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狗

2016-09-01 17:25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6年8期
关键词:长风

“小仙妮亚”并未在此久留,翌日就撤了。关鹏带顾长风和豆豆吃了早餐,又塞给顾长风三百块钱,让他带孩子四处逛逛。这季节,此城最美艳。一座城若依附了海,犹如美人眉心又点了颗朱砂痣,绿海金沙,白鸥快帆,虽比不得马尔代夫巴厘岛,也被诗人们谓之“太平洋的最后一滴眼泪”。当初关鹏没回廊坊而是报考此处的公务员,跟这海也不无干系。他自小生在平原,18岁之前没见过山没见过海,也没坐过绿皮火车。在他印象中,世界就是浑圆寡静的地平线,线上缀着灰色城郭与枯寡杨柳。头次看到大海时他扒个精光在海水中一路狗刨,几乎游到警戒线。他恍惚是重回到母亲的子宫,在温热漆黑的羊水中游弋。世界那么静,上帝尚未赐予他双耳。

等正式工作,对海的情感则斑驳起来。六七月,大量游客拥入,这座城一改往日肃穆,变成了童话里的城堡。游客脸上俱戴着“笑面人”面具,贩卖海螺草帽泳衣花伞的本地渔民,眼角深匿的狡黠也褪去商人本色,变得如初诞的匹诺曹般天真。盯着京津冀黑吉辽俄罗斯白俄罗斯哈萨克斯坦甚至车臣的美女们箍泳装在沙滩上散步日浴,还真养眼惬适。不过,若是来了“领导”,无论重要的还是不重要的,正的还是副的,退休的还是没退休的,只要是“上面”的,他们这些小警察日子就不好过。各种繁文缛节姑且不论,单是连他这种办公室文职人员也要深夜巡逻就让人委实吃不消。而这个夏天,除了如癞皮狗般生冷不忌棍棒不惧,他还要接待来自远方的落魄故人,若只是如此也罢,偏偏还要时刻担忧那个叫王美琳的女孩。

王美琳即便再没有心肺,也肯定明了关鹏如今的心思。所谓不冷不热,无非是分手的前奏。要是换了旁的女孩,分也就分了,反正关鹏这般的男人一抓一大把。关键在于,王美琳似乎真对关鹏动了心,这是关鹏最头疼的问题。以往处对象都是好聚好散,成年人嘛,做不成情人做朋友,做不成朋友,无非老死不相往来,此城虽小,可要想无故邂逅,还真是沙漠里寻粒做了标记的沙。但王美琳身上有股子凌蛮之气,似乎她若不想分手,关鹏就永远是她掌心里的痣,是她耳垂上的瘤。关鹏不想做那颗痣,不想做那个瘤,他只想找个合意的姑娘,早日把婚结了。

以前倒不急,反正刚毕业,涩果一枚,无论领导还是家人,都劝他以业务为重。如此几年,单位介绍对象的骤然多起来,红娘大多是同事,就不忍拂人脸面,靠谱不靠谱的一概会会,大不了找个借口撤了,人家也不会介怀。碰到有眼缘的,吃吃美食逛逛大街,看看电影泡泡酒吧,合意的日子上上床,处上段时日,脾气秉性要是不合,一拍两散。掐指算算,关鹏见过面的大抵也有30位女孩。

其实最急的,还数老炮兵营长和老林黛玉。县城里跟关鹏同龄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即便关鹏待在三线城市,二十七八也是个坎儿。关鹏也有些急。晚结不如早结,孩子早拉扯早省心。可这些年过去,碰来碰去,还真没碰到命中注定的那位结朱陈之好。他素来是个经验主义者,对“谈恋爱”曾作过细致分析,除了自己的择偶标准,他认为至今未婚的关键性因素还是外在的,用列宁同志的话来说,就是事物的性质主要地是由取得支配地位的矛盾的主要方面所决定的。

这座城市的坐地户,都想找坐地户,理由也简单,你个外来人,根不深叶不茂,如何能有好前程?若说这城是张网,那么关鹏连只花腿蛛幼卵都算不得。女儿家有点儿姿色的,首选是私企外企国企的年轻高管,关鹏这样的小公务员,如今连灰色收入也被掐根断茎,日后如何过安逸日子?即便是坐地户愿意找关鹏这样的,不是没正经工作就是长相差点意思,关鹏也瞧不上眼。而那些外地来的女人,长得好家境也好的,首选也是当地男人。关鹏倒不在乎对方仙居何处,只想找个有点儿文艺气质的姑娘。他想,一定要找个结了婚就再也不会离婚的女人,然后像老炮兵营长和老林黛玉那样过烟熏火燎的日子。而王美琳呢,年小未定性,等她毕业,谁晓得哪里落脚?谁晓得到时会否另栖高枝?她是西安人,极有可能毕业后回十六朝古都。他总不能把工作辞了去做倒插门女婿吧?如此细思,关鹏心气更凉。

这天突击检查工作的是省厅,作为办公室负责采购的人员,关鹏要订招待水果,还要去酒店订餐。正在这里筹谋,手机急躁地爆响起来。

“我想跟你好好聊聊,”王美琳说,“我下午没课。”“忙着呢。没空。”“你什么意思?”“我的意思是,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话。”“我想你……”

“我们分手吧……”他淡淡地说,“分了吧。”

这句话终于说出来了,毫无征兆地说出来了。先是莫名的静,而后传来王美琳急促的喘息声。两个人都没有再吭声。关鹏默默挂掉手机。

一上午他都惴惴不安,老觉得一抬头王美琳就站在眼前。如果她真站在对面,能有何说辞?不知道。那天中午他在饭店里跑前跑后,每每听到铃声都不禁浑身哆嗦。还好,王美琳再无声息。说实话,他倒希望她在电话里咒骂他一番,那样的话他会好受些。而现在,王美琳的沉默让他犹如深陷黑暗甬道,不晓得何时光亮才会照进。

王美琳的疯狂是从午后开始的。她打他的手机,他没接。她再打,他还是没接。在半个小时里她打了60多个电话。如果不是单位有规定必须24小时开机,他早把手机扔进抽水马桶了。刚开始只是内疚,当刺耳的铃声如复读机般萦绕耳畔时,他渐而麻木起来,将手机调到静音状态,有条不紊地结账、签字、护送领导到高速口、向主任汇报下月预算、复印文件、购买办公用品、到财务报账……手机一直在手包里嗡嗡响动,犹如怪兽在魔瓶中绝望呜咽。下了班,他直接开车回宿舍。推开门,发现王美琳正坐在里面跟顾长风聊天。顾长风嬉笑着站起来说,美琳来半天了,你怎么才回?王美琳没有吭声,只是低头喝咖啡。他一把拉扯起王美琳:“你不是想谈谈吗?我们走!”

他们其实也没谈什么。王美琳只是抱着他哭。哭阵儿停阵儿,停阵儿哭阵儿,后来干脆坐马路边抱头嘤咛。关鹏捋了捋她的长发:“回去吧。你现在还是个孩子。等你长大了,我们再谈恋爱。”

王美琳真就打了出租车回校,且几日音信渺茫。这倒让他颇感意外。按她的脾性,总要弄个鱼死网破。就想,也许她终于想通了,这世上没有谁离不开谁,谁都不是谁的恒星,谁也不是谁的行星。

顾长风呢,仍带豆豆乱逛,去了海豚馆和极地海洋世界,去了游乐场。更多时候,是在梅地亚广场看大妈们跳舞。关鹏想问他何时回廊坊,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又问关鹏要了五百块钱。关鹏想起上高中时,顾长风已经去职业技校念美术专业。他人漂亮,画又好,揽了不少私活。回县城头件事,就是带关鹏下馆子,生平第一顿自助涮羊肉,第一顿肯德基,第一顿必胜客牛排,第一顿日本料理……都是顾长风开着他父亲那辆破皮卡带他吃的。那时的顾长风,是腰缠万贯的老大哥,是世界连通器。他曾想,以后也要成为顾长风那样的人……而现在,看着顾长风略显佝偻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怅然。

那天关鹏突然接到陌生男人的电话。男人的声音听起来闷声闷气又异常洪亮,似乎随身携带着低音炮。他自报家门,说是王美琳父亲,想和他当面聊聊。关鹏想也没想就应了。等见了面,才发觉不光有王美琳的父亲,还有王美琳的母亲和王美琳。看来一场审判要开始了。关鹏还没见过如此阵仗,额头难免冒虚汗。王美琳父亲是个胖子,穿身板正白西服,系条猩红领带。母亲则黑瘦干瘪,满脸罩着煞气。王父也没兜圈子,说王美琳跟他分手后得了抑郁症和厌食症,如果病情继续恶化,后果不堪设想。你说怎么办吧?

关鹏很怕跟成年男性私下打交道。他缺乏经验。印象中,父亲与他虽血肉相连却冒着金属冷冰之气。小时父亲在黑龙江当兵,回家探亲时带不少榛子、松果、奶糖、果丹皮和棒棒糖。上大学后,父亲如果去了超市,仍会买大堆果丹皮,回家默默塞给关鹏。关鹏每次将糖纸剥下,都会发现自己瞬间变成七八岁的男孩。他们没一起喝过酒,没一起打过篮球,没一起下过象棋——他晓得曾经的老炮兵营长在部队时是主力后卫,也是象棋高手。上班后他给父亲买过管萨克斯,回家时也没见他吹过,只是擦得雪亮,摆在电视柜上,像平日的父亲般寡言。

如今面对王美琳的父亲,关鹏一时无语。他继续说:“关鹏啊,你们是自由恋爱,可自由恋爱也有底线,不能新鲜劲儿过了就分手。你去买水果,咬了口就能随便扔吗?你比她大,凡事要让着她,想着她,由着她。”

关鹏沉吟片刻才嗫嚅道:“我们分手了,她以后怎样,跟我没什么关系。不过,我倒真心希望她过得好。”

王美琳母亲就是这时发飙的。她从椅子上跳起,指着关鹏大声骂道:“你什么东西!玩弄完我女儿的感情就想撒手!没门儿!她又不是过期产品说扔就扔!你给我听好了,我女儿的病治不好,你要养活她一辈子!”

关鹏更不晓得如何应答,只是磕磕巴巴问道:“那你们……你们想怎么样?”

王美琳父亲朝老婆做了个手势,示意她息怒。他说:“问题很好解决,给你两个方案,你自行选择:一是继续跟美琳谈恋爱,解铃还须系铃人,你留在她身边,她自然会康复;二是你走你的阳关道,她走她的独木桥,不过,你要给她十万元的精神损失费。”

关鹏起身就想走。王美琳父亲清清嗓子说:“年轻人不要太拿自己当回事儿。如果你不配合我们,我们就去你们单位掰扯掰扯。你肯定不希望自己的大好前程毁了吧?一个在职警察,玩弄无知少女,话好说不好听啊。”

关鹏的衬衫都湿了,说:“你让我好好想想,让我好好想想……过段时间我们再联系。”

王美琳父亲哼了声:“你最好明天就给我回话。我在北京开了12家羊肉泡馍店,手下员工百十号人,可比你个小屁警忙多了。”

关鹏满脑糨糊。他感觉自己就是条落水狗,正挣扎着爬向岸边。还好,他相信自己游泳技术还不错,姿势也不会太难看。

有美一人兮

老炮兵营长和老林黛玉火速赶来了。关鹏听着门外焦灼的敲门声,忍不住去瞅顾长风。顾长风咧嘴道:“是我打的电话。信我的没错,酒是陈的香,姜是老的辣。”

老两口儿水都没喝,先问询起事情原委。老炮兵营长还从褪色的军用书包里掏出笔记本记录。遇到关键性问题,譬如,关鹏是否和王美琳发生过性关系?发生过几次性关系?是否采取了避孕措施?有没有堕过胎?老炮兵营长都会皱着眉头用红水笔做标记。当关鹏支支吾吾地将事情说完,老炮兵营长的本子上也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为了清晰可见,他还利用老林黛玉去厕所的空隙画了张形势分析图。他说,形势有点儿紧迫,但还不至于到警戒状态。王美琳父母知道开弓已无回头箭,唯一的目标,无非是想从你身上诈些钱财。这时站位要高,目光要远,态度要积极,行事要低调。如果他们真闹到局里,名声肯定受损。这种事,掰扯不清,千万不能让领导和同事认为你是个玩弄女性的男人。虽然现在开放了,但还没开放到美国的程度。不过十万块也确实离谱,我会帮你处理好的。最后,老炮兵营长拍了拍儿子肩膀,铿锵有力地说:“战斗开始了,不过我们肯定是胜利一方,美国哪里干得过中国?纸老虎而已。把那老家伙的手机号给我,我和你妈去谈判。”

他们下午4点钟去,晚上7点钟回。回来后老炮兵营长清了清嗓子说:“去外面吃火锅吧。”关鹏就知道问题解决了。老林黛玉无疑流过些许泪,眼布血丝,声音也有些喑哑。当老炮兵营长点菜时,她朝关鹏竖起三根手指轻轻晃了晃,于是关鹏知道,赔了王家三万块。那是顿沉默的晚餐,只有豆豆举着爆米花在他们中间跑来跑去。等吃完饭已9点,老炮兵营长执意开车回廊坊。关鹏晓得他认定的事,别人休想劝阻,只得叮嘱他们上了高速要注意安全。老炮兵营长重重“嗯”了声,扫他一眼,说:“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我们是本分人,既不能做狼,也不能做狗,我们要做狼狗,谁欺负咱了,该咬谁就咬谁。记住没?”

