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世之书》中的复活仪式

2016-09-01 03:29
外国问题研究 2016年2期
关键词:太阳神里斯仪式

颜 海 英

(北京大学 历史学系,北京100871)



《来世之书》中的复活仪式

颜 海 英

(北京大学 历史学系,北京100871)

在大规模的整理发表工作完成之后,古埃及墓葬文献经典的研究一度趋于冷寂:一方面是由于二战后社会经济问题研究的升温,一方面是由于对古埃及宗教内涵的探索进入了“瓶颈”。近年来,一批心理学家以《亡灵书》、《来世之书》作为个案来探讨古埃及人对集体无意识世界的发现,并受到了赫尔农等埃及学家的肯定。本文认为,突破瓶颈的出路在于如何充分认识古埃及 “仪式文化”的特点。对于以宗教文献孤立分析文本,或者以现代的概念替古人思考,只能是缘木求鱼。本文将结合考古和图像资料,以观念与仪式互动的视角,来重新解读《来世之书》。

古代埃及;来世之书;复活仪式;王权

《来世之书》,原名《密室之书》(sšnyctimnt),学者们通常用Amduat(mdw3t,意为在来世之中)。最早的《来世之书》发现于新王国时期帝王谷的王陵中,以墓室壁画的形式出现,描绘太阳神在来世经历的12个小时的旅途,在新王国时期,这是国王专用的墓葬文献,其他王室成员墓中都没有,到了后期埃及,《来世之书》逐渐流传到民间,甚至有写在纸草上的版本。

与写在纸草上的大众版本的墓葬经典文献《亡灵书》相比,《来世之书》高度体系化、抽象化,较少有操作指南之类的提示,是古埃及死亡哲学的浓缩表达。也正因如此,学界对其内容和含义无法做出解释。赫尔农(Erik Hornung)为代表的一批学者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解读这份文献,认为这是对人类内在世界的探索,表现的是人的意识通向集体无意识的过程和集体人格重生、新的原型观念产生的过程。*T.Abt and E.Hornung,Knowledge for the Afterlife,The Egypitan Amduat—A Quest for Immortality,Zurich:Living Human Heritage Publications,2003,p.148.本文试图结合古埃及墓葬文献及反映丧葬仪式的图像资料,对《来世之书》中的现实元素进行发掘,探讨古埃及人观念与习俗之间的互动关系。

一、《来世之书》的整理与研究

古埃及的墓葬文献有悠久的传统,古王国时期的《金字塔铭文》为国王专用,到中王国时期演变为贵族官员也可使用的《石棺铭文》,新王国时期则出现写在纸草上的大众版的《亡灵书》,而帝王谷的王陵墙壁上,除了绘有《亡灵书》之外,还有一系列叫做《冥世之书》的咒语,《天之书》、《地之书》、《门之书》、《天牛之书》、《洞之书》、《来世之书》等,这些是王室专有的,连王后的墓中都不能使用。《亡灵书》侧重引导和操作,而《冥世之书》系列则对来世有详细的图像文字描述,内容更加晦涩隐秘,是高度符号化的象征体系。其中《来世之书》和《门之书》年代相对早,突出的特点是把太阳神在来世的旅程分为12个小时,相比之下,《来世之书》侧重神学知识,《门之书》侧重仪式,二者的内容是互补的。*E.Hornung,The Ancient Egyptian Books of the Afterlife,translated from the German by David Lorton,Ithaca and London: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9,p.27.

最早的《来世之书》发现于第18王朝的图特摩斯一世墓中,虽然学者们在语言学考证的基础上推测《来世之书》有着更早的源头,但目前还没有考古学上的证据。最完备而系统的是图特摩斯三世墓室中的。自第18王朝到第19王朝的拉美西斯三世统治时期,帝王谷的王陵中一直在使用《来世之书》,不同之处在于,第18王朝时期它多数用于棺椁所在的墓室,而第19王朝时期部分内容出现在墓室通道的墙上。*E.Hornung,The Ancient Egyptian Books of the Afterlife,pp.27-30.

