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的心思怎么转弯了

2016-08-02 16:13黄方能
当代小说 2016年6期
关键词:书林文林大林

黄方能

1

田学魁离开坟地走上大路的时候,坟台前的香纸已经燃尽。香纸燃尽了,没有留下火星,田学魁才放心地离开。他走上小路,和等在路边的儿女们一起回家。

秋风萧瑟,田学魁的衣角和女儿的头发、衣角一样被风吹起。在树枝簇拥和杂草丛生的小路上,田学魁的前面走着老大老二两个女儿,两个女儿的前面是老三老四两个儿子,他们都静静地走着,还陷在悲伤里,没有谁说一句话,或者是发出一点悲恸的声音。

田学魁的妻子去世不久,在这七七第四十九天里,他刚刚带着儿女们来给妻子“烧满七”。根据壁山的风俗,人死以后,在七七四十九天之内,凡遇七的倍数的日子,亲人都要到坟前烧香烧纸,名为“烧七”,从“头七”到“二七”,直到“满七”。

田学魁的妻子死于生产之中。因为经常做体力活又身体虚弱,田学魁的妻子怀的逆生。怀逆生在城里通常是剖腹产,田学魁的妻子在农村,没能把小孩生下来就去世了。虽然又一个小孩没能生下来,可她却给田学魁留下了三男三女。话说三男三女,是按男先女后的顺序排列的,其实这并不准确,实际情况却是,田学魁的儿女中,老大老二是女儿,老三老四老五是儿子,老六是女儿。

老五老六因为幼小,田学魁让母亲在家照管他们。老人和幼儿都经不住萧瑟秋风稍长时间的侵袭。

田学魁和儿女们一起回到家,母亲蒸在锅里的饭已上汽了,两个女儿搭手参与,老二坐在灶前添柴,老大在灶背后帮忙洗菜切菜,饭菜很快就摆上了桌。动筷吃饭之前,田学魁像宣布大政方针一样说,你们兄弟姊妹听着,今天我们给你们妈烧了“满七”,等于是悲伤的日子已经结束了。人死了不能复生,以后我们该做哪样还得做哪样。听见没有?儿女们回答说听见了。田学魁又说,你们的妈死了,以后,你们就把你们的婆当成你们的妈。你们要吃要穿,由你们的婆来经管,你们放牛、砍柴、打猪草,你们读书、学手艺、做活路,都要大的带小的,我们除了自己要活得像模像样,也要让外人觉得你们没了妈照样活得像个人样。听见没有?儿女们齐声说听见了。田学魁又问记住没有?儿女们齐声说记住了。他们说听见和记住的时候,老五老六都还穿着开裆裤,老五只是跟着哥哥姐姐人云亦云,老六连话都还说不清楚。

田学魁宣布吃饭,儿女们才开始动筷子夹菜刨起饭来。

田学魁作为年轻的鰥夫,要抚养六个儿女长大成人,摆在面前的任务显然艰巨。他的父亲早已过世,他没有兄弟,三个妹妹都出嫁了——再接一个女的进门?哪有那么傻的女人愿意来帮他抚养一窝小孩子?壁山生产队队长的妻子也是死于生产,也是留下了六个儿女,队长就没能再娶;壁山生产队会计的前妻也是死于生产,可她是生头胎的时候死的,会计后来才续了弦。惟一能替田学魁分担一点艰难,帮他尽一点抚养责任的便是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早已没有做地里的活路了,常年穿一身色彩黯淡的衣服,藏青或褐色,相近颜色的丝帕把头顶也包裹着,因为年迈而个子矮小,因为耳朵不大听得清楚而少与人说话,脸上的皱纹像藤萝一样密布,脚因为被裹过而只能走碎步。田学魁的母亲能做的也只是在家里煮一家人的饭菜,在砍猪草煮猪草和喂猪的过程中,喊叫一下小孩子们,不要到土坎边、水塘边、茅坑边去玩耍,以防摔下坎去、摔到水塘和茅坑里去。要是老五老六拉屎了,便狗噢——狗噢——地唤狗来把那屎吃掉,要是老五老六拉稀,她还得把他们的脏裤子脱下来,让狗舔了小屁股,再洗那脏裤子(一家人的衣服则由老大老二两个小姑娘勉强着洗)——田学魁的母亲能够做这些看起来琐碎、实际上却费力费神的事情其实已经很不错了。

又一天开始的时候,田学魁便安排儿女们出门了。田学魁和母亲共同管理小孩子的办法,是让大的带领并管护小的,比如大女儿二女儿出门打猪草放牛的时候,总带着老三老四去跟着打猪草和放牛。

大女儿二女儿已稍微可以做点地里的农活,田学魁先是让她们做自留地里的活路,继而才让她们参加生产队做活路评工分,而让老三老四放牛并加放羊,不放牛放羊的时候就让他们到附近的树林里砍柴。一家人和圈里的猪要吃,都得烧柴呢。

大女儿二女儿做了自留地和生产队里的活路,继续打猪草和洗衣服,老三老四放牛放羊却也带上老五老六了,老三老四进树林砍柴的时候也带老五老六一起去,让他们也扛或拿一根柴回家,向婆和爹以及姐姐哥哥们报功。

田学魁也不是感谢老天爷让老大老二是女儿,而是觉得老天爷这样安排了,自有这样安排的道理。妻子过世以后,他没能腾出时间让大女儿二女儿进学堂读一两年书,也并不愧疚,觉得能有她们吃的穿的,让她们顺利成长就已经不错了。但因为家里有大女儿二女儿顶着,田学魁就先让老三、接着又让老四老五读书了。田学魁有意让他们多读几年书,要是能够的话,一直读都行,可老四书林却先打了退堂鼓。

这天老四书林站在门边,对还在桌边吃饭的田学魁说,我不想读书了,宁愿做活路。田学魁停止刨饭,扭头看着书林说,哪样?你不想读书了?你才好大一颗呀?宁愿做活路,活路你做得下来?书林说读书花脑筋,我题也做不起,还不如做活路,既帮了家里,又少花书学费。田学魁听着书林的这话,心里热了一下,心想书林多懂事啊。他说你现在不读,以后可读不成了,没有后悔药呢。虽然书林的懂事让他很欣慰,可书林不想读书却又让他好失落,这书林怎么就不是读书的料子呢?书林说我不后悔,我早点学做活路,以后好好做活路。由于书林坚持不读书,田学魁就依了他。

老三大林在公社读的小学。壁山上和他一般年龄的人不多,比如队长的小堂兄弟,比如邻近的冬水田黄家的小兄弟,他们要么是寡丁子没人送,要么是父母老了无力送了,也只是到学校里去晃了一两年就回家做活路了,只有田学魁想把儿子大林作为人才来培养。他希望他的儿子至少在壁山上鹤立鸡群,比别人家的儿子强。本公社没有初中班,如果到本区的另一个公社王寨去读,要走三十来里,很不方便。田学魁替大林选择的是去邻近的长坝读初中,除了路程近一点,只有十几里,还有就是他的三妹嫁在长坝街上,觉得儿子读书期间遇到哪样急难情况可以去找他三娘。

其实老三大林读书也苦,一个人每天早出晚归走三十来里路,一半的时间和精力用在了路上。春夏涨水的时候,一片汪洋的水淹塘把学校隔开了,泄洪的消坑暗洞不能及时排水,大林听着学校敲响的上课钟声,面对水淹塘只有踢脚。而在秋冬季节,白昼缩短,早上还好,越走天越敞亮,下午放学以后一个人走在雾罩蒙蒙、细雨绵绵、露水淋淋、听不见人声的羊肠小道上,而且越走天越黯淡,他的心里就很害怕,很难受——初中没有读完,大林就无论如何也宁愿回家做活路了。田学魁说还以为你会多读点书,没想到也只有这点出息啊?看来只有指望老五文林多读点书了。

2

大林初中都没读完就参加生产队做活路未免有点勉强,田学魁也不想因此而遭人非议,他对大林作出的安排是先去窑罐厂学车窑罐。本身大女儿福芝二女儿先芝已经是参加生产队做起活路挣工分的了,田学魁家的劳动力已经很棒了。

田学魁年轻的时候学的是木匠手艺,跟黄家起高架立房子的掌墨师、他的老丈人学的。他的老丈人教了三个徒弟,一个是他的大儿子,一个是女婿田学魁,一个是堂女婿李祖珍。田学魁的大舅子没能出师,一帮木匠在哪儿做手艺,他只能跟别人做帮手;倒是田学魁的堂姨夫李祖珍除了学得起高架立房子的手艺,还钻研了装房子打家具的技术,以至后来立房子的人家少了,打家具的人家多了,他的手艺一直做了下来,成了远近闻名的木匠师傅;而田学魁只学了起高架立房子的手艺,并且有点粗糙,所以后来只是自己做点小木活如装铧口等。当然,田学魁也会把牛皮鞣成鼓,大鼓小鼓,只是鼓没有销路,三四月间薅草打锣鼓,一个生产队也才用两三个,正月间玩灯的时候那些鼓还用不完。田学魁也能“翻书”,可是掐时、看日子他却不精通。所以说田学魁没有一样手艺看家。

