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永远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周园

记得林斤澜先生曾说：“作家面前摆着汪洋大海，写到稿纸上纵有百万字，也不过取一瓢水。这一瓢水到了读者眼里，却又勾起一个湖泊、一条溪、一片海洋”（林斤澜：《短篇短见》，浙江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7页）。这无疑是对小说解读的“显与隐”关系的最佳阐释。浏览近期各类文学刊物刊登的作品，在散发着墨香的字里行间，随处可见对隐秘人性的深入探究，对生存困境的执着思索以及对历史与现实的清醒追问。虽然折射着人性幽微与生存琐屑的小说话语很有限，但其中往往蕴藏着作者试图表现丰富乃至无限的意义阐释空间的雄心。小说的至高境界，或许正是作家通过双手掬起的小小一瓢“水”，所折射出来的一片“汪洋”。

艾伟的新作《小满》（《作家》2016年第3期）所选取的题材对于当下而言，是个敏感话题，小说叙事也非常生猛。在白家做了二十余年保姆的喜妹对主人忠心耿耿，中年丧子的白家夫妇俩为后继有人，打起了代孕的主意，于是，小说主人公——喜妹的远房侄女小满，正式登场。这位年方二十的未婚姑娘以二十万的身价，被带到上海医院做受孕手术，植入白家夫妇的受精卵，成功怀上男孩。造孽的行为必然会种下恶果，来自闭塞贫穷的小山村的农家姑娘一旦飞上枝头，欲望便不可遏制地膨胀了，她将白先生的照片压在床头，甚至在他面前无所顾忌地露出爬满妊娠纹的大肚子以及半只雪白的乳房，小满不知分寸的行为非但没有挑逗起白先生的兴趣，反而引起白太太的不满。故事的高潮发生在宝宝降生后，对豪华大宅的歆羡，对白太太的嫉妒，对白先生的爱意，对亲生骨肉的依依不舍，种种纷繁错位的情感将小满推入偏执的深渊。小满不愿意白家夫妇碰她的宝宝，太太积蓄已久的不满最终喷发，决定打发走小满，犹作困兽之斗的小满带着孩子出走。一个天真单纯的农村姑娘一步步变成浑身长刺般的护犊“母狮”的情节设置，之所以未让读者感到丝毫意外，是因为小说叙事的缜密逻辑感所带来的平稳扎实的小说“脉搏”，这使得原本荒诞不经的故事变得说服力十足。在意义阐释维度上，除却代孕本身遗留的道德伦理问题，喜妹嗜赌成性的儿子国庆被打残腿，白先生总觉得当年的强盗鬼魂如影随形，黑道上门复仇，杀死隔壁姨娘……这部小说所留下的巨大阐释空白，已然延伸到法律、政治乃至不可言说的神秘命运之中，具有异常复杂的思考空间。

惯于书写乡土苦难的刘庆邦的近作《小心》（《人民文学》2016年第3期）依然选择了熟悉的题材，将时代背景设为文革，并以儿童叙事来呈现人世冷暖。在缺衣少食、天天讲斗争的年代，正常儿童都无法拥有五彩童年，有佝偻病的男孩小心更无从奢求。作者以冷酷的笔触描述了特殊时代惨淡的生活图景——小心被家人嫌弃、被邻里嘲笑，小心娘多次劝儿子早些死了好，家人无不当他是累赘，无人关心他的死活，极度缺爱的小心就连苍蝇停在他因高烧而滚烫的额头，他也万分感激这份亲近。年方六岁的他早早开始思考生与死的问题，甚至觉得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童视角的运用，并未让故事情节变得晶莹剔透，令人辛酸的笔触反而凸显成人世界的复杂龌龊，并不断强化人们关于那个时代的野蛮、疯狂、可怖的感受。作者在纸上建构的是一个没有温情的冰冷世界，一个荒谬夸张、直刺人心的镜像世界，幼弱的儿童非但无法感受到爱与温暖，亲情反而变作一把把泛着寒光的匕首直刺心窝。作者竭力呈现的暴烈图景不单源自特定历史语境中物质的匮乏、政治的荒谬，更根植于人类的暴力本能，这一本能与生俱来，并永恒存在于人心。需警惕的是，当我们在反复咂摸小说所呈现的底层苦难时，切勿陷入对苦难的迷恋性怪圈之中。作为读者的我们既要领会到绝望凄苦的时代之痛以及分裂异化的人性之痛，也要体悟到从男孩小心的灵魂深处散发出的宽厚、广袤和悲悯——在苦难中依然对温情的找寻毫不气馁，极度缺爱却对身边的人施以爱与关怀，这是特殊时代造就的情感荒漠里的一抹亮色。

“文革”叙事，往往着意于表现生命的苦难境遇，作家笔下的儿童、青少年不再以天真幼稚的形象出现，作者常常聚焦于他们内心被忽视压抑的心理特征，包括暴力崇拜、性、死亡、饥饿等，这些因素共同融入了文革题材的创伤式书写。同样是文革叙事，安谅的近作《懵懂年华》（《上海文学》2016年第3期）所呈现的是青少年在扭曲的爱情观指引下的性放纵与性压抑。少年明觉的好友王罗，是个李光头式的人物。余华笔下的李光头或用下身摩擦电线杆来哗众取宠，或依靠出卖美女林红屁股的秘密来换取三鲜面，王罗则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仗着一副好皮囊，在看露天电影时将手伸进黎花的裙裾，翻墙进入工厂女厕所偷窥，与同伴一块儿猥亵少女，甚至搞大了一位女青年的肚子，他的聪明劲都用在制造能放映色情影片的幻灯机上，十足一个恶形恶状的小流氓。而明觉则是与之相反的背诵着舒婷的《致橡树》的纯情男孩，即便面对王罗标致美艳的妹妹王婕的主动示爱，也坐怀不乱，毫无表情地拒绝这尊在他眼中毫无生气的“塑料模特”。除却截然对立的二元人物设置显示出模式化的虚假，就故事本身而言，粗鄙丑陋的性放纵如同一把无情的手术刀，划开了残酷现实的精神肌理，露出了隐秘荒诞的时代人性面貌，高度扭曲的灵魂无处遁形，一如李光头的下三滥行为恰恰撕开了特定历史环境中人们的精神面貌。正常人性被极度压抑的时代语境往往给欲望放纵做出合乎逻辑的铺垫，无论是淫魔王罗，还是卫道士般纯情的明觉，都作为历史解构者而存在。这种飞扬跋扈的人性真实或许不同于现实生活中我们所看到或所经历的真实，但它呈现出的是血肉淋漓的人性“主观真实”，不容我们忽略，这一真实性所依附的有限小说叙事背后蕴藏着各色耐人寻味的人生况味。

上述几篇小说虽不甚完美，但它们在精巧的叙事背后，都留下了耐人寻味的丰富意蕴阐释空间。一部真正优秀的小说，所起的也不过是桥梁的作用，让读者既能饱览此岸或桃红柳绿或乌云低垂的景色，又能隐隐体察到彼岸不可言说的深邃。用洪治纲先生评价短篇小说的话来说就是：“短篇小说的叙事，很多时候都像是草蛇灰线，沿着各种机趣横生的‘桥段，靠近那些无法言说的存在之境”（洪治纲：《短篇小说的“显”与“隐”——2015年短篇小说创作巡礼》，《小说评论》，2016年第1期）。不论短篇、中篇、还是长篇，小说精神的复杂性，正在于叙事的未尽之处，因为事情永远不像你看到的那么简单，也远超出你的想象。（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