第21王朝后,随着帝国的衰落,《来世之书》扩散到民间,载体也多样化,棺椁、纸草上都有。它一直流传到托勒密王朝,在希腊化时期的宗教融合过程中是不容忽略的传统。

商博良最早发现了阿蒙霍太普三世墓中的《来世之书》,此后,马斯伯乐(Maspero)、巴奇(Budge)、罗林(Roulin)等人陆续发表了部分内容,布赫(Bucher)发表了图特摩斯三世和阿蒙霍太普二世墓中的铭文。1954年皮安克夫(Piankoff)发表了拉美西斯六世墓的完整铭文。目前为止,《来世之书》系统整理翻译的代表作是赫尔农2007年出版的专著《古代埃及的来世之书:密室之书》(TheEgyptianAmduatTheBookoftheHiddenChamber)。值得一提的是施韦特(Schweiter)1994年出版的专著《太阳神穿越之地下世界之旅》(TheSungod’sJounrneyThroughtheNetherworld),此书从心理学的角度对《来世之书》进行了细致的解读,其视角和观点得到了赫尔农的高度肯定,并对后者的研究产生了很大的影响。*E.Hornung,The Ancient Egyptian Books of the Afterlife,p.31.

在《来世之书》长篇版的第一个小时,就出现了这样的话:

这是按照来世隐秘之所的计划所设计的。绘制这些形象的人就像伟大的神祇本身一样。它对活着的人有益。*E.Wente,“Mysticism in Pharaonic Egypt?”,Journal of Near Eastern Studies,vol 41,No.3 (Jul.,1982),p.163.

“对活着的人有益”,这种表达反复出现。关于死后世界的典籍,为何强调对活人有益?正如赫尔农所理解的,《来世之书》反映了古埃及人对人类潜意识世界的认知,故而这种知识有助于活着的人?还是它与现实中的重要仪式及习俗相关,是古埃及社会上层所掌握的高端知识?下面我们将从文本分析展开,讨论这一问题。

二、《来世之书》中的“知识”

《来世之书》的题目是一段长长的话,中心内容是“知识”:

本书的内容关乎隐秘之处,那里是巴、众神、影子、已修成正身的阿赫所在之地。开始是西方的号角,西方地平线之门;结束是无尽的黑暗,西方地平线之门。知晓冥世的巴,以及如何操作;知晓拉伸的变形,以及那些神秘的巴;知晓每个小时及其主导神,以及如何呼唤他们;知晓那些门,以及这位伟神所要经过的道路;知晓每个小时的流逝及其主导神;知晓那些冉冉升起的和正在陨落的。*E.Hornung,The Egyptian Amduat The Book of the Hidden Chamber,translated by David Warburton,Zurich: Living Human Heritage Publications,2007,pp.11-13.

知晓这些秘密设计的人是修炼成功的阿赫。他可以出入冥府。他可以对阳世之人讲话—此方百万次灵验。*E.Wente,“Mysticism in Pharaonic Egypt?”,p.166.

这种句式通常表现的是现在时态。而且,在强调掌握这种知识的重要性时,句子中多次出现“对活着的人”,意思是对活着的人有益:

那个知晓这个知识的阳世之人,“怒面人”不会喝他的体液。

那些活着的人,如果知晓了他们(神祇)的名字和他们在西方的位置,这些人在来世就有一席之地,在审判之日,他们就会成为掌握要求(标准答案)的人,被判为正义者。它对阳世之人是有用的。*E.Wente,“Mysticism in Pharaonic Egypt?”,pp.166-167.

这种句式最早见于《金字塔铭文》第456节:

那个知道拉神咒语的人,那个主持赫尔阿赫特(Harakhte)的魔法咒语的人,他将成为拉神所知道的人,他将成为赫尔阿赫特的随从。*J.Baines,Restricted Knowledge,Hierarchy,and Decorum: Modern Perceptions and Ancient Institutions,p.11.

这种句式及关于知识的描绘,与几份神庙中祭祀太阳神的赞美诗有着惊人的相似,阿斯曼(Assmann)曾对此多次论证,最典型的一段如下:

国王某某,他知道

东方众多的巴在赞美太阳神时所讲的神秘语言

当太阳升起时,当他出现在光之地时,

当他们为他打开光之地东边的门栓时,

当他在天空行进时。

他知道他们神秘的真实样貌和他们的化身,

他们在神之地的故乡,

他知道当拉神开始其旅程时,

他们的位置。

他知道两个船队舵手的语言

当他们拖拉地平线之主时所讲的语言。

他知道拉神的诞生过程,

以及它在水中的变形。

他知道伟大的神将要现身的神秘之门,

他知道是谁站在日船上,

以及夜船上的伟大形象是谁。

他知道你在光之地的泊船之处,

以及你在天空女神怀抱中划行的装置。*J.Assmann,Death and Salvation in Ancient Egypt,translated by D.Lorton,Ithaca and London: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2001,pp.394-395.