田学魁晓得学手艺的重要,所以要让大林学车窑罐。

田学魁带着大林去山后面的岩脚请谢长江教大林学车窑罐,带的是一瓶在长坝街上买的五加皮酒,把酒放到桌子上,人坐下说了一会儿话,人家倒了茶递过来都开始喝了,田学魁吞茶的声音咕嘟咕嘟的都响了两声,他的喉结随着茶水向下滑了两下,才挑明话题。谢长江一听之下并没有答应,说这个怕不合适啊?谢长江说不合适,是因为他的手艺不外传。谢长江也是黄家的姑爷,是黄家二公的女婿,他和田学魁、李祖珍是壁山黄家的三大姑爷,他们年龄相差不大,他们的子女都在六个以上,他们都有一门手艺,谢长江会车窑罐,李祖珍和田学魁一起在黄家大公手里学的木匠,当然,田学魁学的手艺要差一些。他们三个,田学魁和谢长江的姨夫关系还近一点,他们的老丈人是亲兄弟。可是这不重要,姨夫之间,不说不是亲姨夫,就算是亲姨夫,也是处得好就处,处不好也没什么,各家是各家的门户。两家的姨亲关系,在大林学手艺这件事情上怕也起不了主要作用。田学魁请谢长江教他的大儿子学车窑罐,动用的是田家和谢家的关系。田学魁说我们一家人……谢长江的父亲去世以后,是田学魁的叔叔去上的门,这样,田学魁和谢长江就相当于堂兄弟,相当于一家人了。田学魁把自己的大儿子叫到谢长江跟前学车窑罐,就是侄儿向叔子学手艺。谢长江的手艺虽说不传外姓人,可他们是一家人呀,如是细究呢,那当初谢长江向唐绍之讨教的时候还不是向外姓人讨教的?所以,谢长江还是答应了田学魁的儿子大林跟他学车窑罐。谢长江甚至还说,既然是一家人,又是一个地方住起,就少些套头吧,哪样学三年就是帮师傅三年啦,必须三年才出师啦,都不讲了,大林他哪时学通就哪时出师。大林在旁边便不停地点头称是。

田学魁之所以安排大林先不参加生产队做活路,而去学车窑罐的手艺,是因为他觉得古人说得好,为人不学艺,挑断箩篼系。一个人想少下苦力,就得学一门手艺使巧力。学得好,那门手艺还会成为看家本领。田学魁自身的经历和耳闻目睹的事实都证明,在像壁山这样的地方,一个人要立足,必须有那么三下两下。要有那“三下两下”,一是靠读书,一个学校一个学校地读出去,读上去,不求读得一官半职,就是在外面当个工人也可以,或者回来当个半脱产干部都行。读书的路走不通,那就退而求其次,学手艺,不管哪门手艺,只要你学精通了,找你的人多,你就和别人不同,既获得了收益,又受到了尊重,人也很轻松。他自己当初就是没有把手艺学精,才让人有点小看。

田学魁不愿遭人非议,是因为他是壁山生产队的保管员。保管员当然不是什么官职,因为队长和会计作为一二把手也不是什么官职,他这三把手依然什么官职也不是——就是大队的干部也只是半脱产干部,只有公社的干部才是国家干部。可是在生产队,除了队长会计,就数保管了,他们是生产队最高权力机构即革命委员会的组成者,生产队的事情就是由他们三人统一意见后决定,即使有民主集中制原则,可要是有一人不同意,那事情就有点不好办。虽说生产队的事情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做起来也麻烦,可是能够去做那些事情,在生产队的社员中也还是很有荣誉感。

壁山生产队的保管其实没有多少具体事可干,一是生产队小人少,粮食产量也小。收的粮食都是当天收当天就分了,要么在会计家院坝里分,要么在保管田学魁家院坝里分,本来队长家院坝也是可以作为一个分粮食的地方的,可他家院坝太小了,堆不下那么多粮食,站不下那么多人,还有那么多用来装粮食的箩篼背篼没处放。壁山生产队没有集体粮仓,没有集中晒粮食的地方,完的公粮余粮,也是大家各自晒了一起挑去粮站过秤。所以田学魁当保管很松活的。

可是这一年,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出,要反帝反修闹革命,要备战备荒为人民。大队的干部说是执行公社的指示,生产队收粮食之前必须得有一个粮仓,粮食集中堆放,集中晒干,再统一交到粮站。目的是以防阶级敌人搞破坏,造成粮食损失。壁山生产队的高层很快就统一了意见,全生产队都是贫下中农,连一户中农都没有,更没有上中农及富农乃至地主那一类人家,不用防止阶级敌人搞破坏。但是,为了对得起毛主席的指示,为了大队干部好交差,壁山生产队还是动了起来。在黄家和田家之间居中的地方,有一个叫牛滚凼的土坪,大家从各自的山林里砍了一些树木凑拢搭了一个棚架,顶上是割茅草来盖的。然后把凸起的地上铲一铲,把铲起的泥巴铺到凹下去的地方,大家再在上面踩几下,仓棚里外也就大致平顺了,大家就把包谷或黄豆或巴山豆或葵花扁收到仓棚里,把谷子或高粱或小米或荞子收到仓棚里,田学魁负责过秤并看管。如是收包谷呢,上午大家统一把包谷棒掰了或挑或背到仓棚里,下午就抽几个老弱或有病的妇女在仓棚里剥包谷壳,田学魁过了秤后,等会计收了工按“人七劳三”列了分配表,那时大多天已黑了,才照着马灯分粮食。完全是当天收当天分,不过夜。分粮食的时候妇女们都回家煮夜饭去了,而男子们和小孩子们则把仓棚弄得很热闹。男子们叫闹是他们一边喊叫着轮到称粮食的那家户主的名字,一边撮粮食,一边过秤并报出数量。分得了粮食的大人呼唤小孩子回家,小孩子们大多恋恋不舍,他们在半明半暗的场地里捉迷藏很刺激,暗处的合谋使他们紧张,明处的大人的庇护又让他们觉得安然无恙。田学魁作为保管员虽然不到地里收粮食,可分粮食他却是最后一个离开仓棚。他的学车窑罐的老三大林和没有读书的老四书林已经把他家分得的粮食多数或挑或背回家了,他最后离开仓棚的时候也还挑着一挑,他手中上了三节电池的电筒除了照脚下的路,不时也把光柱射向路的前面或两边,一晃一晃地……

田学魁回到家的时候,他的儿女们早已开始了抹包谷的活路,就是把包谷子从包谷棒上抹下来。小的用手指抹,很慢,大的屁股下坐着分开的火钳,手拿包谷棒先到火钳尖上戳出一个开口,然后便在火钳轮上车抹,这样快得多。一家人当天晚上要尽量把当天分的包谷抹完,以便第二天就趁着太阳开始晒。学车窑罐的大林抹包谷很起劲,一个包谷棒由他的手拿着在火钳上三抹几抹,金黄的包谷子掉到了箩篼里,白色的包谷核也飞到一边去了。田学魁对大林的表现很满意。

田学魁不满意的是自己,正当壮年的他没有了妻子的陪伴与安慰,他只有狠狠地抹包谷,把自己弄得很累以后才能顺利地睡去。

3

大林在谢长江那儿学车窑罐,学烧窑罐,没多久就在自家房子旁边开挖筑砌了一间窑子,自己车自己烧起窑罐来。

车窑罐先要准备泥巴,田学魁就带着书林和大林一起到山后面的岩脚去挖了白蟮泥挑回家,他们把裤脚挽得高高的,只见田学魁的腿肚上汗毛茸茸的,那些血管像蛐蟮一样盘旋着鼓胀着,像在和主人争着使力一样。白蟮泥干酥以后用碾子反复碾碎,或用碓舂碎,再用粗筛细筛箩筛反复筛,然后将细泥面和稀,便可做窑罐坯子了。田学魁一时没有添置石碾,用碓舂的泥巴。田学魁用厢房的两大间房子来堆泥巴、安车子、放窑罐坯子。大林车窑罐的地方选在厢房屋角,挖一个两三尺深的坑,将一个石盘安放在坑中的柱子上,脚蹬石盘或手拿一木棍牵动那石盘,旋转起来的石盘就是车子,再将具有可塑性的泥团放到旋转的车子上,就开始车窑罐了。窑罐师傅车窑罐都有一个特点,就是头部都要随着车子上的泥坯的旋转而微微动起来,大林也不例外,他的兄弟妹子们就说,看来他真的成了窑罐师傅了。田学魁看见了就说,小把戏们,你们不要耽搁人家窑罐师傅。小型窑罐工艺简单,大型的很复杂,有的需要先做泥坯,再来连接,而且不止一次,连接完成以后,再作装饰,再上釉水。釉水也是从土里捡的一种石子舂细反复筛过后加水制成的,釉水的制作关系到窑罐烧成后的色泽。

一排排一摞摞上了釉水的泥坯都干了,就是该装窑烧窑罐的时候了。这之前,田学魁和他的儿女们早已备好了柴。就是把柴林里的柴砍了,截成四尺来长,把粗的划开,立成棚状让太阳晒干。田学魁准备的窑柴就棚在房屋四周。

田学魁家的窑子开筑在房档头的路边,准确地说是路的下面。先是在斜坡上挖出一条壕沟,壕沟垂直两三尺,沟宽四五尺,沟底呈梯级状,把壕沟的两面夯实以后,再在壕沟上面用土砖搭成拱形的顶部,搭拱顶的时候预先隔两尺多留出一个大孔,隔一尺多留出一个小孔。里面的空间也就三四尺的样子,整个窑长大约五丈。窑头在下面,窑尾在上面,都有开口。窑子开挖筑砌好了,徒弟大林去请师傅谢长江来主火试烧。试烧的时候把烧窑罐要用的不用上釉的坐子也放到窑子里一起烧了。试烧以后确定窑形固定了,才正式把那些上过釉的坛坛罐罐搬来放在窑子里的坐子上,从上到下,一排一排的,高大点的放中间,细小点的放两边,需要火功的重要的放中间,不怎么需要火功的次要的放两边。装窑的时候,田学魁叮嘱书林文林,下细点啊,不能出差错呢,下细点啊,这眼看就是钱了呢,是钱了呢。吉日已经选好了,徒弟大林再去请师傅谢长江来点火烧窑。谢长江把他拄拐杖的师傅唐绍之也请来了,意在体现一种传承。到了精确的时辰,祭过了祖师,便从下面的窑头开始烧起,烧到釉子化了的时候,才一级一级打开两边的小窑门往上烧,一般要烧三个时辰,烧过之后的窑门一个个封上,直到封上窑尾的最后一个窑门,一窑窑罐才算烧完。这一系列过程,田学魁均自始至终参与。等窑子跟窑罐完全冷却以后,才开始出窑。为防雨淋,窑子的上空早已用木柱和茅草搭了简易的棚子。出窑当然也是先从下面的窑头出起,那出来的成品如果质量很好的话,除了色泽深褐发亮,用指节敲它发出的声音还很有钢声,且有又圆润又细长的回音。田学魁拿着一个褐亮褐亮的小钢钵敲着说,大林,这可是你出师以后烧出的第一窑窑罐啊,是我们田家烧出的第一窑窑罐啊,这就是钱了啊,是钱了啊!田学魁说得唾沫飞舞。

