妞妞和她的十个石头娃娃

袁省梅

怎么办呢？妞妞又不去上幼儿园。

幼儿园离妈妈的出租屋很近，是两个退休的老阿姨办的，校舍在一个阿姨家里，场地呢，就是楼前楼后的马路。孩子倒也没几个。阿姨说，孩子少，每个我们都当宝贝呢，大幼儿园一个老师看几十个孩子，能看过来？还是我们小幼儿园好。送来的孩子，也都是附近打工人家的，跟妞妞妈妈一个心思，接送方便是肯定了，费用上呢，要比城里大幼儿园的便宜好多。妞妞妈妈把妞妞从乡下老家接到城里，是想让妞妞上城里幼儿园。爷爷奶奶不舍得妞妞，担心妞妞妈妈上班忙，不能照顾好妞妞。他们都说这么小个娃娃上啥学啊，就是要上幼儿园，村里也有哩。妈妈不愿意。妈妈认为城里再不好的幼儿园也要比村里的强。妈妈却不知道，妞妞的幼儿园每天教孩子说两首儿歌，念一念“一加一等于二、一加二等于三”，就是让孩子们在房间里玩，小小的房间里惟一的玩具就是一堆破破烂烂的塑料玩具，有时让孩子们玩，有时还不让。正规幼儿园里呢倒是有早教班，专门招收两岁到三岁的孩子。只是早教班一个月的费用，几乎是妞妞妈妈在缝纫厂半个月工资了。妈妈只好退而求其次，自我安慰说先这样吧，送了早教班，这么小的孩子能学个啥呢。是跟爷爷奶奶一样的话了。有时也想把妞妞送回家里爷爷奶奶照看，可每次她一说，妞妞就抱着她哭得泪水跟拧开了的水管子一样哗哗流，流得她也伤心得不行。

今天，妈妈怎么哄，妞妞就是拧着身子不愿意穿衣服，她是想跟着妈妈，不愿意上幼儿园。

妈妈给妞妞穿上小裙子，哄妞妞说再过半年，妞妞就能上大幼儿园了，大幼儿园里有好多的小朋友好多的玩具，还有好多的漂亮阿姨。

妞妞一听妈妈说漂亮阿姨，就问像胖大姨那么漂亮吗？胖大姨是妞妞妈妈缝纫厂同事。妞妞喜欢跟胖大姨玩，她觉得阿姨像胖大姨那么漂亮的话，就会跟胖大姨一样对她好。

妈妈说，是啊是啊，都像胖大姨那么漂亮那么喜欢妞妞呢。

可是，一说到上幼儿园，妞妞的小身子拧成了麻花。妞妞脸蛋上滚着泪珠子，两手捧着妈妈的脸，说，幼儿园不好，我不要去幼儿园，我要跟着妈妈。

妞妞妈妈擦着妞妞脸上的泪水，心疼死了，也愁烦死了。妈妈在妞妞的脸蛋上亲了一下，那妞妞要听话，到了厂里不许乱跑乱动。

妞妞使劲地点头，脸蛋上的泪珠子砰砰地摔到了她光光的胳膊上，她也顾不上擦。

刚到缝纫厂的楼下，妞妞就甩了妈妈的手，噔噔地要往楼上跑。妞妞知道妈妈在楼上上班。妈妈喊住了她，紧紧地抓着她的手，使劲地晃，怎么不听话了呢，再不听话就送你到小幼儿园去。妈妈的声音小，又紧张，又担心。妞妞嘟着嘴，仰着脸，见妈妈害怕的样子，她也害怕了，缩着肩膀，小声地说，我听话，妈妈我听话。

