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多宝
夏·1979年
新疆在哪?那旮旯怕是在天边边吧……要不是因为国子,村上千百号人,谁会惦记这个从没听说过的地方?
因为国子,稻堆山人时常念叨起新疆。新疆,还真没哪个去过,听说坐火车,怕是三天三夜过去了,人还在半路上拱,要不是有个人在前头牵着拌着,早就半道上掉头了。于是,夏夜纳凉的时候,新疆的话题总有人抛出来,往往说不了多久,就说不下去了。也难怪,哪个又能把新疆说个清楚明白?除非写信去问国子,要不就等国子回家探亲时才能问个彻底。
“国子一回来,要待上大半个月,人家在田地里挣工分,他倒没什么事,在家歇着还能拿工资。”上了年纪的就有了些羡慕。只是国子也不是想见就能见到,得赶上他探家那当口。国子探家几乎很准时,一般多在夏天。夏天的新疆,怕是处处都是火焰山吧?要不然怎么孙悟空还向铁扇公主借扇子?要不然国子总在夏天回到皖东南这老家探亲?要想见一回国子,就得熬到来年夏天。不过有时候要是碰巧,夏天这道坎刚刚跨了一小半,国子就带着他那个爱穿裙子的女人回乡了。
女人叫小玉,良贵的姐姐,早年从稻堆山随国子去了新疆。那年,第四年兵的国子有了探亲假,从新疆头次探亲时就有了这么个意思,当时的小玉也没答应,后来国子有了就地转业的消息,小玉先是一趟趟地往国子家跑,最后老海心软了,就凑了点钱送她到南京,买了一张直达乌鲁木齐的火车票,再给国子发了一封加急电报。
国子父亲死得早,未长成人的那些年是老海拉扯大的。国子算是老海的继儿,只是没继上几年,国子母亲也追她的原配去了。
国子探亲的那段时光,对于孩童来说等于是过了个年。风尘仆仆的国子大包小包的,怕是捎回了吐鲁番大半个秋季的收成;再一个,国子生性大方出手舍得,香烟扔得如同飞蝗,葡萄干抓出来一把把直往前塞,半道从不收手。
这也没什么奇怪,出门在外,一出县城不都得喊老乡?更何况国子这一去几千里路云和月,而且进疆之后,车子一飙上路就是好几个时辰,连根鬼毛都难撞到。每次探亲一趟,一路上只要是去安徽方向或是从江淮那边来的,不都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每次听信上说国子要探家,就有人往村口那端儿张望了,等到国子身影一转过山口,整个村子如同被人用硬柴架在屁股底下,早就烧得似锅开水似的沸腾开了!
人哪,跟鸟儿没啥区别,跑得再远,老家这儿有根嘛不是?国子在新疆待了这么多年,还在中国版图那么偏远的公鸡尾巴上,又是到月拿工资,人家不还是候鸟一样一年一趟地往老窝里跑?
村人最早听到新疆,是缘于国子当兵那年,听说这批兵要去新疆,公鸡尾巴那端,还是个什么建设兵团。咱老家这儿多好,地图上的中国公鸡胸脯肉,富庶江南嘛。原先跃跃欲试的一个个都缩了脖子,后来只剩下这个糊涂胆大还不知天高地厚的国子。没想到后来他们这批兵几年后转了运,暴雨似的,老天突然变脸了,说来就来的一个政策砸到头上,那一批兵就地转业吃上了皇粮,国子给分配在新疆吐鲁番大河沿的一家叫做大光饭店的国营单位当了保管员,其实说白了和掌勺厨子差不了多少。村里这才想起来,一开始国子当的就是个炊事兵,这让稻堆山人感到窝气,以至于同其他村人一说起兵事,立马就没了底气。现在,该咱们扬眉吐气了。你们村娃子在部队,什么侦察兵、通信兵、警卫兵还有什么步兵、工兵什么的,又当出了什么来头?我们的国子,正儿八经的非农业户口,国营单位,瞅什么瞅?一边后悔去吧。