大林车的窑罐卖了钱,田学魁做主给全家人添了一身衣装,从衣服到裤子到鞋袜,愿意戴帽子的文林也买了帽子。但他没有同时给他们穿,说那样形迹太大,招人现眼,没穿的过年的时候再穿吧。但他买的盖钵灯却及时用上了,他让文林加了煤油,点上灯芯,罩上罩子,再让书林套上盖钵,站在饭桌上把它吊在吃饭那间屋子的上空,屋里确实很明亮,比一般的煤油灯明亮多了,比马灯都还明亮,因为那罩子又大又高,加上还有盖钵把向上的光盖了下来,集中在一起……

田学魁遗憾的是母亲没能看到这个场面。母亲几年前就过世了。

田学魁更遗憾的是妻子没能等到这一天。妻子已过世了好多年。

第一窑的质量差一点,田学魁把那些坛坛罐罐缸缸钵钵的次品,送些给左邻右舍以及亲戚们去用,也算是亲和一下关系。大林自学得车窑罐的手艺起便正式搞副业,专门车窑罐。也就是不用参加生产队做活路,而交给生产队一点钱,先是一年交三百块,后来涨到了三百六。当然大林搞副业不只是他一个人搞,有他的兄弟妹子们帮他备柴备泥巴,他才车了更多的窑罐烧制出来,然后挑到团方四近的场上去卖,也点给有劳力的人挑去卖,除了交生产队的副业款,当然也赚了一些钱。其实也是苦力钱,只不过做农活做苦了也没见几个钱,搞副业下苦力能得到几个钱。

在大林车窑罐搞副业的过程中,田学魁在院坝坎下立了一栋五柱四爪的房子,连瓦片都是新崭崭的,不用他明说,书林文林也知道是给大林立的。不久,田学魁又给大林定了亲,也确实是父亲之命,媒妁之言。当然,田学魁也问过大林。田学魁问大林的时候,大林迟疑了一下,也是点头同意了的。田学魁给大林谈的媳妇是沙坝沟黄星高的女儿。黄星高是隔壁冬水田黄家的老四,当初因到了谈媳妇的年龄还谈不到媳妇,就到沙坝沟去上了门。田学魁的大妹嫁去的也是沙坝沟,田学魁请大妹去做媒,大林就谈到了媳妇。大林谈的媳妇瘦瘦的,不高,看上去很平常,和大林的平常正好相配。毕竟人生大事,田学魁询问大林的时候,大林迟疑得有些举棋不定似的。田学魁说,那姑娘是平常,可平平常常过一生就好啊。再说,她爹是冬水田出去的,她嫁来以后,冬水田就是她的后家,她自然会和冬水田的人搞好关系。她又和你妈一样姓黄,加上梁子上的黄家,等于是差不多全生产队的人都是你们的亲戚,这门亲事还要怎样好啊?其实田学魁也知道,大林对他大娘的大女儿桐香有想法,桐香常常到舅舅家来耍,要是对三个老表中的一个有意思的话,大林的优势明显。大林去赶长坝也常拐到大娘家去耍,把对桐香的意思也表露了出来。可这件事田学魁不倾向,觉得两人之间的年龄相差大了点。

4

“是—呀—,是—呀—”先是小小的尖尖的声音响起,接着便是“呐—呐—呐——”的长调,这都还只是试音,当成曲调的声音响起的时候,就让人觉得那音调像是小孩学走路一样歪歪扭扭的,战战兢兢的。这是书林在屋里双手掌着一支唢呐吹出的声音。

田学魁让二儿子书林学的手艺是吹唢呐。吹唢呐在本地有市场,结婚的人家去接亲、接了亲回来在大门边迎送亲戚需要人吹唢呐,到亲戚家去贺喜的要请人吹唢呐。而这贺喜的内容就多了,比如女婿到丈人丈母娘那儿去贺寿,去为舅子贺婚,娘家去为女儿华堂落成贺喜,等等。田学魁看重它还有一个原因,吹唢呐容易学,拿得起放得下,放下唢呐可以拿起锄头做农活,放下锄头可以去给人家吹唢呐,既可以抓点收入,又不耽搁做农活。田学魁说得很清楚,这吹唢呐的手艺是让二儿子书林学的,但过程中呢,三儿子文林也参与了,两人一起也学得快些,学好了一起接受邀请出去吹唢呐也方便,因为唢呐都是两个人一起吹。文林相当于陪练,他和书林一起,你纠正我的错音,我指出你的走调,隔一段时间去请教扁风湾的本家堂叔师傅一次——那时多是师傅在哪一家的事务堂中吹唢呐,在堂屋门前小的一边,在师傅吹过迎宾曲或欢送调的间隙里,唢呐放在桌上的时候,书林便拿起唢呐吹一曲,请师傅指教。书林把师傅的指教带回家,又和文林一起练习,比如帮男家结婚,从屋里出门怎么吹,到女方家吹哪些曲调,回到男家后又吹哪些曲调。基本的起码的练习过了,也吹《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东方红》《北京有个红太阳》等人们耳熟能详的调子。

“答答、答答答——”发电机的声音响起以后,“叭叭叭——”打米机的声音又响起了。这也是书林在自家屋里弄出的声音。

虽说田学魁让二儿子书林学了吹唢呐的手艺,可吹唢呐毕竟分量太轻,再说文林也算跟着学了,所以田学魁认为不能仅仅这样。他买了打米机来让书林掌握机器打米,接着又买了磨面机、粉碎机来让书林掌握。除了自家方便,还可以给生产队里的人提供方便,收点加工费。之前壁山上打米磨面之类的活路都要下山,不论是到土璜寨脚的河沟去碾米,还是到长坝或郑家山去打米磨面,挑去挑来的都很费力,有时堵水碾米或机器出故障了还不顺利,不是等个一天半天,就是要跑二趟路,费二次力,很麻烦。田学魁率先买来这些机械,给壁山生产队的人减轻了不小的负担。田学魁让二儿子书林在做田地里的活路之余经管打米机磨面机粉碎机,心里才算踏实。二儿子书林在三弟兄中虽然本分一点,但他手脚麻利,而且诚实可靠,所以田学魁让他经管机器。

书林经管的机器也是安放在厢房,先只占了一间,后来才占了两间。占一间的时候,大林的窑罐厂前景已经黯淡,以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为转折,山林在分到一家一户以前被人们或明或暗地砍伐,分开以后有的自己砍伐,有的被偷砍,剩下的像癞子头上的那部分头发也朝不保夕。由于山林被大肆砍伐,窑罐厂的前景就黯淡了。这是从资源方面说的。另一方面,市场上逐渐有了窑罐的替代品,就是那些胶质的盆瓢桶缸之类,既轻便又价廉。这两个现象的出现,使得大林的窑罐厂率先在本地的窑罐厂中关闭。这是田学魁没有想到的。大林的窑罐厂在本地最后一个开张,却最早关闭。田学魁告诉大林说,形势发展成这样了,我也没有预料到。但它既然来了,我们就得认账,认输。大林你也要想开点,这不是我们自己能说了算的。你看我们生产队那仓棚,上面喊修,我们修了,也用了一段时间,可上面喊搞单干,不需要那仓棚了,那仓棚就被山坪的人偷的偷,被我们自己生产队的人拆的拆,说没有就没有了,怪得了哪个呢。我说这些的意思,我这当父亲的也是让你学了门手艺的,只是它已不符合这个社会了。大林的眼睛像一直没有睡足瞌睡一样总不是睁得很开,他说,那我该老老实实做活路,就还是老老实实做活路吧。语气里包含的遗憾仿佛源自骨髓一样。

大林老老实实做农活的时候,书林也在老老实实做农活,书林做农活的空闲还要经管厢房里的机器,即使说书林苦些,却也是他的活路,他也乐意做。而大林那烧窑罐的窑子,先是棚架无人经管,茅草被风吹跑了一些,继而棚架就被拆掉了,留下窑子让日晒让雨淋,最后那拱出的部分被敲掉,填那凹坑还不足呢。当然最终那凹坑被填充了,还原成了斜斜的土坡,被新长出的青杠树及其树叶覆盖。

平二,你们要来打米不?我今天开机——壁山上没有通电的时候,书林比大林还多的一项活路是到邻近的场镇去打柴油挑回家,不是百把斤也有八十斤,挑起上山还是很累的。这一天,书林告诉邻近的冬水田的人们,说他要开机,自己打点米或磨点面,发电机答答答地响起之后,打米机也叭叭叭地响起了,他自家要打的东西还没打完,冬水田的人们早已把要打的谷子、要磨的包谷、麦子或挑或背来了,还有青杠堡的,庹家的,黄家的,水井沟的,晓得书林开动了机器,都先后把要加工的粮食运到了。发电机答答答,打米机叭叭叭,或者发电机答答答,磨面机突突突,书林只让发电机的声音跟其中的一种声音同时响起,他担心招呼不了它们。他说为了安全起见,大家又不忙,何必赶这点时间呢?这下雨天,雾罩蒙蒙的,在家里窝起还不是耍?书林就这样打米的时候只打米,磨面的时候只磨面,一个人经管两台机子,帮忙把谷子倒进打米机口里,把包谷或麦子倒进磨面机口里,要么收现钱,要么把户主、时间、种类、数量、加工费记在本子上,积累到一定的时候再结账。

