基本完工,井面跟脸盆差不多大小,探头一看,底下汪着圆圆的一井水。
过不了几天,就会长出青苔来,就更像了。姨妈得意地说。
就怕碰上个认真的,拿根竿一戳,就知道下面的井底不过是一只桶。
没有这么认真的人,看一眼,有水,就行了。除非是跟你有仇,故意要出你的洋相。
周全想起刚才那几个人的眼神,她不敢确定。
万一被揭穿怎么办?
那就算了呗。
晚上周全煮饭时特意多加了两杯米,菜不多,带来的火腿和香肠,本地购买的青菜和鸡蛋,外加半只母鸡熬出来的汤,虽然只有三四个菜,但个个实惠而且开胃,老两口默默地吃着,看似不急不慌,却效率惊人,姨爹尤其喜欢那香肠,像吃青菜一样毫不吝惜。看他们这吃相,周全默默思念起母亲来,她从没像现在这样给母亲做过一顿饭,母亲死之前,她还没有整出这样一顿饭的能力。
吃完了,稍坐片刻,就爬上了床。周全已赶在晚饭前换上了深灰和米色相间的条纹套装。姨妈上床前犹豫了一下:难怪你要洗被子,昨天的白色不经脏,怕我们给你睡脏了。
不是啦,白色的是我睡过的。
不管,享你几天福也是应该的,你小时候我们多疼你呀。
明天你们真的不要去弄鱼苗了,不然人家会觉得我这人不厚道。
老两口没有回应,周全以为他们正在考虑她的建议,正要离开,姨爹叫住了她。
你过来!他的语气很严厉。
什么叫厚道?我问你,我的儿子们都该死吗?他们生下来注定都是短命鬼?不是的,我跟你说,我的老三是被医院的人断送的那就不用说了,医院当时稍微厚道一点,我的老三就不会死。我的老大老二也跟这些人有关,如果这些人不歧视他们,不嘲笑他们,不孤立他们,不瞧不起他们,他们会平白无故地感到心灰意懒?自己的病是一方面,这些人的目光也是能杀人的,他们稍微厚道一点,良善一点,我的儿子们也不会走那条路,所以我跟你说,我恨死这些人,我恨死这个地方,这个地方的人都是奴才,都是哈巴狗,谁有钱有势,他们就敬奉谁。连你都得到了他们的敬奉,你说你一个走了的人,如今想回来,他们居然也允许你回来,你有什么权利回来呢?你一没土地,二没户口,但你却盖了这么漂亮的房子,还有自己的菜园,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你比他们有钱吗?你比他们认识的人多吗?那个下来扶贫的干部,听说你叫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
好吧好吧,你们明天一早就出去弄鱼苗。周全甩手走开。
吃了早饭走,太早了养鱼的人还没开门。
这是在命令我明天给他们做早饭哪!周全直接来到厨房,在抽油烟机下点了一根烟。她震惊至极,他们之间并不亲密,他们凭什么对她指手画脚?又凭什么在她的拆迁上动脑筋?
第二天,过了中午,还不见买鱼苗的两个人回来,周全戴上帽子,出去散步。
事情真棘手,如果真的像佩琪估计的能赔给她二十万,也就罢了,拿到骁城好歹也能买套安身的房子。谁知远远不够,才十万,够干什么?她掏出手机,给佩琪打电话。
……鉴于这个原因,我是不是该在莲花另找地方盖个房子?
如果住祖屋,我可以理解你这种感情,但现在祖屋没了,你还想待在莲花?你对莲花的感情就这么深?
我……周全说不出话来,隐瞒太多,想说都无从说起了。
有个新情况,以后莲花的事我可能插不上手了,刚刚开了个会,这一期的扶贫工作告一段落,下一期我的扶贫点肯定不在莲花了,每期都要更换地点的。
什么?没有你我待在莲花还有什么意思?
