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活着,他们诉说

2016-08-31 16:48房伟
当代小说 2016年7期
关键词:小说

房伟 等

主持人语:灿烂的春光还未逝去,绚烂的夏花即将绽放。又一个四月来临了,有关文学的故事,请听我们诉说。这期四季评我们邀请了山东师范大学的硕士研究生明子奇、张丽、张伟来为我们点评。明子奇从“人”出发,关注个体的生命,关注存在的价值与意义。叶弥的《文家的帽子》,盛可以的《喜盈门》,曹寇的《分别少收和多给了十块钱》等是这一时期的优秀作品。张丽关注作品当中的小人物,从人性出发,诠释着什么是真,什么是美。对《月明风清》(郝炜华)、《黑羽鸽》(张继武)、《杨柳依依》(古运龙)等作品分析透彻,见解独到。张伟关注人的精神与灵魂,分析细腻而深刻,表现出了对现实的深切关怀。《换届》(张咏梅)、《听不到的钟声》(李治邦)、《灵魂滑过万物》(鬼金)等作品,都值得我们品读与回味。

他们活着,他们诉说

明子奇

人的一生,是微缩了的编年史,承载着落寞与辉煌。活着,便是在诉说历史。《百年孤独》告诉我们,活着是用生命传承孤独的历史;《判决》告诉我们,活着是用生命诉说绝望的历史;《老人与海》告诉我们,活着是用生命表现反抗的历史。个体渺小,生命伟大。活着,平衡了伟大与渺小,造就了朴素的真实。穿过时间的长河,蓦然回首,一张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无声地诉说着他们不为人知的过往。

《北京文学》2016年第4期刊载了叶弥的中篇小说《文家的帽子》。小说以吴郭城的大家族文家为叙述中心,以帽子为线索,讲述了两代知识分子的悲欢离合:老太爷文泽黎酷好戴帽子,将帽子作为身份的象征,轻易不肯脱帽。日占时期,日本人禁止平民戴帽。在被日本兵挑落了帽子之后,高傲的他便再没敢将帽子戴到头上。至解放军入城,憋屈了近十年的老太爷才在高呼数声“打死日本人!”之后得到解脱,并最终在弥留之际重又戴上了“高贵”的帽子。老太爷的孙子文觉雄心勃勃,在老太爷去世之后,他先是标新立异地戴起了绿帽子,接着又戴上了由市长赠送的红帽子。在新政府的重用下,他的前途似乎一片光明。然而,“偏见、迷信、害怕”是两代知识分子的通病,老太爷的毛病“遗传”到了文觉身上:软弱却又高傲、短视却又自负。最终,文觉因一时负气,在“反右”斗争中检举市长,结果反被打成右派,在游行当中戴上了令人羞耻的纸帽,走向了悲剧结局。叶弥将历史诉诸笔端,原本没有生命的帽子在她的笔下被赋予了灵魂,默默地端坐在人们头上观察过往,讲述着由先天不足和时局变换带给知识分子的悲惨命运。

盛可以的《喜盈门》(《人民文学》2016年第4期)是一部颇具现实意义与反讽意味的小说。小说开篇写道:“姥几(曾祖父)要死了。他的泥屋里头一回充满了欢笑。”这为整部作品奠定了一个阴冷的基调。姥几的死是一件牵连着所有人的大事,而姥几自身作为这件事的主角却又置身事外。当所有人都沉浸在由即将到来的丧事所带来的兴奋之中时,只有身为孩子的“我”静静地端详着一切:对姥几饱含怨气而迟迟不肯与他和解的爷爷,因为嫌恶而始终不靠近姥几的二伯,在姥几去世之前始终不露笑容、“任劳任怨”的奶奶,因无奈而给姥几喂食安眠药的父亲……一切是那么的荒诞,一切又那么的自然。小说的高潮发生在姥几的葬礼上:生前亲人对姥几的冷落与死后他们为姥几举办的盛大葬礼形成了鲜明对比,亲戚们的一掷千金使葬礼赢得了全村人的称赞,而爷爷更是把这场丧事当做此生打的最后一场漂亮仗。盛可以的笔锋是冰冷而尖锐的,在作品当中,我们看不到由死亡带来的苦痛与悲伤,看到的仅是被金钱腐蚀了的亲情与人性深处的荒凉。