这之中,田学魁嫁到沙坝沟去的大妹的女儿桐香仍常常到舅舅家来耍,田学魁发现桐香对母亲后家的好感,就请二妹去大妹那儿给书林探口气,提亲。大妹没有反对,大妹夫也默认,书林的亲事就定了下来——标准的姑舅亲、回头亲。

大林提出不同的看法,说书林去谈桐香,两个人是姑舅表,近亲呢。田学魁把烫茶咕嘟咕嘟地吞了两口,喉结朝下滑动了两下后说,近亲怎么了?近亲就不能开亲了?大林睡眼惺忪地说,近亲,国家不准近亲结婚呢。田学魁又点上叶子烟,烟子把屋里弄得雾气沉沉的,弄得在坐的人都有点呛,我们的祖上一代一代传下来,说能够亲上加亲最好,怎么不能结婚了?大林的声音小了下去,瓮声瓮气地说,婚姻法说,近亲结婚容易生出畸形儿。田学魁把声音提得很高,他说生畸形儿就生畸形儿了?怎么没见祖上哪个是畸形儿?送你读了几年书,你晓得拿哪样婚姻法来反对你老子了?行啊,你个狗日的!我不晓得你那根肠子是怎么弯的啊?——不要信那些,就像不要完全相信医生说的话一样,医生也有医不好的病。再说,田学魁又说,媳妇是实在亲戚,不会有二心,巴家又保险。

就这样,田学魁把自己的外甥女变成了自己的儿媳妇,让儿子书林把大娘大姑爷喊成了亲娘亲爷(岳母岳父)。其实田学魁也晓得,大林对表妹桐香有好感,他没有把桐香谈来作大林的媳妇,大林有意见。可是这怪得了哪个呢,只能怪大林年纪大了点,他不能让大林在桐香那儿耽搁,他认为桐香作为一个好姑娘好媳妇,是他田学魁的儿媳妇就行了。

5

桐香成了书林的媳妇,田学魁没有把书林和桐香分出去的意思,桐香是他的外甥女,他觉着亲近,他的家就交由桐香料理了。大林虽不是有空就到院坝坎上来,以向田学魁问长问短的形式看望桐香,可是桐香出门去割猪草、去折菜、去地里做活路的时候,大林却在房档头、竹林下、岔路口看着桐香,要是桐香出门去赶场或走亲戚,身上穿得新颖一点,大林更是不会放过看她走去或走来的样子。这些现象田学魁注意到了,可是古人说法不诛心,田学魁也不好说哪样。他不是没有行动,也没有后果么。这些现象大林的媳妇注意到了以后,估计内心里就慌了。应该是大林的媳妇心里一慌,就难免含沙射影指桑骂槐,田学魁都听到院坝坎下的屋里有了吵闹声。可这没起作用,大林的目光还是好些时候都在桐香身上。田学魁发现大林的媳妇接着采取的行动是慢慢改变自己的装扮,可能是卖窑罐的时候她藏了点钱,只见她穿出的衣服两三件都和桐香雷同,而效果却不同。桐香有西装,大林的媳妇也穿出了西装,只是大林媳妇的西装大了点,空捞捞的;桐香有白衬衣,大林的媳妇也穿出了白衬衣,只是大林媳妇的胸脯没有桐香那样鼓。桐香年纪偏小一点,穿得随意一点,衣服穿顺了,就合身,好看,大林的媳妇年纪偏大一点,穿得刻意,因是新衣服还没穿顺,就显得有点不合身,有点不好看。然后,田学魁又听到了坎下屋里的争吵。接下来,田学魁就看见大林的媳妇穿的已不是桐香有的衣服,而是有点像街上那些穿得好看的妇女穿的衣服了。比如不是朝面前扣而是朝右边扣的旗袍,把屁股也包了出来,只是大林媳妇的屁股差不多已经扁平了,街上那些妇女的屁股却是翘起的。而这时候,只见桐香的衣服就显得很平常了——两个媳妇之间的反差已拉大。

一天中午,桐香赶场去了,书林做活路去了,大林的媳妇穿着花花朗朗张张扬扬的旗袍,撅起屁股在一块锅底地里薅苞谷草,当时大林正返回家中挑粪去淋苞谷。田学魁是后来才知道的这个情况,一个过路的年轻人看见大林的媳妇一个人薅草薅得很迷,就朝她走去,一走近就捞起她的旗袍对她进行攻击了。年轻人软掉以后,她转过头看见不是大林,才知道出错了。她抓住年轻人,顿时就大哭起来,问他是哪个,怎么能这样啊?她还以为是大林的心回到了她的身上呢,呜呜呜。年轻人只是傻傻地看着她笑。待大林挑着粪赶到以后,年轻人只有被暴打的份儿了。

田学魁听到打骂声赶到时,才明白发生了哪样事情。田学魁说这是蛇溪沟的一个花痴,我认得,经常到处乱逛。听说是谈媳妇没成功,就疯了。田学魁叹口气说,你打也打了,放了他吧。大林眼睛鼓得像桐子宝那么大一对说,放了他?就这样便宜他了?田学魁又叹口气说,你不放他,你打死他?他一个神经病,就是犯下了罪,法律也宽待他,你把他打死了,你就有罪了——一命抵一命,你又划算?大林说,那他的家人呢?我不可以找他的家人?田学魁又叹了一口气说,这种事情,就算他的家人赔偿你点钱财又起好大的作用?还把你们的名声搞坏了。大林狠狠地把扁担杵在地上,无奈地哼了一声。

见那花痴提着裤子狼狈地走了,大林的媳妇咿咿嗡嗡地说,默倒起,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哇,锅里的没得到,碗里的却搞抛撒了。大林抡起扁担又要打媳妇,田学魁阻止说,她是你的人呀,你打了不要啦?这件事情怕也不能怪她——大林说不怪她怪哪个呢?怪你?田学魁压住火气说你怪我,怪我哪样呢?大林说怪你给我谈她做媳妇——田学魁更生气了,怕你还要怪我让你学车窑罐啊?大林顺口说那就是哩,你不让我学车窑罐,她哪有钱买那些衣服?大林的媳妇哭着见父子俩动了气,反过来劝说道,你们不要吵了要得不啊?田学魁忍不住说,大林哎,这件事情你怎么不往自己身上想一下呢?你要是心里没有鬼,她能那样不正常地一件一件地买那些衣服来穿么?她不穿那些花花朗朗的衣服,能惹来这件祸事么?大林无可奈何地说,我心里有鬼?我心里就算是有鬼,也是你引来的——你当时要是听一下我的意见,考虑一下我的想法,不包办我们的婚姻,哪来现在的祸事?——这件事情你怎么不往自己身上想一下呢?本来大林的媳妇已劝父子俩不要吵了,可她听得这话,却又说,爹吔,你可要替我做主,我可是冤枉的啊!你让大林娶我,大林就不满意,我就已经冤了,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更是冤啊,爹……大林说我们说话你少插嘴!大林的媳妇说,少插嘴,就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只许你们说话,不准我出气?爹吔,你那时怎么不让大林娶他满意的人啊,爹——你还让她经常出现在大林的眼前……田学魁感觉这样下去不行,不仅两口子的矛盾会加深,还会牵扯到别人,于是他大喝一声——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从今以后哪个都不准提起!你们该做哪样照常做哪样!

田学魁有一天被通知去村里开会,他不晓得是去开哪样会,以前的生产队干部,多数是队长会计去开会,去公社开三干会听上面的精神,去大队开任务分配会,农业学大寨,冬修水利,修电站,修马路,搞决算,少有保管去开会的。除非是秋收之前,叫保管们去开会,上面要求怎样做好粮食保管工作。这种会田学魁去不去都行,因为壁山没有粮仓,他这个保管并不管粮食。要给大队的干部一个面子,他就去一下。现在都联产承包了,没有保管了,还有哪样会呢?通知他开会的人没说开哪样会,只是叫他一定要去。他去的时候干部们已在开会了,他以为去晚了,殊不知他参加的是后一个会。支部会。——对了,田学魁是党员呢,是壁山生产队惟一的党员。这其实很不简单的,就是在整个大队,党员也不多,比如邻近的壁岩生产队就还没有一个党员。可能正是因为党员少,村党支部才要他一定去参加开会。

田学魁参加的支部会议题之一是讨论一个人入党。也可能这个议题才是田学魁非参加不可的原因。讨论的人是下甘溪生产队的石胜雄,村里有人想培养他当干部,他也铆足了劲,积极表现,想引起干部群众的注意,以使不远的将来上级提他当干部时,人们有支持他的理由。可就在那段时间,他们几兄弟对父亲的孝敬却出了问题,搞得那老人心里很毛闷,不住在家里了,而是把家里的锅碗瓢盆搬到了附近一棵老树下的石硐里去过日子,这就引得远远近近的群众议论纷纷了。而讨论石胜雄入党的支部会,参会者大都倾向于同意他入党,眼看就成定局了,支书问田学魁的意见。田学魁本不想得罪人,说可以不说么?他心想的是能不说就不说了吧。可支书说特意叫你来参加开会,是什么意见就发表嘛,怎么吞吞吐吐的呢?田学魁说,要我说我就说,这可是你支书要我说的——我的意见是他还需要继续接受考验。他连家里的事情都没处理好,搞得他的父亲住了石硐,我们还接纳他入党,群众怕说我们这个支部的人眼睛都瞎爆了啊,我们脸上还有光么?田学魁这一票反对,石胜雄入党的事情就摆起了,暂缓了,或者也可以说被否决了,扒死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田学魁想起这件事情来,记得当时好几个人都拿异样的目光看他,他觉得身上像有虱子在梭一样不自在。他觉得提出不同意见是对的,因为道理正。一个人对父亲都不孝敬,还可能会是一名合格的党员?他不信。可是做一个正直的、敢说真话的人却又让他不安心,他不担心遭到刁难,他也想以这种方式教育自己的子女孝敬父母,为人要正直。可他却又不愿回想那些异样的目光。

6

田学魁过后想起来,是不是大林的媳妇出问题以后,他不该去管人家孝不孝敬父母、入党不入党的事情?