国子当时托人写信回来告诉了这个特大喜讯,村子里好些日子都没法子安静,就是现如今的福彩体彩什么的中了大奖,也不过如此吧。听纳凉的老人们说,那要比以前出了个状元还要热闹。也难怪,解放都30年了,稻堆山人就知道在地里死受苦抠,还没一个像国子这般争了口气,“这一回,老郭家的祖坟,该冒青烟了。”
老海听到这话的时候,正在村上纳凉的河边长堤之上,他一只脚架在竹子编织的凉床子上,一味手捏紧了那只白瓷酒杯,把个二两烧酒滋溜一声吸进肚子,长吐一口恶气,巴答巴答了两声嘴巴,筷子头蘸了星点儿的辣酱,在嘴里吮上几吮,这才放开喉咙唱开了:
我们新疆好地方啊
天山南北好牧场
(口来)(口来)(口来)(口来)(口来)
我们美丽的田园
我们可爱的家乡
老海平日里不大唱歌,最多也只能哼几句当地的皖南花鼓戏,调子一次也没拿捏准,只是一说起新疆,可能是国子带回的好酒勾起了肚里的馋虫,于是索性哼起了这首歌。国子头次探家,有次在夹河游泳之前,即兴哼唱的一段就是这支歌子。那时老海在河堤上纳凉,别人没怎么注意,他倒是在一旁记住了几句,这以后就是想唱,也只是唱出了首尾几句,中间那一大段不得不省略的部分,全都是用一串“(口来)(口来)(口来)(口来)(口来)”代替,显得有点敷衍了事。
好在村上人也不当真,老海又成了老光棍,也没去过新疆,哪能唱出新疆的原汁原味?起先,村里有一拨人还很纳闷,特别是十岁出头的学生娃娃。直到后来大人们点破时,他们才知道了,老海这么一哼,心里是想国子了。每年的这个时候,国子该回家探亲了。
国子探家时的火爆场面,好多次我身临其境。刚一到家的国子,总喜欢认着这个喊着那个,还从来没有出过错。就在这一片嘿嘿干笑的当儿,年纪大的能讨根“红山”牌香烟,小把戏们要是能挤进圈子,自然能分到糖块吃,弄好了还有一小把葡萄干。
别看那么黑乎乎的一小把,在手掌里如鸟粪般窝着,伸到哪个人跟前,就是嘴里客套地推辞着,一双手早就不由自主地接了过来。那可是能甜掉你一嘴好牙的吐鲁番葡萄干呢。
那份热闹劲总要延续几天,特别是孩童们有事没事总要从国子家门前绕上几绕,运气好的能碰上些新疆特产,有时还是哈密瓜干。即使啥也吃不到,能听到国子说起新疆那人那事,也如同听古书般过瘾,以至于有时看到我们的身影,比我还小几岁的梅子总要挡在门口,说她姨父一大早就出去了。
梅子是小玉姐姐爱珠子的大女儿。姨父一回来,她似乎就义务地担任起了新疆特产的保管员,即使这样,从她家屋子里散发出来的那股挥之不散的浓浓香味,实实在在地让我们体验到了望梅止渴是怎样的一种意思,虽说那些烟酒之类的,爱珠子早就锁进了箱子。
就为这事,春花嘴上一直气鼓鼓的,好几次只要国子一走,她都要与爱珠子憋气,大半个月里就是抵上了面,也不说一句话。
春花是四保的新婚女人,刚从山外嫁过来,比爱珠子要小个十来岁,模样在方圆十里也算周正,脸蛋白嫩的与国子的差别,倒成了围棋的黑白二子。据说春花家答应这门婚事时,四保的哥哥国子这层关系起了作用,毕竟四保是国子同地不同天(同母异父)的弟弟,血浓于水的一家人,哪怕是后来天塌地陷了,弟兄还是弟兄。
同为弟兄,国子探亲之时,也有解决不好的事。夫妻双方同一村子,两家亲戚里头,一头是弟一头是姐,那一身沉甸甸的包袱卸下肩膀之后,两家都想为之腾出一块“根据地”,所以梅子的严防死守就可想而知了。
国子不大赞同外甥女如此吝啬,有时他还主动分给了我们一些,又在我们品尝的时候配上了他的讲解。在他的述说之中,新疆的确是一个好地方。