由此看来,《来世之书》等墓葬文献所提及的知识与现世的神庙仪式有着密切的关联。那么为何这种知识对活着的人有益?阿斯曼为代表的学者认为古埃及人有种“死亡预演”的神秘仪式,生前掌握了神秘知识,死后可以顺利超度。罗马作家卢修斯的《金驴记》记载了古埃及人的伊西斯秘仪。卢修斯由驴变回人后,要求祭司让他体验伊西斯秘仪,沐浴净身之后,他等待夜晚的降临,仪式过程的描绘是文学化的:

我进入了冥府,踏入冥府的门槛,我经历了所有种种,我返回人间。我在午夜时分看到闪耀的太阳,看到了天堂和地下的诸神,我与他们面对面,并向他们致意。*J.Assmann,Death and Salvation in Ancient Egypt,pp.205-206.

阿斯曼列举了几个神庙中可能举行这些秘仪的场所,但目前并没有充分的考古证据来证明这个秘仪的存在。

本文倾向于认为,强调来世知识对活着的人有益,应该从更为实际的角度去理解:所谓的有益,是指对主持葬仪者—这些知识是需要他们熟记和熟练操作的。从古王国时起,古埃及人的葬仪上就有种特别重要的角色—手持纸草卷的诵经师,对其职责的要求是要一字不差地按照经卷诵读。最早的墓葬文献—《金字塔铭文》就是演说体写成,最初的用途是在国王入葬以及随后在金字塔内举行的供奉仪式中由祭司诵读。

温提对收藏于开罗博物馆的图特摩斯一世墓中的《来世之书》进行辨析,他认为从铭文缺漏的规律看,墓室壁画是从纸草版本抄写的,因为竖行的缺漏很可能是由于纸草卷磨损造成的。*E.Wente,“Mysticism in Pharaonic Egypt?”,p.164.从文本的结构看,《来世之书》如神话剧一般,有大段的对白,如太阳神的指令,众神及死者的赞美祈祷等。

而这一用途的不明朗,是因为古埃及将重要知识神秘化的传统。在《来世之书》中,明确提到来世知识的神秘性,只有少数“被选择的人”才有资格知道:

这是在来世隐秘之处以如此方法完成,那里遥远而神秘,只有被选中的人才知道它。*E.Wente,“Mysticism in Pharaonic Egypt?”,p.167.

关于神秘知识,学术界已经有很多讨论。阿斯曼在他的《埃及人摩西》(MosestheEgyptian)一书中讨论到宗教的内部分离,他承袭瓦布顿(Warburton)关于“以只有少数人能读懂的象形文字为手段而形成封闭小团体”的观点,认为埃及的传统宗教其实有两种:大众的和神秘的,大众信仰的宗教(即多神崇拜)并不是真正的宗教,真正的宗教和知识(即一神信仰)被一个小圈子里的人封闭住了。阿斯曼称这种现象为分割的宗教(split religion)。*J.Assmann: Moses the Egyptian: The Memory of Egypt in Western Monotheism,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7,p.208.而摩西就属于这个掌握了神秘知识的小团体;他所传的宗教正脱胎于这个小圈子里的神秘教义。但他传给犹太人的并非“真教”(the True religion),因为他碰到了与埃及传统宗教同样的问题:一方面,以大众的理解能力,并不适合向他们揭示真正的宗教;另一方面,负有宗教使命的他又不能宣传任何假的教义。于是就需要一种变通,变通的方法便是信仰的单纯力量和严格的戒律。*J.Assmann: Moses the Egyptian: The Memory of Egypt in Western Monotheism,pp.213-215.

事实上,持此观点的并非只有阿斯曼一人,德力奥顿(Drioton)和瓦尔高特(Vergote)*两人观点参见J.Baines:“Restricted Knowledge,Hierarchy,and Decorum: Modern Perceptions and Ancient Institutions”,p.4.都认为埃及的知识阶层是一神信仰者,却并未将自己的信仰公开,因而大众仍保留着多神信仰。布奇也同意此说,称“埃及任何时期的有教养阶层都从未将众神(gods)放到等同于神(God)的高度”*E.A.W.Budge: Egyptian Religion Egyptian Ideas of the Future Life,London,Boston and Henley: Routledge & Kegan Pau,1980,p.84.。