妈妈四下里看看没人，扯着妞妞的手就往楼上走得风快。

缝纫车间在二楼。刚到楼里，就碰上了韩大姨。韩大姨悄声嚷叫妞妞妈妈咋又把妞妞带来了，韩大姨说，快送胖姐库房去吧，老板在车间正发火呢，你想撞枪口上挨呲是不是。

妞妞妈妈扯着妞妞的手就往楼下跑。跑着，又埋怨起了妞妞。妈妈说，让你上幼儿园吧，就不上就不上，幼儿园有啥不好呢，跟着妈妈有啥好呢你说，再不上，送你回奶奶家去。

妞妞嘟着嘴，委屈得眼泪盈满了眼眶，张张嘴想说什么又不敢说，就由着妈妈的扯拽，跑得磕磕绊绊的，背上的小书包也左一下右一下咚咚地磕打着她小小的背。

库房门开着，却不见胖大姨。

妈妈叫妞妞自己玩，不要乱跑乱动。妈妈说，妞妞玩一会儿，妈妈就来了。

妞妞不喜欢来这里。以前，妞妞放学了，妈妈把妞妞从幼儿园接回来，就让她在胖大姨的库房里玩一会儿，直到下班才能带她回出租屋。从幼儿园到这里，从这里再到出租屋，对妞妞来说，也不过是，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她能高兴吗？可是，妞妞有什么办法呢？妈妈说了，老板看见了妞妞，会扣妈妈工资。妞妞害怕老板，她不想让老板扣妈妈工资。爸爸的工资让老板扣了，妈妈和爸爸吵得把碗都摔碎了。

妞妞仰着小脸，伸开手指，十下妈妈就来吗？妈妈送妞妞去幼儿园时，叫妞妞数数，说是数到十妈妈就来接妞妞了。妈妈去市场买菜去城里上班，叫妞妞乖乖地听爷爷奶奶话，在家里等她回来时，也是叫妞妞数数，说是数到十妈妈就回来了。从妞妞一岁会说话时，妈妈就教妞妞数数，妈妈离开妞妞时，总是叫妞妞自己数数，总是说，妞妞数到十，妈妈就来了。

妈妈看着妞妞举起的手指，真是哭笑不得，把妞妞脸上的泪擦了，说是呢是呢，妞妞数石头娃娃吧，胖大姨给妞妞的石头娃娃可好玩了，妞妞数完十个石头娃娃，妈妈就来看妞妞了。

妞妞的十个石头娃娃还没从书包里掏出来，妈妈就关了库房门，匆匆走了。

妞妞跑到门口，趴在门缝往外看，看到外面没有妈妈，知道妈妈真的走了，才磨蹭着把石头娃娃从小书包里掏出来，看着石头娃娃，却是一下也不想数。花花绿绿的石头娃娃是胖姨画在小石头上送给妞妞的。石头是海边拣的，核桃大小，润白，光滑，一律的，都让胖大姨给画了大眼睛小嘴巴，黑的童花头花的小裙子。妞妞来了，胖大姨闲了就跟妞妞玩，教妞妞数数、认颜色。胖大姨教妞妞数数、认颜色时，总会念叨她的妮子，说我的妮子要是在的话，十岁了，快成大姑娘了啊。胖大姨的妮子八岁时，在老家水塘玩水时淹死了。胖大姨提说起她的妮子就后悔把妮子放在老家，胖大姨说，孩子带在自己身边，还是安心。胖大姨教妞妞认识了好多种颜色，还给妞妞讲故事、教妞妞画画。库房里有好多的布匹，各种颜色的布，妈妈和韩大姨来了，也要拉着妞妞叫妞妞数数、认颜色。有时呢，妞妞喜欢跟着她们一起数数、认颜色，有时就哼哼哈哈地应付着，心里呢是不乐意。

妞妞不喜欢这里。

三岁的妞妞最喜欢跟妈妈在一起。

库房里静悄悄的。妞妞坐在沙发上，嘟着嘴，瞪着眼睛，想起胖大姨在的话，可以带着她去找妈妈去。胖大姨带她去过妈妈的车间。那次，胖大姨说带她到楼上玩去。她迈腿要走时，又缩了下身子，皱巴着脸说，不敢去，老板看见了要扣妈妈工资。胖大姨哈地笑了，拉着她的手说，跟着大姨，看哪个敢。胖大姨带着她上了楼，路过妈妈的车间时，她看见了妈妈，要从胖大姨手里抽出手去找妈妈。胖大姨不让，叫她跟妈妈招招手，说车间里机器多，危险。她只好跟妈妈招招手，看着妈妈笑了，她就开心地在胖大姨身边蹦跳开了。胖大姨带她去老板办公室了。老板摸了一下她的头，问胖大姨你女儿？胖大姨笑呵呵地把她抱在怀里，说，我女儿。老板给了妞妞一块巧克力，说，还真有几分像呢。胖大姨就笑得浑身乱颤，吓得妞妞紧紧地抱着她的脖子。

