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悦
(上海交通大学,上海 200240)
疾病·性格·叙事
——对巴金小说《寒夜》的一种解读
余悦
(上海交通大学,上海 200240)
[摘要]在巴金的小说《寒夜》里,肺病是贯穿全篇的重要象征,它兼具了隐喻与叙事的功能,使文本充满了巨大的张力,足以超越社会写实的题材局限,以呈现人物内在的心灵世界。巴金通过疾病,暗示着汪文宣身上知识分子人格的压抑和适应社会转型的无力感,他的精神疼痛恰恰显示出文人在乱世对旧时理想的最后切望。
[关键词]疾病;隐喻;叙事;自我压抑;知识分子;生命力
长久以来,人们对现代文学中的肺病意象作出了众说纷纭的阐释:它有时被归纳为高雅、纤细、感情丰富的象征,抑或苍白、消瘦、柔弱的病态美[1],有时又被视为一种个人不得志的消极,是“忧愤”时代情绪的反映[2]。低烧带来的面泛潮红、病灶部位的隐形、生命力的枯耗、被病态催长的虚幻的热情,正是这些现实症状的神秘性,往往使肺病体现出广阔的包容力,成为内涵丰富的隐喻。然而,疾病却也必然是对真实世界的某种再现,作为题材,肺病依然需要参与情节,并符合某些必要的现实规约,换句话说,它是写实的。隐喻和写实,分别代表了疾病的修辞和叙事功能,从这种复杂性出发,肺病在巴金的小说《寒夜》里对人物、心理、叙述等方面进行了连环的干预,在一些“虽显犹隐”的特点上,小说超越了作家原本的期待,具备了独特的艺术表现力。
一
《寒夜》描写的是校对员汪文宣在社会压力、经济贫困与家庭矛盾中备受逼迫、挣扎,从而害上肺病痛苦死去的故事。巴金虽然只写了一个肺病患者的血痰,只写了一个渺小的读书人的生与死[3]P703,但实则是在深刻批判造成战争苦难的侵略者与加重苦难的国民政府,这位小人物的悲剧只是人们普遍命运的缩影。
肺疾在这样的创作意识下成为主人公汪文宣悲惨、凄凉命运的直接写照,区别于上世纪20年代丁玲、郁达夫笔下疾病的浪漫气息,30年代海派文学中的神秘特质,肺疾已不再是纯粹意义上的审美想象。《寒夜》是一个现实故事,巴金说,“整个故事就在我当时住处的四周进行,在我住房的楼上,在这座大楼的大门口,在民国路和附近的几条街”[3]P292,但与此同时,它也是一部平凡人的心灵苦难史。
小说中,反复萦绕主人公的梦境并非简单的意象。根据韦勒克的理论,意象仅可以被转换成一个隐喻一次,若其作为呈现与再现不断重复,那就变成了一个象征,而象征意味着其所暗示的事物和作为表现手段的事物本身,都需给予充分的注意。对汪文宣来说,妻子曾树生的或然离去、战争无时无刻不在逼来的恐慌、老同学唐柏青之死对自身命运的悲惨预示,都更像是一场无可逃避的梦魇,巴金赋予了汪文宣做梦的特质,苦难在梦境的深渊中织来一张无形的网,焦虑占满了渺小读书人的整颗心。而梦并不仅仅暗示着焦虑,其本身作为象征系统还引导着故事文本语境的变化,梦境成为一种维系,使小说流连于现实世界和人物内心之间,通过叙事聚焦的转换,外部环境常常以朦胧的姿态擦肩而过,陈腐的官僚体系、战争的宏大叙事多被抛在主人公的命运之后,个体的内心经验铺展而来。这恰恰是肺病作为隐喻赖以存活的土壤。如果梦境既是焦虑的彰显又是焦虑的转嫁,即人对现实世界的某种逃避,那么肺病也和梦境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正如唐小兵所说,“阅读《寒夜》中肺结核的多种含义的方法之一种,便是把它视为心理促生的,甚至有意为之的疾患,通过它,汪文宣使自己的身体经受难熬的痛苦,从而得以转让他生活中更大、更加不可名状的焦虑”[4],心灵的痛苦成为病因,而肺病也是心灵的具象化呈现,藉此,作家隐晦地书写着人物的情感与性格。