但正如贝因斯(Baines)注意到的,这类观点在非天主教徒的埃及学家中极为罕见*J.Baines:“Restricted Knowledge,Hierarchy,and Decorum: Modern Perceptions and Ancient Institutions”,p.4.,因此这里面是否存在学者自身理念的强加,是值得商榷的。

对秘传知识问题论述最集中也最全面的是贝恩斯,他详尽论述了秘传知识的各个方面。他认为知识被作为一种权力的工具,同时也是加入某一团体的必要仪式。特别是太阳崇拜,分为许多层级,而秘传知识的限定范围与这个人在社会等级中的地位相关联*J.Baines:“Restricted Knowledge,Hierarchy,and Decorum: Modern Perceptions and Ancient Institutions”,p.18.,甚至可以将这种关系容纳到整个官僚体系中去考察。位于等级体系最高处的是国王,他知道的秘传知识也最多。

由此,贝因斯认为封闭的关键不是知识,而是某一特定群体;*J.Baines:“Restricted Knowledge,Hierarchy,and Decorum: Modern Perceptions and Ancient Institutions”,p.17.封闭的意义也不在知识本身,而在通往知识的可能;将秘传知识放入社会大背景中,起实质作用的并非知道秘传的是什么,而是谁知道。

就《来世之书》而言,阿斯曼坚持其内容是王室专属的,与前文所引的太阳赞美诗一样,是国王的特权,因为它在新王国时期只出现在国王墓中(除一个大臣的墓是特例),后期王权式微,才流传到民间。而温提则不同意此观点,并列举民间类似的文体反驳阿斯曼。

本文作者认为,国王墓中专用,并不意味着只有国王才知晓这种知识的内容。作为仪式的执行者,高级祭司群体不仅需要掌握这类知识,而且也是将之转化为王陵装饰的推动者。

下面我们将结合考古和图像资料,分析《来世之书》的仪式原型。

三、《来世之书》中的王权象征

图特摩斯三世墓中的《来世之书》是最早的较完整的版本,与墓室建筑的对应也最严谨。其中1~4小时在西墙,描述太阳神的船队从西方地平线进入冥府之地,9~12小时在东墙,展现太阳神在最黑暗之处完成复活、从东方地平线跳升的情景,对应开篇语所说“以西方的号角开始,以混浊的黑暗结束”。5~6小时在南墙,7~8小时在北墙,分别对应铭文中所说的在黑暗之屋的南面、北面的活动,而且1~4与9~12小时、5~6与7~8小时的方向是相反的,以转折来表现“时光逆转”。复活的核心元素—太阳神之墓出现在第5小时中,而12小时与它紧邻。纵观整体布局,铭文所说的黑暗之屋就是指整个墓室,在12小时的画面与铭文环绕下,整个墓室随着仪式内容的展开而转化成一个神圣时空。石棺位于墓室北侧,木乃伊头部朝向第12小时的方向,象征图特摩斯三世如太阳神一般复活。

图片来源:T.Abt and E.Hornung,KnowledgefortheAfterlife,TheEgypitanAmduat—AQuestforImmortality,p.18.

墓室的画面分为三个主要的格层,主要内容即太阳神乘船旅行在中间格层展开,最上层表现来世的一般画面,最下层的内容是该小时的具体地理特征。

第1个小时中,太阳神以羊头的形象出现,表明这是太阳神的巴,下方的一个船上是圣甲虫形状的太阳神,这是他完成复活后从东方升起时的样子,这暗示着在旅程的开始,结局就已经写好。太阳神命令打开冥府之门,狒狒及每个小时的主导神象征着死者们为太阳神到来而发出的欢呼。*E. Hornung,The Egyptian Amduat The Book of the Hidden Chamber,p.17.

第2、3个小时都是水域,分别叫做“温尼斯”(Wernes)和“奥塞里斯之水”,在这两个小时中,太阳神都有船队随行,此后随行船队就消失了。太阳神声称在此给死者分配土地,有众多头顶或者手举麦穗的死者形象,奥塞里斯也现身并与太阳神正面相对。*E.Hornung,The Egyptian Amduat The Book of the Hidden Chamber,pp.43-74.

第4小时开始,太阳神进入叫做罗赛陶(Rosetau)的沙漠之域,道路弥漫着火焰,Z形斜道自上而下横亘,一道道门挡在前方。太阳神的船变为蛇形的,而且第一次靠绳子拖拉着前行(4个男子拉船)。*E.Hornung,The Egyptian Amduat The Book of the Hidden Chamber,p.111.