妞妞胖大姨胖大姨地喊。没人答应她。

她跑去拍胖大姨办公室的门，也没人给她开门。

妞妞悻悻地回到沙发边，抓起一个石头娃娃在手里玩了一会儿，看见了堆放着的布，她就扔下石头娃娃，爬到布捆子上，从布捆子上往下咯噔咯噔地滑。布捆子滑滑梯真是太好玩了，妞妞咯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嘴里就念开了：滑滑梯真好玩，小朋友们不拥挤……滑下去了，又爬到上面，再往下咯噔咯噔地滑。她把布捆子当做滑滑梯滑了五遍，又跑去拿来她的写字板，靠着布捆子，在小小的写字板上画了两个毛线团，指着毛线团说，这个是红色毛线团，是妈妈的，这个是绿色毛线团，是胖大姨的，再给爸爸画个毛线团吧，妈妈说爸爸会绕毛线团呢。说着，她就又画了个毛线团。看着这个毛线团画得真是又大又乱，好像毛线乱绕开了的样子，她就哈哈地大笑，说，爸爸好笨，爸爸真是个笨爸爸。

画了一会儿毛线团，妞妞觉得饿了，就爬到沙发上，从小书包里掏摸出一块奶糖吃了，又掏摸出一块饼干吃，吃得下巴上手上沾了好多的碎屑，看见了布捆子边的一个箱子里的线轴，她扔了手里的半块饼干，跑去玩线轴了。箱子里的线轴真多呀，妞妞拿出一个，又拿出一个，她的脚前都摆满了，箱子里还有。妞妞把塔样筒样的塑料线轴一个个套到一起，看着套了好高，就咯咯咯地笑，伸手轻轻一推，看线轴哗啦一下倒在地上，咕噜噜滚开了，她又咯咯笑，又是跳脚又是拍手地喊叫，别跑别跑，再跑就打你小屁屁了。跑去把线轴一个个捡回来，抱在怀里，哗地扔到箱子，扭脸看见她的半块饼干，又捡起来，靠在布捆子上吃。吃着呢，想起了妈妈，想起妈妈叫她数石头娃娃，她就把饼干一把塞到嘴里，跪在沙发边，抓过石头娃娃，说：

妈妈说了，妞妞数到十，妈妈就来了。

妞妞左手小心地捏起一个石头娃娃数，放在右手边，念“1”，又小心地捏一个石头娃娃，放在右手边，念“2”……还没数到四，妞妞不数了，妞妞指着一个橘色的石头娃娃说，这是橘色的裙子，妈妈说给我买一个橘色的裙子呢。她又指一块粉色的石头娃娃，说，我的书包也是粉色的呢。

妞妞指着一块红颜色的石头娃娃说，你是妈妈。又指着一块绿颜色的石头娃娃说，你是孩子。妞妞说，妈妈和孩子永远不分离，还有爸爸，一家人亲亲热热不分离，咦，爸爸呢。妞妞在石头娃娃里找了一个蓝颜色的大头娃娃，说，你是爸爸，哈，爸爸也穿裙子了。爸爸不管妞妞跑哪儿去了呢，哦，爸爸去很远的地方工作呢，妈妈带妞妞坐大大的汽车去看爸爸，爸爸给妞妞买脆皮卷买棉花糖呢。妞妞指着绿颜色的石头娃娃说，棉花糖可甜了，你吃过吗？