《青春》2016年第4期刊载了曹寇的《分别少收和多给了十块钱》,这是一篇极具社会批判意义的小说。小说讲述了“我”与两名黑车司机的故事。一名黑车司机是“我”的表哥。在“我”的记忆里,他总是在南京城里转悠,以无耻的手段将顾客骗上车,带他们绕路,再将他们痛宰一番。偶有顾客哭穷,表哥会“善心大发”,少收他们十块钱。时隔八年,“我”再次遇到了他。这时的他已经小有积蓄:换了车,买了房,还将之前的房子租了出去。小说当中的另一名黑车司机,是“我”在火车站遇到的。他是一名衣着寒酸的中年汉子,当其他黑车司机因出价太低而拒绝载“我”的时候,是他用破旧的小面包将“我”载回了家。在车上,“我”了解到,不善于使用新式通讯工具同时也不懂得黑车经营之道的他,每个月的收入少得可怜。因为同情,下车后“我”多给了他十块钱,并由此生发出无限的感慨。曹寇善于以小见大。只是十块钱,却折射出当前社会以金钱为价值导向的丑恶。表哥说:“我要发财”,中年汉子说:“我不知如何是好”。而颇富情怀的“我”说:“还有一些在夜色中的植物,它们在黑暗里散发着清香。”

同样是与金钱有关,李迎春的《百发百中》(《福建文学》2016年第4期)为我们讲述了一个悬疑色彩浓烈的故事。主人公克志的舅舅是一名猎户,因狩猎技艺精湛,人送外号“杨一发”。然而,优秀的狩猎能力带给了舅舅财富,也给他带来了厄运。因为贪婪,舅舅听信“朋友”张百万的劝诱,将家产悉数投入到张百万的“艾滋病治疗药物开发工程”当中,坐等分红。然而,这个工程实际上是个毫无价值的吸金黑洞。当舅舅发现这一点时,他便想以打猎为由向张百万要回投入的资金。精明的张百万明白,一旦舅舅撤资,便会产生“多米诺骨牌”效应,将他打入万劫不复之地。因此,他伙同蓝六手,在狩猎的过程中射杀了舅舅,伪造了“误伤”的假象。然而,真相是无法被掩盖的,事情最终水落石出,而逝者却再也无法复生了。在小说当中,李迎春集中描写了金钱对人的异化。“金钱能够使人变成天使,也能够使人变成魔鬼。”舅舅的死与金钱直接相关。因为金钱,曾经纯朴的山林汉子变得不再纯朴,被金钱俘获,最终命丧黄泉。舅舅的死引发了亲人对探求真相的渴望,而真相却是如此的丑恶与庸俗。百发百中的舅舅能够轻松地对付猛兽,却无法应对被利益浸染了的险恶人心。