你忘了?历来都是如此呀,哪有永久性的挂点?
周全顿觉大厦将倾,仿佛莲花不再是佩琪的扶贫点这件事,彻底断送了她的莲花计划似的,但这两者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呢?一点关系也没有啊。天气并不热,周全背上却沁出一层薄汗来。
焦头烂额地回到家,姨妈正好牵着姨爹回来,姨爹背上背着个背篓,边沿露出一圈塑料,估计背篓里装着他们弄回来的鱼苗。
池塘并不大,这些年没有清理,堰塞得厉害。姨爹放下背篓,周全发现他后背全都湿了,也不知是汗还是背篓里浸出来的水,她劝姨爹回家擦把汗换身衣服再来,姨爹说:这些鱼苗可是我花钱买的,再不放进去,就活不了了。
到了水边,刚刚拿下背篓,周全一眼瞥见几个穿黑衣服的人一动不动站在池塘的另一端,她见过他们,这些拆迁队的人,总是让她情不自禁地想到“黑社会”三个字。
她小声提醒:姨爹,有人!正看着你们呢!
姨爹赶紧住手,但已经不管用了,一大团鱼苗像一瓢墨水一样滑倒进了池塘,瞬间就没了踪影。
穿黑衣服中的一个叉着腰大声说:大姐,听说你也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人,怎么还贪这种小便宜?要贪便宜可以,但你把合同签了再去放鱼苗啊。
周全感到血直往脸上冲:去你的!我在我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有这个自由,我根本就没想跟你们签那个鬼合同,回去跟你们的领导汇报去吧,就说我铁了心了,绝不搬走!
那几个人朝这边点了点头,没说话,转身走了。
静了一会儿,周全听见姨爹说:看见了就看见了,大不了鱼苗不作数,我们还有青苗和水井。
借着刚刚吼过的大嗓门,周全回过身来吼道:当人家是傻子啊,既然看见了鱼苗,自然也不会相信你们的青苗和水井。
姨爹隔了会儿说:那么生气干什么呢?他们那么做,是他们的本分,我们这么做,也是我们的本分,谁都别笑谁,谁也不怨谁,就看谁的运气好。
周全正要反驳,一抬头,看到他那双空无一物的双眼,没了勇气。
一个小身影出现在她视线里,她莫名地感到欢欣,接着就自责:李迎奥,一个跟你毫不相干的小家伙,倒比身边这两个跟你有血缘关系的亲戚更让你乐于接受,这说得通吗?
眨眼间,李迎奥就气喘吁吁地站在她面前,两眼放光地说:他们走了?太好了。
与此同时,两个放鱼苗的老人出现在李迎奥背后。
姨妈说:你又来了?
李迎奥倏地回身:你们怎么还没走?
姨爹说:你这个小鬼怎么这么没礼貌?你老师没教你要尊敬老人吗?
你们算什么老人?你们是催命鬼,没人愿意跟你们打交道。
姨妈上前一步,作势要打李迎奥,李迎奥躲到周全背后,周全把他往外拉:你要给爷爷奶奶道歉!
我不道歉,又不是我发明的,大家都这么说。
那你也不能跟着人家瞎起哄,你又不是文盲,你要有自己的判断。
才不是瞎起哄,有件事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有人叫我告诉你,如果你继续跟他们来往,这里的人也会像对待他们那样对待你。
李迎奥,我正式警告你,如果你继续胡言乱语,现在就从这里滚出去!
你怎么这样?有人专门让我来提醒你,你却赶我走。
谁?谁让你来的?