玩了好一会儿，妞妞手里握着石头娃娃在沙发上睡着了。

等她醒来时，她喊，妈妈。没有妈妈的声音。她又喊，胖大姨。没有胖大姨的声音。她又喊，韩大姨。也没有韩大姨的声音。

库房里还是静静的。

妞妞坐在沙发上，呜呜地哭了。妞妞的哭声低低的，且轻如游丝，一丝一丝都是满含了委屈。哭了一会儿，她抓过水瓶哽咽着喝了一口，水就流到了下巴流到了脖子。她胡乱地擦抹了一把，扔了水瓶，攥着两块石头娃娃跳下沙发跑到门前，说，这个是妈妈，这个是小兔子。她贴在门缝，一手抓一块石头娃娃，唱道，小兔子乖乖，小兔子乖乖，妈妈回来了，我就把门开……唱完，又趴在门缝看。什么也看不见，门里门外都是静静的。妈妈没来。妞妞嘟着嘴，皱巴着小脸，慢慢走到沙发边，把石头娃娃、饼干、小书包哗啦一下都拨拉到沙发角。她不想玩了，呆呆地坐在沙发上，盯着库房门，嘟着小嘴说，我乖乖地等妈妈。等了一会儿，看门还是静静的动也不动一下，她又跑到门前，使劲拉门。门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妞妞不敢再开了，她就趴在门缝，对着门外大声喊：

妈妈……

妈妈……

妈妈……

门外也是静静的，没有一个人。

妞妞哭了。妞妞的哭声一出来，就好像被布匹和箱子还有静默的空气吸去了，什么都听不见了。

妞妞皱巴着小脸，眼里含着泪，慢慢回去，蹲在沙发边，摆一个石头娃娃，念一声“1”，再摆一个石头娃娃，念一声“2”。妞妞有时能数到10，有时呢，数到6，就数不下去了。这次，妞妞摆第八个娃娃时，怎么也想不起该数几了。她伸出小小的食指，把七个娃娃再从头开始点数，1、2、3、4、5、6、7……还是数不下去。妞妞急得脸都红了，小小的额头上亮了一层细细的汗水，鼻尖上也顶了几颗圆圆的汗珠子，然而还是数不到十。她伸出花瓣样的小手指，点着石头娃娃，一二三地数，这次居然是，数到五就数不下去了。妞妞愁死了。妞妞急得哭了。

妞妞扑在沙发上，把脸埋在石头娃娃上哭着说：

妈妈说了，妞妞数到十，妈妈就来了。

库房门吱扭响了一声，妞妞张着泪眼回头一看，门里站着的不是妈妈，也不是胖大姨，是韩大姨。

韩大姨是缝纫厂的会计，一天里，有空闲时间出来转转。韩大姨跟妞妞妈妈是老乡。她知道妞妞在库房里，没事了，就会来陪妞妞玩。韩大姨没女儿，儿子在老家小学校上学，一个月来城里一次，来了，要么不跟她说一句话，守在电脑前玩游戏；要么就是出去玩一天不回来。她一张嘴，儿子就瞪着眼睛跟她吵。韩大姨发愁死了，常常的，找妞妞妈妈和胖大姨唠叨，问她们孩子咋教育啊。妞妞妈妈和胖大姨都说该多陪陪孩子，多跟孩子交流。韩大姨牙缝里挤出个切，说，多陪孩子，你们看咱有那个时间没，陪了他，咱拿啥供他吃饭上学？有一次，韩大姨跟妞妞妈妈唠叨孩子的教育时，劝妞妞妈妈再生一个，说，独柴难烧，独子难教。妞妞妈妈还没张嘴，在一旁玩的妞妞扭头说，不能生了。她黑黑的大眼睛看着韩大姨，也严肃，也认真，微微皱着的眉头一副小大人样，惹得韩大姨咯咯笑得脸都变形了，抱过妞妞在她的脸上亲了又亲，问她为啥不能生了。妞妞呢，还是一副严肃又认真的模样，说，老了，生不下了。原来是，有一次一个老乡也是这样地劝说妞妞妈妈再生一个，老乡抚摸着妈妈车后座的妞妞头说，看你的妞妞这么漂亮，再生一个，肯定也好看。妈妈就说，老了，生不下了。妈妈哪里能想到两岁多的妞妞记住了这句话，而且是，接得这样好。韩大姨和妈妈笑得都快岔气了，正在忙着做出库入库的胖大姨也笑得浑身乱颤，手上的笔抓握不住，掉在桌子上，又咕噜噜滚了下去。妞妞呢，眉头越发地皱了起来，她是不明白妈妈和阿姨怎么就笑成了这样，她就又说了一遍，不能生了，老了，生不下了。