“血痰”是需要解读的象征符号,痰是肺结核在写实上最显著的病理特征,而小说中“血痰”卡在肺部气管中不上不下的状态,实则暗喻了汪文宣的隐忍、憋屈与疼痛。第一口血痰吐在了母亲与妻子的矛盾之后,树生一口气负担了儿子小宣的学费后独自赶去防空洞,母亲却弹劾“她好神气,也是你才受得了”,当这种婆媳关系的压力像紧绷的弦一样即将断裂的时候,汪文宣“觉得有一口痰贴在他的喉管上”。卡着一口痰作为隐忍的寓意更明显表现在工作上,因为吴科长咳嗽了一声,汪文宣“居然忍耐住把剩下的十多页校样看完了”[3]P558,而痰却又卡在喉咙里发痒,直到一口血痰不受管束地吐在校样上,“他所有的自恃、挣扎、忍耐的力量一下子全失去了”。吐出血痰的行为暗示了内心痛苦的喷发,它象征着隐忍的释放、苦闷的释放:在经历了故友唐柏青的车祸之死,汪文宣不断忍受着内心的痛苦煎熬,直到吐出了一口血痰,忍耐不住的眼泪像水似地流下来,他终于能闭上双眼平稳睡去。而可悲的是,唯有牺牲自我的健康,通过彰显自己的痛苦与凄凉,才能缓解深深折磨着他的家庭矛盾,当母亲和妻子树生惊慌地看到他吐出的鲜血时,封建嫁娶的观念、对媳妇的妒怨、新女性的反抗意识——这些造成冲突的不同价值观都被她们忘诸脑后,她们和睦地关心照顾他,唯有通过这种患病自戕的方式,家庭的内部争锋才获得了短暂平息。
在表达情感与性格的隐喻意义上,“血痰”藉此指明了人物形象的内在缺陷,如果忍耐的破灭、自我的呈现反而解决了生活矛盾、缓解了命运悲哀,那种像是卡着一口痰在喉咙里的压抑自我的生活方式便不再必要了。事实上,正是卡着“血痰”般的忍耐性格导致了汪文宣自我存在的淡薄,他难以在家庭生活中获得关注,也不敢表达自我,与家人缺乏沟通,母亲并不了解妻子树生对他的重要性,甚至妻子自身也未了解汪文宣内心对她的关怀。如果他像吐出“血痰”一样,不再将自我的真实感情压抑、忍耐起来,家庭的不平衡状态便会被打破。又如曾树生寄来的最后一封信:“你不了解我,常常我发脾气,你对我让步,不用恶声回答,你只用哀求的眼光看着我。我就怕看你这种眼光。我就讨厌你这种眼光。你为什么这样软弱!那些时候我多么希望你跟我吵一架,你打我骂我,我也会感到痛快。可是你只会哀求,只会叹气,只会哭……我只能怜悯你,我不能再爱你。”[3]P644-645正是汪文宣自我存在感的缺失浇熄了爱情之火,夫妻之间需求与被需求的依存关系破灭了,妻子的抛弃宣告着人生的毁灭,汪文宣失去了最后的求生意念,死亡已在悄然逼近。
主人公的肺病应由生活贫困所致,巴金试图借个体生存之苦难以批判宏观社会之腐朽,但当“血痰”的隐喻被解读,批判的现实意义反而被疾病所消解,人物缺乏搏击命运的力量,个人悲剧一定程度上由个人自身所造成,汪文宣的病死也可被理解为心灵痛苦达到了某种极致,这正来源于妻子的弃之而去,死亡经验被内在并个体化了。
二
《寒夜》的独特之处在于,象征系统和现实叙述总是紧密地交织在一起,其修辞效果和叙事功能具有同构性和一致性。亚里士多德在《诗学》里将隐喻看作名称的转化与借用,即一种单调的语言问题,情节却得到了特别强调,它是对“行动”的“模仿”,并具有首要性和完整性。隐喻被认为总是区别并且归顺于情节。《寒夜》中的疾病并没有创设人物,只是疾病的隐喻往返于叙事语言的指称和表义之间,文本前后达成了高度的连贯和统一,肺病不总是在进行暗示,其意义与解读随着情节语境而变化。肺病是表达性格的载体,所谓“患病自戕”的行为最初并非由“患病”塑造,而是“患病”本身被赋予了自我认可的价值,“只希望她们从此和好起来,吐血也值得”,对汪文宣来说,肺病是被需要的特质,因为病态成为自我获得合法性的唯一途径。而其性格中的“自我”,长久以来处于被忽略、被压制的地位,没有患上肺病以前,他看见母亲为了省钱在昏暗的灯光下辛苦地缝制儿子小宣的大衣,便将母亲与孩子的贫苦生活都怪罪于自己,他觉得自己痛得不够,苦得不够,他对不起每一个人,他应该受罚。在这里,“自我”从一开始就臣服于家庭责任和亲缘义务,当其社会能力和经济能力无法满足某种需求标准时,“自我”便不被认可,需要责怪和受苦,“自戕”早就隐埋于人物内心。故事中,无论汪母还是妻子树生都接受并宽容汪文宣作为校对员只能领取微薄的薪水,而不能供养全家过上更好的生活的现实。