这么些年来,关鹏还是头次听到老炮兵营长的肺腑之言,不禁拼命点头,同时将老林黛玉的泪水慌乱揩去。以为就没事了。

本来他劝顾长风随老炮兵营长一起回老家,可顾长风说,他老婆又改了主意,不想离婚了,跑到单位撒泼耍赖,弄得领导很是火大,此时要回无异于飞蛾投火,还是先在这里休养生息。他前几天看广告,发现有家私立幼儿园招校车司机,他就去应聘了,人家也录用了他,还说豆豆如果入托,会减半收费。关鹏就没话可说了。

过不几天局里要举办消夏晚会。每年盛夏,局里都举办这样的演出。有点儿文艺细胞的男警女警集体出动,会唱歌的唱歌,会跳舞的跳舞,会说相声的说相声,会演小品的演小品,主题无非是“警爱民民拥警,警民携手一家亲”。作为工会兼职干事,关鹏必须像只皮猴不停旋转,挑选节目,购买服装,写主持词,联系场地,事先排演,如此如此,堪比迎春。往年,还要从市歌舞团邀请舞蹈演员领舞伴舞。今年领导说了,要开源节流,坚持两个“务必”,伴舞的就挑些腿脚伶俐的女同志吧。没经验?那就请有经验的老师带一带嘛。我们女同志抓坏人都手到擒来,还会被扭扭胳膊撩撩大腿这样的屁事难倒?既然领导如此安排,主管副局长和主任也不便多言,吩咐关鹏想办法聘请艺术指导。关鹏有个高中同学在本市艺术学院教书,便给他推荐了舞蹈系的一名教师。

这女人叫段锦。素面,长发,穿条宝石蓝长裙。她跟关鹏在办公室聊了个把小时。声音清脆,时不时夹杂些手势,手势也柔和,并不显得夸张或傲慢,关鹏就多瞅了几眼。事情谈拢,关鹏说:“段老师,天都黑了,您忙活半天真不落忍。不如这样,我请您吃晚饭吧?”

段锦笑笑说:“我晚上有约了,改天吧。你要是还有什么想法,尽管和我直说。”

女人的长发腰间荡漾,关鹏倚着门框愣了片刻。随后,麻烦事就来了。

是王美琳。关鹏本以为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她嘶哑着说:“你看看我的微博吧。”

一看真吓一跳,王美琳正在微博上进行自杀直播。有张图片是条细柔的胳膊,胳膊上那条醒目红线无疑是刀片割的。还配了句话:“原想选一人到老,择一城白头。不承想终究镜花水月。再见了,我爱的你。”关鹏再联系她时已经关机。除了恐惧,关鹏更感觉到一种深深的厌弃。他不喜欢拿性命开玩笑的人,更不喜欢拿性命威胁别人的人。作为训练有素的警察,他很快得出结论:王美琳只是在恐吓他。这个时间正是吃晚饭的点,她们宿舍的同学肯定都去了食堂,她心血来潮搞了这么张图片来吓唬他。钱她已拿到手,还想怎样?思来想去他给顾长风打了个电话,然后两人去了美大。如关鹏猜度的那样,王美琳穿着睡衣披头散发地开了门,见到关鹏先拱入他怀里,鼻涕一把泪一把。关鹏二话没说,拽起她旋出宿舍。

这间咖啡厅他们以前常来。关鹏给她点了比萨和果汁,看她小口小口地吃,边吃边嘟嘟囔囔,说她把父母赶走了,她会把那三万块钱还给他,她不缺他的钱,只是缺他的怀抱。抬头看着关鹏傻笑,笑得关鹏心里很不是滋味,犹豫半晌才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你分手吗?”

王美琳说,知道,怪我不懂事。

关鹏说:“其实那都是谎言。”王美琳说,知道,你肯定爱上别人了。

关鹏说:“知道我爱上谁了吗?”王美琳摇摇头。关鹏指着身边的顾长风说:“如果我说是他,你觉得惊讶吗?没错,我是‘同志。今天跟你‘出柜也是迫不得已。我不想你嫁个一辈子戴面具的男人,也不忍心将你的幸福毁在我手里。”说完将顾长风搂过,定定地看着王美琳。

王美琳嘴里的比萨掉在桌上。关鹏说:“我知道你是个好女孩。我的选择你也肯定理解。你会祝福我们俩的,是不是?”王美琳盯了顾长风良久才说:“谢谢你的信任,关鹏。我会为你守口如瓶的。”关鹏长叹一声:“我知道你是世界上最善解人意的女孩。”王美琳神情恍惚地乜斜他们俩一眼说:“为什么帅哥都是‘同志呢?给我讲讲你们的故事吧。”

把王美琳送走,顾长风再也忍不住狂笑起来。关鹏很严肃地问道:“我演技怎么样?”顾长风重重捶他一拳说:“我才是最佳男主角好不好?”关鹏说:“好个屁。额头的汗差点儿滴我手背上。唉,只能用荒唐来对付荒唐。”顾长风托起关鹏下颌说:“亲,不会真爱上我了吧?”关鹏掸掉他的手说:“滚!即便地球上只剩下凤姐和你,我也会选择凤姐。”顾长风“嘁”了声说:“你该怎么感谢我啊?”关鹏说:“去‘梦吧好了。不醉不归!”

关鹏将豆豆托付给小弟炳文,然后带顾长风去了酒吧。未承想酒吧里碰到帮老友,酒就喝得喧闹。大鸟在市城管局工作,父亲是国税局局长,但人低调实诚,身边总是那个小鸟依人的女友。胡烈和女友正在玩骰子。胡烈是一家商务公司的老总,即便在酒吧,白衬衣的袖口也扣得格外紧绷。他女友是港务局的会计,长得特像《复仇者联盟》里的黑寡妇。一帮人猜拳掷骰子玩真心话大冒险,不亦乐乎。顾长风啤酒一杯接一杯,后来又换了伏特加。关鹏晓得他是难得的轻松,压抑这些时日,换成他早疯了。去洗手间时眼风扫到个背影,依稀熟悉却偏念不起是谁,不禁跟着走几步,待看到侧脸才惊喜地喊道:“段老师!您也来玩了?”

不是段锦是谁呢。只是换了条黑色短裙,化了烟熏妆。段锦笑道:“还真有缘分,这里又碰上了。”关鹏搔搔头:“是啊。您自己来的吗?”段锦说:“别老您呀您的,我可能比你还小。直接叫我名字好了。”关鹏说:“好啊好啊。您在哪桌?不如过来喝两杯。”段锦说:“跟同事们来的。不方便吧?”关鹏说:“您是我们的艺术指导,有什么不方便的?那是蓬荜生辉啊。”

于是并桌,不管相熟不相熟,先是通乱喝。关鹏喝得少,动辄就去偷瞄段锦。这姑娘无论何时,脸上都挂着抹仿佛随时要消逝的笑容。后来在别人脸上,他再也没有发现过类似表情:那笑容是剂镇静剂,能让你即刻心安,可是因为短暂,又会让你心生怅惘。酒也不乱喝,从不主动敬酒,当别人向她举杯,她含笑盯着对方,象征性地抿上一小口。那口酒洇留在唇齿间,随时都要从红嘟嘟的唇里渍出。关鹏的心有些慌,跟她碰了几杯后,邀她去舞池里蹦迪。段锦摇摇头,说她不会跳舞。

关鹏说:“我教你啊。”

段锦歪着头问:“你经常教女孩子跳舞吗?”

关鹏说:“我只教喜欢的女孩子跳舞。”

段锦说:“我只和我男朋友跳舞。”

关鹏有些失望。段锦又说:“不过,我和男友分手了。”

关鹏眼睛亮了亮。刚想说点别的,就接到了老炮兵营长的电话。老炮兵营长说话素来言简意赅,口吻犹如长官对士兵训话。他说,我和你老妈商量了几天,决定给你买辆新车。什么牌子?奥迪Q7。为啥买这么贵的车?我们想透了,这世道,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尤其你们大城市,更是狗眼看人低。说白了,买新车就是为了给你提高身价,能更快捷、更省事地找个好老婆。哪儿来的钱?你忘了吗?咱家旧城改造时,老房子换了三处新楼房,我不过卖了一处而已。

关鹏愣住,不晓得说什么。老炮兵营长说,这个礼拜天你跟我去北京提车,然后直接开回你们单位。让你们单位的人也知道,咱家不是白给的,让那些拜金姑娘也看看,你不是白给的。

接完电话回到酒吧,段锦已经走了。关鹏有些失落。他不晓得为何失落,此时应该感觉到兴奋才对。还好,不久接到了段锦的短信。她的短信很短,只有五个字:“晚安,小警察。”关鹏盯着那五个字,隐隐觉得有戏。如她对他无意,何必发短信?即便礼节周全,“晚安”两字足够,如果是业务关系,加上“警察”两字也无可厚非,可是前面那个“小”字,就有了些调侃有了些亲昵的意味。关鹏忍不住跟大鸟和胡烈他们又狂喝了几瓶啤酒,内心里始终燃团微微了了的火焰。到散场找到顾长风时,顾长风正搂着位“公主”互留手机号,拽他起来,才发觉路也走不稳。等出租车时,脑子里还想着段锦的背影。他有种预感,如果明天约她共进晚餐,她肯定不会拒绝的。

钢铁侠

每日清晨关鹏的行程大致如此:6点半起床,7点开那辆老桑塔纳拉顾长风和豆豆吃早点,7点半把父女俩送到幼儿园,顾长风要开着那辆造型夸张的校车接孩子们。8点到单位。单位没有保洁,需要同志们自己打扫楼梯厕所。刚上班时,关鹏早早跑到单位,拖地板倒厕纸,顺便将同事们的杯中沏满普洱茶。这是老炮兵营长一再叮嘱的,说新人就要眼尖手勤腿快嘴甜。过段时日,关鹏听有人背后议论,说这新来的后生心眼儿真不少,看着傻,其实比谁都精明,如此急功近利想干吗?听着生气,关鹏故意到得晚,别说拖地板,桌上直积了半尺灰尘。过段时日又听人说,哎,这孩子原来比谁都懒,新鲜劲儿过了,就露真相啰。

关鹏是个经验主义者,上大学时哲学老师讲,经验主义是形而下的哲学,被毛泽东、邓小平批判过,但关鹏觉得经验主义至少要比理性主义靠谱儿。他发现,大家基本上是掐着点来。8点半上班,8点25分到,到了后,象征性地抹抹桌子扫扫地,开始各忙各的。关鹏也照猫画虎,不过分热诚,也不过分冷淡,反正大家都这德行,谁也挑不出谁的理。倒也真的没人说三道四。

这几天去得早,纯粹是因为演出事宜。马上要文艺会演,先是西岗区那个从小学五年级就指挥少先队员合唱团的老刑警得了阑尾炎。接着两个女警在跳拉丁舞时崴了脚,肿成大象腿,再没办法训练。另外就是从网上购买的裙子号码普遍小一码,本来都是臃肿的大妈了,勒身上仿佛群面相愁苦的巴西女奴……关鹏知道考验自己的时刻到了,如果这些小事不能嘎嘣其脆地处理好,不定遭多少人背后耻笑。

段锦听说后倒帮了不少忙。她说她有个学生指挥是把好手,获过全省的什么“金指挥棒”奖;至于跳舞的就更好说,简直比蚁窝里的工蚁还多。关鹏支支吾吾地问,那费用怎么办?确实,上面给的经费不够塞牙缝,用起来真是英雄气短。段锦说,她那个学生,父亲是老公安,自小崇拜警察,要是指挥这么一帮叔叔阿姨合唱,高兴还来不及,谈什么钱不钱?至于伴舞,备好服装就行。关鹏嘻嘻笑着说,真是警民鱼水一家亲。段锦说,那是,不过,会演结束后,你要请我们吃麻辣小龙虾哦。关鹏赶紧说,等那么久干吗?不如今晚就请。段锦想了想说,改天再说吧,你忙成这样了,我们怎么好意思打扰。

她说得比较犹豫,关鹏说,也好,过几天再请他们不迟。不过我前几天团购了“盛世海鲜”的券,不如今晚我单独请你?听说那里的海鲜煲请的可是韩国料理师。段锦沉默良久,方才盯着关鹏说:“我今晚约了朋友,去看俄罗斯皇家芭蕾舞团的《睡美人》,真是抱歉。”

看来她说了谎,那晚刚提及和男友分手,今晚就约人看《睡美人》?瞥眼段锦,却没再问别的。

不过,晚饭还是在饭店吃的。顾长风发工资了。这货向来是有一分花两分,非要请关鹏吃大餐。关鹏说,那就去吃大排档,老王家的擀面老汤味道杠杠的。顾长风急了,说,那怎么成?我还请了同事呢。我可不想让人家以为我抠门。关鹏懒洋洋地问,什么同事啊?男的女的?顾长风说,女的,我们单位的财务会计,人老好了。关鹏问道,结婚了没?顾长风若有所思地答道,应该没有吧?