人家不让我告诉你,总之,你让他们走就对了。
太阳就在这时刷地翻到了西山那一面,院子里顿时阴凉起来。姨爹拍拍身上的灰,惨淡地对姨妈说:走吧。姨妈听话地把棍子塞进姨爹手里。
周全去夺那根棍子,姨爹拽得很紧,根本拿不下来。
别听这孩子瞎说,要走也得明天走,天都黑了。
天黑或不黑,对我来说有什么两样。姨爹昂着头,迎着越来越暗的天。
姨妈在周全耳边说:你就依了他吧,他脾气一上来,任何人都没法劝。
周全只好进屋去找来电筒,交到姨妈手里。姨妈拿在手里掂了掂:事先说好,这电筒我不还给你了。
李迎奥耸耸鼻子,做了个不屑的表情。
周全板着脸说:你也回去吧。
我是来上课的。
今天停课。
李迎奥的声音变了:要走也不能现在走,我不想跟他们走在同一条路上,他们会拿走我的命的。
是哦,我会要你的命!姨妈蓦地回过头,冲李迎奥一笑,李迎奥尖叫一声,躲到周全身后:
你看你看,她真的像鬼!
周全啪地在李迎奥身上抽了一下。
两个老人走远了,周全才一把将李迎奥拽到面前:老实告诉我,谁跟你说的那些话?不说实话,我马上关掉这个读书班。
谁都这么说,真的,你随便找个人问问,看我说谎没有。现在好了,总算把他们赶走了。
他们还会来的,他们是我的亲戚,亲戚之间怎么可能不来往呢?
他们也会要你的命,一点一点的。我不想你死。
滚!
李迎奥嘻皮笑脸地倒下来,往屋里滚去。
只得进入读书模式。中间,周全盯着李迎奥问:为什么你脸皮这么厚?赶都赶不走,你同学没一个像你。
我们有缘分呗。
周全绷不住笑了起来:你这张嘴哟!
干脆,让我当你的儿子吧。
去!我儿子叫大左。
可他现在不需要你了。
又瞎说!你怎么那么多胡说八道?
反正我要当你的儿子。
你妈会拿刀砍了我的。
等她回来,我就当她的儿子;她不在时,我就是你的儿子。
你好坏啊。
有了上一次的经历,上完课,李迎奥不经请示就爬上了大床,还叮嘱周全,明天是周末,他可以睡个懒觉。妈妈晚安!从被窝里伸出一只小手摇了摇。
这是什么鬼灵精啊,无论如何,她不敢拒绝一个孩子的好意,也许他只是被冷落太久,太需要温暖和被爱了,既然没人来爱他,那他就主动出击,去爱自己有好感的人。勇敢而可怜的孩子!
第二天早上,周全被敲门声惊醒,打开窗户一看,是那几个黑衣人,心里一阵厌恶,加上自己刚起床,形象不佳,便没好气地吩咐他们半个小时后再来。
都快中午啦。
睡觉也犯法?周全抢白一句,刚刚转身,咔嚓一响,有人在拍照,本能地回头,又是几声咔嚓。
你们干什么!
与此同时,李迎奥光着上身坐在床上问:他们为什么要给我们拍照呀?
周全心头掠过几片黑影,但她不相信,笑自己是小说看多了。
果然,黑衣人在外面解释:没事,我们随便拍几张工作照。他们又开始用手机在院子里拍,拍房子,拍池塘,拍菜园,拍对面的山。拍完了,扬长而去。
星期一也是李迎奥上读书班的日子,刚吃过午饭没多久,周全就开始熬骨头汤,同时心里泛起一丝古怪的感觉:要是大左知道她此刻在做的事,不知会不会吃醋呢?