母亲甘愿贫穷,妻子承担经济压力,所以这种“需求标准”,实际上不由他人要求而由自我期待所界定,当现实的“自我”远远不及理想的期待时,焦虑与失落疯长。汪文宣通过压制与怪罪自己来弥补焦虑、填满失落,他性格上所有的克制忍耐和不敢发声,都处于一个试图获得内在认同的波动反应之中。须注意的是,汪文宣的内在认同除了社会和经济能力,还包括家庭伦理中的话语权力,母亲和妻子都不愿为他让步,他在婆媳关系之间插不上话,只能充当尴尬的“夹板”,既无处施力也无力可施,丧失了父系社会传统伦理体制中“夫”的预设地位。
肺病的发生、吐血痰带来的暗示,为汪文宣提供了一条现实出路,当疾病催化了他的苦难,遭罪的“自我”意外赢得母亲和妻子的关心,“自戕”终由其内心意识渐渐外化成行动。在小说后期,咳血不再奏效了,第十八章里,汪文宣咳出血痰之后,妻子劝他治病,母亲却怪罪她不让他休息,二人继而不顾汪的病情大吵起来,“血痰”的隐喻失效了,它作为写实情节参与叙事,患病的经验升级为激烈的自残行为,他“疯狂地用自己两个拳头打他的前额”,觉得还是死了为好,婆媳的争吵这才平息。“自戕”是人物内在体认、接受自我及转嫁失落和焦虑的方式,也终成为人物外在获得他者关注和解决争端的途径。疾病在最初的隐喻和情节的延伸上蕴含了奇特的悖论:虽然咳出“血痰”隐喻着自我的喷发,但在写实情节上,疾病实际在压制、戕害现实中的自己。当汪文宣开始奋力殴打自己,即便隐喻的含义消失,其性格矛盾依然存在。自我喷发和自我压抑一脉双生,我们所认为汪文宣的内在缺陷,他的逆来顺受和过分忍耐,他的缺乏命运斗争力等弱点,都是无法抛弃的性格根本,压抑自己便是彰显自我的表现形态,然而,巴金对这种微妙性格的认识是简单的,他只赋予其一个传统化的命名,即“老好人”。
在巴金的创作意识里,“老好人”仅仅意味着“善”的价值,但“老好人”在小说语境下还包括了更多社会文化内涵。汪母曾将自己和儿子称为“我们读书人”,并反复说“我们没有偷人,抢人,杀人,害人,为什么我们不该活?”这对应了汪文宣的那句,“这个年头,人是最不值钱的,尤其是我们这些良心没有丧尽的读书人”。“老好人”的含义在此不言自明,“读书人”和“良心没有丧尽”地位等同,善良和手无寸铁并行的才是“老好”。汪文宣一家生活于抗战爆发后的重庆,社会秩序混乱,道德体系也发生了变化,在这个“权势”社会里,“知识”本身并无意义,只有“知识”依附于“权势”,它才会真正变成财富[5]。汪文宣并不会攀附“权势”,因此他既没有经济能力,也没有力量反抗不公,他“老好人”的“善良”不仅是忍耐,更是出于无奈,是知识分子对“乱世”社会的不适反应。但他仍秉持过去由知识体系主导的文人期望,既有振兴教育事业的社会理想,也包含“夫妇上下,以和为安”的传统伦理价值——这便是其“自我”之根本。可他的社会理想不仅无法实现,自己还需靠妻子的薪水支持,原本和期望中的“自我”所统一的现实“自我”,在环境的挤压下被再次塑形,逐渐让外部“压抑”的现实状态变成内在“自我”性格的本体。
根据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的释义,肺结核的疾病人格代表了意志的失败,也意味着病患在活力、生命力方面有所欠缺,在西方早期浪漫派眼里,那些无力把充满活力和健全冲动的理想化为现实的人,被认为是肺结核的理想人选。[6]P57因此,即使“血痰”的隐喻意义消散了,贯穿小说整体的肺病,在其既来的文化内涵上也在不断指向“个体”问题,肺病作为隐喻的发展,被认为是在将某些客观责任推诿给个人,疾病好像由人格缺点引起;汪文宣的“老好”,虽内含深刻的文化政治因素,但肺结核暗地里指摘了他作为文人缺乏现实行动力和适应社会转向的无力感,将主题引入身份性和群体性的反思之中,宏大的叙事背景(关于制度、关于社会、关于战乱)仍被抛在身后,人物总被推向了视野的前景。
三