因为没过多久,书林左手的三个手指又搞丢了。

这天,也不晓得书林怎么就开了发电机和粉碎机,反正机房门的钥匙在他手里,他管理着那些机器,他觉得该开机就开了。他开机以后,机房里的声音先是发电机答答答,接着是粉碎机突突突,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书林好像都磨了好一会儿的包谷面了,田学魁知道,那包谷面是磨来喂肥猪的,十冬腊月,正是肥猪长膘的时候,几乎一天一斤呢。而田学魁家的猪圈里喂着两头肥猪,即便是把包谷面和在红苕里喂,两头肥猪十天半月也要吃一箩包谷面。或者是桐香提醒他磨包谷面的,或者是他看见装包谷面的箩篼里快空了,自己确定磨包谷面的。哎——哟——痛苦的喊叫声嘶力竭地响起的时候,田学魁知道出问题了,但没想到那么严重。田学魁一股猛冲进机房,关掉发电机的时候,书林的左手已经血淋淋的了。书林显出非常痛苦的样子,但他还是镇定地说,今天这机器有点怪,他的左手伸到磨面孔里去试那温度,并没挨着齿轮呀,可是那齿轮却好像挨拢来把他的手吸住了。田学魁迅速到屋里找出云南白药给书林按在断指上——书林左手中拇指以下的三个手指已经完全断了——然后又从头上取下白帕子给他捆上,要刚割猪草回屋的桐香和他一起快去长坝卫生院请医生上药。

然后到街上三娘家歇息也行,回沙坝沟桐香的娘家歇息也行。

书林的左手去医院包扎了回来,挂在胸前的一根白纱布上,伤口疼痛的时候要么紧咬牙齿,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就咝咝几下。侄儿们有时候笑话他,说他挂在胸前的左手像是握着一把枪,说他的左手没有挂在胸前而举着时,像是日本鬼子在投降。田学魁说小把戏些,那是伤筋动骨,痛得很呢,你们当是儿戏啊?书林取掉左手拳头上的纱布,中指、无名指和小手指的位置空荡荡地残缺着,脸上却无奈而麻木。

伤筋动骨百二十天,是起码的医治时间。书林在痛苦的日子里没有再和田学魁说起他是怎样受伤的。倒是桐香不经意地向田学魁提起过,书林当时正想着他不该在那时想的一个问题,就是大嫂的异常。大嫂有段时间为哪样穿得花花朗朗的,还时不时和大哥吵架,后来为哪样又穿得平平常常了,和大哥架也没吵了?桐香好像是在借书林的口问田学魁。田学魁不相信桐香不晓得,她显然是在探他的口风。田学魁灵机一动说,为哪样,她想穿亮哨点辟邪——大林说她信迷信。桐香浅笑着说大嫂请人掐算过?田学魁轻描淡写地说,先生给她掐算,说她那段时间有点麻烦,得穿亮哨点辟邪。桐香说那大嫂辟过邪了没有?田学魁说辟过了,早就辟过了。桐香说辟过了就好了。

和桐香说过话以后,田学魁忽然觉得有点惊慌。不是桐香像是心中有数的追根问底让他惊慌,而是书林照料着磨面机时想着他大嫂的异常。这就是说,书林断掉三个手指,与他大嫂的异常有关,亦即与大林把眼光放在桐香身上有关。那么,是不是即将发生的哪样事情会与书林断掉手指有关呢?

7

田学魁和桐香说过话后回过身,看见文林已赶耍耍场回家了。文林理了发,小伙子看上去越发周正。田学魁感到他该思谋文林的事了。

常言说养得起儿子,立得起房子,加上自己住的一栋老房子,田学魁给三个儿子每人准备了一栋房子——给大林的房子立在老房子院坝坎下;书林和他一起住老房子,老房子虽然老旧了一点,可是左边有一栋厢房配着,书林跟他一起住,也说不上他偏心;给文林的房子立在右边,差不多和老房子并排着。

文林按照田学魁的要求,读了好几年书,读到了初中毕业。读到初中毕业在壁山已算是书读得多的了,队长会计和田学魁大舅子的儿子就是读到了初中毕业,不同的是会计的儿子初中毕业以后外出赶场遭遇了车祸,没有再回来。说没有再回来不是说命搞丢了,而是脚搞丢了一只,在外面回不来了。田学魁的儿子文林读到初中毕业也算是壁山的最高学历了,读不上去了,就回了家。

不能继续读书就回家学一门手艺,然后边做活路边做手艺,这是田学魁给自己的儿子们设计的人生之路,文林也不能例外。大林学车窑罐没有失败,失败的是窑罐被替代了,已经不行时。书林学吹唢呐,严格说那不算手艺,真要算手艺那也只是耍耍手艺,当不得真。田学魁的用心表面上是让书林学一门手艺,实际却有借那手艺增进田氏家族之间的往来,促进他的儿子之间的团结之意。为了补偿,才让书林经管那些机器,没想到取得了成功,也遭遇了不测。从大林书林学的艺看,田学魁觉得该让文林学一门既不会过时,人们又离不开的手艺。

田学魁在自己的亲朋好友中搜索,忽然就想到了大妹夫那边的亲戚向红光。那是一个道士,做着埋人的手艺。是哩,人在世上活着,总有死去的一天,死了就得埋掉。田学魁觉得这个手艺好,既不会过时,人们又离不开。田学魁想让文林去学道士,埋人不是天天有,所以既能做农业生产,又能找点钱。而且作为妹夫的亲戚,想来也会收他的儿子文林为徒。

田学魁把让文林学道士的想法和二女儿先芝,和他的大妹说起的时候,她们都表示赞同,说这个手艺虽然不大好听,但是家家都用得着,人人都用得上。因为不大好学,才很少有人去学,学那手艺需要文化,除了背诵经文,还要提笔写些文案,因此也就显得稀罕。

文林由田学魁的大妹夫带着去见的向师傅。据反馈,向师傅说这个手艺学的人少,文林年纪还小,适合不?田学魁的大妹夫说,他爹让他来拜你为师,他本人也乐意,你们都是我的实在亲戚,我就把他带来了。向师傅说文林如果确实愿意学,他们以后有活路做的时候就通知他参加吧。

道士有活路做的时候,就是有人死了,人家请他们去安葬的时候。于是文林就加入了向红光的道士班,成了年龄最小的成员。有活路做的时候,文林在向师傅的道士班里打下手做了杂事,接着就在深夜的灵堂边阅读那些抄在皮纸上的竖排经文——亡人面前两盏灯,一盏昏来一盏明;一盏照开天堂路,一盏照破地狱门……

文林有时在家中也念起那些经文——天留风雨道留经,人留子孙草留根;天留风雨立万物,道留真经度亡魂……经文就像哀乐。文林念的经文让田学魁想起他去世的妻子、母亲和大女儿福芝。福芝的命不好,嫁去泥都坝后生头胎时就难产死了,走了她妈那条路——真是她妈把她拽去的么?

有一回田学魁过生,二女儿先芝和三个妹妹都来给他贺生,问起文林谈媳妇的事,她们都偶尔听到文林哼起经文,却表达了另一个意思——埋人的手艺不大好听呢,再说多数人都怕死人,要是文林继续学那个手艺,会不会影响他谈媳妇啊?田学魁觉得有道理,就想应让文林把学艺的事缓下来,先谈了媳妇再说。

要给文林谈媳妇,田学魁先对文林自身的条件和自己的家庭作了一下评估,文林初中毕业,算是有文化的了,除了在三弟兄中算得上标致和精灵以外,在本生产队,在左团右转,也算得上。家庭,他田学魁家在壁山不用说是数一数二的,三个儿子有三栋房子,这是硬货,不足的是他们的母亲死得早,家中的收拾要差一点,可是这样的环境它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谁来当媳妇,随便收拾一下就井井有条了。田学魁对自己的家庭及文林都是看好的。至于说壁山缺水,不缺水的地方的人可以这样说,同样情况地方的人就没资格说这样的话了。基于这样的情况,田学魁把目标对准了会计即他的堂舅子的二女儿。

会计的独儿子初中毕业以后没能考上高中,复读的时候到邻近的镇上赶场,被汽车碾断了脚,一直在外面没有回来,看来是不会回来了,回来也难以生存。会计的大女儿已订婚在香树湾,那么会计两口子想的小女儿的婚事肯定和他们的养老有关。是想招女婿上门,还是想把女儿安顿得近一点?……田学魁请自己的二妹去探虚实。二妹扯的回销是,他们听说文林在学做道士,说学个哪样不好哦,偏要去学那个?听了这话,田学魁迅速叫停了文林正在学的埋人手艺。

文林很快和会计的二女儿结了婚,有了小孩。第一个小孩是个女儿,第二个是儿子。本来这一男一女已经和大林书林的子女相同了,也是人们普遍接受的了。可是会计的女儿对子女的感受太深,她觉得她的父母就是儿子太少了,只有一个,哥哥的脚出了问题后,就没有能力为他们养老送终了,所以她还要生个儿子。谁知第三胎也是女儿。当第四胎怀上的时候,文林感觉担子重了,田学魁便对文林说,多生小孩子是好事,不要有顾虑,不要怕养不活他们,古人说多子多福,是好事呢。于是文林便对媳妇说,他以前学过埋人的手艺,只是在向她家提亲的时候,她家里人不倾向,他才停止学艺的。文林的媳妇说你学不学艺管我家哪样事呢,是你自己不学的,我家又没有叫你不学。文林说那我现在就去参加他们做点活路,也找点钱来补贴一下家用。

文林一边做田地里的活路,一边参加道士班埋人,这天晚上到田学魁的屋里和田学魁说的却是他想配一列厢房。田学魁一听就觉得不大对,表示反对,他说你现在人口又还不多,又住得下,忙个哪样呢。文林说都已经有三个小孩了,眼下又怀起了老四,还是先把房子准备宽一点吧,从自家的树林里砍一点木料,再到老丈人家去要一点木料。田学魁说各人做事各人当,你要考虑清楚后果。你如是征求意见呢,我的看法是过两年再说。眼目前,不必去惹那些搞计划生育的人。文林又说,想来想去,目前正是配厢房的时机,我想先配起了再说,走一步算一步……田学魁见文林仍然坚持,就说你硬是要配,我也支持你,修房造屋是好事——差木料,叫大林书林也支持你一点。

文林就请了壁山的人来家里帮忙,一些人煮饭弄菜,吃了饭后,也没见安排人到树林里砍树,而是去文林的老丈人家,帮忙把桥在堂屋楼护上的那些做好了没立的厢房的柱头、楼护、川梁、瓦角板往家里抬。抬来就要立起。田学魁没想到事情会这样。这样大的事情,文林并没有向他说明白,就贸然行动起来了,这不是欺瞒么?