《岁月》2016年第4期刊载了隋荣的《城市生活》,这是一部颇具底层疼痛感的小说。年轻的雨生因为高考落榜回家务农而与同村的漂亮姑娘春儿擦出了爱情的火花。然而,山村贫穷的现实却又促使他到城市寻求出路。在三叔的介绍下,雨生成为了建筑商马经理手下的一名员工,开始了不同于乡下的新生活。城市是一个大熔炉,既有其光鲜亮丽的一面,也有其肮脏灰暗的一面,雨生身处灯红酒绿之中,逐渐迷失了自我,一步步走向沉沦:跑材料的老张诱导着他去“找乐子”,马经理的秘书兼情人文舒向他释放出魅惑的信号。被金钱和女色俘获的他,最终因楼房倒塌事故,锒铛入狱。痴痴等他回来的春儿因家里逼婚,偷偷跑到城里寻找雨生,结果却是被人骗去当小姐,最终不堪马经理的侮辱而跳楼自尽。城市,对身处其间寻找未来的底层青年到底意味着什么?是自由冒险的天堂,还是毁灭前程的地狱?雨生和春儿的悲惨遭遇或许不具有代表性,但是在城市夹缝中艰难挣扎着的不幸群体却是真实存在的。对底层农民来说,融入城市是否真的如此艰难?隋荣在小说当中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一副寿材,一种民俗,一段伤心的过往。周新天的《香椿树,臭椿树》(《雨花》2016年第5期)是一篇飘散着乡土气息的佳作。“到顾二奶奶家做匠人是福分,二奶奶对匠人,赛如供菩萨。”小说开篇便为主人公顾二奶奶描摹了一幅生动的品格画像。顾二奶奶自嫁入银杏村,便在门前种下了两棵香椿,八棵臭椿,留待百年后做寿材之用。性情温良、人缘颇佳的她在左邻右舍以及巧手木匠扣喜的真心相助之下,终于在花甲之年将棺材置办完毕。“生前准备的棺材叫寿材,死后赶制的叫急材”,顾二奶奶对待棺材,是十足用心的。从备料到制作,用顾二奶奶自己的话说:“都是功夫”。在棺材做好以后,年迈的她每年亲自动手,为棺材刷一遍漆。可以说,在顾二奶奶心中,棺材等同于生命,甚至比生命都重要。然而,当这副棺材刷到第十三遍漆的时候,土改来了。家境殷实的顾二奶奶可以忍受将“浮财”分走,却无法接受别人把那口耗尽了自己大半生心血的棺材大卸八块。于是,在一个安静的早晨,老太太选择了安静地离开人世,陪伴她的是那口“万年不坏”的椿木棺材。周天新仿佛是一名优秀的乐手,整部小说写得如乐曲般动人心魄:前半部似潺潺流水,述说着银杏村的风土人情与匠人文化。直至最后,随着顾二奶奶的离世,仿佛弦断一般,小说戛然而止。作者于不动声色之中为我们讲述了过往的沧桑。

《山西文学》2016年第4期刊载了侯建臣的《大雾》,这是一篇带有先锋色彩的小说。小说为我们描述了一个被大雾笼罩的村庄:村里的刘二平某天突然“莫名其妙”的哆嗦起来,似乎是因为害怕,似乎又不是;村民们接到指令搜索通缉犯周云生,可二平自认为那周云生其实就是自己;宋三在大雾中看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却又不敢肯定那是不是周云生;罪犯周云生始终没有被找到,二平却在大雾之中吊死在了村头的歪脖子榆树上……小说当中处处充满着诡异与疑问,被重重的迷雾笼罩着,让人琢磨不透。刘二平到底是不是周云生?他的精神正常吗?周云生为什么会被通缉?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宋三在大雾当中看到的那个形如鬼魅的人影到底是谁?刘二平?周云生?抑或是其他人?侯建臣在小说当中设置了层层雾障,让我们在迷蒙之中仿佛看到了什么,却又不敢完全确定。大雾最终散尽,人们的生活也回归了正轨,但雾气包裹着的谜团却始终未被解开,周云生和刘二平的故事最终变成了传说,一如之前的许多传说一样,成为了村民们不可言说的集体记忆。或许,这正是侯建臣想要表达的:雾天里发生的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成为了传说,永远地流传了下去。

王甜《雾天的行军》(《上海文学》2016年第4期)讲述了另一个与雾有关的故事。在中学里教历史的“教授”与县志办的干部“专家”是相识多年的老友。一次由教授安排的课堂授业,激起了专家探寻过往的决心:专家的父亲叫张德明,在一个大雾天,他随一支部队远去,便再也没回来。由于无法确定张德明参加的到底是哪支部队,在之后的一次次政治运动中,专家遭受难以想象的苦难。童年的阴影促使他去寻找“真实的父亲”。从开始的翻阅文献到后来的田野调查,专家和教授开始了艰难的探索之路。严谨治史的专家极力证明父亲参加了解放军,而教授所提出的疑问却又促使他不断修正自己的观点。当专家听村中老太太说起“其实,每年的那一天,那个时辰,都要起雾,那队人都要穿过镇子”时,他决心亲身见证。如愿以偿,他见到了那支诡秘的队伍,并随之而去。专家的消失使教授也卷入到迷雾事件,当又一个冬天来临的时候,他也见到了那支队伍。他发现,在队末,有一名身着羽绒服的人,随队北去,直到被浓雾吞没。《雾天的行军》主题与寻找有关,作者王甜试图透过历史的迷雾追寻真实的存在。“一个单薄、渺小的个体,投入滚滚的历史洪流,你能从哪滴水中把它捞出来?”这其实是王甜对“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要去哪儿?”这永恒之问的另一种阐释。