经典叙事学一般认为,情节是关于一个又一个事件的叙述,但它需要强调其间的因果关系,比起时间上的线性发展,事件之间的逻辑联系更为重要。从这个观点出发,《寒夜》中的疾病很特殊,因为它可能不是那么“逻辑”的。汪文宣为什么会患上肺病呢?文本没有给出确切解答。小说前八章叙述了曾树生离家出走,汪文宣几次挽留不及,最后因其醉酒而唤起了妻子的同情,曾树生终于回家了(这也预示“自戕”缓解了家庭争端)。到这里,人物之间的重大矛盾暂时解决, 可“过了十几天平静的生活”后,疾病突然降临。当汪文宣听到战事逼近,自己可能面临失业,便不停地担惊受怕,他感到“日子却一天比一天地更艰难了”,同事问他收取给周主任做寿的一千元,他惶恐地签了名答应,再站起来时,“连周身的骨头都酸痛了”,肺病最初的征兆出现了,小说却没有直观描写环境的压迫和工作的辛劳如何引发了疾病,只是通过汪的内心独白,“生活的担子重重地压着他”,做出暗示,但同时也叙述着一个事实:那就是汪文宣基本每天五点下班,校对员的工作量并不算太大。于是,疾病的成因充满了遐想,它既可能是写实的,也可能是心理病——即一种作为隐喻的文学修辞,出于某些担忧,或指代病患的内部人格。汪文宣最初患上的也未必是肺病,母亲请来的中医张伯情说“这是肝火旺,又加上疲劳,并不是肺病”,在其诊治下病情也的确好转起来,只是汪文宣对此将信将疑,患上肺病的恐慌始终萦绕在他心头挥之不去,写实叙述的松散,让隐喻再次萌芽,或许正如格罗德克所写,“病人自己创造了自己的病”[6]P58。
汪文宣无时无刻不在依赖着疾病,抵御他内心的苦闷失意与惶恐不安,逃离现实生活中的家庭争锋、经济贫困,以及战争。办公室同事说起湘桂撤退的惨剧时,汪文宣“一身发冷”,“不敢再往下想”,他像被人判了死刑,但当肺病发作,他却得以自我安慰,“没有关系,我反正要死了”。肺疾像是某种借遁,作为外部苦难的具象,更加难以治愈。与此同时,它还带着神秘的“死亡魔咒”:汪文宣不顾妻子几次劝说,始终不肯去医院治病,生怕查明肺病便宣告了自己即将不治身亡;曾树生赴任兰州之后,他虽然在母亲的鼓动下去了医院,可仍旧不肯照透视或“X光”,表面上是为了“这一个月已经用去了若干钱”,更是由于“猜想透视以后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他不敢再到医院去了”。
因为肺病而不医治肺病,在叙事上疾病本身便成了疾病加重的原因,这是隐喻对情节做出的干预,也是反悖写实主义小说传统规约的创作历险。当然,历险也不只如此,在小说后期,肺结核的隐喻意义消失了,现实的症状加速着死亡,但最终导致死亡的却不是现实病症,而是精神的折磨与衰竭,肺病作为情节,却反过来加深了疾病与心理隐喻的内在联系。当恶化的肺病不断侵蚀汪文宣的身体,他的外貌消瘦、病态,他的两颊深陷,他的手“那么黄,倒更像鸡爪了”,更突显了他与社会里健康人的差距,工作中原本被他猜测是在轻蔑、嘲讽自己的同事们开始真正嫌弃他,拒绝和他吃饭;在家庭内部,他和妻子的丰腴、年轻、活力构成鲜明对比,与情敌陈主任的“意态轩昂”比起来他感到自己猥琐,疾病让他的现实“自我”更加衰落,加深了精神的自卑,他甚至认为自己配不上妻子,几次劝说曾树生赴任兰州确保生计。最终正是妻子的离开加剧了病情,然而那却并非出于外部环境等现实原因,小说言明了“他的精神快要竭尽,他不能再拖下去了”,汪文宣被提早宣判了精神之死。
小说整体的叙事都让肺病渐渐脱离了写实、走进了虚幻,它成为人物精神世界的外在表征,汪文宣之死也不再是纯粹的躯体死亡,而指向内部的心灵耗竭。肺病的隐喻在前期不断缓解汪文宣的心灵疼痛,它关照人物潜意识里的“自我”,对疾病的依赖恰恰映射了精神上对“生”的追求,然而,这场声势浩大的病灾始终植根于现实,它威胁着生命,“那个可怕的字(死)使他的脊梁上起了寒栗,使他浑身发抖,使他仿佛看见自己肉体糜烂,驱虫爬满全身”[3]P636,以至大限将至之前,关于生存的不安和焦虑才从心灵世界觉醒,外化为对物质生命的切望。或许对汪文宣这样的知识分子来说,物质世界依然是淡薄的,理想才是生命之根基,因此当充满精神活力和自由追求的妻子离他而去,他与现世最后的美好羁绊也破碎了,“欢乐的笑声却已成了远去了的渺茫的梦”,生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寂寥与绝望。