第5个小时中,拖拉太阳神之船的是7个男子和7个女子,这个小时展现的是墓地的场景,上方是奥塞里斯之丘,鸟形的伊西斯和尼弗西斯趴在两侧哀哭,太阳神已化身为圣甲虫从这个墓中向下探头出来,下方是一对阿卡斯芬克斯(Akar-sphinx)环成的索卡(Sokar)之穴,索卡(Sokar)在其中展开双翼,做好复活的准备。山丘形状的伊西斯覆盖在索卡(Sokar)之穴上。*E.Hornung,The Egyptian Amduat The Book of the Hidden Chamber,p.138.

第6、7个小时中,国王的各种象征元素出现,并且成为核心主题。第6小时的画面正好在墓室入口处,在门楣上方,五头蛇环绕着太阳神的尸体,后面紧跟着4排(每排4位)人物形象,一排头戴白色王冠,一排头戴红色王冠,中间以木乃伊形象的两排间隔开。后面是一名女神,把拿着太阳神眼睛的双手藏在身后,图特面朝她,奉上朱鹭鸟。这层画面的上方,又有3排权杖(每排4个),上面分别是眼镜蛇、红冠、白冠,权杖的前方,是一头卧狮,头顶上是一对乌伽特眼,上方的文字称它为“吼叫之牛”,牛也是国王的象征。卧狮的前方,是三个匣子,里面分别是狮子的后部,圣甲虫的翅膀,人头。旁边的铭文写到:“这位伟大的神(太阳神)说:照亮这黑暗之地!于是狮子吼叫,圣甲虫欢呼,人头说话。”*E.Hornung,The Egyptian Amduat The Book of the Hidden Chamber,pp.175-210.

王冠形象上方的文字是:

伟神对那些享用供品的上埃及之王、下埃及之王以及众阿赫说:你们的王权属于你们,上埃及的国王们!接过白冠,戴到你们头上。你们得到了供品,你们是满足的。红冠属于你们,下埃及的国王们!你们的阿赫属于你们,阿赫们!你们的神圣供品属于你们,你们应该满足。你们安置了你们的巴,你们应该是强大的。你们是你们领地的王,你们应该在你们的领地安居。你们把红冠与神秘力量融合,你们因掌握魔法而强大。*E.Hornung,The Egyptian Amduat The Book of the Hidden Chamber,p.185.

从第7小时的主题是战胜阿波丕斯(Apopis),其中鸟状的巴头戴红白双冠,暗示这是国王的巴。

从第6小时开始,环绕太阳神的不再是祠堂形状,而是迈罕(Mehen)蛇,这种状态一致持续到最后一个小时。

综上所述,《来世之书》的核心主题是国王的复活。在古埃及,通过主持神庙的重要仪式、宣布自己是所有神的祭司,国王扮演着神与人之间沟通的媒介的角色,以此提高自己的权威。同时,从第4王朝开始,国王们称自己为“神之子”,这个称呼不仅说明(像其他许多文化中那样)国王就像孩子依靠父母一样依靠神。更重要的是它表明国王是每个神在人间的短暂的化身,而神存在于永恒的世界里。国王为神举行祭拜仪式,就是在重复荷鲁斯为他的父亲奥塞里斯举行葬仪的活动,证明自己与神之间的特殊关系。这也说明神庙日常的仪式与墓葬仪式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

《来世之书》描绘了太阳神通过冥界的夜间之旅,他在每个冥界之域只能停留一个小时。冥界的一个小时相当于尘世的一生,而在这个时间死者被创世之神唤醒。他们从棺材中站起来,接受衣服、食物和其他日用品,又能使用他们的四肢。在这个时候,死者可以看见太阳神甚至可以与他交谈。但是在这个小时的最后,当太阳神继续走向下一个冥界之域时,死者重又陷入死亡的睡眠中,他们的生命又一次结束。

在这个过程中,船的主要功能是“转换”,这个转换有两个层面的意思:一是象征着太阳神在来世旅途之中;其次是象征国王与太阳神的身份融合,即阿斯曼所说的“神话式合体”。伴随着太阳从东方升起,死去的国王也完成了到达永恒的循环。

自古王国起,《金字塔铭文》中就有对这种转换的明确表达:

乌纳斯会像鸟一样飞行,像圣甲虫一样发光。当它鸟一样飞行,圣甲虫一样发光时,他会在你船上的空座上,拉神。起来,离开,你这个不知道纸草的人,让乌纳斯坐在你的位置上。他会划着你的船穿越天空,拉神;乌纳斯会在你的船上离开陆地,拉神。当你从地平线上升起时,他,拿着他手中的指挥棒,会是那个划你船的人,拉神,并且会升到天空离开大地,离开他的妻子和短袍。*J.P.Allen,Ancient Egyptian Pyramid Texts,Atlanta: Society of Biblical Literature,2005,p.48.