等见了面,才明白顾长风那句“应该没有吧”是有所指。这是个比豆豆高不了多少的女人。身材如孩童,却是老姑娘面相。关鹏不禁皱了皱眉。还好,豆豆跟这个叫盈盈的侏儒很合。盈盈脾性也好,声音柔柔的,一辈子都不会着急的样子。他们四人坐在一起,仿佛是两位父亲带着两个女儿共进晚餐。顾长风说,去了幼儿园,人生地不熟,是盈盈关照有加,才让他觉得心里挺暖和。盈盈说,谁都有初来乍到的时候,这么做是应该的。顾长风就倒了满满一大杯啤酒敬盈盈,盈盈也不推辞,一饮而尽。顾长风瞄了瞄关鹏,关鹏也接圣旨般赶紧敬酒。敬第二杯酒时,手机响个不停,看了看,是段锦。心差点儿跳进酒杯,慌里慌张跑到屋外。

“你到星海剧院接我来吧。”段锦说,“我在停车场等你。”

肯定是段锦遇到意外情况,不然不会这个点给他打电话,也不会用这种口吻跟他讲话。关鹏也没跟顾长风打招呼,开车直奔剧院。到了停车场,空空荡荡,只剩辆宾利停在那里。段锦端着胳膊靠在车门上,她对面是个穿西装的男人。关鹏瞅了瞅那男人说:“段锦,我们走吧!”男人愣了几秒,一把抓住段锦,又瞥了瞥关鹏,问道:“这就是你说的新男友?”

段锦说:“没错。”

男人问:“警察?”

段锦说:“没错。”

男人笑着说:“样子不像个警察,倒像个吃软饭的小白脸。”

段锦说:“好坏跟你都没关系。”

关鹏想了想,走过去拉住段锦的手,转身对男人说:“别再骚扰段锦了。她以后不想再看到你。”

男人仔细打量关鹏一番:“这样毛手毛脚的男孩,过两天就腻了。”

两人上了车。段锦用纸巾擦了脸,又掏出化妆盒小心地涂口红。反光镜里关鹏看到她的脸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显得那么陌生。“送我回家吧。”段锦说,“我累了。”

途中两个人谁都没吭声。本来关鹏以为段锦会跟他说点儿什么,比如,关于这个看起来颇为神秘的男人,比如,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的故事,比如,今晚他们一起看的芭蕾舞剧《睡美人》。可段锦的唇线封得死死的,目光游离地看着窗外,关鹏也就没好意思开口。不过,男人肯定是个有钱的男人,没钱能开宾利慕尚?男人也是个有来历的男人,当了这么些年警察,还是一眼能看出对方成色的。不过男人还是有些特别,不像这个地区的有钱人,脖子上挂着黄金链、手腕上拴着赛鸽蛋的象牙。他看起来很清洁,眼神里满是迷离和……疲惫,仿佛一个随时会睡着的孩子。

段锦在小区门口下了车,朝关鹏摆摆手。关鹏说:“要我送你上楼吗?”

段锦说:“改天……再请你上来喝茶吧。”

关鹏说:“明天上午预演,局长审节目,不要迟到啊。”

段锦只是笑了笑。

回到家里,一个人没有,看来顾长风和盈盈他们聊得很投机。想到段锦说,改天请他到家里喝茶,难免欢喜。又想到今晚她的举动,心里满是疼惜。她骗那个男人说,他是新交的男友。如果对他尚无好感,怎会拿他当挡箭牌?又让他救驾,明显拿他当了贴心人。她还把他的身份告诉了男人,无非想让男人少找麻烦。再有钱的人也不会主动招惹警察。这女人看起来云淡风轻,其实心思缜密得很。关鹏推开窗户,小声咳嗽。他看到顾长风回来了。豆豆走在中间,左手是顾长风,右手是盈盈。他们有说有笑,仿佛是顾长风带着幼儿园的小朋友在郊游。

翌日段锦来得很早,穿了身咖啡色套装,娴静庄重,看到关鹏先就笑。只是一笑,关鹏就酥软了。那天虽有局长坐镇观摩,他仍气定神闲地调度,半丝躁气也无,连那个老嗡嗡乱响的音箱也傻大黑粗地站在那里,中间没有变调或失声。演员们也争气,合唱气势冲天,眉毛都快从眉骨上飞弹出;扎着马尾辫的小指挥别看纤细,指挥棒一动,先把自己拧成芙蓉姐姐的S形,顷刻调动起千军万马,女人们的裙子全换成了加肥版,她们张着赤红大嘴歌唱、摇摆,深情如天主教堂唱诗班的女童……局长当场表扬了大家,当然也表扬了办公室,说办公室措施得力,安排巧妙。关鹏忍不住得意地瞄了段锦一眼,不承想段锦也正拿眼风拢他。两人相视而笑,段锦还趁机眨了眨眼。她这个小动作不禁让关鹏浑身燥热起来。他抽空给她发了条短信,说:为了庆祝预演成功,我们去吃海鲜吧。不久便收到段锦的回话:“好的,小警察。”

那日的晚餐既喧闹又宁静。喧闹是别人的,觥筹交错,划拳行令;宁静是他们的,只是默然吃饭,间或关鹏抬头看着段锦“嘿嘿”傻笑两声。段锦也不搭理他。关鹏有些恍惚,身边蓦地万籁俱寂,这个叫段锦的女人,仿佛已陪伴他在此坐了数十载。

“你老傻笑什么?”段锦终于忍不住问,“没见过女人吃饭吗?”

关鹏说:“没见过女人连吃饭都这么美。”

段锦说:“油腔滑调,哪像人民警察?”

关鹏说:“人民警察也得学会赞美姑娘啊。”

段锦正色道:“记得正式演出了,千万让那个男主持别再忘了拉裤链。”

关鹏笑着说:“他有前列腺炎。”

段锦“哦”了声:“不早了,我要回家了。”

关鹏说:“回家有鸟意思?我带你看些好玩的。”

段锦狐疑地盯着他,慢慢擦掉唇边的海鲜汁。

他带她去了宿舍。她没反对,安静地在他身后跟着。顾长风带着豆豆去海边了,打开窗户,濡湿的风不时袭来。段锦说:“宿舍够乱的。”关鹏吐了吐舌头:“我有个哥们儿带着孩子也住这儿。”段锦说:“开收容所啊?”关鹏将顾长风的事简说一遍,边说边踩着板凳将一个硕大纸箱从衣柜顶部搬下,擦拭掉灰尘,瞥眼段锦,慢慢腾腾地打开。

那是箱超级模型:全是大小不等、造型各异的钢铁侠。它们站在箱子里,仿佛一支整装待命的部队。“这个最威武的,35公斤呢,是一比一的钢铁侠,3iron Man 3 MK43手办模型,纤维增强复合材料的,啧啧,战甲是金黄色相间,眼睛和胸口能发白光。是不是跟我一样帅?”关鹏把这个跟他差不多高的模型搬开,“这个是二比一钢铁侠,材质是PVCABS的。喏,再瞧这款。本来是漫威的限量版,但战损版是我亲手做的。牛逼吧?我一帧一帧看电影,然后买了电钻、焊枪、喷枪、金属油漆、头灯和放大镜,用了半年的休息日做出来。后来用单反拍了照片发到论坛,有人出价三万块钱我都没卖。我怎么舍得卖呢?哎,等我搬新家了,我要专门做个玩具柜,要按照电影专门定制,把一至七代全放在水晶弧形格子里。这个想法牛逼吧?”

段锦坐地板上托腮仰望着关鹏唾沫星子乱飞,脸上是那种惯常的微笑。她什么都没说。

关鹏有些失望,满以为她会很喜欢,即便不喜欢,最起码也要装出喜欢的样子。他点上支香烟说:“这些都是我的宝贝。下班没事干,就一个个摆出来。站在它们面前,我觉得自己成了将军。小时候,爸爸给我买了套塑料圣斗士星矢,整个暑假我都没出门。”

段锦说:“说实话,你把那个最大的钢铁侠搬出来的时候,吓了我一跳。让我猜猜你的心理吧,你梦想着成为超级英雄,可是呢,内心还是个小孩。”

关鹏犹豫着拉过她的胳膊:“我哪里都不小了。不信的话你摸摸。”

段锦打掉他的手:“谁稀罕啊。”

关鹏说:“真的不喜欢啊?”边说边把她拽进自己怀里。段锦拱了几拱,他喘息着说:“别动,别动,我可是钢铁侠。”段锦“扑哧”一声笑了,气力就绵软些许。关鹏顺势熄了灯,一把将段锦按住。

深海

关鹏没料到和段锦进展得这般顺利。段锦不是矜持的女人,该做的两个人也都做了。关于床事关鹏对自己甚是满意,多年的魔鬼体能训练让他比肯尼亚草原上的猎豹还勇猛。那晚他送段锦回家,分别时吻了她。她的舌头是茉莉花。他闭着眼憧憬,蜂蜜般甜美的日子怕是真来了吧?

才知道什么是热恋的滋味。以前和女人们的种种,跟段锦的种种相较,全是温吞的白开水。上班时会忽地想她,想她的桃花眼,想她嘴角不明显的细碎纹理;午餐时会忽地想起她,想她在床上凌乱的长发,想她腋窝牛奶的香气,此时那地方就不由得竖起杆旗;下班时会想起她,想她走路的姿势,想她说话时的语调……冷不丁清醒过来,难免自嘲,也算久战情场,何故如情窦初开?怕影响她上课,只有不停地给她发短信。短信也清洁,无非是忙不忙,吃了没有,注意午休啊诸如此类的日常性问候。段锦回话一般都要迟些。他更难受,单枪匹马在城里闯荡打拼的姑娘,哪怕有怪物史莱克疼她也好。

关于段锦家世,关鹏还是在乎的。他觉得,择偶好歹要进行一次科学化、程式化的考察,与王美琳的荒唐事更从反面印证了此点。这是父母传授给他的经验主义。首先对方有无家族性遗传病史,比如白癜风、癫痫症、红斑狼疮、精神病、抑郁症、舞蹈症、侏儒病、糖尿病,底线是色盲和左撇子——只要不驾驶车辆,色盲和左撇子还是无关紧要的。其次对方父母是否近亲结婚,这东西最有可能隔代遗传,底线是五代以外直系血亲,他相信医学,到了第六代染色体估计就不会交叉影响。再次对方是否单亲家庭。这点也要命,是老林黛玉一再强调的。她认为,凡是家庭不完整的姑娘大都有心理暗疾,比如轻微自闭症、间歇性暴躁症和隐蔽性孤独症,日后必会影响夫妻关系和婆媳交流,底线呢,是父亲或母亲因病早逝,毕竟是天意,对孩子的伤害有限,不会影响心理发育。水务局那个长得像高圆圆的姑娘,虽貌美性温,和关鹏也情投,但因8岁时父母离异,还是被老林黛玉和老炮兵营长一票否决。最后是对方有无身体残疾的兄弟姐妹。要是配偶有个脑瘫弟弟或低智商妹妹,岳父岳母病故后如何抉择?50%的可能性是由他们抚养,一旦如此,问题也如多米诺骨牌般纷至沓来:家庭负担加重,夫妻矛盾剧增,离婚率骤升。当初,他颇为心仪的那位幼儿园老师,就是因为有个脑瘫弟弟,相处了三个月后,仍分手两相忘。

虽深陷情网,关鹏仍保持了充足的警惕性,把段锦背景摸个底透,结果也让他颇为满意。她老家是内蒙古呼伦贝尔草原的,父母都是县城公务员,体健貌端,弟弟正上大学,是学校篮球队的队长,还参加过全国大学生篮球联赛。她在上海念的艺术学院,毕业后一直在本市大学教书,去年入的党,曾连续三年被评为全校优秀教师。可说算得上标准的小康之家。唯一让他疙里疙瘩的,是她的前任男友。那个开宾利的男人,时不时会忽然蹦出,斜眼打量他,让他心里陡然一凛。他本想跟段锦问问男人的情况,话到嘴边又生憋回去。即便真问了,段锦也未必说,没准还会勾连起伤心事;即便真说了,难免觉得他小肚鸡肠。两人都不再是榨汁机刚榨出的纯天然新鲜果汁,没必要计较果汁底部是否有沉淀物。何况,有些事过去,最好的选择就是让它埋葬在马里亚纳海沟。

然而那天心里还是硌硬了下。本来说好跟段锦去张北草原音乐节。据说罗大佑、朴树和伍佰要来。奥迪也从北京提来了,正好跑高速磨合磨合。顾长风和豆豆呢,要参加幼儿园组织的夏令营,也不会打扰他俩。查了查天气,不冷不热,最适宜租住帐篷,早早将杂物备好接上段锦。快上高速时,他接到条短信:

“你会后悔的,关。”

你会后悔的。关鹏皱皱眉,盯着号码。是陌生号,也许发错了。转念一想,如果发错了,怎知他姓关?那么,谁给他发这样一条没头没尾的短信?这话什么意思?忍不住偏头看了眼段锦。段锦正塞着耳机听歌,吐着舌头问:“怎么了,小警察?是不是忘了带身份证?”关鹏强笑道:“也不看看我是吃哪碗饭的。”

那天天气委实不错,关鹏心里却蒙了层霾。他掰着手指数了数最近自己干的活儿,数来数去好像并无漏洞,更没得罪什么人。就是跟王美琳分手而已……对,就是王美琳,关鹏恨恨地想,这不知好歹的,难道还在打他的主意?转念一想又不像。王美琳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什么话都炮仗般直接飞天炸裂,断然不会如此委婉晦涩。心里就有点乱,给小弟炳文偷偷发了微信,让他帮忙查下号码。炳文很快回了,说这是黑号,查不到机主是谁。关鹏闷头闷脑地开了阵车,时不时乜斜段锦两眼。段锦那天吊了条马尾辫,她发质硬,可能刚洗的头,有几根随风胡乱飘拂。她的侧脸没有正脸耐看,下巴过于圆润,可飞驰的阳光打在上面,有种瓷釉方有的光泽。

然而还是挺开心。乱糟糟的音乐节,客栈全满,帐篷租光,伍佰晃着几根油腻的长发唱了《挪威的森林》,罗大佑颤抖着破锣嗓儿唱了《恋曲1990》,朴树压根儿没来,然后是些莫名其妙的乐队,新裤子旧裤子,盲肠玫瑰异度空间之类。关鹏从身后搂紧段锦。霓虹灯和射灯将黑黢黢的天空射穿了几个洞。当他抬头仰望天空时,恰有流星驰过,不禁闭眼许愿,无非是跟段锦百年好合之类。许完愿忍不住自嘲,都什么年岁的人,还跟个孩子似的幼稚。即便如此,心里仍是汁蜜流淌。只是当他小狗般舔舐着段锦散发着茉莉香气的发梢时,车上接到的那条短信忽又跳脱出来,一字一字在瞳孔里放大,随着歌声左飘右摇。关鹏猛然间醍醐灌顶:这短信,八成是那男人发的吧?他怎么舍得段锦这样的女人?穷追猛打不成,才发了短信让他生疑猜忌。如此手段,也真够下三滥。想明白了,将段锦搂得更紧。段锦用手指敲敲他脑门说:“又发情了?”