田学魁晓得,这厢房还是文林的舅子脚受伤那年,文林的老丈母在家请匠人做的。那年下的大雪压断了好多枞树,文林的老丈母一不做二不休,一边把那些被雪压断的枞树砍回家,一边请匠人用那些枞树做了一栋厢房。他家已有一栋厢房了,再配一栋厢房就是“撮箕口”房子了,那意思分明是要为她儿子谈的媳妇上一道保险。哪晓得她儿子的一只脚没保得住,她儿子谈的媳妇也没保得住。听说文林的老丈人曾准备把这厢房送给压断他儿子脚的车方单位的领导,以请那领导给他儿子转非农业户口,不晓得为哪样没有送出去。文林的舅子在外面安家以后,就用不着这厢房了。

田学魁稀稀的络腮胡子长了出来,真是气得胡子发抖!他把文林从帮忙的人中叫到一边说,你说你要配一列厢房,并没说要搬你老丈人家的厢房来配在这房档头的呀,你怎么哄我呢?文林说还不是怕你不同意么,不和你说又不行,和你说实话也不行,我当时也为难呢。田学魁卷起裤脚,小腿肚上的血管像蛐蟮一样盘旋着鼓胀着,就像鼓着一大股气一样。田学魁说,我田家再没有,也不会没有一栋厢房呀,怎么能要外人的厢房呢?田学魁觉得脸上很无光彩。文林不紧不慢地说,小孩的外公外婆用不着这厢房了,放在屋里也是放起,还不如搬来立起,现成的呢。田学魁说问题是你自己可以砍树做了立呀,怎么能要人家的呢。你自己又不是没有树、又不是请不起匠人。我还叫大林书林支持你木料呢。你这不是臊我田家的皮是哪样?文林叹了口气说,我倒是有树,可还没有长大呢,我倒是请得起匠人,可没有钱呢。这现成的厢房立起,和你们那边的厢房配对,我们两家的房子就是一个大“撮箕口”呢。田学魁忽然提高声音说,你只晓得大撮箕口大撮箕口,拿人家的屁股遮脸,你脸上还有光么?文林说我又不是偷的抢的,是我老丈人送的,脸上怎么就没有光了?父子俩吵得脸红筋胀的时候,文林又叹了一口气,悄声对田学魁说,这件事情你老人家不要怄气,就像你那年劝大哥放了那个花痴,不要跟他计较一样,将就一下吧。田学魁气得脸上的肉都像在跳,你怎么晓得的?哪个跟你说的?文林却走开了,招呼帮忙的人继续做手中的活路。

文林这个狗日的已没把他这个爹放在眼里了。说哪样养儿防老,他田学魁还没老呢,文林就这样不把他当回事了。真是人心难测啊!

文林有了三个小孩,又继续修房造屋了,搞计划生育的人紧跟着就来要拆走厢房——田学魁觉得这是文林搬现成厢房来立起惹的一个麻烦;文林的老丈人闻讯赶来挡驾说,厢房是他的,他老了要到这儿来住。可能老会计说这话是为了搪塞搞计划生育的人,可田学魁听来却很不是滋味,他的儿子的家,儿子的老丈人也会来住?真要是那样,那就是文林搬现成厢房来立起惹的又一个麻烦——还不说臊了他田家祖宗八代的皮……

8

文林的第四个小孩出生了,是个男孩,文林的媳妇很高兴,文林很高兴,田学魁也很高兴。一大家人都很高兴。

真是高兴不知愁来到、高兴不知灾来到么?文林的媳妇坐月子才满月就病了。

田学魁听说,文林的媳妇坐月子才三十天就自己出门了,她高高兴兴地背着在月子里吃的鸡蛋壳去倒在锅底凼那儿消坑边的树下,然后她到土里去薅了洋芋,弄得大汗淋漓。她回家的时候口干舌燥,听见小孩的啼哭,顺手拿水缸盖上的葫芦瓢往石水缸里舀了一点生水喝下,待到给小孩喂了奶水,还是觉得身上燥热难忍,就很冲动地用冷水洗了个澡,她说月子里积压的汗臭也该洗掉了。晚上的时候她感到了不舒服,却并没在意,怎知第二天已起不来床,就知道是生头胎时得的老毛病产后寒又犯了。文林一边给媳妇求医问药,一边还去参加道士班做道场。农村不比城里,女的坐月子的时候男的该做哪样还做哪样,何况出了月子。

这天,文林去参加做了道场回来,见媳妇的病不见好转,又跑去找村医,村医是邻村的村医,因为隔得近,人还有点熟悉,文林就找的他。村医立即打针、输液,第二天,就见文林的媳妇好了一些。情形维持到第四天晚上,文林媳妇的病态复又见严重了。文林的媳妇艰难地说,她想吃柑子罐头。白天的时候,文林的丈母娘忧心忡忡地来看过,交待文林要好好招呼,她要吃哪样就给她哪样,要吃水就递水,要吃罐头就递罐头,意思很清楚,这一窝小孩拖起,要是没了她的女儿,文林怎么办啊?田学魁在文林的老丈母交待之后又作了叮嘱,要文林打起精神,好好招呼媳妇。可是,交待是交待,叮嘱是叮嘱,村医来给输的液体有点多,一直输到了很晚。文林实在是太累了,做道场不可能休息好,回家来除了煮人吃的饭菜还煮了猪草喂猪,在招呼媳妇的深夜里还是眯了一下,等他醒来的时候,输液管里已没了液体,文林的媳妇已经奄奄一息。天亮以后,文林想到媳妇说过想吃柑子,便给二嫂桐香说他出门去公社买柑子罐头,请她看一下他的媳妇。文林买柑子罐头还没回来,桐香吃过了饭,喂过了猪,到文林的屋里看文林的媳妇时,才发现人已经喊不答应了。她把文林媳妇身边的小孩抱出来,宣布了文林媳妇的死讯。

田学魁听到二儿媳妇桐香宣布的消息,只有摇头叹气。

壮年丧妻,文林悲伤得都麻木了。

文林请来师傅向红光的道士班安葬媳妇的过程中,文林参与念得最动情的一段经文是:一张红纸四角齐,曾记当年结发时;只望夫妻同到老,谁知半路两分离。一张红纸四角方,亡人名目在中央;灵位果品般般有,哪见亡人把口张……

文林念得声泪俱下,念得田学魁也想起他痛失的亡妻。

文林的小儿子先由田学魁的二儿媳妇桐香照管,喂他米浆,喂他奶粉,给他换尿布,给他换衣服。文林安葬媳妇以后,田学魁的二儿媳妇桐香问田学魁她手中抱着的小孩怎么办。田学魁咕嘟咕嘟吞了两口烫茶说,怎么办?死的死了,活的还要活。文林书林大林你们都在,我把话说清楚,文林你能把大的三个小孩拖扯大就不错了,哪还能管得到这孩子。书林桐香你们当二伯爹二伯妈的就先养他吧。二儿媳妇桐香说,怕他外婆也愿意养哪。那意思,她分明拿不定主意,仿佛交给小孩的外婆去养也可以。田学魁说他外婆肯定愿意养,她儿子脚断了在外头,又只是个孙女,没得个孙子,她肯定愿意养。可这孩子是我们田家的骨肉,他姓田,怎么能拿给外人去养呢?——就这样定了,由你们当二伯爹二伯妈的先养。二儿媳妇桐香说那我们是帮文林养呢,还是自己养?田学魁说,这孩子身上要用的钱由文林出,要出的力由你们出,文林困难出不起钱了,就由你们出。孩子养大以后,他愿意跟你们就跟你们,他愿意跟文林就跟文林。不管他跟哪个,都还在我们田家啊。田学魁说的话就像钉子钉了一样,已难改变。

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还有艰难时日的威胁等待着,文林已没法说什么。书林则说,就是再苦再难,也得把这个硬性任务完成。而桐香,田学魁以前的外甥女现在的二儿媳妇,仿佛有些鼻眼不空,觉得吃了好大的亏。

小孩的外婆忧心忡忡地来看外孙的时候问田学魁,名字取好没有?没有取好的话,叫春元行不?田学魁直截了当地说,已经取好哩,我取的,叫——林广。

9

文林的媳妇去世以后,文林的家里就常常冷锅冷灶了,就是过年期间也是冷火清烟的——这个,田学魁当然知道。

文林那断了脚的舅子回家来过年,到文林家来看外甥们,在屋里没坐一会儿,刚给几个孩子发了点压岁钱,就被田学魁支使书林的儿子去请来家中了。陪同文林的舅子一起进屋的还有文林的老丈母,那老太婆眼疾手快,迅速就挂了一块猪肉条放在田学魁家屋里板壁上的钉子上了。本地把这叫人情,作为进入人家屋里遮手的东西,算是讲礼。田学魁以书林的儿子的口吻说,舅婆,你几十岁了还讲个哪样礼啊。老太婆说,也不是讲哪样礼啊,只不过么大家都是这样兴,大新年的。