四
《寒夜》动笔于1944年最终完成于1946年,巴金说,在此期间他“失去了一个好友和一个哥哥,他们都是吐尽血痰后寂寞地死去的”,疾病在作家眼中,再现着“那些被不合理的制度摧毁、被生活拖死的人”[3]P704,这种悲剧是群体性的,所以巴金让同样“老好”的唐柏青死于意外,让忠厚的钟老在霍乱中丧生。肺病的隐喻在作家笔下无意识的流淌,唯独在小说最后,他刻意让汪文宣的一口血痰溅在了校样上,溅在了“歌颂人民生活如何改善的字句中间”,“血痰”才成为讽刺的喻体,这令人想起汪文宣之濒死,“好像还在向谁要求‘公平’”。然而,巴金深受克鲁泡特金的影响,他是虔诚的无政府主义者,小说中备受批判的“制度”是偏向虚无的概念,它透明的肢体虽然扼住人们的咽喉,在文本中却仍旧见之于无形。实际上,《寒夜》缺乏作为宏大叙事的广泛细节,小说将个体的生命与伦理困境当作窥看社会大背景的豁口,但却在臻于个体“真实”的境界中,早就不知不觉地走向更远。
陈思和认为,主客观的统一,即生活真实性与主观情感的真挚性的统一,是巴金塑造人物的特点和标准,也是“他同书中人物一起生活”的具象化。[7]巴金同样承认,在汪文宣身上,留有患过肺病的自己的影子,因此人物的疾病,那些气喘冷汗、那些胸肺疼痛、那些寒热、那些血痰被描绘得如此真实,它们来源于生活;但其中同时包含了作家的主观投射,知识分子作为文人的美好愿景和自我期许、现实压抑下人物内心的痛苦和挣扎,在无意识的丰富隐喻中娓娓道来。肺结核在几个世纪的文学想象里融汇了复杂的社会文化变迁,它既可能被归因为贫穷的环境,也可能显示着对社会的指控,它更是对激情(或是爱情、或是政治、或是道德)的描述,对心灵的呈现……正由于疾病的内涵被赋予了无限广阔的空间,它才能和叙事保持着既互相干预又若即若离的关系,文本蕴含了巨大的张力,不再受社会写实题材的限制,作家由此挖掘着人物内部深刻的精神世界,汪文宣可能过分忍耐、懦弱又缺乏生命抗争力,正如巴金所坦言的,《寒夜》的人物各有各的缺点,但他身上借由隐喻所显示出的无比真诚的人性,共鸣着我们内在的那些不崇高与不完美,深深震撼了每一位读者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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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陈思和,李辉.巴金论稿[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145.
[责任编辑:王雪炎]
Disease· Character· Narrative:An Interpretation on Bajin’s NovelColdNights
YU Yue
(ShanghaiJiaoTongUniversity,ShanghaiChina200240)
[收稿日期]2016-05-20
[作者简介]余悦,女,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硕士研究生。
[中图分类号]I207.4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0597(2016)02-0051-05
DOI:10.16161/j.issn.1008-0597.2016.0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