从张北回来,忙得是脚尖朝后。先是文艺晚会在梅地亚广场隆重上演。让关鹏欣慰的是,主持人裤链没忘拉好,小指挥的S形堪比逻辑回归模型,小品演员没有卡壳冷场,总之一切都顺当流畅。刚忙完会演,上面的暗访组又来暗访,少不得接待应酬。接着是部里的老干部们来疗养,他们要挨个儿慰问。除了这些,还有让他担忧的事。有传闻说,纪委收到了举报大局长的匿名信。他呢,虽没做过什么违法乱纪作奸犯科之事,可毕竟是大局长这条线上的人,如果大局长出什么意外,主任他们难免受牵连。不过看样子传闻也只是传闻,大局长照样开他的会,吃他的饭,瞧不出什么风吹草动。他这才稍稍心安,跟段锦商量,是否跟他回趟老家?

他的意思很明了,想让段锦拜会下父母。无论如何,老炮兵营长和老林黛玉这关肯定是要过的。按照他的预测,这关不是问题。见面无非是给他们提个醒:他有了女友,老林黛玉莫再为他的婚事失眠。段锦那边也无异议,只是说,她要把课调换下。又问去那里的话,需购买哪些礼物?关鹏想了想说,买些土特产就好,爸最喜欢吃虾皮,妈最喜欢吃螃蟹。段锦说,给爷爷奶奶买什么?关鹏心里一暖,她想得真周全,不过是无意间提过,他跟爷奶感情深厚。就说,他们牙齿都掉没了,买些“富贵轩”的糕点好了。本想替段锦打点这些礼品,不料单位有事,等联系段锦,她说已购备齐全。他也就没说什么。

老炮兵营长他们无疑作足了准备。他们住六楼,还有电梯,仍将一至六楼的紧急通道细细打扫。屋内更不消说,百十平方米的屋,老两口儿昼夜未歇地拾掇两天,就差门上插彩旗墙上贴横幅了。见了段锦这叫个亲,老林黛玉左看右看,前看后看,老也看不够。老炮兵营长假装用纱布擦那管瓦亮的萨克斯管,一双老花眼瞪得溜圆溜圆,怎么都忙不过来。到了做饭的点,段锦一直陪老林黛玉守在厨房。老林黛玉赶了她三次都没能赶出来。菜肴无非是老三样,海蟹大虾炖排骨,鲍鱼鲜蛏烧大鹅。满满一桌子菜,就差白酒了。老林黛玉说,地下室还有两瓶陈年茅台,这么欢喜的日子就喝了吧。段锦就陪老林黛玉去了趟地下室。老炮兵营长朝关鹏“嘿嘿嘿嘿”地傻笑,犹如下岗职工中了五百万彩票。关鹏心下暗自得意,酒就喝得有点儿高。段锦也小酌了两杯,不时偷偷掐下关鹏的大腿。关鹏就迷离着眼死盯着她看。段锦说,少喝点儿,待会儿陪我去街上逛逛。老林黛玉忙接话道,去吧去吧,我们县城虽小,也是千年古镇。关鹏说,县城有什么好看的?还是带你去市里转转吧。

两人打车去市里。女人嘛,世界上大抵有三个地方最值得她们留恋:厨房、化妆间和商场。段锦似乎也不例外。在专卖店她看上双红皮鞋。处了这么些时日,倒很少见她这般兴浓。试穿后她又把那双鞋在手里掂来掂去,间或瞥关鹏一眼,半晌才说:“真是不错。很早就想买双这种款式的,不想在这里遇到。”

关鹏不是傻子,焉能不明白她的意思?他此时最该做的,就是屁颠屁颠地去开票付款。按理说这是他的职责,即便是热恋中的阿根廷雄火烈鸟,也晓得把最肥美的蛤蜊献给雌火烈鸟。但是——关鹏愣没开口。那双鞋标价两千五百元。两千五是什么概念?他半个月的工资。打小起,关鹏便是个不随便花钱的孩子。这可能和老林黛玉的教育有关系。老林黛玉时常念叨:“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常将有时思无时,莫把无时当有时”。甚至还让他把《蔷薇园》里萨迪的那句名言抄到日记本上:“谁在乎平日节衣缩食,在穷困时就容易过难关;谁在富足时豪华奢侈,在穷困时就会死于饥寒。”关鹏出生没几年,邓小平就“南巡讲话”了,可从小到大,关鹏极少买零食,玩具也都是表哥们玩剩下的。他极渴望得到那套塑料圣斗士模型,又不敢跟父母讲,恰逢老师留了篇作文,叫《我的爸爸》。他就在文章里赞美老炮兵营长,说他喜欢圣斗士玩具,过生日时老炮兵营长毫不犹豫地给他买了全套。老炮兵营长偷偷读了他的作文,彻夜未眠。翌日关鹏床头便多了那套梦寐以求的玩具。由此他晓得,不能轻易开口讨要礼物,而是要等对方主动馈赠——即便对方是父母。别看平日里他衣冠楚楚,拉风得要死,其实穿的都不是名牌,全是淘宝淘来的,不是优衣库就是 H&M,款式新颖便宜,穿一季扔掉也不心疼;即便跟狐朋狗友去泡酒吧,也都是网上团购酒水门票。当然,他唯一的奢侈品就是那些成箱成箱的钢铁侠。

当那双鞋子在段锦手里像团火焰来回晃动时,他其实做了无数次斗争:买,还是不买?买了,段锦肯定认为理所当然,热恋中的男人即便为女人掏心掏肺也理所当然,可以后呢?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他开着奥迪Q7,可并不是他妈的富二代。千万不能给段锦造成这种错觉:他有钱,他喜欢花钱,他喜欢为女人花钱。不然的话日后矛盾定会迭出,女人的欲望是器官上的息肉,割掉虽还会长,但不至于长得太过臃肿肥大;如果一直不割,很可能发生癌变。不买呢,段锦肯定会好好思忖一番。是舍不得,还是别的缘由?她冰雪聪明,定会明晓他的心思,也会体谅他的难处。果然,段锦见他没有动静,就对服务员说,还要去别家看看,先放起来吧。

就去看她的脸,没有丝毫沮丧的样子。她甚至朝他笑了笑,说:“还是有点小贵。我们走吧。”关鹏说:“你要是真喜欢,我们就买了。”段锦说:“一双鞋子嘛,有什么真喜欢假喜欢的。”关鹏说:“也好,也好,不如我们去看电影吧,听说《云图》最近挺火。”段锦说:“我们还是随便逛逛吧。你们这里不是有地震遗址吗?应该是免费开放的吧?”关鹏偷偷掐了把她的细腰说:“有什么好看的?要去的话也晚上去,还能干点别的。”段锦拍了拍他的头:“你呀,满脑子黄色思想。”关鹏从后面揽住她说:“领导一针见血,领导高屋建瓴,领导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挽救同志。”

两人就回了县城。老炮兵营长和老林黛玉早备好了晚饭。依然是饕餮大餐。老林黛玉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烹炒煎炸,新蔬时鲜,只恨买不得龙肝凤胆。老炮兵营长也贡献了道据说在部队练就、关鹏只在口头听说过的驴肉焖洋芋,吃得关鹏直打饱嗝。段锦不停地给老两口儿夹菜,老两口又夹给她,她又夹给关鹏。待酒足饭饱,老林黛玉去收拾寝室,犹如老宫女侍奉皇后般,一水的新褥子新被卧,据她说是1985年结婚时的嫁妆,多年来一直压箱底,怕有樟脑丸的气味,已然在阳台暴晒三日。段锦说:“阿姨,我跟你睡吧。”老林黛玉去瞅关鹏。关鹏说:“我妈晚上打呼噜,堪比八级地震。”段锦瞪他一眼,他赶紧说:“妈,还是让段锦陪你睡,你们娘儿俩亲热亲热,好好说说话。”段锦说:“是啊。”老林黛玉就不敢再说别的,忙去铺床温被。

听着身边老炮兵营长均匀的呼吸,关鹏睡不着了。看样子,段锦对父母印象不错。她是面上窥不出心思的人,不过从她言谈中尚能窥知她对自己的家庭甚是满意。这在意料之中。他掏出手机,仔细打量着上面那条新收到的短信:“你会后悔的,关。”这些日子,每天他都会收到这条内容相同的短信,有时是清晨,有时是午后,有时是日暮。他已然认定是她前男友所发。对这位神秘的现任女友的前男友,他一直保持着沉默。说实话,他完全有办法查到男人的相关信息,男人的车牌号他当时只扫了一眼,却早牢牢记下。可查出来又有何用?只是条骚扰性短信,连威胁都谈不上。每次看完短信他都想删除,可想了想又保留下来。他也不晓得这是何故。有时看看短信,再去看段锦,就觉得这个女人身上隐藏着无穷无尽的旧事。他渴望知道她身上发生过什么,但又极力克制自己的好奇心。“好奇害死猫”这句话他是信的。

父亲来回翻身,想必是酒喝得高了。他悄悄爬起踱到窗前。已立秋,夜色凉润。楼身后是田地,农人种了苞米、高粱和大豆,清甜之气随风卷漫。这晚无月无星辰,分不清哪里是田野哪里是夜空,黑黢黢苍茫虚空,偶有枝叶被风吹得窸窣响动,疾而忧伤,犹如夜海上传来的细碎疲惫的涛声。他点上支香烟,默然凝望着凝望着他的黑暗。

烟火

回单位的高速路上,关鹏接到主任来电。主任说,你方便吗?方便的话你听我说,大局长被双规了。据说是他们写了匿名信。这几天可能会有纪委的人找咱们,当然,咱们向来公事公办,做了的事就承认,没做过的千万不能乱说。记住没?

就挂了。

关鹏蒙了。没想到这天真来了。主任口中的“他们”,他当然知道是谁,无非是那两位向来与大局长面不和心也不和的副局长。本以为之前的传闻纯属空穴来风,不承想坐了实。他心里倒也安生,他和主任虽是大局长的人,但丝瓜藤是丝瓜藤,肉豆须是肉豆须,即便有纠缠,还是分得清,平日里办事全照着规章,没玩过幺蛾子。只不过如若大局长真被拿掉,他们这些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断胳膊断腿也是难免的。

段锦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关鹏笑笑说:“没有。办公室的都是奴才命,这不主任又让我安排午饭。”

到了单位一派兵荒马乱。本想找主任私谈,问问细情,可主任没在。其他处室的人见了他,匆匆忙忙点下头,半句话都没有。他甚是无趣,只得坐在电脑前发呆。及至晌午接到顾长风电话,说他在外面租了房子,想下午搬家。关鹏问他为何搬家,顾长风说:“我们爷儿俩不能老鸠占鹊巢啊。快让段锦搬过去住吧。”关鹏也没心思挽留,只说下午帮他拾掇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一个行李箱就把顾长风和豆豆的衣物全装下。顾长风说他租的房子在附近,有什么事也好照应。关鹏寡着脸将他送上出租车,顾长风说:“真舍不得我们爷儿俩?”关鹏挥挥手:“滚吧,快滚吧。”顾长风说:“我可不是翻脸无情的人。晚上一起吃饭吧。”关鹏神情恍惚地点点头。顾长风又叮嘱道:“别忘了带上你老婆。”

那顿饭吃得还算热闹。顾长风带了豆豆和盈盈。盈盈烫了鬈发,看上去像个衰老的洋娃娃。段锦和盈盈都围着豆豆转。顾长风附在关鹏耳朵边问:“你拉着个臭脸给谁看?”关鹏道:“有吗?”顾长风说:“怎么没有?是不是掉茅坑里了?”关鹏挤出丝微笑。顾长风说:“女人嘛,绰号叫麻烦,漂亮女人嘛,就是麻烦他娘。你是爷们儿,让着她点儿。”关鹏忍不住瞅了眼段锦,段锦正喂豆豆吃虾,就说:“我们能有屁事!”顾长风怏怏道:“那就好,那就好。”