韩大姨喊一声妞妞，说妞妞你在干吗呢？怎么又没上幼儿园呢？

妞妞嘟着嘴，看了一眼韩大姨，又低头摆弄着手里的石头娃娃，说，妞妞不想上幼儿园，妈妈说了，妞妞数到十，妈妈就来了。

韩大姨看妞妞的眼圈红红的，小嘴瑟瑟地哆嗦着，声音水水颤颤地好像含了一颗晨露般，是极力压抑着委屈的样子，心里就格外的疼痛。她把妞妞一把抱起，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了一个布娃娃一样地使劲揉，一边就要妞妞叫她干妈，又哄妞妞不能哭，不能要妈妈。她说，你不上幼儿园，跟妈妈来上班，老板见了要扣妈妈工资的知道吗，妈妈没工资了就不能给妞妞买好吃的了是不是。不等妞妞说话，她又把妞妞忽地举到头顶，忽地放下来，又举起来，如此几下，逗惹得妞妞咯咯咯咯笑个不停，脸上的泪珠子转脸就干了。

韩大姨正跟妞妞玩时，胖大姨也来了，从韩大姨怀里抱过妞妞，叫妞妞叫韩大姨是憨憨大姨，说，她哪是韩大姨呀，她就是个憨憨大姨是不是啊宝。

妞妞抱着胖大姨的脖子，咯咯地笑着叫韩大姨憨憨大姨。

韩大姨做张做势地高高举起手，轻轻地落在妞妞的屁股上，说，再叫揍你个小屁股。

妞妞咯咯笑着在胖大姨怀里拧着身子躲避韩大姨。

韩大姨用下巴点着门，手指放在嘴上嘘了声，悄悄地叫妞妞小声点，她说，你再闹，老板来了看见你，就要扣妈妈工资了。

妞妞倏地噤了声，脸上忽地生了一层担心，低着声音怯怯地说，我不闹我不找妈妈。

胖大姨在妞妞背上拍了拍，把她放到沙发上，叫妞妞自己玩，胖大姨说，妞妞最乖最听话了，大姨今天有点事，没时间陪妞妞玩，一会儿下班了，大姨带妞妞吃汉堡去。说完，就要出去。韩大姨也说要上去干活，叫妞妞乖乖的，不要找妈妈。韩大姨指着门外，悄声地说，妞妞要是出去叫老板看见了，就会扣妈妈工资。

妞妞看她们要走，脸一下皱巴了，哭丧着：

妞妞不找妈妈，妈妈说了，妞妞数到十，妈妈就来了。

胖大姨和韩大姨出去了，库房里又只剩下了布匹、成衣箱子和妞妞了。妞妞看着库房门，嘴角一扯，泪珠子咕噜噜滚了下来。她把石头娃娃一个个捡到一堆，摆一个娃娃，念“1”，再摆一个娃娃，念“2”……摆着娃娃，妞妞就要轻轻地嘀咕一声：

妈妈说了，妞妞数到十，妈妈就来了。

库房真静啊，三岁的妞妞，细细小小的声音，含了一丝的哭腔，也委屈，也无奈，是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她的声音刚从嘴里出来，就被巨大的寂静吞噬得一点也听不到了，没有欢笑，也没有哭泣，似乎是，小小的妞妞也被吞噬得没了影子，似乎是，这个库房里只有布匹只有一箱箱的成衣和墙角薄薄的尘埃，没有妞妞。