李迎奥没来,一直等,路上始终静静的,不见那个小身影。
难道是路上出了什么情况?周全决定去迎他。
一走竟走到了李迎奥的家,小家伙正趴在小饭桌上写作业呢。
看,我的新鞋,我妈妈给我寄回来的。
周全瞟了一眼,的确是双新鞋,蓝白相间,很漂亮。
这叫牛逼鞋。
啥?周全心里一炸。
牛逼呀。李迎奥指指鞋面一侧两个大大的字母: NB。
什么呀,那是纽百伦。你不去了也该跟我说一声啊,害得我一路找来。周全有点恼火。
李迎奥左右看看,凑到周全耳边,告诉她,那天从她家回来,没走多远就被拍照的几个人截住了,他们问了他一些事,都是跟她有关的。有什么好问的!周全觉得好笑。
问我们是不是睡在一张床上,你对我做过什么。今天上午,我正在上课,又有几个人来找我,问我,我们在一起时你都对我干了些什么,还拿录音笔录了下来。
你怎么回答的?周全听到自己声音都变了。
我说我是你干儿子,你像妈妈对儿子那样对我。我当然是向着你的。
一颗飞速下沉的心总算止跌了,她摸摸他的头,虚弱地说:你应该去把这些情况告诉我呀。
陈校长不让我去。
陈校长也知道了?他说了什么?
他叫我再也不要去你那里了,说我要是再去,公安局的人会把你抓起来。我不想你被他们抓走。你看吧,我就说过你那两个亲戚不是好人,肯定是他们给你带来的霉运。
周全心里又开始怦怦乱跳,高一脚低一脚走了出来。
为了逼走她,他们真敢做啊,思维真新潮啊,真与时俱进啊,居然知道拿小男孩做文章。不过,怎么就没想到……如果他们知道她离了婚,他们迟早会知道的,一个单身女人,鬼鬼祟祟跑到乡下,无端端把一个小男孩拖进家里……她不敢想下去了,那天可是有人拍下了李迎奥在她床上的照片的。
她本能地拨通了佩琪的电话,讲了发生在李迎奥身上的事,佩琪哈哈大笑:电影看多了吧?居然能想到这招,不简单!
你笑个屁呀,再这样下去,我真的会被他们搞得声名狼藉的,我还有儿子呢。算了,我认输,我搬走,你告诉我,现在该去哪里找他们签那个协议呀?
佩琪答应帮她打听,很快就有了结果,她叫周全去附近的镇上,他们在那里设有办公室。
还好有去镇上的中巴车,周全上了车,找到那个办公室,以前见过的那群黑衣人稀稀拉拉散在那里,见周全过来,不动声色地聚到一起,拦在周全面前。
我好害怕呀,我现在见了你们就浑身发抖还不行吗?周全狠狠地瞪着他们:协议呢?拿来我签。
一个人进去片刻,出来说:户口和身份证带了吗?
只有身份证。
那不行,还得有户口。
多说无益,反身往回走。路上又打佩琪电话,佩琪说:你不是早就在准备迁户口吗?还没办好?
哪有这么容易啊,我连户口该怎么迁都不知道呢。
你可真拖拉,首先当然要落户方同意,一层一层往上报,这边派出所我可以帮你做做工作,让他们尽快给你批,但你得先去找杨运龙主任,让他给你出具同意接收的证明,再让他迅速往上报。没有户口,很可能拿不到那笔拆迁费哦。
好吧,去找杨运龙。
马上坐中巴车回到村里,好不容易找到杨运龙,周全已累得两眼发花。杨运龙倒也干脆:我出证明没问题,但你得写个落户申请,让全村的人在上面签字,他们都签了字,我马上就给你出。
挨家挨户找他们签字?