顾长风搬走后段锦偶尔住关鹏这里。关鹏住的是单位宿舍,低头抬头全是同事,也顾忌段锦老被他们看到,不定传什么闲言碎语,更多时候是他去段锦那儿。是学校的宿舍,不过气氛要闲适些许。那天两人完事后,段锦摸着他小腹说:“我姑父他们来旅游了,我明天上午有课,你去机场接他们吧。”关鹏皱着眉说:“单位这几天乱得很,我怕万一……”段锦打断他说:“没有万一。”关鹏不吭声。段锦又说:“人多,记得开你那辆Q7去。除了我姑父姑妈,还有表姐表姐夫。”关鹏问:“接到后送哪儿?”段锦弹弹他脑门:“把他们扔大街上算了。”

于是晓得段锦是让他给亲戚们安排住宿。这倒简单,单位跟宾馆素有往来,安排几间房不成问题。不过这几天单位很多人被找去谈话,按说也该轮到他,难免心里绷了根弦。据说问得特详细,连购卫生纸的账目也要核查。

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翌日刚想去机场,纪委调查组的人就来了,指名要跟他谈话。他在办公室当了几年采购,心里还是有谱儿的,账务的来龙去脉也清楚,人家问什么,他就老老实实答什么,虽心无赘事,手心也是捏了把腥汗。待到谈完话已上午10点多,姑父他们在机场都等半个多小时了。他这才开着那辆老桑塔纳疯了般开奔机场。中间段锦打过次电话,一个自称“你姑父”的男人也打过电话。到了机场,呼啦啦围上一帮人,倒把关鹏吓了一跳。原来除了姑父姑妈,表姐表姐夫,还有两个双胞胎男孩。关鹏连忙道歉。姑父没好气地说,我知道你是警察,忙,就别客气了,一家人不许说两家话。瞅了瞅姑父,典型蒙古人,宽颊细眼,体态如熊,一看就是摔跤高手。

只得又打辆出租,将贵客载至宾馆。段锦早在宾馆等得不耐烦,见关鹏从那辆老桑塔纳车上下来,脸色就有些不对。关鹏忙说单位有急事,段锦也没搭理他,只是满脸堆笑跟亲戚们又搂又抱。饭是关鹏订的四百元套餐,除了猪肉炖粉条就是小鱼贴饼子,段锦抽空问道:“怎么没有海鲜?”关鹏一愣,旋而红着脸说:“哦……怕他们吃不惯。”段锦笑着说:“你觉得我们呼伦贝尔人没吃过猪肉吗?没吃过鲫鱼吗?”没等关鹏插话就扯着嗓子喊服务员:“来两斤基围虾!再来八只阳澄湖大闸蟹!”

姑父他们热情得让关鹏有点儿手足无措。给关鹏带了箱“绊马索”白酒,两箱牛肉干和奶酪,还给老炮兵营长带了件羊皮袄,给老林黛玉带了件鄂尔多斯羊绒衫,礼节周全得让关鹏后悔没订只澳洲龙虾。吃完了就嚷嚷着去海边洗澡。关鹏说:“现在水凉了,洗海澡容易感冒。”姑父说:“不怕不怕,我们酒喝多了,冬天也敢骑马背上睡觉。”关鹏不好再劝阻,将炳文唤来,两人开车将一大家子运至海边。段锦问:“怎么没开你那辆奥迪?”关鹏支支吾吾道:“雨刷器坏了。”

其实那辆奥迪关鹏倒极少开。平素都停在宿舍后院,上班下班依旧开那辆老桑塔纳。原因是有的,这么年轻,开着辆百八十万的车,同事不定在背后唠叨什么闲话。可老炮兵营长既然买了,又不能不要,只有跟段锦出去兜风购物,才悄悄开上。发动车时也探头探脑,怕被哪个同事撞到。

段锦说:“记得6点钟接我们。”

关鹏忙说:“尽量,尽量。”

段锦扬了扬眉,想说什么又没说,转身带着姑父他们去买泳衣泳裤。

结果下午5点多主任来找他。主任虽只比他大四五岁,却是个沉稳干练的老江湖。在关鹏印象中,如若天漏了窟窿,主任会悠闲地迈着八字步去超市买胶带纸,断然不会有丝毫慌张。可这次不同,主任脸色阴沉,坐他对面只是抽烟,屋子里满是烟雾。好歹他抬起头,盯着关鹏说:“兄弟,哥对不起你,白跟我混这么些年。下午局党组找我谈话了,说给我换个岗,去党办管理资料,待遇还保留着,只是没实职。我倒没什么,不过连累了你,心里难过得很。我担心没准哪天,他们也要拿你开刀。”关鹏沉默良久方道:“主任,这么多年了,我最了解你。无论你去了哪儿,或者我去了哪儿,我们还是穿一条开裆裤的铁哥们儿。”主任的眼眶有些湿润,哽咽着说:“我明白。这样吧,晚上我们去喝酒。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古人的话总是没错。”

关鹏也不好意思拒绝,心里想着段锦那头,却也不能扔下老主任。忙给段锦打电话,说单位加班,让他们打出租回市里,晚餐也不能陪他们了。段锦说:“晚上我就不去你那边了。”关鹏说:“好的好的。把姑父他们陪好。别忘了替我敬杯酒!”

那晚主任喝了瓶衡水老白干。关鹏知道主任能喝。据说有次主任陪上面的人吃饭,喝了两瓶茅台,喝了两瓶茅台的主任照样陪客人打牌打到天亮,一句酒话没讲,一件酒事没办。那天两人没任何言语,都心知肚明,此时说什么话都是废话。喝完酒都晚上9点了,主任打了车回家。关鹏赶紧联系段锦。段锦说,姑父他们累了,已睡下,她也没什么精神,正躺床上读书。“我就不过去了,”关鹏舌头都短了,“明天我有急事,你陪他们去极地海洋馆吧。孩子们最喜欢海豚。”段锦沉默了会儿,问道:“你是不是有心事?”关鹏说:“没什么,单位最近有点儿忙。”段锦又沉默了会儿,说:“要真有什么事,尽管跟我说,没准我能帮你的忙。”关鹏嬉笑道:“你能帮什么忙?别替我瞎操心,好好教你的书。”

第二天醒来头疼欲裂。关鹏急忙赶到单位,单位也没什么鸟事,平静如风暴眼。难得清闲,关鹏找了本落了尘土的小说,有一搭无一搭地看起来,看着看着想起内蒙古来的客人,忍不住给段锦打电话。段锦说:“我们玩得好着呢,你忙你的。”关鹏说:“你们要是去森林动物园就跟我说,那里的园长我认识。”段锦说:“那个动物园除了绵羊就是黄牛,呼伦贝尔有的是。”

白天清闲,晚上偏又来拨客人,尽管主任已调离,可后勤的事还是关鹏负责,依旧忙如龟孙。回宿舍倒头就坠梦里。醒来时发现段锦坐在床边凝望着他。关鹏拉住她的手问:“什么时候来的?”段锦抽出手拍拍他的脸:“姑父他们明天下午就走了,你陪我送送。”关鹏问道:“才来屁会儿的工夫就走?”段锦说:“他们要带孩子去天安门广场看升旗仪式。下午4点的火车。”关鹏将她搂过来猛亲,段锦推开他,整了整裙子说:“明天记得到学校接我。”

翌日去火车站的路上,段锦突然说:“糟了,忘了给姑父他们买点吃的。附近好像有家乐福吧?”关鹏说:“你等我。”他很快就回来了。段锦瞅了瞅,塑料袋里有六根双汇火腿肠,六个乡巴佬茶叶蛋,六瓶“北纬48度”矿泉水,问道:“只买了这些?”关鹏说:“是啊。不够吃吗?7点钟他们就能到北京。”段锦喃喃道:“哦,你想得真周全。”本来关鹏还想买几桶方便面,想想吃不了也会扔掉,何必浪费呢,就说:“那当然。”段锦乜斜他一眼:“我记得旁边超市里土特产也不少,鱿鱼片黄鱼干乌贼肉啥的。”关鹏问道:“你没给姑父他们买吗?”段锦说:“买了。”说完定定地看着关鹏。关鹏说:“咋啦?”段锦想了想说:“没什么。”

亲戚们走后那几天,段锦没怎么联系关鹏。关鹏也没有往心里去,他这头虽风声松懈,心里那根弦绷得倒比之前更紧。局里已陆陆续续清理大局长的旧部,人事处的处长去了食堂管伙食,监察处的处长下派到分局当副局长,总之都是明降。像关鹏这样没职位的,最担心的就是下派到某个兔子不拉屎的派出所当巡警。他联系了几次主任,主任只是叮嘱他,作最坏的打算,不过年轻人吃点儿苦总是好的,要记得星云大师那句话,吃苦是福。关鹏还能说什么?在办公室如坐针毡,接到段锦电话也没个精气神。那天段锦说,好久没去酒吧了,晚上去玩吧。关鹏倒有些意外,她极少主动张罗去如此喧闹的地方,就说,好啊,我把顾长风也叫上。段锦说,那我把师姐带上,好久没见她了。关鹏问,什么师姐?段锦说,大学的闺蜜,以前都在上海读书,现在做酒店呢。关鹏说,怎么没听你念叨过。段锦淡淡地说,她呀,比国家第一夫人都忙,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的。

关鹏跟顾长风到得早,碰到了大鸟、胡烈他们。大鸟似乎有什么心事,死劲儿喝酒,偷偷问胡烈,这才知晓,大鸟跟女友分了,本打算十一月底结婚,问题就出在买车上。大鸟想买辆荣威W5,女友不干,说一辈子结这么次婚,要买辆好车,起码要捷豹XE吧。大鸟说,车就是代步工具,有辆凑合着用就行。女友说,如果买荣威,那婚也就不必结。本是两人私话,谁知被大鸟父亲知晓。父亲说,那就让她嫁给买捷豹的男人吧,咱们家买不起。大鸟又犯了个错误,把话传给了女友,女友告诉了家里,家里又不干了,说大鸟家有的是钱,买辆破车还要推三阻四,明明是瞧不起我们闺女,这婚不结就不结,再说了,我们家闺女找什么样的找不到?如此如此,再加上亲戚添油加醋煽风点火,大鸟干脆和女友分了。

关鹏说:“至于吗?她以后到哪里找大鸟这么好的富二代?有钱不乱花,颜值高不乱搞。真是傻逼一个。”胡烈似乎颇为感慨,说:“现在的姑娘,老觉得全世界都对不起她,老觉得全世界都是她的。”瞅了瞅“黑寡妇”嘿嘿笑着说,“像我女朋友这样视金钱为粪土的,还真是快绝迹了。”关鹏就去看港务局的女会计,看着看着难免羡慕起胡烈来。

关鹏喝得有点儿晕乎,见到段锦进来时忙晃晃悠悠站起来迎接。段锦说:“快来拜见我师姐。”关鹏就去看女人,一看不打紧,头先炸开去。那女人见了关鹏也是愣住,盯着关鹏看。段锦说:“大眼瞪小眼的,怎么,你们认识啊?”关鹏忙摇了摇头,师姐笑了笑,说:“你男朋友长得可真像那个明星,叫什么来着?‘跑男里的,对,郑恺。”段锦说:“他可比郑恺帅多了。”

师姐入座,时不时瞥眼关鹏,关鹏忙低头倒酒。她怎会是段锦师姐?他跟她早就相识,有段时间单位来了贵客,都住富丽华酒店。女人就是富丽华酒店的前台经理。关鹏那时到办公室不久,常办漏兜的事,女人帮他打过几次圆场。关鹏难免对她微生好感。她是那种男人看过一眼就永远忘不了的女人,说美艳呢,端庄起来堪比马利亚圣母;说端庄呢,眼风扫过尽是春水微澜。有次结账后,关鹏笑着说请她吃饭,她也没拒绝。在海边的山庄,他们喝了三瓶波尔多红酒。与电视剧里老套的情节无异,他们睡了,关鹏一直认为那次是睡女人睡得最爽的。后来两人也交往过,她很喜欢关鹏。不过关鹏作了些调查,发现她情史杂乱,又约了几次后对她说,还是做朋友吧,友情远比恋情长久。他记得说这话时是在家火锅店,羊蝎子冒着浓烈的膻味,水汽像雾霭般将两人笼罩,根本看不清彼此眉眼。从坐下到离开她一直没说话。关鹏这才知道,世界上最有力气的动物不是大象,不是雄狮,也不是抹香鲸,而是沉默不语的女人。

没想到如今在此相遇,更没想到,她竟是段锦师姐。酒意骤无,话也不敢多说,坐段锦与师姐对面,眼风却笼着胡烈、大鸟那桌。段锦说:“你呀,心不在焉。要想喝酒,就去找那帮狐朋狗友吧。”关鹏如获大赦,嘴上却道:“我怎么舍得?丢下两个美女,简直是犯罪。”段锦说:“随你便吧。”关鹏立马正襟危坐,脸上堆笑目视着段锦。冷不丁扫到师姐貌似哀怨的目光,只得低头小酌。段锦和师姐在嘈杂的音乐声中窃窃私语,时不时同时抬头扫关鹏一眼,扫得关鹏心如鹿撞。还好,过不多时师姐起身辞别,她说,相聚时难别亦难,酒店里还有点儿紧事,要先行告退了。段锦嗔怪道:“你啊你,总是这样,这心刚热乎,就幽灵般飘走了。”师姐说:“哪里有女人老恬不知耻当灯泡的呢?等哪天大家都空闲,到我们酒店里喝。我好多年没醉过,倒真想好好醉一场。”段锦说:“也好。”

师姐走了,段锦默然跟关鹏喝了几杯血腥玛丽,说:“我这师姐,大学跟我一个宿舍,最是贴心。人长得美,又挑剔,一晃到现在也没嫁出去。”

关鹏皮笑肉不笑。

段锦说:“你们单位要是有合适的,不妨给她介绍介绍。”

关鹏说:“我们这清水衙门,全是糙爷们儿,有品有位的师姐,哪里瞧得上眼?”

