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茶

2016-08-31 16:24阮家国
当代小说 2016年7期
关键词:彩电摩托种地

阮家国

她好像天生就怕孤单,怕一个人独自呆着,可她现在就一个人守在屋里。

她坐在堂屋里,坐在一把不晓得用过多少年的木椅子上,面朝电视。她这样坐,像是要看看电视。说起电视,这是她家用的第四个电视。第一个电视是黑白电视机,第二个是小彩电,第三个是大彩电,现在用的彩电才换不久,是超薄的50英寸的大彩电。这个彩电是大女儿买的,花了七八千块钱。当初买这个彩电,大女儿有点炫耀地说,妈,你看,好大好大的彩电,这彩电一买回去,简直就把人家的彩电都比下去了。她说,我就不信,看你,尾巴简直翘到天上去了。实际上,50英寸的大彩电,不算她家这一个,全村也就只有两个。看这电视,人还不能坐近了,坐得太近,人就好像也进了电视。新挖茅厕三天香,电视才买回来那一天,她拼起命来看电视,白天看,晚上看,有时看着看着,就打起了瞌睡,睡着了。电视这样看下去,简直就会要了她的命。其实,她看电视并没啥瘾。只是,新彩电才买回来,不看,又好像对不起大女儿。现在,电视没开,她坐在椅子上,看着死尸一样的电视。看着看着,她就起身,去开电视,可她的手又离开了电视电源开关。她又坐回来,看一眼死电视,又扭头看一眼门外。大门开着,门外不远,就是进城的车路。偶尔,车路上有车跑过。车有小车,拉客的面的,大货车,小货车。小货车是那种四个轮子的皮卡车,还有三轮车。更多的是来来往往的摩托,骑车人大多是中老年人。除了过年那几天,根本就看不见年轻人,年轻人都跑得不见影了。

这几年,她好像一直在打乱仗,就没过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她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是老幺。等把他们都拉扯大,她就过了大半辈子了。拉扯大他们还不算,她还得为他们操心。大女儿人在远方,她好像操不上心,倒是也不要她操心。二女儿在市里,两个外孙女都是她从她们出生起,一直带到上幼儿园。家在山外的幺女儿又是一样,总觉得婆子带不好娃子,只有自己的亲妈带娃子才贴心。她把好几个外孙娃子带到上学,好几年就过去了。

今年春节,她横直要回家过年,幺女儿又死活不要她走。母女俩犟了好久好久,犟到最后,她只有让步。可等过了年,又过了正月十五,她就不让步了。她记得,几年前,幺女儿家这一带还看得见成片成片的油菜花,可现在简直就看不见了。原来每逢正月都要开的油菜花都到哪儿去了,那些大片大片种油菜的土地又都跑到哪儿去了?全都叫那些才竖起来不久的电梯楼吃了,一口口地吃了。就凭这一点,她就要走,非走不可。

她总算上了回家的车。车子开始进山,一看见黄得耀眼的油菜花,她就眼睛一亮。还是山里好,好像处处都能看见惹眼的油菜花。

她是个热心肠的热闹人,一回到家,把东西朝屋里一搁,就去看望这儿的姐妹。好久不见,她好想她们,好想好想。

记不清自己有好久没回家了,家里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人不在家,家不像家,畜生没喂,地没种,菜没种,她还得一点一点地慢慢把家里收拾起来。头几天,她忙着收拾屋里屋外的卫生,饭是在人家屋里吃的。等家里收拾得像回事了,她才起火做饭。头一顿饭,她还买了一块腊肉,煮了肉,做了不少菜,请左邻右舍的人来吃饭凑热闹。来吃饭的人没一个男人,全都是她的姐妹。无酒不成宴席,酒当然要喝,喝的是当地的塘坪地窖酒。这酒就来自她家对面的老酒厂,三十几年前,那儿有一个酿造苞谷酒的塘坪酒厂,是一个有点名气的乡镇企业,有一百多个职工在一大片厂房里上班,可好景不长,没过好几年,酒厂就关门倒闭了。又过了二十几年,才又有人进去,慢慢推销听说一直就存放在那儿的地窖酒。

昨天早上,她是到泉溪集镇买的菜。从她家下镇上有几公里路,不远不近,可她又不会骑车,只能走路。好在在半路上捡了个便宜,遇到从镇上上来一个摩托。骑摩托的人戴着头盔,摩托在她前面掉了个头,停下,叫她上车。骑摩托的人一说话,她就晓得,是万方有。刚才看身影,她就晓得是他。上车,她说,要不得要不得,你还专门送我。见他没吭声,她又说,呃,骑摩托好学不?万方有把摩托靠路边停下,摘掉头盔说,你说啥?她说,我问你,骑摩托好不好学。他说,说简单也简单,说不简单也不简单。她说,骑摩托不戴头盔不行吗?他说,那咋行?交警天天检查,不戴头盔罚款两百,谁受得了?她说,听说城里的电瓶车不上牌照,交警也不管。他说,好像是有这回事,不过电瓶车不能跑远路,劲儿又小,带不了多少东西。她说,听说电瓶车学起来简单,我就想买一个,在门上跑一跑。他又戴上头盔说,我们这儿还没人骑电瓶车。摩托又跑起来,她说,别人没骑,我就不能骑了?她也晓得,这话他多半又听不见。