妞妞都数了好几遍石头娃娃了，妈妈也没来。她把石头娃娃抓在手里，手小，一只手只能抓两个。

妞妞把石头娃娃装到衣服兜里，走出了库房。

妞妞要上楼上找妈妈去。她真的是太想妈妈了。

妞妞要告诉妈妈，妈妈说话不算数，她把石头娃娃数到十了，妈妈也没来。

妞妞找到楼梯。楼梯上没有人。楼道里也没有人。

到了车间门口，妞妞高抬着脚，像个小猫一样，缩着脖子，轻手轻脚地走到妈妈的工作台边。妈妈低头看到了妞妞，可是吓坏了，悄声训斥她不在库房里好好呆着，乱跑。妞妞手里举着石头娃娃给妈妈看，要说她都数了好多遍石头娃娃，妈妈却不听，指着阳台叫她躲到阳台上去。

妈妈悄声嘱咐她不要闹，不要叫老板看见了，老板见了，要扣妈妈工资呢。妞妞看着妈妈，使劲地点着头，缩着脖子，偷偷看了一眼嗡嗡响的缝纫机，飞奔到阳台上去了。

阳台上有一个纸箱子，纸箱子里有碎布头，还有线轴和螺丝。妞妞掏出碎布头，铺在地板上，又掏出线轴螺丝摆在碎布头上。妞妞说，我有石头娃娃呢。妞妞把她的布娃娃放在线轴和螺丝边，说，妈妈不跟我一起玩，你们跟我一起玩好吗？

妞妞玩了一会儿，想起妈妈就在门那边，她就把脸贴到阳台的玻璃门上看妈妈。妞妞看着妈妈，妈妈妈妈悄悄地喊，妈妈不理她；妞妞看着机器前面的阿姨，阿姨阿姨悄悄地喊，也没人理她。

妞妞嘟着嘴，手里抓着她的石头娃娃，坐在玻璃门后看机器前面忙碌的妈妈和阿姨。她在等妈妈或者哪个阿姨过来跟她玩呢。

没人理会妞妞的高兴还是不高兴。妈妈很忙。这个房间里的人和机器都很忙。

妈妈是这个车间的裁剪师，工作台就在布料和衣服中间。

缝纫车间的十几台缝纫机，嗡嗡嗡的机器声沉闷，滞重，一时密集，一时又疏疏淡淡的。机器前的人都低着头，手上扯一只蓝色的衣袖，或者是，一片宽大的衣襟，在机器上缝纫。右边是布料，红红蓝蓝的堆了好多。布料边是缝好的衣服，胡乱地堆在地上，也是一大堆。

妞妞悄悄地起来，放下石头娃娃，推开玻璃门，悄悄地走到妈妈工作台边的布料边，玩开了。

妞妞真是聪明啊，在这个满地机器和布料的车间也能找到好多好玩的。

妞妞甩了鞋子，光脚丫爬到裁剪好的布料上，从上面蹦蹦地往下滑，然后，再爬上去，再滑下来。妈妈工作台下的那堆碎布头，妞妞也玩了好一会儿。妞妞坐在碎布头里，把碎布头当树叶当彩纸抛撒在自己头上，又在碎布头里挖个坑，把自己藏在里面喊妈妈找。妈妈哪里顾得上跟她玩，妈妈叫她去阳台上玩去。妞妞不去。妞妞央求妈妈跟她玩一会儿。妞妞说，妞妞都想妈妈了。妈妈听见妞妞这句话，心头就泠然一悸，看看老板不在，放下手里的电剪刀，蹲下来陪妞妞玩。妞妞真是太开心了。她扑在妈妈怀里，趴在妈妈背上，绕在妈妈的腿边，咯咯咯咯笑个不停。

妞妞贴在妈妈胸前，说，妈妈你还没带我去公园玩呢。前几天妞妞三岁生日时，妈妈答应带妞妞去公园玩。可是，那天妈妈太忙了，没有带她去。妞妞去过一次公园，是妈妈刚把她接到城里时。妈妈说妈妈休息时就去。妞妞说，我要坐转椅。妈妈说好。妞妞说，我要跳蹦蹦床。妈妈说好。妞妞说，我要喂鸽子。妈妈说好。妞妞说什么妈妈都说好。