段锦说:“你倒是很了解师姐呢。”

关鹏说:“天下美女的心思,全都差不多。”

两人边说边走出酒吧,在关鹏那辆车旁停住。段锦摸着车门说:“这辆车是贷款买的啊?”

关鹏说:“谁讲的?我老爸卖了处拆迁房呢。”

段锦笑吟吟地望着他,半晌才说:“上次跟你回老家,阿姨说,车款只是交了首付,叔叔每个月要还贷的。”

关鹏不禁皱了皱眉,一时无语。转念一想,段锦说的也不无道理。县城里一处拆迁房,也就四五十万的价钱,还真只够付个首付。自己倒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就说:“管他呢。老爷子的心意我也不能辜负。日后有了钱,我也给他买辆好车。”又说:“你闭上眼睛,我有礼物送你。”段锦眯眼看他,关鹏说:“小狐狸,听话。”段锦闭了眼。关鹏从包里掏出件物什塞她手心。等她睁开眼,却是枚黄金十字架,在微光浸润下尤为闪亮扎眼,不禁“啊”了声说道:“你怎么……”关鹏将她揽入怀中,吻得她半个字也哼不出。她搡开他,将十字架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瞅,“你真是有心,后面还刻了我的名字。”关鹏说:“姑父来时,说你小时候在教堂受过洗,那天路过金店,就特意定制了这枚十字架,也不知道你是否喜欢。”段锦又将十字架把玩一番,犹豫着戴到脖子上,喃喃道:“其实……”关鹏嘿嘿笑着说:“其实我们该回家了。”

回到宿舍,难免巫山云雨。关鹏兴致高涨,段锦却颇意兴阑珊。关鹏打她身上翻落,她也只在黑暗中看他抽烟。“以后少抽烟,老了,肺就成了破蛛网。”她将灯打开,俯身凝望着关鹏,关鹏将烟雾喷吹到她嘴里,她也没有往常般拧他耳垂,只是说:“我倒是想看看你收藏的那些钢铁侠呢。”关鹏说:“黑灯瞎火的,有什么好看的。不如好好看我。”说罢屈臂展示肱二头肌,段锦嫣然一笑,从床上跳下,搬了凳子去够。或是太沉,怎么也没搬动,干脆从凳上下来,手里抓着把烟花。关鹏已然忘记何时买的,段锦呆呆地说:“我们去放烟火吧,很多年没放过了。”边说边用抹布将上面的灰尘抹掉。关鹏说:“半夜三更去放烟火?”段锦说:“是啊。也不用走太远,附近不是明德广场吗?关鹏叼着烟屁股假装恨恨地瞪她一眼,说:“哎,良辰美景本应颠鸾倒凤,却要无故去受风寒。”段锦说:“就这一次,以后也不会有了。”关鹏说:“那不行。以后我们有了孩子,逢年过节,都要一起放烟火。”段锦笑了笑,没说别的,只用手轻柔地蹭着烟花细杆。

是小跑着去的。广场除了他俩再无旁人。关鹏用火柴将信子引着,段锦一手抓杆,一手捂住自己左耳。关鹏说:“别怕,只是烟花,又不是鞭炮。”段锦不听,依然那般姿势。广场上灯光灰昏,耳畔有咸风号走,关鹏看着银白色烟花柔曼地喷涌,于风中摇曳盛开,随即消散开去,星星点点伴着“刺啦”细响。段锦笑得清澈,后来忍不住跳跃挥舞起来,宛若婴孩,烟花也随之雀跃流离,将夜风划开一道又一道口子。放完了一支,关鹏说:“我们不如去角落里,那样烟花才更美。”段锦咬着下唇说:“算了吧,我还是喜欢在明亮的地方放烟火。颜色单调是单调,心里却安稳。”关鹏说:“傻丫头,总是跟别人想的两路。”段锦也不搭理他,径自又引一支,将手臂高高擎起,关鹏仰头,看那烟火被风吹得一路飘摇,竟有些痴了。很快烟花燃尽,关鹏将段锦裹进自己夹克衫里。段锦一直不停地哆嗦,不晓得是寒风侵袭,还是兴奋难平。不禁将脸贴至她耳畔,却听她念诵道:“桃花落尽满阶红,后夜再翻花上锦,不愁零乱向东风。”就问:“你说什么呢?”

段锦淡淡地说:“没什么,几句酸词腐句而已。”

关鹏如幼犬嗅骨般闻着她发香,说:“甭给我转词,要记得跟粗人说粗话。”

段锦未应,关鹏却察觉到她在轻推自己。当她转过身仰望着关鹏时,关鹏见她瞳孔中似有泪光,不禁埋怨道:“操,没想到你这么多愁善感呢。”

段锦的嘴唇翕合数次,这才缓缓说道:“关鹏……我们分手吧。”

关鹏将耳朵侧过,问道:“你说什么?”

段锦说:“我们分手吧。”

关鹏傻盯着她。她从脖颈上摘下十字架,想了想,塞给关鹏,说:“送给别的好姑娘吧。”

关鹏一句话都说不出,近乎粗野地将十字架套勒进她脖颈。她没有反抗,任关鹏将十字架塞进内衣。等他大口喘息着横眼瞥她,她只是随手捋了捋被夜风吹乱的头发。发梢上全是烟火的碎屑。

麋鹿

关鹏一直后悔那晚眼睁睁地看着段锦离开。夜那么深,出租车也少,他为何没开车将她送回学校?他坐在明德广场的台阶上闷头抽烟,呛得自己咳嗽不已。有那么片刻,他凝视着段锦越发黑小的身影,眼前除了朱玉碎片,再无旁物。当段锦拐弯时,他猛然站起狂奔过去,风割双耳却万籁俱寂,仿若他在深海区游泳一般。他看着段锦离自己越来越近,恰在此时,走过来一干人马,不是别人,正是此区的巡警。他们一般都在下半夜巡逻。他不由自主地将脚步缓下。等这干人走远,再去寻段锦踪迹,已如黑鸟入夜。关鹏不禁坐到马路牙子上,又猛抽了几支烟,想那段锦为何突然提出分手。就这么白牙露红唇启,将过去抹得干干净净,一走了之。思来想去仍然莫名,打段锦的电话,通是通了,没人应答而已。如此反复数次,心就越发荒凉。回住处取了车,直开到段锦楼下。敲门半天,悄无声息。就想,像段锦这么聪明的,怎会猜度不到他如此这般,肯定是去别处借宿了。心扭成麻绳,怏怏回了宿舍。躺在床上如被旺火烹炸之鱼,满肚子的怒气无奈。翻过来翻过去,天似乎快亮了。他开上车,又跑了趟段锦的宿舍,猛擂房门,不会儿对面探出头颅,骂道,神经病吗?半点公德心都没有!关鹏怒气冲冲地瞪那人一眼,那人轻手轻脚关了门,门缝里遂又传出嘀咕声,警察有什么牛逼的!

警察能有什么牛逼的呢,连个女人都搞不定。关鹏只得又回住所,站窗前看那光亮膨胀蔓延,旭日东升,霞光凛冽。匆忙洗脸赶往单位。单位又要开会,布置最末季度任务事宜。其间他溜到厕所,战战兢兢拨通那号码,遗憾的是又传来熟悉的铃声。他想,说不定段锦也在纠结懊悔中,没准中午会主动联系自己。待到中午,倒真是接到了电话,不过不是段锦,而是顾长风。顾长风说晚上要请他和段锦吃饭。他最近炒股,小赚一笔,因而将饭店定在了最豪华的金鼎轩。关鹏有气无力地应付着他,脑子里满是段锦。

下午跟领导请了假,去了趟大学。他知道今天下午阶梯教室有段锦的课。结果却是位白发老先生。老先生说,段锦跟学校请了长假,说家里有事,回了内蒙古。关鹏道了声谢,蔫头蔫脑踅回车里,痴眼望着银杏树的叶子。自己哪里犯了大错,让段锦如此决绝?她那么聪慧宽厚,如果是小错,断不会这样果断。两人相处数月,脾性都摸得透,自己也没有过什么难堪可隐瞒。想到这里突然念及师姐。段锦带师姐跟自己见面,是什么用意?难道她知道了自己和师姐的关系,这才让两人相见以辨虚实?可忆起那晚场景,除了略显尴尬,也没说什么错话。即便她知晓了,那又如何?谁的旧爱不是他人新欢?越想越乱,越乱越想,然后猛地察觉,那弱小的、不安的、如彗星般扫过的阴影,似乎曾在他脑海中迂回游动。从接到那条莫名其妙的短信开始,一种不祥的预感就如夜之鸱鸮萦绕不散。他翻出手机,扫了眼中午收到的短信:

“你会后悔的,关。”

即便如今,他也没有后悔过。如果说,此前几年的单身生活是雾霾之都偶然的几次放晴,那么认识段锦之后,几乎日日是海南岛绵延的晴空。她毫无缘由地离开自己,又玩起失踪,难道有难言之隐?到了晚上,昏昏沉沉去赴约。除了顾长风,当然少不了盈盈,这次顾长风还叫上了炳文。也难怪,他早把炳文当成自家的男保姆了。盈盈似有心事,菜没吃,酒也未喝,不时拿眼风扫关鹏,欲语还休,关鹏也没心思去度量。见到顾长风倒是愣住。这家伙一身名牌,手腕上还戴着块价值不菲的名表。顾长风见他那副嘴脸,忙讪讪地说,偶然认识一哥们儿,是股市操盘手,透露不少内部消息,今年股市行情大好,于是挣了些零花钱。关鹏低头饮酒,也懒得听他絮叨,喝着喝着晕乎起来,撑着双臂想站立,不承想腿脚绵软跌坐椅上。他恍惚着想,妈的,自己一定是生病了。

果真就在医院躺了数天。也不晓得是否昨晚受了风寒,发烧咳嗽拉肚子,冥顽不退。顾长风看守两天,又是验血验尿,又是心电图胸透,忙得四脚朝天,只得暗地里通报给老林黛玉。老林黛玉和老炮兵营长连夜赶来,见关鹏脸颊苍瘪,难免黯然。关鹏自小皮实,还真没患过灾病,大不了感冒,药也不吃,打几场篮球出几身臭汗,小恙即安。那天顾长风探病,关鹏将老林黛玉和老炮兵营长支走,断断续续跟顾长风说了段锦的事。顾长风大惊,说:“你们郎才女貌,神仙眷侣的,咋会变成这样?你是不是做了亏心事?”关鹏苦笑一声说:“我堂堂正正,能做什么亏心事?”又瞥顾长风一眼,“做亏心事的是你吧?你那块浪琴手表,从哪儿偷来的?”顾长风嬉笑着说:“朋友送的。”关鹏说:“你又说你炒股赚了钱,可你哪里来的本钱?巧妇还难为无米之炊呢。”顾长风沉默了会儿,仍嬉笑着说:“我们从小光屁股长大,你不是不知道,我向来胆小怕事,违法的事从来不沾。”不待关鹏再追问又匆忙道,“我又该做脑电图了,先不陪你了。老话说得好,天涯何处无芳草,分就分吧,总有好麦穗在后头。”

关鹏问:“什么脑电图?”

顾长风笑笑说:“没什么。”

关鹏没跟父母谈段锦的事,可住院这几天,段锦一次没来,老林黛玉和老炮兵营长再迟钝,也难免心生疑窦。那天输完液,老林黛玉边给他按摩手腕边漫不经心地问:“段锦出差了吗?”关鹏湿巴着眼不吭声。这时老炮兵营长问:“儿子你说实话,是不是你们出了问题?”关鹏挣扎着起身,说:“我们分了。”

老林黛玉和老炮兵营长对视一眼,未再盘问。待到下午,老林黛玉说:“妈是过来人。你要真放不下,就豁出脸皮死缠烂打,软磨硬泡。女人家,最大的缺点就是心软。”又说:“要是放得下,就别再想陈芝麻烂谷子,你条件好,就是天上的仙女,都恨不得嫁给你。我刚和你姑姥姥通了话,她说有个高速公路上的收费员,漂亮又贤惠,要不先见上一面?”关鹏将头摇得如龙睛鱼尾。老林黛玉说:“哎,不过段锦这孩子,倒真是懂事。”关鹏心一阵绞痛,老炮兵营长使个眼色,老林黛玉忙借口买水果出去。老炮兵营长说:“儿子,你把段锦电话给我,我想跟她当面谈谈。”关鹏说:“我的事我来处理。放心吧。”老炮兵营长站立一旁,搓着手似有心事,半晌才磕磕巴巴地说:“儿子,哪天我带你去把包皮割了吧。”

关鹏一时无语。他小时候确实是包皮。那时老炮兵营长从部队回来,最喜欢给他洗澡。“没事的,”关鹏低头嗫嚅道,“不影响。真的不影响的。”