变得洁净!天空中准备了两只纸草船作为太阳的日船,太阳能够通过它们去到地平线的荷鲁斯那里;天空中准备了两只纸草船作为地平线的荷鲁斯(奥塞里斯)的夜船,地平线的荷鲁斯能够通过它们去到太阳的所在,去地平线;为培比准备努特的两只纸草船作为日船,培比能去到太阳的所在,去地平线。这个培比能够在神的诞生之地——东方天空升起,因为培比已经成为荷鲁斯,地平线上的他。*J.P.Allen,Ancient Egyptian Pyramid Texts,pp.125-127,221.

此外,当太阳神与奥塞里斯合体后,国王身份的合法性也再次得到了强调:

我将获得我的王座,它在神的船上,并且它不会颠覆我;我将占据我的王座,它在神的船上,并且它不会颠覆我。*J.P.Allen,Ancient Egyptian Pyramid Texts,p.332.

培比变得洁净。培比将获得他的桨并占据特德之位:这个培比将坐在双九柱神之船的船头。培比将太阳划到西方,并且他将培比的王座立在众卡之首,并立培比为人间之王。*J.P.Allen,Ancient Egyptian Pyramid Texts,p.118.

在《来世之书》中,这些内涵都抽象化了,如以真理女神的陪伴等来传递这类信息。但其内核是与金字塔时代的传统一致的:通过太阳神的来世之旅,以及太阳神与奥塞里斯神的合体,国王在死后世界同时实现了“复活”和“加冕”。这就是第6小时那些王冠的含义。

四、《来世之书》与复活仪式

希罗多德在他的《历史》第2卷第171章中说:

就是在这片湖上,埃及人举行夜间的仪式,以表现他的苦难——他的姓名我不能透露。这种表现被他们称为神秘仪式。我清楚这些仪式的每一个细节,但它们绝不会由我之口说出。同样,对于刻瑞斯的神秘仪式——希腊人称之为‘忒斯莫佛里亚’——我知道,却不说,以免有渎神之嫌。*Herodotus: Histories,translated by George Rawlinson,Chatham,Kent: Wordsworth,1996,pp.189-190.

这个“他”当指埃及传说中的神王奥塞里斯。他的死亡与复活是埃及宗教中最大的“神秘”,而他的死神形象(包裹起来的木乃伊)在《亡灵书》、各类护身符和坟墓雕像等带有宗教色彩的艺术表现中,也是出现率最高的。然后有趣的是,关于这段神话及神话相关仪式的实际资料却相当少见。对此,品奇(Pinch)、贝恩斯、布奇、戴维斯(Davis)等学者都曾作为重点问题在自己的作品中进行过论述。

品奇指出,在古埃及造型艺术中,奥塞里斯之死是从来不被表现的,因为这关乎信仰:“即使只是表现邪恶或混乱的暂时性胜利,也可能使其在实际的世界里成真。”*G.Pinch,Magic in Ancient Egypt,London: British Museum,1994,p.18.这也就是为什么埃及壁画表现正义战胜邪恶,如荷鲁斯(Horus)战胜塞特(Seth)时,通常会让正义的一方在比例上远大于邪恶的一方。品奇在这里描述的信仰逻辑与弗雷泽所总结出交感巫术中的模仿巫术相吻合,即所谓“同因必定同果”。

在费莱(Philae)的伊西斯神庙中也有一系列表现奥塞里斯神话的图像,可以看到他被做成木乃伊,看到伊西斯和尼弗提斯(Nephtys)姐妹对他的守护,以及著名的从奥塞里斯尸身上长出谷物,但独独缺少死亡部分。

关于神话的文献资料,除了普鲁塔克的《伊西斯与奥塞里斯》(Isis and Osiris)外,主要是一些献给奥塞里斯和伊西斯的颂歌。*M.Lichtheim,Ancient Egyptian literature,vol.3,Los Ang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0,pp.128-29,146.普鲁塔克的记述虽然最详细,却因其中过多的希腊因素而被认为史料价值有限。

