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强
(东北师范大学 世界古典文明史研究所,吉林 长春 130024)
西方古典文献早期写本的行款
张强
(东北师范大学 世界古典文明史研究所,吉林 长春 130024)
现存最早的西方古典写本文献为公元前五世纪晚期的草纸本,至公元十五世纪中期印本出现前的十九个世纪里,写本的左书行序未再有变,书体则历经大字、小字,从阿提卡体到伊奥尼亚体的发展。鉴于公元前五世纪晚期以前的抄本阙如,写本行款或可借助现存的铭文资料,并根据相关文献的零星记载以窥其可能的形态。
古典文献;写本;行款;铭文
以希腊文、拉丁文为载体的西方古典文献,上自公元前八世纪的荷马史诗,下迄公元七世纪巴埃达(Baeda,672—735)的史著,举凡诗文、戏剧、哲学、科学等无所不包。在印本出现前,西方古典文献的写本大体上历经了从卷子到册子、由草纸而皮纸而纸张的演变。在传抄过程中,早期写本或因书写材料所限、或因兵燹等均已亡佚。*相关讨论详见拙文《西方古典著作的稿本、抄本与校本》,《历史研究》 2007年第4期,第179—189页。若按书写材料分类,现已发现的最早写本依次为公元前五世纪晚期的草纸本、*Martin L. West, “The Oldest Greek Papyrus and Writing Tablets: Fifth-Century Documents from the ‘Tomb of the Musician’ in Attica”, Zeitschrift für Papyrologie und Epigraphik, vol.180,2012, pp.1-16.公元四世纪的皮纸本*E. M. Thompson, A Handbook of Greek and Latin Palaeography, Chicago: Ares Publishers Inc., 1966.以及公元九世纪前后的纸本。*S. Hornblower & A. Spawforth eds., The Oxford Classical Dictionary, 3rd ed. rev.,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3, p.1096.
在西方古典学界,针对传世文献的书体、行序、书写材料以及装潢形制的研究通常归于古文字学的研究范畴,刻泐在硬质材料上的文字及其行款等则属于铭文学的研究对象。*参见S. Hornblower & A. Spawforth eds., The Oxford Classical Dictionary, pp.1094-1099.古文字学与铭文学虽然分属于两个不同的学科门类,但就本文论题而言,由于公元前五世纪晚期以前的写本阙失,文献中的相关记载又不足为证,述及早期文献的行款或可借助现存的铭文资料以窥其可能的形态。
源于中国的造纸术经由阿拉伯人传入欧洲前,古希腊文献的主要书写材料初为草纸。草纸,古代埃及语为“p-n-pr-c”,R.普法伊费尔在论及希腊字母的起源时称,“在希腊语中,埃及草纸被称为’,得名于毕布罗斯城(Byblos)。据此,我们可以假设,公元前七世纪瑙克拉提斯的建立使埃及与希腊确立直接联系之前,草纸最初是由腓尼基输入的。因此,就现阶段我们的知识而论所有这些都导向这样一个结论:字母与草纸的引进系年于公元前九世纪晚期、前八世纪早期”。*[德]鲁道夫·普法伊费尔:《古典学术史》(上卷),刘军译、张强校,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6页,略有改动。希腊字母系由腓尼基字母演变而来,这在学界已成定说,但“”一词“腓尼基语作‘Gbl’,阿卡德语作‘Gublu’,希伯来语作‘Gbāl’……,难断其渊源”。*P. Chantraine, Dictionnaire étymologique de la langue grecque, Paris: Éditions Klincksieck, 1968, pp.200-201.至若草纸传入希腊的年代问题,因地中海东岸的腓尼基人古城“Gbl”曾一度为埃及草纸贸易的中转站,草纸由此与腓尼基字母同时传入希腊,R.普法伊费尔的推论或可摭为一说,只是“”作为书写材料并非因地而名,而是希腊人对古城“Gbl”的另一种称谓。在希腊语中,与“”相关的形容词“”最早见于荷马史诗《奥德赛》*Homer, Odyssay, II, 21. 391, 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 Cambridge, MA & 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4, p.338.,意指“莎草的”,与“πλον”连用作“草绳”。生长在尼罗河浅滩的莎草为多年生草本植物,除制作草纸外,这种植物亦可用来制作船的缆绳、床垫以及人字拖等。词源学上言之,希腊人或因这种莎草制品而把其来源地“Gbl”称为“”,当然,这也只是一种猜测。