老炮兵营长讪笑着将一把棒棒糖塞他枕下转身走了。关鹏偷偷剥了支含嘴里,明明是最喜欢的荔枝味道,尝起来却是苦的。

其实这些天他一直给段锦打电话,可都是失落。看来段锦已然铁了心。有时他盯着房顶想着与她的点滴过往,总想号啕一场。可这把年岁,又怕被医生护士听到,更怕惹老林黛玉和老炮兵营长神伤。好歹出了院,老林黛玉和老炮兵营长元神归位,他也到单位上班。这些时日,单位仍是惊魂未甫,老局长未肃清的旧部仍如惊弓之鸟。他懒洋洋地处理着日常旧务,不慌不忙,心也渐渐澄明。那天他接到老主任电话。老主任说:“有两件事想告诉你,一件好,一件坏,你想先听哪个?”关鹏笑着说:“我都这操行了,还能有什么好事?”老主任说:“那我就先说好事。我表妹有个同事,在街道办事处工作,淑女一枚,要不要见见?”关鹏说:“坏事呢?”老主任沉吟片刻说:“我听到私下里消息说,这次又有一批人被下放,你呢,被分配到官营派出所了。”

官营派出所是最偏僻的所,开车到市里尚要40分钟。关鹏说:“我还是先考虑考虑工作吧。”老主任说:“也好也好。越偏远的所越锻炼人,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

虽被贬到派出所当巡警,介绍对象的却没少。闲极无聊也联系了几位。有个某区宣传部的干事,在电话里问了他的学历专业,又问了他身高体重,戴不戴眼镜之类,还要了他的照片。后来说,觉得两人气质不符。关鹏有点儿生气,说那好歹也让我看看你模样吧?那姑娘倒也大方,迅速将照片传来。关鹏一见不禁哑然失笑,照片上的人,从面相上根本看不出是男人还是女人,好像还是兜齿。还有某小学教师,在电话里问了他幼儿园的毕业成绩,小学的毕业成绩,中学的毕业成绩,大学的毕业成绩,工作后有没有立过三等功,还问了问他最喜欢什么动画片,最后也不了了之。关鹏自嘲,如果不说是《圣斗士星矢》,而是说《熊出没》,会不会就成了?如是几番便彻底没了兴致。那天去超市购物,忽然一位女孩远远跑过来搭讪,却是王美琳。王美琳倒没什么变化,只是睫毛膏比以前打得更重,看上去成熟些许。王美琳用一种怜悯的神色打量关鹏一番,支支吾吾道:“有件事我……我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关鹏说:“怎么,三万块钱花完了吗?”

王美琳白着眼说:“你怎么变得这么刻薄?我们虽然分了手,可还是拿你当朋友。你们的事,我可半个字都没跟别人说过。”

关鹏就笑。笑是一种没有副作用的镇静剂。

王美琳说:“那天我在商场见到了顾长风……就是你那个男朋友。”

关鹏咦了声道:“他怎么了?”

王美琳说:“哎,我没想到男人和男人在一起,也喜欢跑偏。那天他挽着个珠光宝气的女人买衣服。那女人啊,没50岁也有40岁了。”

关鹏说:“这有什么稀奇的?陪朋友逛街呗。”

王美琳说:“你知道一起买什么吗?乳罩啊。他怎么能这样对你呢?”

关鹏想了想说:“我跟他分手了。”

难免有些担忧顾长风,不知道这家伙玩什么幺蛾子。想哪天定要跟他好好聊聊。东西还未买全,就接到老主任电话,老主任说,上次提到的那个姑娘,人家催了,问要不要碰碰面,也是好几户人家排队呢。关鹏说,主任你就作主吧。

第一次见面他去晚了。刚接了件棘手的事,几位女大学生援交,在辖区的小旅馆被抓。到达茶馆时,他远远看到老主任正背对他跟一位中年妇女聊天。那个面目模糊的女人有头蓬松乌黑的头发,这让关鹏有种错觉,仿佛女人的身体跟空气没了界限,随时都会被吸入到一个黑洞里,而他在行走的过程中,女人的轮廓却越来越亮,从看清她黑沉沉的眼袋,到看清她眼角被脂粉涂盖的皱纹,心情才豁然起来。他跟老主任打了招呼,又跟女人握手。眼光游离时才发现,中年妇女身边坐着个女孩。他很惊讶刚才进来时没瞅到她。也许,是恰巧她头上的灯光太暗,抑或是,她母亲庞大的身躯将本就羸弱的她挤成了可有可无的影子。

“你好,我是米露。”她欠身,朝关鹏点了点头。她有些羞怯,仿佛躲在树桩后的麋鹿。他不禁朝她咧嘴笑了笑。

那顿下午茶,基本上是例行公事的下午茶。米露母亲肯定带女儿相亲无数,问题演习多了,难免延伸出某种略显疲惫的惯性。比如她问了关鹏的家庭情况,父母的职业啊,年龄啊,家庭成员啊,他是哪里毕业的啊……关鹏盯着中年妇女一一作答。后来他干脆不等问询就主动说下去,他觉得这样会让这个女人歇息会儿。说实话,她干燥、浓重的鼻音让他有种被审讯的感觉。他说,他上班时间不长,只有五年。他说,他在北区买了处楼房,还没装修,不过面积不大,只有90平方米。他说,他工资不高,如果不算奖金,只有五千来块……在他平静地介绍自己时,留意到女人的眼神越来越冷淡。她甚至有些走神,望着黄色桌布上的一块铜钱大的油渍。她那头蓬松的头发上栖了只苍蝇。关鹏看到那只苍蝇安静地舔着毛茸茸的纤腿。

“时间不早,我们先回去了。”女人白了女儿一眼,“你晚上瑜伽馆不是还有课吗?”

关鹏刚知道米露除了白天在东区的街道办事处上班,晚上还在一家瑜伽馆当教练。

老主任瞥了关鹏一眼,关鹏犹豫着说:“阿姨,我送送你们吧。”

“不用了。”女人仰着下颌说,“我们自己开车来的。”

女人的语气有些意料中的生硬。关鹏扭头去看缩在女人身后的米露。米露只是垂着头。

在胡同口倒车时,一辆红色轿车从他那辆 Q7旁缓缓蹭了过去,无疑是米露母女。又瞅到老主任正开着车窗抽烟,就摇下玻璃按了按喇叭。老主任见到他很是吃惊,摆了摆手大声喊道:“操,啥时候买的新车?中彩票了?”

15分钟后,他接到老主任的电话。他说,米露的母亲对他挺满意,希望他跟米露先处段时间,待会儿就把米露的手机号发过来。“好好把握机会啊。”老主任叮嘱道,“别忘过年了,给我买条猪背腿!”

吃货

然而也只是见了一面而已,再无联系。说实话没什么心气。脑子里想的尽是段锦。那天他开车偷偷去教工宿舍,正碰到段锦在楼下晾衣。天那么凉,段锦穿着件宽松的白衬衣,下身裹条咖啡色长裙,脚上是双拖鞋。难道她不冷?关鹏真想将她冰凉的脚趾焐在自己胸口暖一暖。他闷头抽了支烟,再抬头时段锦已端着洗衣盆往楼道里走。他打开车门追了过去,可追了几步就停住,仿佛谁在背后猛力拽扯住他。他想,看样子她过得很好,晾衣服时嘴唇翕动,无疑是哼着歌谣。她过得好,说明她早已经不在乎自己,即便如老林黛玉所言,一味死缠烂打,又有什么意思?他开始还怀疑段锦是否与那个看芭蕾舞剧的男人重修旧好,可这几天仍收到那条骚扰短信,看来男人也未曾知道他已跟段锦分手。回头将自己和段锦往来的短信和通话记录全部删除,又将段锦遗留在自己房间的长筒丝袜和化妆品扔进垃圾箱。暗自思忖,段锦会不会也将那枚金十字架扔了?站了片刻,恍惚着将丝袜和化妆品弯腰捡出,扔进盛钢铁侠的箱子。想到那天晚上段锦站在凳子上搬箱子,又疼了下。再看看那些神色形态各异的钢铁侠,已经很久没留意过它们了。虽短短几个月,却仿若星辰移转,已多少年头。

那天局里开大会,让全体干警参加。开完会已是下午,没回所里,在街上转了转。想起来手机摔坏了,就跑到电子城。电子城门口长年累月躺着个乞丐,刚将车停好,便看到有个姑娘正往罐子里扔钱,转身离开时可能绊到了石头,一个趔趄跌在路边。关鹏大踏步走过去,忙将她搀扶起来。姑娘刚说了声谢谢,倏而又道:“关鹏?”

关鹏定睛一看,面熟得很,一时又有些恍惚。那姑娘又说道:“我们喝过下午茶啊。”

关鹏说:“你是米露?”

米露笑了笑。关鹏说:“好久未见啊。”

米露又是笑了笑。

说实话关鹏有些愧疚。自己当时对段锦耿耿于怀,米露虽留了手机号码,却从来没有联络,委实失礼。就说:“有空没?一起喝杯咖啡?相请不如偶遇啊。”

米露垂头,然后点点头。这样在初冬的下午,这两个相过亲的人重新面对面地坐到桌子的这头和那头。这座城,一到了冬天,就像是美人患病掉光了头发,萧瑟愁苦。咖啡馆里也没几个顾客。他们靠窗坐了,各自点了杯拿铁。音乐放的是李志的歌,先是《春末的南方城市》,后是《和你在一起》,再是《你离开了南京,从此没有人和我说话》,恰恰都是他喜欢的,越听越喑哑。米露也不说话。一杯拿铁喝完,关鹏看了眼米露。米露穿了件米黄色高领衫,梳的马尾辫,整个人缩在灯光照不到的暗处。即便如此,她的额头仍然光洁如蛋清。她一直盯着那块素色的桌布,不时伸手摸摸上面凸起的花朵。似乎花朵时不时变成火焰,手指被火烫着般缩到唇边,轻轻吹上—吹。

是她孩童般的动作打动了他,还是民谣忧伤的旋律打动了他?关鹏已经说不清楚了。他素来最厌恶伤感主义,他喜欢的是干练实用的经验主义。可那天下午,那个与米露面对面喝咖啡的下午,他突然滔滔不绝地讲起话来。他讲到小时候父亲当兵,每次回家都会给他买果丹皮;他讲到喜欢圣斗士星矢玩具,曾经偷过伙伴的阿布罗狄;他讲到初中时曾经跟顾长风反目成仇,因为顾长风找了个名声不好的女孩;他讲到高中被母亲强行拆散的女朋友,她有两颗尖尖的吸血鬼般的虎牙;他讲到大学时军训,被教官罚了3个小时的军姿,他咬着牙愣没倒下;他谈到工作后总被一个老同志为难,后来闹清楚是有次吃饭,他从桌上拿走了唯一的那盒中华烟;他谈到到了官营派出所后,同志们都对他事事提防,似乎他是个携带病菌的感染者……

在他说话的时候,米露也是低着头的,间或抬起头,迅速瞥他一眼,然后静静转动着手里的咖啡杯。她乖巧恬静的样子似乎更加激发了他说话的欲望。当他偶尔看到窗外暮色已起灯火阑珊时,这才问了句:“不如,我们一起吃晚餐吧?”

米露说:“出来这么久了。”

关鹏说:“是啊。没想到碰上我这个话痨吧?你喜欢吃海鲜吗?我们去海边吧。”

米露站起来,靠着窗台看着关鹏。关鹏极少看到如此宁静的瞳孔。

他们先开车到海边走了走。海边散步是正餐最好的开胃酒。风很大,两个人沿着海岸线走。海岸线那么长,黑暗一步一步被抛在身后,松软潮湿的沙粒不时灌进鞋子。米露只穿了件毛衣,关鹏将自己的警服披到她身上。她没有拒绝,紧了紧领子。耳畔唯有波涛的呻吟。他们谁也没吭声。有那么片刻,关鹏觉得是在跟自己的那件警服散步,风吹得满面细沙,他时不时回头张望米露一眼。远处灯塔的光芒隐隐地晕在米露脸上,让她的目光笼了层动人的羞涩。关鹏又想到和王美琳的那个初夏夜晚,他们也如此漫步,只不过王美琳是只喧闹的鸟罢了,而段锦从来没有跟他来过海边,他为何从来没有约段锦来过海边呢?他皱了皱眉,回头疑惑地看米露。米露说:“有点儿冷。”

关鹏本来点了红酒,米露说:“知法犯法。”红酒就没启。待开车送米露到家,已月上柳梢。关鹏问:“你平时忙不忙?”米露摇摇头。关鹏说:“我们以后没事了,就出去溜达溜达吧,闲着也是闲着。”米露点点头。关鹏问:“你妈知道你跟我出来吗?”米露笑了。关鹏搔搔头说:“这个礼拜六你要有空,我们到‘盛世吃极品海鲜煲吧,韩国的料理师呢。”米露说:“好。”

果真去吃了海鲜煲。米露不怎么说话,吃起东西来倒还尽兴。这样他们很快就将这座城市的美食吃了个遍。米露话少,面目极少有表情,只有吃饭了,五官才生动活泼起来,眉眼盯着热气腾腾的食物,嘴唇抿得紧紧的,在食物入口的刹那,她的瞳孔会瞬息肿胀,仿佛久未享受饕餮大餐的美食家终于吃到了传说中的佳肴,而实际上入口的,无非是块铁板豆腐而已。关鹏想,找个话少、爱吃、能吃的女人当老婆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这次他放弃了经验主义,在他看来,经验主义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妨碍了恋爱的进程,更多时候,它会将一个人带到理性主义的泥淖——能做什么,或不能做什么,甚或是做到一半发觉不能做什么,其实都是僵化的、一成不变的思维定式。他没有如往常般去查米露的背景,米露是真实的、动态的、形而下的,她的眼睛一分钟眨12次,比标准值少三次:她的脖子大概有11厘米,比标准值长2厘米:她左手的小拇指还比右手的小拇指短10毫米……至于她的父母做什么职业,她谈过多少次恋爱,有无隔代遗传疾病,都是无所谓的、虚无的问题。只要看着她甜美、庄重地吃东西,看着她少女般单薄的身躯下意识地隐藏到暗影中去,关鹏的荷尔蒙就会骤涨。