奥塞里斯作为重生的大神,每年在阿拜多斯(Abydos)都会有纪念他的仪式,参与者不仅限于祭司,还有全国各地的百姓,他们被称作“图特的追随者”(Followers of Thoth),暗指图特神在奥塞里斯复活中所起的重要作用。仪式分为几层,有一部分在神庙外的场地举行,供大众欣赏;而最神圣的部分,即用以确保奥塞里斯及其追随者重生的部分,则在神庙中一处隐秘的场所由特定的祭司来完成。*A.Rosalie David: The Ancient Egyptians: Religious Beliefs and Practices,London and Boston: Routledge & Kegan Paul,1982,p.108.

有关仪式的描述,最长也最详细的文献有两个:一是阿拜多斯纪念碑上的铭文,记录了塞索斯特利斯三世(Sesostris Ⅲ)时期一位名叫 伊荷诺弗瑞特(Ikhernofret)的大臣受王命前往准备奥塞里斯仪式的诸项事宜。其中一段集中描写了他在仪式中所做的事情:

我安排了(Wepwawet)为父报仇的行程;我将反对者自神船上赶下;我战胜了奥塞里斯的敌人;我庆贺伟大的仪式。我追随我的大神,令神船前行,由图特掌舵。我为船装点了一座神龛,确保(奥塞里斯)的佩卡(Peqer)之行体面风光。我为神前往佩卡前的墓地洒扫以待。我在那伟大的战斗中替温尼弗尔(Wennefer,指奥塞里斯)报了大仇;我在奈狄特(Nedyt)的沙岸上战胜了他所有的敌人;我令他顺利走入神船。这使他的美丽彰显,是我让东边沙漠中的人们/墓主开怀,给东边沙漠中的人们/墓主带来了欢愉;当船行至阿拜多斯时,他们见识了他的美丽;我随神来到他的居所,我主持了他的净化仪式,伸展了他的座椅,解决了他的住处问题[…并且在]他的随从之间。*J.H.Breasted,Ancient records of Egypt,vol.1,Champaign: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2001,pp.665-668.

另一份文献是《孟菲斯神论》(TheMemphiteTheology),这是一份古老的文献,内容可能来自古王国,但出土的黑色花岗岩来自第25王朝,文字是法老沙巴卡(Shabaka)命人抄刻上去的,因而又称“沙巴卡石碑”(Shabaka Stone)。铭文内容主要涉及普塔崇拜和孟菲斯作为上下埃及分界处的核心地位,里面几次提到奥塞里斯是在那里被淹死的。*M.Lichtheim: Ancient Egyptian Literature,vol.1,pp.19,62.

然而,正如贝因斯和李赫泰姆(Lichtheim)所指出的,这份文献不同于普通铭文,有相当大的对话成分,更像一种宗教戏剧,因而有可能作为仪式引导之用。*John Baines:“Restricted Knowledge,Hierarchy,and Decorum: Modern Perceptions and Ancient Institutions”,p.16.况且这座石碑最早立于孟菲斯普塔神的神庙里。考虑到其特殊性,《孟菲斯神论》透露的信息不但不妨碍奥塞里斯之死秘传的规律,反而进一步证明了奥塞里斯神话中秘传知识的存在,其中被掩藏最隐秘、最不被彰显的,乃是他的死亡。

《来世之书》自第5小时开始进入“复活”的关键时段,先是墓地场景、奥塞里斯之丘,之后是唤醒、复活、斩杀阿波丕(Apopi),但细节部分是高度隐喻的,在第6小时中,“太阳神的尸体”着环绕在五头蛇的人身圣甲虫头形象表现,3个匣子分别存放着吼狮之尾、人头、圣甲虫双翼。这里把死亡的核心部分—“毁形”做了最隐晦的处理。*E.Hornung,The Egyptian Amduat The Book of the Hidden Chamber,p.190.特别是第7小时中出现的鳄鱼、奥塞里斯之眼、奥塞里斯之头,令人想起神话中奥塞里斯的14块碎尸被扔进尼罗河被鳄鱼吞吃的情节。旁边的铭文说:“知道(这个故事)的人,他的巴不会被鳄鱼吞吃。”*E.Hornung,The Egyptian Amduat The Book of the Hidden Chamber,p.241.