少一家都不行。
这时周全已经没信心了,但也只能照他说的去做。
先找紧隔壁的那家,那家人的家长看了周全两眼,没说什么,把字签了。
都像这样,倒也容易,用不了两天,就能跑遍全村,把签字收齐。没想到第二家就不行了,说是签字的人不在家,得等他回来。问什么时候回来,答,我想他们春节总是要回来的吧?第三家、第四家、第五家,一个是签字的人不在。一个说,大家都签了我就签,但我不抢在前面签。一个干脆说,你疯了吧?当年好不容易跳龙门从莲花跳出去了,变成城里人了,现在又把户口迁回来?听说一个城里户口值好多钱呢。
回来的路上,正好碰到了杨运龙,杨运龙问她签得怎么样了,她有气无力地说:好多人都不在家,签不到字。
哦,那只能等,一定要有各家各户的签字才行,否则我送出去也没用。
走了一截,杨运龙又回过身来:喂!你要抓紧,下个星期我要出远门,得去个把月。
一个星期万万办不到。周全这时已周身麻木,呆呆地看着杨运龙把手插在兜里哈着腰往前走去。
一筹莫展过了几天,天刚蒙蒙亮,周全就在床上听到一阵不寻常的噪音,沉重、粗野,像怪兽闯进静谧的花园。
爬起来撩开窗帘一看,一辆挖土机正在东边的山脚下挖土。已经开始施工了吗?可是,那座山上还有父母的坟呢,得赶紧迁坟哪。脸也顾不上洗,套上衣服就往外冲。
开挖土机的人一问三不知,说到迁坟,他听懂了,摆摆手说:简单得很,你去找个筐子来,跟在我后面,挖出骨头,你往筐子里捡就行。
不行不行,迁坟又不是挖土豆,总得有个迁坟的样子,起码也要搞个简单的仪式吧。周全挥舞着两手,瞪着眼睛,冲司机直嚷,司机淡淡地看她一眼,说:那你还不抓紧时间?
你就不能先去别处施工?
有人花钱雇了我,当然是人家叫我挖哪里我就挖哪里。
她马上想到那些穿黑衣服的人,是的,就是冲着她来的,李迎奥身上的算盘没打下去,又换了一套方案。罢罢罢,投降吧,她承认自己不是他们的对手,在他们面前,她像鸡蛋一样不堪一击。啥也不说了,走!可是,走到哪里去?她现在还有地方可去吗?真失败啊,一步退,步步退,退无可退。
不管怎么说,先把父母的坟处理好了再说,当年费了好大劲才逃掉火化,不能眼睁睁又被挖土机碎成粉末。
没办法,只得去求姨爹姨妈,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姨爹动作倒蛮利索的。
关键时间还是得靠自己人哪。姨爹一听,二话没说,站起来就走,还说:就迁到我家山上来吧,现在去找别人,一来找不到人,二来人家正好趁机要价。周全感激得一迭声地谢恩。
姨爹接着说:起码我不会向你要高价,你就按两千块钱一个坟头给我好了。
周全喉咙里噎了一下,但还是说:好的,没问题。
正好也去看看我那个水井,我猜你大概没去看过,该往里面倒点水了,别让它干了。
你去迁坟,我帮你把井灌满。
姨妈用一根棍子牵着姨爹,不紧不慢地穿田埂,过小河,还没到山边,就听见了挖土机的轰鸣声。这回倒蛮快,我还以为又会一拖再拖,拖得无影无踪呢。周全往姨爹脸上扫了一眼,她不确定那表情到底是惊讶还是兴奋。也许兴奋居多吧,毕竟他的井和树苗就要得到赔偿了,说不定还有鱼苗。周全突然一阵难受,她想她还不如瞎了眼的姨爹呢。
姨爹拿起尖镐,奋力挖坟。周全买来一些冥洋,和姨妈一起跪在坟前一张一张地烧。
坟还没挖开,只听得咣的一声响,挖土机随即熄了火。司机下来一看,开始骂娘:一家伙毁了老子两根斗齿啊,开车十几年,从没出过这种事。接着就打电话,哇啦哇啦地跟谁抱怨着。
周全倒很高兴,全都坏了才好呢,永远修不好才好呢。
司机打完电话,索性下山,躺在草地上,跷起二郎腿晒太阳去了。
姨爹对姨妈说:你信不信?我们的麻烦又来了。
姨妈接过姨爹手里的锄头:习惯了,虱多不痒。
约摸过了个把钟头,大路上风尘仆仆来了一群人,往这边直扑过来。
谁在阻扰施工?这是什么工程你们知不知道?你们有几个胆子?