田学魁安排二儿媳妇桐香在热乎乎的铁炉子上烤落花生吃。田学魁家的铁炉子漆了红红的高温漆,方方正正的炉台面上亮光光的。炉子是大回风炉,无烟煤在炉膛里不声不响地燃烧着,热力很快就把落花生炙焦了,也炙得烤火的人面庞发红,全身暖和。文林的舅子向田学魁敬纸烟,田学魁从茶罐里倒出煨过的酽茶递给文林的舅子。

吃过烤焦的花生,喝着酽茶吸着纸烟,田学魁又安排二儿媳妇桐香煮晌午饭,弄几个菜,他要和文林的舅子喝杯酒。

文林的舅子首先是田学魁的堂外甥,后来才成了文林的舅子。文林的舅子虽然脚断了,戴着假肢在外面工作和生活,可他帮过田学魁一个忙。田学魁们田家、他们黄家,还有后槽吴家,三家人是一起从四川的酉阳到这壁山上来的,田学魁听说文林的舅子已与酉阳取得了联系,找到了几十年前的老家的人。之前文林的媳妇还在的时候,文林的舅子来看他的小妹,田学魁请他到屋里来耍,问他地址还在不,如果还在的话,请他帮忙给他联系一下他们田家的情况。也不晓得几十年前的老家还有些哪样人,人丁兴旺不,有人在国家单位工作没有,有人当上官没有?他虽然没得回去看看他们,却也想晓得一下。田学魁说以前听老人说,他们的祖上有个女长辈,在从酉阳出来的路上,换船的时候上错了船,那女长辈就没跟到贵州来,当时是眼睁睁看着她大叫着爹妈呢——也不晓得她后来怎么样了,不晓得她有没有后人……田学魁说着都有点情绪低落了。文林的舅子说那地址还在,他一定给酉阳那边的黄家去信,请黄家联系田家的人,尽量回一封信来。这次见面,田学魁说感谢你,你给酉阳那边去了信,那边已回信了,叫我们过去耍。那边的田家虽然也没有在国家单位工作的人,但人丁还算兴旺,已有好几十人。田学魁有一种精神上的满足。我和你们一样都算找到了老家的亲人呢。据田学魁甲子乙丑地推算下来,他们的祖上来到黔东北的壁山这个地方已是七八十年了。

文林的舅子问,你们那个走散的女长辈后来有下落了没有?田学魁怅然地说没有,娘娘家,就算是活了下来,也是随便找个人家嫁了,她连姓哪样恐怕好多人都不大想得起喽。

不一会儿,桐香就把红红的瘦腊肉片、风干的猪肝片,还有炖的白萝卜颗端到炉台上了,田学魁又到地楼屋去拿出没开过的瓶子酒,一老一少就有滋有味地喝着。他们喝着酒,田学魁的孙子孙女——就是大林书林文林的子女们几大口扒了饭,其中大林的儿子就悄悄从田学魁的身边拿了电视的遥控器拨弄着。田学魁说你们搞哪样呢?我和你们表叔、和你们舅爷喝酒也要看电视的,你们搞哪样呢?就有文林的小儿子林广泄密似的说,是他爸爸叫他来调那电视节目的,他爸爸说哪个台的连续剧好看。田学魁家里的电视已是彩色的了,虽不大,却已是很富足并先导地摆放在那里。市面上卖电视的人同时还搭配了像锅盖一样的电视信号接收器一起出售,田学魁家的电视也是和像锅盖一样的电视信号接收器一起买的,那锅盖就安放在院坝边。田学魁为了让大林和文林也能收看到多一点的电视节目,又少一笔开支,就让两个儿子来牵了线去接在电视机上。

田学魁笑着说,妈的个私些,你们自己想看啊?拿你们爸爸来背皮(背名)。小孩们的声音小了下去,但还是尽量笑着说,公你一天只看你喜欢看的古装戏,我们又看不到我们喜欢看的打仗的故事,你让我们看会儿喽?田学魁说让你们看会儿?你们想看,叫你们爸爸各人去买个簸簸来安起呀,你们要是舍得出钱的话。又想看,又舍不得出钱,哪有这么好的事呢。田学魁和文林的舅子刚一吃喝过,田学魁就站起身去把电视遥控器要了回来,把电视节目调成了他喜欢看的古装戏。小孩们就扁了嘴巴,不情愿地走开了。

小孩们刚一走开,田学魁的小女儿桃桃就进屋了。矮矮的桃桃进屋才坐下,文林的舅子就告辞了。

田学魁大声地说,桃儿,你来了?桃桃的耳朵像她死去的婆一样不好,田学魁们一家人多久没和她说话了,都要说大声点她才听得到。田学魁的话语一是问候,一是询问她今天来是有哪样事情么?因为女婿兼外甥前两天已来给他拜年了,然后给他们田家的亲戚拜了年。桃桃说,爹,我好久没看到你了,趁这两天得空,来看下你。田学魁内心就涌起一丝感动,女儿的心真细,前两天没得和女婿一起来给他拜年,一有空就要来看一下他。谁说养女儿不好?在有了儿子的情况下,没有女儿还真是一生的缺憾。

桐香要把饭菜端到炉台上来给桃桃吃,桃桃站起身说不用了,她就在灶边吃。田学魁觉得桃桃还是很谦和,这很好……田学魁给桃桃选的人家是桐子凼的二妹家,人是二妹的小儿子。有那有口无心的人说,哥哥家的小女儿配妹妹家的小儿子,还真般配呢。家人中支持田学魁这个决定的桐香,说这是赞誉,反对田学魁这个决定的大林,说这是嘲笑,田学魁没有管他们支持还是反对,总之是把桃桃嫁给了二妹的小儿子。因为他看到大妹的女儿桐香当他的儿媳妇就当得好,可以说她的日子也过得不错,那么他相信他的女儿桃桃当二妹的儿媳妇也会当得好,桃桃的日子也会过得不错。近亲就近亲,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嘛,就是肥水不落外人田嘛。桃桃去二妹家当了几年媳妇,晓得抽空来看看她的老子,说明她的日子也过得可以嘛。

10

时光如水匆匆流过,大林的儿子长成少年的时候,田学魁已经是个老人了。这时他发现一个突出的问题,他的孙辈们读书还不及儿辈,这可引起了田学魁的不满。可是不满又怎样呢?他的孙辈们读书的条件还没得儿辈们读书时好。比如儿子文林,初中是在公社学校读的,孙辈们读初中却只能到乡里去读了。公社不存在了,变成了乡,小乡又变成了大乡,三个小乡合成的一个大乡,只有乡里才有初中,而去乡里有三十多里。以前大队都有小学,现在不是每个村都有学校了,有的也改叫教学点了,一个外村的老师一天走十多二十里路去上课,然后还要返回家中,他能有多少精力用在教书上呢?而上面的说法听说叫整合教育资源。因此,村教学点的学生也越来越少了。村里的学生都往乡里赶,乡里的学生往县城赶,还有一些人外出打工,把小孩也带了出去……

书林的儿子到乡里去读过一段时间的初中,可是读着读着就没去了,成绩不好,不想读书,只想去杀广。大林的儿子和书林的儿子两人都想去杀广,田学魁觉得这样不好,年纪轻轻就到外面去逛,能学到哪样东西?他们要是到外面去能学到哪样东西,那在学校里成绩就应该可以,可是他们成绩差啊。他们能找到钱?田学魁表示怀疑,听说早些年有的高中生去外面,回家的时候还要借车费,有的初中生回家也只是车费不用借而已,倒是小学生们能找点钱回来。田学魁估计他的孙子们出去,最多就是去耍几年,既找不到钱,估计也不会欠账。

这天,田学魁走出他的房门,走过院坝,走下土坎来到大林家,对在屋里择苕秧的大林说,听说英国要去杀广?大林模棱两可地说,晓得他的呦。田学魁说那你们又准许他去?大林说他要去,你把他拴在裤带上?脚长在他的身上——田学魁说教育小孩还是像我当初教育你们那样好,读得书的让他读书,只要他读得,读到哪儿都送。读不得书,就学一门手艺……大林说学手艺好倒是好,那也是以前,还要看学哪样手艺,学得不对也是白学。田学魁说那你不是认为你那手艺白学了喽?大林说是呀,你让我学车窑罐,我学了,到现在,还不是没得用。田学魁说我好心好意让你学一门手艺,你就一点都不念好啊?你个背时狗日的……田学魁本来身体不好,大林忤他的话让他心里很不舒服。他有点生气了,气得有点重。人老了,小气。

当天吃晚饭的时候,书林的儿子德国不在,田学魁在饭桌上对书林说,德国也不小了,该让他去学一门手艺吧,就只晓得学骑摩托。书林说现在的小孩已不是我们那个时候的小孩了,你说哪样他不听,还要和你反投起,我们也只有怏倒起。田学魁说怏也不是办法,读得书就读书,读不得书就学一门手艺,将来也好立足。桐香说现在的人,就是要学手艺,怕也不是在我们这些地方能学到的——德国说他要去杀广呢。田学魁说他们这个要去杀广,那个要去杀广,家中就留不住他们啦?家中的板凳上有钉子?床上有霍喇子?你们的心思也跟着他们转?书林说年轻人大家都在出去,你为哪样不准他们出去呢?有没有本事,出去也看得到的。现在有一股搬迁风,你没看到?先是梁子上黄家的老方家五弟兄全部出去了,出去做农活,出去搞搬运,然后把家也搬去了,老方还在县城买了房子;老方有个兄弟是结了婚出去的,在新民修了房子,黄家也有出去当上门女婿的——再说,这周围团转在搞移民搬迁,德国英国们出去杀广也没得个哪样了……我担心的是,他们将来会不会也搬到哪儿去啊?田学魁说,那不行,你们要稳住他们,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你看他们黄家搬几家了,林家也搬了两家,我们窝坑冬水田这几家就还没动嘛——冬水田那几家怕也是看见我们没动,他们才没动……桐香说要稳住他们,所以只有怏倒起。父母的心思,哪个不是随着儿女转啊。至于学手艺,由他们吧,他们想学就学,不想学就算了。田学魁叹口气说,唉,想来也是,我当初让你大哥学车窑罐,窑罐没车几年,窑罐厂却垮了。田学魁没好提起,由于大林学车了窑罐,由于大林的媳妇卖窑罐时藏了钱,在大林把眼光盯在桐香身上的时候,她买来花花朗朗的衣服穿着,跟桐香争夺大林的眼光,惹得过路的花痴糟蹋了她,使得大林心里总不舒服,好像每个人都欠了他好大一笔账一样……不过自从那件说不出口的事情发生以后,大林的媳妇倒穿得平常了,大林也常把目光放到了自己的媳妇身上。