妈妈要工作了，叫妞妞拿块饼干吃去。妈妈手里抓着电剪刀，提醒她洗手，不能脏手吃东西。

妞妞看着妈妈，她想妈妈要是看她一下，她就会去洗手，可妈妈一下也没看她。妞妞没有去洗手。她悄悄地缩了缩脖子，踮着脚尖，小心地从包里掏摸出两片她喜欢的小熊饼干，嗵地躺在做好的衣服上，一手把小熊饼干举到眼前，一手指点着，轻声细语地念：小竹桥，摇啊摇，有个小熊来过桥，走不稳，站不牢，走到桥上心乱跳，头上乌鸦哇哇叫，桥下流水哗哗笑，妈妈妈妈快来呀，快把小熊抱过桥……念完，吃一块饼干，接着，再念：小竹桥，摇啊摇，有个小熊来过桥……

咦，妞妞放学了。是老板。

妈妈不知道老板什么时候来了，她讪讪地看着老板，努努唇，嗫嚅地说，这孩子，有点不舒服。

妞妞早吓得站了起来，抓着饼干的手藏到了身后，怯怯地叫了声叔叔。

老板在妞妞头上摸了摸，说，可不敢淘气，这么多机器。

妞妞点点头，悄悄地把饼干塞到衣兜里，从妈妈工作台上抓起小剪刀，说，叔叔我不淘气，我帮妈妈剪线头，你不要扣妈妈工资。

老板吭地笑了，你会剪线头？

会呢。妞妞说着话，就跪在了衣服上，拎起一件衣服，找寻下一根细长的线头，噌地剪掉。三岁的妞妞真的会用剪刀剪线头，小小的手指套在剪刀椭圆的圈里，噌地剪下一个，噌地又剪下一个，剪得又小心，又认真，很卖力了。

老板呵呵地夸妞妞能干，他说，妞妞乖乖的，叔叔就不扣妈妈工资。

老板走了，妞妞也不想剪线头了，她听见了楼下小孩子游戏的声音。

坐在一堆衣服里的妞妞说，他们在玩捉迷藏。一会儿，她又说，我也玩过捉迷藏。妞妞说，我们老师带我们玩的呢。

妞妞扔下剪刀，跑到阳台上，趴在窗户上看。楼下的草地里，果然有几个小孩子在玩耍。妞妞看着楼下玩游戏的孩子们，妞妞不知道他们在玩什么游戏，可他们笑，妞妞也跟着笑，他们跑，妞妞就在阳台上跺脚。窗户前的桐树上飞来了喜鹊，叽叽喳喳地叫。妞妞咦了声，妈妈妈妈地叫，叫妈妈看。妈妈哪里顾得上看呢？妈妈头也没抬一下。妞妞看着喜鹊，伸出手一二三地数。还没等她数完，树上所有的喜鹊呼啦啦全飞走了。妞妞看着越飞越远的喜鹊，看看自己的胳膊，她说，我为什么没有翅膀呢？

突然，妞妞哇地哭了起来。

妞妞的哭声响亮。

妞妞响亮的哭声在工作间里一点也听不到。或许也能听见，可谁在乎一个小孩子的哭呢？就是在乎，谁有时间看一个小孩子在哭还是在笑呢？

妞妞哭了一会儿，看没人理会她，不哭了，她去爬窗户了。窗台高，她爬不上去，她就去推纸箱子。推纸箱子的时候，看见了她的石头娃娃，她就把石头娃娃捡拾起来，装到兜里，说，鸟儿飞哪儿了呢？我们看看，鸟儿飞哪儿去了。装着碎布头线轴的纸箱子一点也不沉，小小的妞妞一推，箱子往前挪一点。妞妞撅着屁股，终于把箱子推到了窗台下。她踩在纸箱子上，又抓着窗框，竟然是，颤颤巍巍地站到了窗台上。

妞妞站在窄窄的窗台上，伸开两臂，咯咯笑着喊，妈妈你看，我长翅膀了……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