周全主动上前迎接,想要解释,但那些人的目光并不落在她身上,或者说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他们的目光只在姨爹姨妈身上。
周全跟在他们身后往回跑,冲在最前面的人已经把姨爹搡到地上了,姨妈扑上去,护住姨爹,颤巍巍地低吼:挖土机坏了也怪我们?我们何曾动过挖土机一个指头,我们躲它还来不及呢!
还要我说得更清楚吗?你们身上有鬼气呀,谁碰上你们谁倒霉,还不赶快给我滚开!
哪来的鬼气呀?家里死了人就一定有鬼气?你们家没死过人?你们这些人家里都没死过人?
人家都是老死的,病死的,你们家呢?
一片寂静,连风都停了下来。
起来吧老头子,你还能走吗?我们走!看他下回断了齿找谁算账。姨妈拉起姨爹,头也不回地说:全儿,你只能自己干了。
周全知道拦不住,也没打算去拦。坟已刨开,但挖得不深,骨殖不至于暴露出来,不行就自己干吧,一天不行两天,两天不行三天,不信挖不出来。她问司机,这山上的工程什么时候能完?
总得个把月吧。我会尽量先挖别处,给你留点时间。
也就是说,一个月之后,他就要把挖土机开到她的院子里去,他要把这一片夷为平地,再耕成菜园,而就算磕头作揖,她也没法在一个月内把户口迁回来。
周全腿一软,坐到地上。什么都来不及了,想都别想,眼下她能做的最多就是付给姨爹四千块钱,然后把父母的骨殖捡出来,迁到姨爹姨妈家的山上去。
继续找佩琪,问她如果没有户口的话,房子怎样处理损失最小。
很简单,卖给有户口的人。
哪个莲花人这么傻,眼睁睁买下一栋马上就要拆的房子。
你脑子没以前灵了嘛,低价买高价卖的事谁不抢着接?人家买了,合理合法地享受拆迁补偿,傻子都会跳起来抢啊。
坟还没迁好,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出版社打来的。
居然是一个返岗机会,出版社要办一个大型书屋,兼具咖啡馆、讲座及沙龙功能,本人愿意的前提下,内退的职工几乎全都返岗了。周全眼里一热,差点哽咽起来,还是单位好呀,就像在千里之外看到了她的窘境,及时向她伸出温暖的大手,救她于水火。
临走前,她把房门钥匙交给佩琪,全权委托她去处理,说不定那些人介意佩琪的地位和价值,不会像逼她一样逼佩琪呢。
当然不能跟佩琪说真话,只说出版社临时有事,她非回去不可。
回来才发现,事情跟她想象的不太一样,根本不是她所想象的返岗,她仍然是内退状态,冻结的一切仍然冻结着,书屋是另一套运行体系,之所以起用她这种内退职工,可能仅仅因为她们的价格更低,还不用签劳动合同,也不用交各种保险。
人家当然不知道她已经把房子卖了,需要另外租房,还觉得她内退工资之外,每月再拿两三千临时聘用工资,是额外增加了一份收入。
也罢,就用这点工资去外环之外租间小房,内退工资用作日常开支,先勉强安顿下来吧。明年后年怎么办,未来怎么办,她不敢想。这状态有点像她当年从骁城跑出来的时候,不同的是,那时她还没结婚,也没有大左,一切都像刚刚挑开夜幕的清晨,无论怎样,只会越来越光明,而现在……对了,先把大左稳住再说,他现在是她的主旋律,主旋律可不能错拍子。
她告诉大左,她被出版社返聘了,莲花那边只好先放下。
大左说:也好,我早就觉得你去莲花做那些事有点矫情,包括回莲花这件事本身也很矫情。
周全马上不高兴了:那你为什么还夸我好高尚?
故意违反常情,表示高超或与众不同,不正是矫情的定义吗?