那个周末他们在关鹏宿舍做蛤蜊丝瓜牛奶汤,两人正在商量要不要加蚝油,关鹏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是区公安局打过来的,那个语速缓慢的警察问,是关鹏同志吗?有空的话来我们这里一趟。关鹏很是好奇,不禁问道,你是哪位?对方说,我们开会见过的,你在办公室的时候,还来我们这里作过调研。关鹏问,今天正忙,过两天去行吗?对方沉吟片刻说,咱们都是自家人,我也就不说暗话。段锦是你前女友吧?她失踪二十多天了,学校报了警。前几天在月亮湾发现了具尸体,经过法医鉴定和亲属认定,我们已经确认是她。你要是不忙,我们想咨询些事情,顺便做下笔录。

手里的蚝油瓶就掉在灶台上,碎了,厨房里满是腥气。

其实只是象征性地做笔录而已,比如何时分的手,分手后有无联络,最近一次见到段锦是在何时何地,有无其他线索和怀疑人,等等。关鹏只是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别人问什么,他就回答什么。后来那位同志说,关鹏啊,我看你也挺伤心的,快回去吧,你也别介意,我们这是法定手续,你是明白的。关鹏站起来,盯着对方说,如果还有什么要问讯的,尽管找我,如果你们找到了凶手,也一定要告诉我。

回到宿舍,蛤蜊丝瓜牛奶汤已盛好上桌,米露正在用高压锅炖肉。见关鹏进来也没说话,只是盛了碗汤摆到他面前。汤有点凉,白色乳汁漂着星油花。米露站在他背后问,热一热吗?关鹏忽而转身抱住她。她那么单薄,宛若十六岁少女。没事吧?米露细声细语地问道,乌贼炖肉马上要出锅了,洗手吃饭吧。关鹏仍死死地钳箍住她,后来米露说,累了,就先睡会儿。关鹏这才踉踉跄跄回了房间,躺在床上动也未动。不久米露蹑手蹑脚地过来,替他脱了鞋袜,又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喃喃道,有点儿热呢,我给你冲杯板蓝根。关鹏一把拽住她的小手,将她拉到自己胸膛上。米露说,大白天的……他迷迷瞪瞪扒掉她的外套和裤子,甩到床头,猛地就进入了她。她嘴里还嚼着粒牡蛎,满嘴的腥凉之气,关鹏也不管不顾。他小心地起伏着,米露说,我在那本《美食大全》上,又看到一道好菜,叫貉子乌鸡炖当归。貉子肉味儿土腥,乌鸡正好能解,如果配上定西的当归、章丘的大葱、西宁枸杞和铜陵的紫姜,既滋阴壮阳又安神宜睡……关鹏狠狠嘬住了她的嘴唇。

安眠

段锦的事,区局再也没找过关鹏。关鹏本来想私底下找几个铁哥们儿问问案情进展如何,可思来想去也就罢了。有时深夜巡逻,便想起分手的那个夜晚,段锦在明德广场放烟花。那晚风大,白色烟火很快被夜风吹得四处飘逸。他还记得她的发梢上,全是烟火碎屑。

这桩案件在本市很是轰动,多家小报都曾经作过专题报道。毕竟是座小城,一位貌美大学女教师离奇失踪死亡,倒真是不错的饭后谈资。他听人家说,宿舍楼的人最后一次见到段锦时,她是穿着睡衣跑下去的,匆匆忙忙上了辆红色出租车,之后就再也没回来。坊间有传言说是情杀,也有传言说是劫色,无论哪种说法,段锦都被塑造成一个无辜的受害者,这让关鹏多少有些心安。他曾经查过骚扰短信,十天之前还能收到,那时段锦早就遇害,说明发短信的人不是凶手,也就是说,那个颇为神秘的段锦前男友,应该不是嫌疑人了。在他的意识里,那条傻逼短信就是她前男友发过来的。关鹏还记得他的车牌号,也曾经考虑过是否将号码告诉专案组,或者自己私下里去查查,想了想,此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果显得过分关注此案,反倒有可能引火烧身。自己本来已是虎落平阳,何苦还要防备别人从身后捅上一刀?

倒是将老林黛玉和老炮兵营长请来,跟米露见了面。老林黛玉盛装出席,穿了件枣红对襟描金唐装,绾了高高发髻,还打了腮红,看上去倒比米露还艳光四射。老炮兵营长套了身青色中山装,在关鹏印象里,只在表哥婚礼时穿过一次。无疑他们对米露甚是满意,当场送了米露枚白金戒指,说是老家风俗,算是头次见面的薄礼。关鹏焉能不明白他们的心思?无非又是把满腔热情全押宝般押在了米露身上。米露也未推辞,大大方方接过去,道了声谢,就直接戴在了无名指上。老林黛玉就笑得更为灿然,眼角的皱纹几乎都要从脸上挤下。老炮兵营长也很是开怀,自斟自饮了两盅白酒,临休息时还郑重地拍了拍关鹏肩膀说:“你这孩子眼光不错。真是虎父无犬子,强将手下无弱兵。”

仍是带着米露四处吃吃喝喝。有时也陪米露去瑜伽馆。所谓瑜伽馆,只是租了某处学校的几间废弃仓库,学员全是半老徐娘。有回关鹏先去执行任务,再去接米露。他从窗户外偷着瞅了几眼。米露穿着芭蕾舞演员才穿的练功服做示范动作。她双手撑住地板,两条纤弱的腿盘在胳膊上,仿若观音坐莲。关鹏想,这个喜欢吃也喜欢瑜伽的姑娘,兴许就是那个他等了这些年的人?此时便又念起段锦,念起她的种种,鼻子难免发酸,只得逼迫自己将目光死死盯在米露身上。

然而还是忍不住想段锦的事。那天他在内部网上,怎么就莫名其妙搜索起段锦的个人信息。这个系统是个巨大的搜索引擎,全国联网,只需输入个人身份证号,此人所有信息就会一览无遗:比如何年何月何日刷过信用卡,何年何月何日住过酒店,何年何月何日购过房屋。关于段锦的信息极少,除了在商场购买过家电,几乎没有别的信息。他托着腮帮,百无聊赖又随手输入一个身份证号,等他意识到那是米露时,不禁摇头笑了笑。不过还是顺手点了下鼠标。他本来正在喝茶,当网页上一条条记录滚动起来时,他不得不放下了手中的杯子。

米露竟然在两年里住过36次酒店。

她为何如此频繁出入酒店?只是街道办事处的普通职员而已,平时又极少外出参会。酒店基本上是同一家酒店,钟点房。关鹏百思不得其解,蓦然想起头次相亲的情景,当她母亲听说他只是个收入不高的普通警员时,眼里满是冷淡之色,也没有留联系号码,只是当见到自己开的那辆轿车时,才将电话号码发过来……内心又是狐疑又是郁闷,便给米露打电话问个究竟。米露说:“有事吗?”她的声音轻柔,又仿佛能渗出蜜糖。关鹏心就软了,说:“晚上有空没?我们去酒吧。”米露说:“好。”

那晚在酒吧,关鹏遇到了大鸟,大鸟对他一通埋怨,问他为何好久不来耍。关鹏说,我们这些苦逼警察,天天为人民服务,哪里像你们这帮闲人,活着就是吃喝玩乐,纸醉金迷。大鸟说,眼瞅着年根儿了,你们也不歇歇吗?关鹏说,到了年根儿,贼忙,我们更忙。逡巡一番不见胡烈,就问,胡烈呢?大鸟惊讶地说道,你真不晓得?胡烈把公司的高管职位辞掉,在婺源买了处民居,带女朋友隐居了。听说在那里开了家客栈,又是种田又是养花的。关鹏有些讶异,艳羡道,“黑寡妇”也辞职了?大鸟说,什么“黑寡妇”“白寡妇”,快把这杯“大都会”喝了!

酒是喝了不少,想问米露的问题却始终没问。米露酒量好,不过也不乱喝。后来跟大鸟他们玩起掷骰子。关鹏迷迷糊糊地看着米露想,她开过36次房又如何?即便她真的曾跟男人胡搞,也只是过去的事。她如今对我好,我也对她好,就够了。这狗屁日子,能有个暖被窝的人就不错了。眼眶有些潮,凑到大鸟他们那边,见他们玩得正嗨,也不便打扰,便走到吧台前又买了杯朗姆酒。一口还未咽下,手机便响起来,一看是顾长风。不待他说话便骂道:“你个臭小子,哪里鬼混去了?多少天了,也不汇报你的思想动态。”

那边沉默半晌,才说:“关鹏,我在东区派出所。你快过来趟。”

关鹏说:“咋啦?找小姐被抓了?”

顾长风支支吾吾说:“差不多吧……”

也没跟米露打招呼就呼哧带喘去了东区派出所。到了之后才明白“差不多吧”是什么意思。年前省里来了命令,又是一轮新的“扫黄打非”,顾长风跟某女人在警察查宾馆时被抓。开始顾长风狡辩说对方是他老婆,可是竟连他老婆的名字都不知道。如此这般,如此这般。又不想让派出所通知单位,只得找关鹏来交罚款。

出来后关鹏使劲踢了他一脚:“你妈的!老也管不好自己那个东西!”顾长风不言语。关鹏又踢了他两脚,不承想顾长风蹲路边抽泣起来。关鹏笑也不是,恼也不是,只得递给他支烟:“不是我瞧不起你,找一夜情还找个49岁的,你他妈什么品位?”

顾长风站起来,猛地搂住关鹏放声大哭,哭得关鹏眼角发酸,忍不住摸了摸他脸庞说:“你呀,还不知道吗,无论你变成什么鸟样,我都是你死党。我们从9岁就是死党了。”

顾长风更是哭得歇斯底里。关鹏说:“想开点儿,有什么呀。活着,就是让别人笑笑,顺便笑笑别人。”

顾长风抽噎着说:“我跟你说实话,你可别生气。”

关鹏说:“我要总生你的气,早他妈被气死了。”

顾长风说,他跟那女人根本不是普通约炮,女人是要付他钱的。他做这行也三个多月了,不然哪里有钱请他们大吃大喝?关鹏听傻了,瞪眼盯他,良久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

顾长风说:“她们要么是有钱人,要么是有钱人老婆。到了这岁数,除了吸毒和找我这号人,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吧。”

关鹏问道:“你没接过男客吧?”

顾长风说:“没有。”

关鹏转身就走。顾长风一把扭住他说:“还有件事我没告诉你,我脑子里长瘤了。”

关鹏骂道:“你脑子里没长瘤会做这样的蠢事吗?”

顾长风说:“真的,秋天查出来的,我从你那里搬走,就是不想让你知道,怕你担心。瘤子已经核桃那么大,一直在吃药。医生说,最晚年底做手术,不然压迫神经,就会变成傻子,破裂的话……”

关鹏瞅他半天,才问道:“为啥不早跟我说?”

顾长风嗫嚅道:“从小就是我照顾你……不想快而立之年了,反倒让你操心。”

关鹏将车门打开,说:“先上车。明天带你到协和医院检查检查。”

顾长风说:“再说吧。”

关鹏说:“你是想让我替你收尸吗?甭想得太美!”

顾长风将脸转向窗外。关鹏说:“米露催了,我们去酒吧接她吧。”顾长风没吭声,一直盯着窗外。关鹏瞅了瞅倒车镜,却是下雪了。今年冬天来得早,雪却从没飘过一场。雪花很小,缓缓落在车上,落在路上,落在深夜里安眠的房屋上。关鹏将暖风打开,瞥了眼顾长风。顾长风似乎睡着了,也只有没心没肺的男人入睡才这般快。他叹息了声,打开雨刷器,将细雪刮掉。

路过海滨浴场时,他接到了老主任的电话。老主任的声音有些游移,他说,你在哪儿?讲话方便不?关鹏说,方便。老主任停顿了片刻说,有件事我不知道当不当说。关鹏道,跟我还有什么藏着掖着的?放心,过年了我肯定给你买条猪背腿。主任没笑,又是沉默。关鹏就觉得有些不对劲。老主任说,我有个哥们儿在重案组,正好负责段锦的案子。关鹏的心抽搐了下,问道,抓到凶手了?老主任说,你别急,现在只是有了些线索。关鹏将耳朵紧紧贴在手机上。主任说,你知道有种行业叫代孕不?关鹏说,知道,前年不是还抓了几个非法代孕的吗?老主任咳嗽了两声说,段锦以前……也干过这行,替某个公司高管生过一个男孩,人家给了她一百二十万。你知道,有钱人就喜欢这种高学历的……

主任还在唠叨什么,关鹏已经听不清楚。他挂掉手机,怔怔地看着方向盘。雪虐风饕,白茫茫遮了公路,遮了别墅,遮了海与天,也遮了这漫漫长夜。他摇下车窗,海风疾卷,迫着雪花刮进脖颈,他不禁打了个寒噤,去瞅顾长风。顾长风打着细碎的鼾声。他打开双闪下了车,站在公路上。公路旁就是大海。夜里的海什么都看不到,即便雪花在夜里,也是黑色的。他掏出手机,看了眼早晨收到的那条短信,“你会后悔的,关”,随手关了机。

后来,他点了支香烟,不声不响地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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