用心编织故事的人

张 丽

莫言在获诺贝尔文学奖时,曾在瑞典文学院发表一篇题为“讲故事的人”的讲演,他对自己的定位是“一个讲故事的人”。诚然,那些优秀的作家就像旧时茶馆中的说书人,他们或隐藏于文本后,或跳到前台,以充满回忆的口吻,用心灵去编织属于自身或他者的故事。当宏大叙事被消解后,小人物的小故事、小生活、小悲欢、小情绪氤氲在作品中,不管文学如何求新求异,流动不居的始终是人性,这些故事教我们辨别世间斑驳的真相,在繁杂无趣的表象下仍有真与美的存在。

郝炜华的中篇小说《月明风清》发表于2016年《山东文学》第三期,这是一个发生在人和动物间的寓言故事。“花子客牵着小白龙走到村头时,平底里突然起了雾”,这团“迷雾”始终在文本中游荡,作者不断地编码而后解码,臻于月明星稀、云淡风清之境。小说虽以中日战争为大背景,却鲜有暴虐血腥的场面描写,在这里,每个人甚至富有灵性的白马(“小白龙”)都怀抱着秘密。花子客像爱父亲一样爱着坊子火车站的大转盘,可这个转盘却是证明那个强奸犯——德国工程师曾经存在的证据;秋山直子的丈夫并非是中学教师,而是日本派来侦查中国武装的侦探兵,他为了保护一个中国孩子杀死了自己的战友;宇野美子曾无意窥破秋山直子与长毛男的秘密;来自樱花盛开之国并在部队里受过训练的马将背叛祖国的主人杀死,“小白龙”要将侦探兵死亡的真相带给秋山直子……作者以女性特有的温婉细腻的笔法使人性与绝非通常意义上的兽性水乳交融,在娓娓道来的故事中揭开重重谜团,反思战争对宁静人生的侵扰。也许,所有的伤痛都是我们成长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海燕》2016年第4期收录了张继武的《黑羽鸽》,像“小白龙”一样,这篇小说中的一对信鸽也是通人性的动物。“老黑儿”和“白儿”是小丹给鸽子起的名字,他们相处融洽、亲密无间,小丹曾因相亲对象不喜欢这对鸽子而与之闹掰;凯军是小丹的新任男友,他和小丹一样富有爱心,喜欢养小动物,两人一拍即合步入婚姻殿堂。当小丹买酱油久久不归时,是“老黑儿”指引凯军找到被歹人打昏的妻子;当小丹在病床上昏迷半月之久,是“老黑儿”将她唤醒;当“老黑儿”误食东西死去后,伴侣“白儿”也伤心地随它而去……就像冯骥才先生的《珍珠鸟》,在这篇小说中,我们能看到人与动物心意相通、相互信任、和谐共生的友爱场面。万物皆有灵性,即使是动物也有自己的情感和喜好,它会拼尽全力保护自己的主人与伴侣,更遑论人——“人是应该有良心的,如果没有良心,那人还不如一只有情义的鸽子”。在张继武平实的笔调下,默默流动的温情抚慰当代人骚动的灵魂,爱,是人间说不尽道不完的恒久命题。

《中国作家》2016年第4期刊载了古运龙的短篇小说《杨柳依依》,题目不禁让人想起《采薇》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之句,这奠定了小说的情感基调。九顶电冶集团在桃花寨的落地为人们带来了财富,可随之而来的是雾霾、烟尘、消失的月亮、蒙垢的白石神、油污污的万物甚至疾病,柳奶奶的县长儿子杨柳也因渎职罪被判刑两年。先前争先抢后宴请柳奶奶和杨爷爷的村民像避瘟神般躲这二老,反而是曾跟二老有嫌隙的妹妹与侄儿冰释前嫌陪在他们身边。尽管儿子为二老在城里买了房子,但柳奶奶始终不愿到城里住,她在寨里为儿子避风挡雨,遮住悠悠之口;为了弥补儿子犯下的错,她像一只环保监视器般观察九顶电冶厂的排污状况,并用手机记录下来。“那几根火葬场似的烟囱”似乎昭示了柳奶奶的命运,在一个大雪纷飞之日朴实善良的她被埋在玉米秆棚子之下……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作者在反思变革与发展时,寄寓着对民族未来的忧患意识,这里既有人性的荒原,也有爱与赎罪的绿洲。