周全心里一阵堵,眼泪差点冒了出来:你、懂、个、屁!
过了一段时间,佩琪打电话给她,房子总算卖了,价格令人沮丧,只卖了不到六万,亏了近两万,就这,还是佩琪动用各方面的资源,耍尽手段才卖出去的。
周全强打精神说:反正当初也不是指着它赚钱才做的,我只是没想到,我对祖屋有感情,祖屋对我无所谓。
这方面我比你看得开,我也有祖屋,但我一次也没回去过,祖屋就是一件扔掉的烂棉袄,早就冷了,捡回来也穿不得了。
那你当初还劝我回来重修祖屋?
我哪有?是你自己有兴趣,我只是帮你完成了这次消费而已。
消费?天哪!
周全紧闭双眼,像把一切都苦苦咽了下去。
原载《江南》2016年第4期
原刊责编 张晓红
本刊责编 杜 凡
作者简介: 姚鄂梅,女。著有长篇小说《像天一样高》《白话雾落》《真相》《一面是金,一面是铜》《西门坡》《覆船山》,中短篇小说曾列入2012、2006、2005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曾获2012、2011、2008年《人民文学》奖,2012~2013《长江文艺》优秀短篇小说奖,2007年《中篇小说选刊》奖,2007年《上海文学》中篇小说奖等奖项。
创作谈
姚鄂梅
喜欢葡萄牙诗人费尔南多·佩索阿的那首《还有一些疾病》。
“还有一些疾病,比疾病更坏/那没有痛在灵魂深处的疼痛/比别的疼痛更加疼痛/有些梦幻的苦闷比生活带给我们的苦闷/更加真实,有些感受/只在想象中才能触及/比我们的生活更加属于我们……”
很奇怪,每次读到这首诗,总能透过那些分行依稀看到一篇小说,里面的苦难和疼痛仿佛加了某种制剂,处于分层的状态,钝的如铁,尖的如刺。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这样理解小说的光芒,既有沉重如铁的现实构造,也有尖如芒刺的无形之痛。
毫无疑问,小说中的现实是虚构的,是想象中的现实,却又不是天马行空般的曲折想象,而是很直观的、毫不费力的想象,甚至可以说是直觉意义上的现实,乃至下意识的反应,如同右脚迈出,左脚必须紧紧跟上一样。从这个意义上说,想象并不神秘,它与真正的现实仅仅隔着一个出离或腾空而起的距离,类似于森林上空的瘴气,运动之后的咸汗,或是感冒过后的虚弱与自怜。正因为想象有其强大的产生基础,读起来才令人信服。
听过太多关于小说对现实而言具有明显滞后性的理论,我开始产生轻微的怀疑,小说真的一定是滞后于现实的吗?小说难道不应该是我们深陷泥沼时内心在大地上的呼号与行走吗?难道不应该是当我们盯着一件事物时脑子里的窃窃私语吗?只要感觉系统还有一定的敏锐性,作家的眼睛最擅长的就是从一件事看到另一件或几件事,从一件事听到另一件或几件事,从一件事写到另一件或几件事。一篇好的小说,有时甚至能创造出一种新的生活方式,这样的小说,显然不是跟在季节后面收割,而是超拔于现实之上的合理预言。
《四十八岁告老还乡》这篇小说里写到的人和事,不是中产阶级狡兔三窟似的优越置产,而是搬箱携箧不动声色地四处逃窜(这种逃窜也是需要勇气的)。一点都不夸张,城里的确有这样一群人,甚至是一个规模不小的阶层,他们有吃有穿,还有各种体面,但他们真的很穷,穷入骨髓。他们一直想改善,从未成功过,他们也不会把自己的穷嚷出去,轻易不会暴露他们的窘迫。他们穿得整整齐齐,文明礼貌,微笑之下,是咬得铁紧的牙齿,只有在无人处,才会让自己委顿一下:
“多拿些酒来/因为生命只是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