田学魁现在已经不吸叶子烟了,只是偶尔抽点纸烟,茶还是咕嘟咕嘟地喝,他吞一口茶的时候,那喉结已不随着他吞茶而往下滑动了。田学魁继续对书林说,让你学吹唢呐,唢呐现在倒是还在用,可吹唢呐也只是给人家吹得热闹,自己没得几个钱,只是想让你们和家族中的人搞好关系,兄弟团结——而打米机、磨面机,自从通电以后,先是老方家买了安起,然后就差不多家家都有了,不稀奇了,热不了人了,只是自用而已——其实我也没让你学个哪样看家的手艺啊,倒是把你左手的三个手指搞丢了。书林让衣袖遮住自己的断手指说,过去的事情还谈它做哪样呢,都过去了——当然,不管怎么说,你也让我学了手艺的,我们做小的,感谢你的费心。你愿意和我们一起生活,我和桐香都很乐意。其实田学魁明白,书林是话拣好的说,那不好的他没有说。书林有回用缺了三个姆指的手开摩托从长坝回来,拉刹车没及时,摔下一壁土坎,把腰杆摔伤了,没有及时医治,也一直没有医好,现在他再也不骑摩托,再也不坐摩托了,每个赶场天都要步行十五里去长坝街上打针……

田学魁又说,你们三弟兄倒是文林的手艺派上了用场——文林隔段时间又接到师傅向红光的通知,去某个地方某个死了人的人家做一堂道场,从几十块钱一天做到了百多块钱一天,除了给师傅一点孝敬,那笔钱也还是可以用一段时间。只是文林也太苦了。书林说他那个手艺,埋人,要是我,宁愿不学。到现在屋里人都没了,人还那样苦,拿那手艺找点钱来做哪样?田学魁说,他媳妇死了以后,虽然你们帮他养林广,他自己只养三个小孩,其实也很苦,有那个手艺找点钱来贴补一下家用呢,也好……

11

田学魁坐着靠在凉椅上,俨然成了一个病人。茶水在一边放着他也不想动了,电视机在眼前,遥控板在手边,他也不想打开看一眼。他的歇房本来在地楼屋里,可那地楼屋进出不方便,要跨一个门槛,里面还黑洞洞的。不冷的日子,田学魁叫书林把被褥搬到了外间的沙发上,晚上他就睡沙发。

这天文林在外面做了手艺回来,头发乱糟糟、胡子硬邦邦地到田学魁的屋里看田学魁。文林死了媳妇以后,人就不像一个正常的人了,给人的印象就是头发和胡子都很长,脸上常常挂满了焦虑、忧愁和凄苦,衣装再也不是有媳妇经管的衣装,鞋上总沾着泥巴。大女儿小凤出门打工去了,怕是在一心一意地找她自己的几个嫁妆钱;儿子法国读了初中,在县城读职校,学点技术好出去打工。他放假了回来,想买个摩托车,没有钱,哪里都不去,就窝在家里,是他外公看不下去,主动借点钱给他买了辆旧摩托,他才把假期度了过去。小女儿小路,还在乡里读初中。文林的舅子除了自己出点钱支持三个小孩读书,还找了个好心的女居士给予赞助。

田学魁靠的凉椅框架虽是木料,可是中间,田学魁的身体靠着的那部分,则是用铁丝夹了竹板撑着。文林问田学魁靠起自在不,要不要动一下?田学魁说这个你不用管,他问文林,你法国在职校学的那个手艺管用不啊?要是不管用,不如叫他另外学一样。文林说,他学的那个管用不管用我也不晓得,现在也还没见分晓,但不管怎么说,是国家的学校教的,怕全不好也有七成。田学魁说他学了艺,以后进了厂,靠手艺拿钱,也好。就像你现在这样,也能靠手艺找点钱。文林说我这个手艺?我要是晓得是这个结果,当初就不该学。田学魁说莫非你还以为是我害了你?文林说我没有说是你害了我,但要是晓得结果是这样,我宁愿不学。学埋人的手艺,竟然先埋了自己的媳妇……田学魁说这只能说是她命不好,你的命也不好……文林说我要是不学这手艺,怕不一定就是这个结果。与其是这个结果,我还不如不学!田学魁说你是想说戏里唱的那句话吧——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可是今日是今日,当初是当初,当初怎么晓得今日呢?哪个是神仙,掐算得到?文林说三个孩子由我一手一脚拉扯,我吃了多少苦你是看到的,搞得我现在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田学魁说但是现在这样了,你有个手艺,一月半月有人来请你去做堂手艺,也会有一笔收入……再说,你再怎么辛苦劳累,也比不上当初你妈死了以后,我拖你们六姊妹那么辛苦劳累吧?文林说,你当时有婆帮忙,也不过和我差不多吧!再说当时福芝姐比小凤大,还有先芝姐呢。田学魁说,你有你的老丈人老丈母呢,他们对你的帮助也不少,除了送你一栋厢房立着,还送你田土耕种,帮忙你烤烟,借钱给你。我当时,老丈母早过世了,老丈人要管他的两个儿子……

和文林一起做手艺的师兄师弟们跟着到田学魁的屋里看田学魁,向田学魁问好。田学魁想站起来,却站不动。文林和师兄师弟们就叫他别动了。田学魁的感觉很不好,文林来看他,是儿子对老子的看望,文林的师兄师弟们,一群埋人的道士,虽不是催命鬼来催田学魁的命,接着做他的手艺,可他们出现在田学魁的眼前,田学魁的感觉却很不好……文林说你现在老了,有吃有穿有住,就行了。常言说一辈不管二辈事,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就不用管他们了。河水要流动,季节要更换,世界要变化,社会要发展,哪个晓得以后的生活会是哪样子呢?田学魁插话说,你也不晓得以后的生活会是哪样子啊?文林说我们替他们担忧,和替古人担忧一样没有必要,也没有用。说不定你百年以后,我们三弟兄就要分开,我就到别处去做你让我学的这手艺去了呢!——我们道士班在议论要不要去县城的火葬场占一个位置……田学魁说,听说现在我们这个地方也实行火葬了,人死了必须拉到县城火葬场去火葬,你们做这个手艺的,也要办本本。去县城必须要有本本,你有?文林说没有可以去办么。田学魁说石胜雄现在当村里的文书,我以前反对过他入党,因为他不孝敬他的父亲,他会给你盖章?文林说一行服一行,芋头服米汤,当官的一般不得罪我们这一行的人。他要是敢不给我盖章,我随便耍个花招都会吓他个小死。

田学魁说,文林哩,百孝顺为先,你以前把你老丈人家的厢房搬来立起,就没有顺我的意了,你还要不顺我的意去县城么?你不顺我的意就是不孝了,他石胜雄怕还是会以这个理由不给你盖章的……文林,县城去不得,那儿你人生地不熟的,不要去。要是去县城,还不如不做那手艺……文林说这你就不对了,手艺学了哪有不做的呢,县城火葬场的生意肯定比乡下好得多——那么多人死了要拉去火化……

田学魁说,你到县城去,怕是图伙女的方便点哦?我不主张你去县城伙那些女的。文林说到县城去做手艺,一是生意好,二是管一下小孩读书,法国在那儿读书,小路也要去那儿读书,三是能找到个女的当然好喽。田学魁说,常言说女的都是无底洞,有你填得满的?你伙的人也不会真心跟你过日子的,你可是有四个小孩呀。像你这种情况,那方面就忍了吧,自古以来的事实都说明,弄不好要犯错误的。我当初就是采取忍的办法,白天做活路做累了,实在不行晚上再喝杯酒,倒上床就睡着了。

其实文林喝酒已超出了田学魁说的范围,他不管做没做活路,酒照样喝,早上喝,中午喝,下午喝,晚上喝,隔一会儿又喝一杯,几乎是见酒就喝,用喝酒麻痹自己,都喝得酒精中毒了,怕难犯错误了。

文林沧桑着脸说这些你不用管我,我有我的办法。你放心,你归天以后,该火化我们会火化,该做道场我会用你让我学的手艺给你做道场,用我们道士班最高的规格安埋你……在场的道士班的师兄师弟们都频频点头……

田学魁看着文林和他的师兄师弟们,心想他虽然让三个儿子都学了手艺,到头来不但像一锅大白水,而且像一锅烧开了的大白水,烫人。他一生虽然经手立了三栋房子一栋厢房,但还是很遗憾,儿子中没有在国家单位工作的,没有做生意的。要是有的话,情况肯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他很累、心里也很慌地咳嗽着说,你们……咳,怎么不懂……老人的心,咳,怎么不顺……老人的心啊,咳……你们的心思,咳……怎么都转弯了啊……

田学魁仿佛看见死去的妻子出现在了眼前,仿佛还看见了母亲和大女儿福芝。同时,他也分不清楚是电视剧里在唱,还是哪儿的哪样人在唱,或者就是自己的心里在哼着一首民谣:为人不学艺,挑断箩篼系;为人学了艺,总会有一缺……他的眼前好像已经黑了下来。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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