在西方古典学界,有关《伊利亚特》与《奥德赛》的创编、作者以及成书年代是为所谓的“荷马问题”。*J. A. Davison, “The Homeric Question”, in Alan J. B. Wace & Frank H. Stubbings eds., A Companion to Homer, Leiden: Brill, 1962, p.234.至于荷马史诗的成书年代,“一些观点一致认为,史诗的成书年代定在公元前八世纪下半叶,《伊利亚特》在时间上要早,约在公元前750年,《奥德赛》约在公元前725年”。*S. Hornblower & A. Spawforth eds., The Oxford Classical Dictionary, p.718.而《奥德赛》中的相关记载说明,莎草制品传入希腊的时间上大体也与R.普法伊费尔的假说契合。
古典时代,希腊文明到达鼎盛。作为“全希腊的学校”,雅典的文化成就显赫,与文献相关的记录也最多。例如,为确保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得斯剧作的权威性,雅典明文规定:这些剧作家的剧本须由官方勘定、收藏,优伶不得任意窜改定本。*Galien, in Epid.III (2-4 ) = GMG V 10.2.1 (éd. Wenkebach-Pfaff), Leipzig, 1936, p.79.另外,基奥斯的塞奥彭普斯(约公元前378/377—约前320年)记载称,公元前403/402年雅典出台法令,以伊奥尼亚书体取代阿提卡书体。*F. Jacoby, Die Fragmente der griechischen Historiker, 2. B, Berlin: Weidmannsche Buchhandlung, 115 F 155, 1927.从现存最早的阿提卡草纸文献残篇来看,可辨识的字母已为伊奥尼亚书体,其中字母“ω”的书写形式带有铭文的特点。*详见Martin L. West, “The Oldest Greek Papyrus and Writing Tablets: Fifth-Century Documents from the ‘Tomb of the Musician’ in Attica”, p.9.在提莫塞奥斯(约公元前450—约前360年)的《波斯人》草纸本中,“ω”等诸多字母亦与同期铭文的书体相类,折射出铭文的影响。*详见C. H. Robert,Greek Literary Hands,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56, p.1.此种影响,或者说草纸文献与铭文的关系似应回溯到荷马史诗的成书年代,而同期的铭文资料或可为本文的讨论提供相关的信息。
在西方古典学界,铭文初指官方石刻文,刻写在青铜、陶等器物上的文字以及随意刻泐、誓愿铭文等后来才归属于铭文学的研究范畴。形同中国青铜器铭文,西方铭文的沿革亦经历过所谓的“简铭期”(公元前八世纪至前七世纪),与腓尼基字母以及草纸传入希腊的时间大体相若,如“奈斯托尔樽”(见图1)。
“奈斯托尔樽”发现于意大利伊斯基亚岛,因与荷马史诗《伊利亚特》(XI,632-637)中奈斯托尔所使用的樽形似而得名。该樽为陶质,双耳,器身铭文三行,六音步诗体,右书(sinistrorsum,一种自右而左的刻泐方法)。形同字母,希腊早期铭文的右书亦受到腓尼基铭文的影响,*相关讨论详见L. H. Jeffery, The Local Scripts of Archaic Greece: A Study of the Origin of the Greek Alphabet and Ist Development from the Eighth to the Fifth Centuries B.C., rev. ed. with a supplement by A.W. Johnston,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0, pp.43-65.区别是行文字母为反书。在本篇铭文中,可辨识的反书字母为“E、K、L、M、N、R”,其余字母的正反书无区别。值得一提的是,伊斯基亚岛作为优卑亚希腊人殖民地,奈斯托尔陶樽的铭刻不仅旁证了荷马史诗中的相关记载,同时也表明史诗在这一时期的广泛流传。
图1奈斯托尔陶樽
陶樽铭文摹本*采自L. H. Jeffery, The Local Scripts of Archaic Greece: A Study of the Origin of the Greek Alphabet and Ist Development from the Eighth to the Fifth Centuries B.C., rev. ed. with a supplement by A.W. Johnston, Plate 47(1).