文珍的《牧者》(《人民文学》2016年第4期)讲述了一个师生间发乎情止乎礼的故事。孙平是一位年轻有为、沉重内敛、颇具学者之风而又深得学生喜爱的大学副教授,他就像天空中的一片云投映在研一新生徐冰的波心,荡起层层涟漪。这个姑娘找来他所有的书来读,用心看他推荐的书目,极富学术天分的她引起了孙平的注意,不在乎他人异样的眼光,两人惺惺相惜,谈文学、聊人生,不知在何种情况下就动心起念。徐冰倾心于他的人格魅力,孙平折服于她的才华野心,这是一场看不见硝烟却又惨烈的自我博弈,最终二人悬崖勒马打败心中的伏地魔。孙平之于徐冰,就像一位牧者,他甘愿当垫脚石为她铺平坦途——放弃从副教授转正的机会以换取徐冰赴哈佛交换的名额。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是这篇小说的情感主线,“人生若只如初见”永远是我们心中的一厢情愿。文珍告诉我们,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在鲜衣怒马的年纪,我们要做出最正当的选择,脚踏实地丈量出通向未来的每一步路。

衣水的中篇小说《谁动了你的苹果》刊载于《牡丹》2016年第7期。丁武与蓝樱草、老牛、罂粟盛开相识于QQ驴友群,这些人的婚姻似乎没有一个是幸福的,他们一起登嵩山、爬泰山、侃大山,插科打诨,过着紊乱无序甚至是糜烂的生活。蓝樱草的丈夫曾背叛过她,罂粟盛开的丈夫跟别人生了儿子,焦虑、失落、愤懑和压力使她们的乳房像苹果一样从内逐渐腐烂,最后不得不将之切除,谁该为这结局买单?在河南话中,“去球”是“完蛋”之意,当“球长”老牛因心脏病去世后“去球”群被解散,就在这一刻,他们开始勇敢地直面灰色生活。故事中的人物都带着些许痞子气,可他们却是“善良的人渣”,在庸俗既定的日子里抱团取暖,这里有放纵不羁爱自由,也有温情脉脉的暖流。衣水用调侃、戏谑、轻松的语言,为我们展示了这样的生存哲学——面对“死不了的生活,我们继续快乐”下去。

《文学港》2016年第4期收录了许仙的《世界无人日》,扑朔迷离的情节和简单质朴的内蕴让人欲罢不能。如果有一天,全世界只剩下你自己会是怎样的状况?很多时候我们都这样幻想过。有时候,我们渴望自己讨厌的人事消失,可是在“世界无人日”真正到来的那刻,我们才会懂,即使是你不喜欢的东西也会变得美丽如斯。当“我”从噩梦中惊醒时却发现自己处于一个更大的“噩梦”,亲朋好友、上司同事甚至路人都全部消失,停水停电停天然气,“我”只能靠超市里的即食品维持生活。“我”曾设想独自一人生活,没有牵挂和羁绊;“我”曾发誓经历轰轰烈烈的生死,如今,当真剩下“我”一个人时,“我”感到无所适从的孤独和寂寞,整个世界一片瘫痪,“我期待那些消失的人们能够回来”。人生有飞扬和安稳这两面,庸俗是生命的常态,只有绝少数人才是英雄。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平淡的生活也能有滋有味。