到集镇,万方有陪她买菜,帮她拎菜。等她把菜买够,又带她回来。

她家有好几亩地,可又都租给人家种了。也就是说,她连巴掌大一点菜地都没有,每吃一点菜,都要买。没地种菜,她就像掉了魂,不行,当紧得收一点地回来。收多少呢,她打算把离家最近的一块地先收回来。她的地,在谁手上呢,在田小满手上。塘坪是个光棍村,光棍人数差不多够一个加强连了,其中多半没成过家,少部分人的女人跑了,又不知跑到哪儿去了。田小满就是个老光棍,他全家人都是没成过家的老光棍,他的兄弟田大满也是个老光棍。田小满身强体壮,种地做活路是个好手。她去找田小满要点菜地,可他又不让地。他只给她租地钱,结完以前的租地账,就是不让一点地出来。他说,地都种得满满的了,你看,哪儿还有一点点空地?她说,你看你看,我的地,你凭啥不让?他说,这只能怪你,去年你咋不说要地?她说,不行不行,我得先要门口的几分地,种菜吃菜。他说,那也好办,要么你干脆买我的菜吃,要么我们来算个明白账,你门口的这块地,我种的东西能变成好多钱,你把钱付清,我就让地。这也就是说,她家门口的这块地,她不仅不能种菜,而且要收回来,还得倒贴。她不跟他磨嘴皮子了,打算去看看人家有没有荒着没种的空地,找点菜地种菜。

找来找去,她还就找到了万方有家。万方有曾是“半边翘”家庭,他是镇上的脱产干部,屋里人是农民。当初,当干部吃香得不得了,不少姑娘都打他的主意,到最后,一个叫周本香的姑娘成了他的屋里人。万方有不是种地的人,可他原来也帮屋里人种地,种地也是行家里手。他退休不是正常到龄退休,是提前办的病退。没想到他退休回家的第二年,老伴周本香就去世了。此后他就学着做生意,边做生意边种地,有生意就做做生意,没生意就种种地。

塘坪的地大多在进城车路两边的山下,地里有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处处都像成块的黄灿灿的锦缎。没有油菜花的空地,已深耕碎土,是准备用来种洋芋的熟地。这里山高气候晚,洋芋不宜冬播,只能春播,在正月间播种。山上,依旧是灰溜溜的颜色,简直还没开始发青。走到一块地边,她的眼睛不禁一亮。她看见,一棵野樱桃树,枝条上冒出了一些花苞苞。再看,一棵又一棵野樱桃都要开花了。樱桃树,先开花,后发叶。野樱桃都要开花了,山上又咋会没发青呢?

万方有的家在老塘坪中学,离她家不远,住房是两层楼房,房前屋后有不少果木树,也有樱桃树。家樱桃比野樱桃开花略晚一点,她看见,万方有家的樱桃树上也冒出了一些小花苞苞,也要开花了。万方有正在门前地里排葱,没看见她来。她说,老万,排葱呀。万方有仍在排葱,抬头说,呃,我老了吗?她说,看来,你还一点都不服老。他说,岁月不饶人,人不服老也不行。她说,万事开头难,我好几年不在家,现在回来过日子,啥都要从头开始,就连想找点地种菜都找不到,你能匀给我一点地种吗?他说,不就是种点菜,还愁没地?她说,我看你的地都整得有头有脑的,你就舍得给我匀块地种?他说,对别人我可能舍不得,对你我又咋会舍不得呢。她说,看你这个老万,狗嘴吐不出象牙,话又说到哪儿去了?他说,打是亲骂是爱,这话我也不是不爱听。她说,你个老不死的老万,呃,你说匀地给我,匀哪块地你才舍得?他说,我好人做到底,你就种离家最近的那块地。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又问了一下。他说,你耳朵不背吧?她说,哪天我请你喝酒。他说,可我又怀疑,你还会不会种地。她说,那咋搞,你帮我种地?他说,排葱不?要不一会儿先给你排点葱,葱秧子还不要你找,我就便儿给你带来。她说,种地没葱咋行?那我先回去,你忙完了就来。

虽说开春了,天黑得晚了一点,可天依旧冷,不说下雨天,阴天就得烤火。今天就是阴天,天怪冷怪冷的,早上起来,她就把煤炭炉子发燃了。半早上时,她做早饭吃,吃了早饭,就去找人匀地。现在天还短,一天吃早晚两顿饭也行。只是,她没想到万方有不光给她匀了地,还要帮她排葱。晚饭,她原本想将就一下,可万方有要来帮她排葱,也等于是她请他的工,她就得留他吃饭,总得有点能待客喝酒的菜。才从外边回来过生活,吃啥菜都得靠买靠找。她又先去找菜,买了一块腊肉,十几个鸡蛋,一把韭菜,一点青菜跟一点干菜,花了好几十块钱。鸡蛋是本地土鸡子下的土鸡蛋,黄亮亮的蛋壳,不像城里市场上的鸡蛋,白晃晃的蛋壳,一看就不是土鸡蛋。