继早期铭文右书之后,约公元前七世纪早期在希腊大陆出现了一种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连续刻泐的方法,即牛耕刻泐法(boustrophedon)。行序亦多见从右到左、再从左到右,抑或由下而上、再由上而下者,其法有如役牛耕地,循环往复。首行铭文通常为正书,转行反书,余类推。发现于底比斯阿波罗神庙的“献与阿波罗造像”铭文计四行,由下而上、再由上而下读作“ΜΑΝΤΙΚΛΟΣΜΑΝΕΘΕΚΕFΕΚ ΑΒΟΛΟΙΑΡΓΥΡΟΤΟΧΣΟΙΤΑΣΔΕΚΑΤΑΣΤΥΔΕΦΟΙΒΕΔΙΔΟΙΧΑΡΙFΕΤΤΑΝΑΜΜΟΙ” (见图2)。
图2造像
造像摹本*采自Manuel Baumbach et al. eds., Archaic and Classical Greek Epigra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0,p.142.
约公元前六世纪晚期,雅典颁布殖民萨拉米令。现存法令碑文计十二行,古阿提卡书体,左书(dextrorsum,一种由左及右的行序),第一行至第六行及第七行前两个字母的刻泐“成行为列”(stoichedon),其后字母虽然“成行”却不“为列”。成行为列未贯彻始终者,如该篇铭文(见图3),*参见R. P.Austin, The Stoichedon Style in Greek Inscription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38;M. J. Osbone, “The Stoichedon Style in Theory and Practice”, Zeitschrift für Papyrologie und Epigraphik,vol.10,1973, pp.249-270;A. G. Woodhead, The Study of Greek Inscription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1.其行款谓“准成行列”刻写法(quasi-stoichedon)。
图3 雅典关于萨拉米的法令原刻
公元前五世纪中期雅典颁布的“殖民布莱亚法令”石碑发现于雅典卫城上的埃莱克塞奥斯神庙,书体为成熟的阿提卡体,铭文行款为标准的“成行为列”刻泐法(见图4)。
图4雅典殖民布莱亚法令原刻
法令拓本*原刻照片及拓本采自Attic Inscriptions Online (AIO)。
从上文所举铭文可以看出,简铭期铭文多见于器物,尤以陶罐为最*H. R. Immerwahr, Attic Script: A Survey,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90.。始于右书的行序,经牛耕刻泐法发展为“成行为列”的左书,但牛耕刻泐法并未中断,公元前五世纪中叶的铭文及书版刻文仍采用此种刻法。现存写本文献均为左书,行序未见右书及牛耕刻泐法。
另外,图1、图3中的“∶”为词或句的间隔符号。在古风时代的铭文中,间隔符号还有“⋮”等记法。此类符号亦见于后来的草纸文献,*E.G. Turner, Greek Manuscripts of the Ancient World,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71, pp.8-13.作用虽然各异,但形式上至少可以看出铭文之于写本的影响。
图5 阿提卡书体
图6 伊奥尼亚书体*采自L. H. Jeffery, The Local Scripts of Archaic Greece: A Study of the Origin of the Greek Alphabet and Its Development from the Eighth to the Fifth Centuries B.C., rev. ed. with a supplement by A.W. Johnston, “Table of Letters”。
在埃及阿布西尔(Abusir) 发现的《波斯人》草纸本残篇为公元前四世纪抄本,行序左书,约计250行,无句读,行间空白表断句(见图7)。值得一提的是,残篇中的字母“Ι”与字母“Η”并列而书,且需发音。在十二世纪的写本文献中,字母“Ι”始见下置,与“Η”相伴为一。*W. Hersey Davis, Greek Papyri of the First Century, Chicago: Ares Publishers Inc., 1933, pp.2-3.
图7 《波斯人》残篇*采自C. H. Robert, Greek Literary Hands, p.1.
从现存最早的写本到公元十五世纪中期印本出现前的十九个世纪里,西方古典文献历经不同历史时期、不同文化的传承接递,最终形成了繁杂的版本谱系。现存写本中,较多、较完整的为公元9世纪以后的皮纸本,形制为册子——现代书册之雏形:书叶正反两面行文,上有天头、下有地脚,左右留有边白,书体由大字体而为小字体,行序左书。至若公元前五世纪晚期以前的早期写本行款,行序是否亦始于右书,尚待新的考古发现。
(责任编辑:董灏智)
2016-06-10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古代、中世纪历史文献资料整理与研究”(编号:11AZD075)。
张强(1960-),男,河北滦县人,东北师范大学世界古典文明史研究所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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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6201(2016)02-0014-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