黄昱宁的《千里走单骑》(《上海文学》2016年第4期)是一个发生在未来世界的故事。在“超数据时代”,人工智能和虚拟现实已然解决人类所面临的大部分问题,生活可谓“足不出户,收放自如”,“蛰居文化”占据统治地位。“我”的房间空旷到需要增添一点活人的气息,于是放弃了第三代精确投递无人机“鸽子”,选择苟延残喘的真人快递行业为“我”服务。当“千里走单骑”公司的快递小哥“赤兔”骑着摩托车带“我”兜风的那一刹那,“我”所有的毛孔都自由地舒展开了,内心充盈着毫无来由的内疚、慌张和前所未有的快感。科技理性的发展能够让人体验完美无缺的生活,可是在巨大的幸福感背后却藏匿着一切皆为虚妄的鬼脸——爱、性甚至生育等任何人类活动都可以转化为一堆模式和数据,人的存在不过是一个稳定系统中的螺丝钉。“一个真实的人,就意味着绵绵不绝的瑕疵”,倘若人人都是无瑕的碧玉,哪儿还有什么美呢?在鸟语花香的超数据时代里,每个人都是“病人”。黄昱宁凭借充满浪漫的想象构建出一个虚构与现实并存的二元对立世界,形成陌生化的审美域场,而掩卷后回荡在脑中的是强烈的现实启发意义。

在某种程度上,田冯太的《岛》(《滇池》2016年第4期)和《千里走单骑》有些许契合之处。吴二虎因海难来到一座不知名的小岛,一堵围墙将“岛内的人”和“岛外的人”隔离开。“岛内的人”因无忧泉忘不知悲伤为何物,他们惟一的表情就是怪诞的笑;“岛外的人”只有一眼泉水,喝下后人会逐渐失去回忆,一旦回忆过去就会头痛不已。“岛内的人”都是魔鬼,他们利用王岩老爹研制的炸药杀人越货,一旦有船靠近这座岛便会被炸成碎片,而那些不愿加入他们勾当的人也被永远地困在岛上。作者用这个透着一丝荒诞的故事向我们传递这样的信念:参差百态才是人生应有之义,生活是多种体验的叠加,拥有七情六欲的人需要回忆,哪怕它是痛。

人生百态的精神之殇

张 伟

人生的旅途里有多种元素:欲望的喧嚣、情感的呐喊、梦想的颠覆、生命的疲软……生命历程的种种波动,构成了灵魂的底色。当下的作家们,以敏锐的眼光,洞悉生活世事的千姿百态,挖掘形形色色的精神之殇。在他们的作品中,故事的空间是多维的,有知识分子的精神疲惫,有底层民众的生活痛楚,有职场人员的工作焦虑,也有普通青年的情感龃龉。我们读他们的故事,就是走近一个个陌生的灵魂,进行一场心与心的交流。

张咏梅的《换届》(《四川文学》2016年第4期)以极其细腻的笔调,展现了权与色的暧昧关系。小说以苏河市的人事换届进行开篇,以紧张浮躁的政治氛围奠定整个作品的基调。主人公婉月春是女强人和投机者的形象。作为一个极具风情的女人,她深谙官场人心,处事滴水不漏。凭借姣好的颜值,从一名乡镇公务员,摇身一变成了市级的上层干部。面对换届的人事大洗牌,她趁机成为市委书记袁宏的情人,如愿以偿坐上副局长的位置。正当她享受权力带来的愉悦时,袁宏的落马让一切灰飞烟灭。小说对人物的塑造是双向的,表面上,婉月春是个官场征服者;实际上,她只是袁宏的一个玩物,一个被官场驯服的人。她奋斗的起点就已经注定了失败的结局。小说对袁宏和婉月春的暧昧心理,进行了层层渲染和消解,讥讽了“权力是最好的春药”这一价值观。我们可以看到,婉月春的人生轨迹始终围绕着男权展开,她手中的权力也不过是男权的衍生物。这是广大女性的悲哀,在官场或职场的夹缝中,女性的生存空间依旧是狭隘的。