第8、9个小时以大幅的画面和文字描绘太阳神给死者提供衣物和供品。在第8小时的上层,描绘了5个带门的洞穴,里面各有3个神祇,都端坐在象形文字“亚麻布”这个符号上。上方的铭文描述当太阳神呼唤他们的巴时,他们以欢呼声来回应,有鸟鸣、动物吼叫、波浪声等等。这段让我们想起前文提到的只有国王可以听懂“东方地平线的巴的声音”。*E.Hornung,The Egyptian Amduat The Book of the Hidden Chamber,pp.252-257.

在丹德拉神庙的奥塞里斯祭庙中,保存着最完整的表现奥塞里斯复活的“荷阿克节”的全部细节。其中西侧最南边祠堂的浮雕刻画了仪式尾声的《圣湖航行仪式》:13艘船的船队,点燃365盏灯,图特左手执一份纸草,左上写着“保卫圣船之书”。太阳船航行的场所是天空。在天空女神弯曲身体所构成的空间中,13艘太阳船两两一排,分为7层,最上层的象征从夜晚到白天的最后一小时,最底层的则象征从夜晚过渡到白天的最后一小时。*S.Cauville,Le temple deDendera les chapelles osiriennes transcription et traduction,Caire: Institut français d’archéologie orientale le Caire,1997,p.139.

丹德拉神庙的奥塞里斯祠堂里面光线幽暗,但浮雕的画面刻画细致,并涂有鲜艳的颜色。如果说黑暗可以起到隐藏和保护神灵的作用,那么,以鲜艳的壁画来装饰浮雕墙壁的必要性何在?这些画面只有在掌灯、点燃火把、反射门外或窗外光线的情况下才能看清。因此,在不同的节日或庆典中展示出隐藏装饰的不同部分甚为重要。墙壁的每一部分都要加以装饰,只有这样才不会浪费任何一道微弱的光线。为了尽可能利用每一分光线,神庙内部的墙壁均为凸雕,但沐浴在强烈阳光下的神庙外墙上则是凹雕。在神庙内举行仪式的过程中,每种仪式可能都包含用火把照亮、显示或“激活”神庙内各种浮雕装饰的环节,之后,随着光线的移走,浮雕便再度淹没在黑暗中,处于休眠状态,仿佛众神又归于隐蔽,积蓄力量,等待着再次的重生。这就像《来世之书》的描绘,太阳神所到之处,带来了光明,唤醒了死者,而他离去之后,一切又归于沉寂。

纵观《来世之书》的全部情节,与古埃及葬仪的主要环节也有着惊人的一致。第1个小时太阳神出现时,乘坐的是挂着芦苇帘的日船,对应葬礼开始时,从死者家里到河边的行程;其后太阳神下令打开西方地平线的冥府之门,从第2小时开始太阳神乘坐象征冥府旅程的纸草船,第2、3小时的水域象征着葬仪中载着死者木乃伊的葬船渡河的过程;第4小时进入沙漠之地,正是送葬队伍到达尼罗河西岸的写照;第5小时的墓地场景,对应送葬队伍从河边到达了墓地;第6、7小时的复活场景是象征性的,对应墓地举行的“开口典礼”、“沐浴日光”等;第8、9小时的供奉亚麻布、食物等,对应下葬过程中的祭品入墓。

正如《来世之书》简本的题目一样:“以西方的号角开始,以混沌的黑暗终结”。太阳神跳出东方地平线,完成了复活之旅;现实中,墓门永远封闭,成为黑暗隐蔽的居所。

结 语

作为新王国时期最早的墓葬文学经典,《来世之书》结构严谨,体系完备,充分展示了这个时期宗教的特点,即太阳神与奥塞里斯神的融合,生死一体、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的生命观。《来世之书》强调其中包含的知识不仅是死者的指南,也对在世之人非常有益,这可以理解为古埃及人已经有了死亡预演和死亡准备的尝试,但更反映了《来世之书》脱胎于现实生活中的神庙仪式和葬仪,是掌握仪式的祭司必须具备的知识,因为是王陵专用,其中的核心主题是国王与太阳神融合而实现永生,与奥塞里斯融合而再度加冕。王权如同生命一样可以穿越死亡的门槛,王权的合法性与相信来世的宗教信仰糅合在一起。这也是古埃及社会和精神世界最强大的稳定剂。

(责任编辑:郭丹彤)

2016-05-31

颜海英(1967-),女,山东滕州人,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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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6201(2016)02-005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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