煤炭炉子是有地坑的地炉子,煤火有点差劲儿了。她揭开地坑盖板,下地坑擞炉子,给炉膛里加煤。正要先择菜洗菜,等煤火起来后烧肉,手机响了。一接听,是大女儿打来的电话,说,又是越洋电话,有事快说。大女儿说,妈,才不是呢,我回江苏了。大女儿有两个家,一个在台湾桃园市,一个在江苏苏州市。大女儿说,今年的清明节,想回塘坪老家过。大女儿嘴碎,跟她说了好大一气,还说她别嫌话多,说刚才已给她交了话费。通话完,她才发觉,有一条短信,说她已交纳二百元话费。

炉膛里的煤火已燃烧起来,冒出蓝盈盈的火苗。火好其实是煤好,这煤是离这儿不远的广石岩的煤,还是好多年前拉回来的煤。说起煤炭,她还得感谢自己的男人,是他当初要一下子拉回好几大车煤。现在,她家屋后的场子上,还堆着好多好多煤。这煤,她家再烧一二十年,也烧不完。

她把才买回来的腊肉一分为二,打算只煮半块,又把半块腊肉切成块块,拿火钳一块块地夹住,放到煤火上烧,燎燎肉瓤子,把肉皮烧焦。

等她把菜都洗出来,肉煮到钢精锅里,她才想起来,万方有该来了,咋还不见人影。出门,去看他匀给她的那块地,一眼就看见有人正在地里排葱。这人不是万方有,还会是谁?还没走到地边,她就说,也不先到屋,还当你没来,我去给你泡杯茶。他说,不渴,等活路做完再喝。

万方有给她排葱,想到要给他泡茶,她才想起来,家里还没有茶叶。咋搞,还得去找点茶叶。原来她喝茶,还有茶瘾,可这几年在外边生活,喝不喝茶好像又都行,回来就没买茶叶。山高出好茶,塘坪边上就有一个农场办的茶场。左邻右舍谁爱喝茶,她晓得,去找一个姐妹要了一点茶叶。刚好那姐妹要骑车去镇上买东西,她又请人家帮她买了两包黄鹤楼香烟跟两斤白糖回来。买白糖,她是猛然间想起来的。既然白糖买了,她就想尝尝糖味儿。记不得自己有好久没喝过白糖水了,可她又不爱喝纯白糖水,爱喝糖茶,想泡杯糖茶喝。糖茶,糖味儿跟茶味儿相互搀和,甜味儿中有茶味儿,茶味儿中有甜味儿,喝起来口味儿厚重,瓷实。她把一个透明玻璃杯用牙刷刷洗干净,泡了一杯酽酽的糖茶,倒出一点到自己喝水的杯子中,抿下一点,觉得过酽,又给玻璃杯加点开水进去,盖严杯盖。

好像记不得自己有好久没喝过糖茶了,把刚才倒出的糖茶喝了,她给万方有送糖茶过去。见他又在给她排韭菜蔸,她说,这韭菜蔸,是从哪儿弄来的?他说,你莫管是从哪儿弄的,有韭菜吃不就行了?她说,今天就有韭菜吃,吃韭菜蒸土鸡蛋。他咂咂嘴,说,那你还不如给我打荷包蛋吃。打荷包蛋有说笑逗乐的意味儿,是说女人偷人养汉,给野老公才打荷包蛋吃。她说,吃吃,就晓得吃,那我就给你打两个卵蛋吃。他说,这卵蛋,你吃才好。她说,莫占便宜了,喝茶喝茶。他这才喝茶,抿下一口,咂咂嘴皮子说,这茶还是糖茶,贴心润骨,是天下最好喝的茶。她说,你就没喝过?他说,我这还是头一回喝。她说,莫哄人,谁信,以前周大姐就没给你泡过?他说,老周年轻时喝茶,后来就不喝了,可我们就还从没想过,茶还能加糖泡出来。她说,那你今天不是长见识了?他说,这也算得上,不过,今天我更是享你的福了。

地里的活路做完,万方有到屋,洗了洗。上茅厕解手回来,他说,你家的茅厕干净倒也干净,可臭味儿还是大,臭烘烘的。她说,那能有啥办法。他说,咋没办法?肯定有办法,还不费啥力,老粪凼土茅厕能改成水冲式卫生厕所,变成城里的卫生间。她不相信地说,真的能改成厕所?他说,简单,在老茅厕那个地方挖一个化粪池,建一个公共厕所起来,再建一个面积大一点的带厕所的洗漱间,安一个热水器,用来洗澡洗衣裳。她说,谁能做这个活路?他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几年,我就在做这事。她说,要得要得,那我就请你来把老茅厕改成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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