李治邦的《听不到的钟声》(《山花》2016年第7期)讲述了一个寻找历史的故事。小说的主人公是张半语。半语,即半真半假,不可直说也。小说的氛围充满了哲理韵味和神秘色彩,以张半语到灵山寺工作为叙述的起点,将过去的时空场景交叉展现。灵山寺前的一句戏语,冥冥中印证了妻子难产身亡的悲剧。灵山寺由此成为张半语的精神之痛,他决心要寻找灵山寺的根源,寻找妻子的死因。而当他来到灵山寺,面对的是亵渎神明的行为:历所长在观音前模拟“小便”、骞浮生和众多领导的暧昧关系、莫名其妙的账目亏空……张半语认真严肃的工作态度成为众人的笑柄,他号召的“敬重生命”的行为也遭到通报批评。小说中的一切事件,都发生得荒诞而不真实。朱局长和骞浮生的偷情令人匪夷所思,历所长的升职也充满了疑问。故事情节的逆转,以陕西三人的偷窃为线索。灵山寺暗室中的救人医方,使一切谜底都揭开了,张半语的精神自救也终于找到了出口:治病要因人因地因时,灵魂的解救不仅要寻找历史,还要不断地寻找自己。小说的结局既没有惩恶也没有扬善,一切都被消解在他对艺术和生命的领悟中:心是拉琴的根本,只有根本厚实,才有可能传达出有价值的内涵。每个人都是红尘的行者,都需要设有一座钟,敲醒我们心头的迷思。

鬼金的《灵魂滑过万物》(《鸭绿江》2016年第4期)旨在寻找个人存在的意义。小说中主人公的名字叫故事,这个名字本身就带有某种荒诞色彩。故事的形象,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春尽江南》(格非)中的谭端午。他们都处于精神的荒原之上,与其说两个人都喜欢文学,不如说都希望从文学中寻找精神的安慰。小说从故事的心理世界出发,老王工作时从吊车上坠亡,却被厂里歪曲成自杀。面对死亡,领导和工友们进行了冷漠而好奇的围观。故事的升职是因为父亲送了8万元现金给领导。故事极度愤恨周围的世界,可是他对这个世界的反抗是消极的,甚至是迎合的,他所有的行动也不过是逃到文学之中。在这一点上,奎勇和故事形成鲜明的对比,然而,奎勇积极高调的反抗却失败得更为彻底。与雪晓梅的恋爱,是故事逃避世界的另一种方式,两个孤独的灵魂企图用性爱来忘记世界的存在。可是,作为精神的囚徒,谁也没有获救。从小说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作者对时代的愤懑和焦虑,“才华是狗屎”,这是多么恶毒而且无力的诅咒。

少一的《代号》(《作品》2016年第4期)讲述了底层社会“线人”的故事。一个为生计而离开农村的少年,意外成为公安队长朴顺义的社会线人,代号为“老鹰”。他行走于嫖娼赌博的地下场所,为当地公安局的“经济收益”提供信息。在小说中,公安民警颠覆了以往打黑除恶的美好形象,成为一个个经济活动者。公安系统也成为商品链条的一环,信息的获取、执法的力度,都成为赤裸裸的利益交易。线人“老鹰”颇有侠气,他受尽苦难,极力从朴顺义身上寻找暖融融的兄弟温情。然而作为警方行动的耳目,只是获取利益的渠道和工具。“老鹰”的死,对朴顺义来说,不过是一则极其平常的新闻而已。小说的巨大张力在于文本所塑造的形象对比中,社会混混的有情有义被警察的道貌岸然所消解。人性的卑微和猥琐在利益面前被无限放大。作者对“老鹰”形象的塑造,实际是对社会的另一种反抗,以小人物的生活苦痛来反抗。然而,“老鹰”作为主流话语的牺牲者,作为边缘群体的一员,他的声音实在太微弱。作者以悲悯的情怀,看待底层社会的不幸,将弱势群体的精神形态,展现得淋漓尽致。

爱情与婚姻是人类永恒的话题。《雪莲》2016年第4期刊载了罗箫的《婚变》,讲述了一次婚变当中的爱情故事。小说的主人公吕彬有着三段感情经历。吕彬的第一段感情经历与前妻汪玫有关。汪玫小吕彬八岁,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婚后,吕彬发现汪玫并不是真心爱他,而是贪图安逸的生活才与他结合。因此,一等吕彬下岗,汪玫就跟大腕跑了。吕彬的第二段感情经历与一名叫杨洋的女人有关。杨洋是康颐商厦的办公室主任,是一名寡妇。吕彬在与汪玫离婚之后,希望尽快与杨洋组建新家庭。然而,杨洋心机深重,她也不是打心眼里爱吕彬,而是像猫玩耗子一样借吕彬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从而获得优越感。在看透了杨洋的真面目之后,吕彬果断与之断绝了联系。吕彬的第三段感情经历与董事长李静有关,在这段经历当中,吕彬最终获得了真爱。黄金剩女李静希望找到一个真正爱自己的“老实人”,而吕彬恰好在婚介所捡到了她的通讯录,并在经历了一番波折之后还给了她。一本通讯录将原本心灵相通的两个人联系到了一起,并最终成就了一段姻缘。罗箫为我们讲述的这个故事并不复杂,但吕彬坎坷的感情经历却反映出了作者的美好期许:在极端功利化的当今社会,或许回归本色,追求精神上的宁静与安详,才能最终收获爱情的美好果实。

《湖南文学》2016年第4期刊载了山东作家耿雪凌的《关于一次自杀事件》。耿庙村的村民耿银桥娶了泼辣的媳妇段青梅。正月初三的凌晨,再也忍受不了妻子冷嘲热讽以及生活压力的他,最终喝了久效磷自尽,带着无尽的幽怨与不舍离开了人世。银桥死后,段青梅带走了他们只有三岁的孩子壮壮,并将家中值钱的物件悉数运走。而身为孤魂野鬼的银桥只能在村间地头流浪,在人们的呵斥声中游荡。《关于一次自杀事件》这部小说最大的特点在于其形式的别具一格。作家以小标题的形式来组织小说,采用倒叙与插叙相结合的方式来叙述文本,这使得小说散而不乱,清晰鲜明。“事件本身”、“晚了十分钟”、“前一天晚上”、“入葬”、“村人的愤怒”等小标题的运用展示出了事件发生的全过程。作为底层农民的银桥走上自杀的道路实属必然,不仅仅因为他有着一个“克夫”的媳妇,一个过于金贵的名字,一栋不吉利的住宅,更因为他生活在一个处处充满着矛盾、被异化了的乡村之中。耿银桥实际上是死于精神压力,这种压力源于自己与亲人的内心。

董伟明的短篇小说《孤独的泳者》刊载于《中国铁路文艺》2016年第4期。“人一定要先苦后甜,不然就是甜你也感觉不到”。也许,随着年龄的增长,有不少人都像洛泳那样,烦恼越来越多,不愿与人交流也不接陌生人的电话,享受孤独却又要忍受孤独的折磨。海,一个宁静别样的世界。潜水的刺激和快感是他人无法理解的,当他站在海边时,烦恼便烟消云散,潜入海水中的洛泳就像一条自由自在的鱼,挣脱了一切外在的束缚,他在水中思考甚至构思小说。在海边,他邂逅爱钓鱼的刘老汉、赶海的宋小宝夫妻、黑猫、瘸腿的白海鸥,温暖包围着他。可是,当这些都离开后,孤独感像一波巨浪铺天盖地地向他袭来,他觉得偌大的世界竟无自己的容身之所。这种状态在他救了一位跳海的新娘后发生逆转,生死只在一念之间,他陡然明白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只要还活着”。孤独是一种生活状态,我们既然无法在现实中规避它,便只能在精神上享受它。

凌寒的《女人们》(《西湖》2016年第4期)是一个与同性之恋相关的小说。当“我”还是一个十岁的小女孩时,一位在医院担任麻醉师的医生常在三楼楼梯口,用她那“坚硬的枯枝一般的手指”抓住我问话,即使向我表达“爱意”也从未笑过,使“我”幼小的心灵千疮百孔,对女人的接触感到恐惧。当“我”在酒店工作时,极度柔美充满女人味的师傅治愈了“我”的心理创伤,“我”喜欢和她在一起时那种奇妙、快乐的友情,当师傅不满于柏拉图式的感情,提出想要有实质性关系时,“我”落荒而逃。辞职后的新同事小艾是一位飞扬跋扈的美艳女人,却被有特殊癖好的台湾女上司看上,我们同为小人物,像蝼蚁般匍匐在地上,生存容不得她有半点反抗……生命不止一种样态,同性恋作为一种越来越为人熟知的亚文化,俨然成为我们不能忽视的一部分,在这篇小说中,凌寒不无忧虑地对女性生存状况寄予深刻思考,何为真正的女人、她们为何会成为同性恋者、如何看待她们是作者抛出的疑问。

本栏责任编辑: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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