“早穿皮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除了哼唱的那首歌曲,这个顺口溜是他常常提及的。当然,国子说起这些的时候,多是在纳凉谈心说笑之时。白天里大家在田地里忙碌,国子在夹河里扑腾累了之后,就由着我们领着,在绕村的林子里穿梭。时间一长,我们看出来了,国子如数家珍着他的美丽新疆,目的就是寻找一种背井离乡之后的领袖感觉,好想让我们前呼后拥着他瞎转悠。国子拎起一只半新的双管猎枪满村打鸟,每当一只鸟儿扑腾着坠地的片刻,早有一群狼狗一样的我们扑了上去,一个个如同邀功讨赏的奴仆。
那时,我已悄悄看过我哥的地理课本,知道了新疆气候有四大特点:干燥、冬冷夏热、气温日差大、日照丰富。好在还有一个挺重要的,那就是新疆的瓜果特别甜。
“那是南疆,北疆可不是这样的,新疆大着呢。”国子咕噜出一句之后,眯眼瞄准着树上的一只鸟儿。那只鸟儿正幸福地歌唱着家乡的美丽富饶,我们一直仰着脖子,直到那只鸟儿哼着歌子谢幕远去,也没见国子扣动一下扳机。
“你不是说在吐鲁番吗?那不就是南疆吗?吐鲁番是全国闻名的火炉之一。”跟在后面的我,多少有点泄气。
“新疆大着呢,美丽天山,你们知道吗?”国子又一次哼唱着那支歌子,那歌听得久了,我们都会唱了。不就是“我们新疆好地方”吗?既然新疆那么好,你一次次回家干什么?于是我们就不想听了,国子也看出来了,歌子刚唱了个头,突然停了,中途转成了朗诵:朋友,你到过天山吗?
我们才不管什么天山地山呢,再说,哪个是你的朋友?跟了你大半天,也没尝到什么甜头,于是一个个作鸟兽散。国子也不见气,倒是梅子的小嘴剪子一样:没良心的,吃完了你们就跑了?滚吧,再也别上我们家了。
不上就不上,你姨父不就是一年才回一趟吗?大不了我们多吞几次口水就是了。回到家,哥哥埋怨说真是太可惜了,应该再跟一会儿,听国子讲讲天山,“我们老师讲到天山的葡萄沟时,口水都不知不觉地挂了出来。老师还说,他做梦都想上一趟天山。”哥哥说,他们高中语文本上有《天山景物记》这一课,作者是一个著名作家,却起了个小日本名字,叫什么碧野。
后来,我知道了那个叫碧野的作家根本不是日本人,那只是他的笔名,真名叫秦兆阳,而且我一气读完秦先生那篇文章之后,心里那个悔啊。新疆还有那么美的天山?下次国子要是说起这座山,可得好好地问个清楚明白。
要想引诱国子说起天山,那得等他来纳凉,而且正高兴的当儿。
皖东南的夏晚,因为抢种抢收(俗称“双抢”)的农活太累,男劳力们常常回来的晚,这样能趁机多挣些工分,生产队长也不止一次地吩咐过记工员,“不摸黑,一个一;摸了晚,一个两。”那意思是说,只要摸晚时候收工,就可以记上1.2个工分,尽管这工分也不大值钱,可当农民的不挣工分还想上天?甚至连同放学归来早的学童,也加入了“双抢”行列。直到屋上的袅袅炊烟与黑夜浑为一体,才能见到半道上从水田抽脚回来的女人。在家赋闲的国子没地方可去,多是在夹河里扑腾。大半天的烈日当空,烤得河面发烫,只有一个猛子钻入水底,才是个透心凉。
几个猛子一扎,国子也累得乏了,这才扛起竹床,在一溜儿的夹河河堤上找了个风口位置,过了老半天,一只只竹床栖在男人肩膀上,如同船帆一样陆续驶出村子这道港湾。这时候,才是一天里的国子活得最为滋润的黄金时段。
“国子,还在新疆?吐鲁番?”
国子大声应答着远处的竹床:对,大河沿大光饭店。有空去啊。
但更多的则是凑到了国子跟前,问的话题尽管多有重复,那也是七嘴八舌的:那葡萄怎么种的?蜜糖腌制的吧?那哈密瓜,就不能带点瓜籽回来?那边的妹子脖子上装的是螺丝帽吧,怎么一下子能转好几圈,头就是掉不下来……
天天如此,国子也懒得解释了,只是一一散着纸烟,有时就喊梅子,让她站在竹床子上就着月色星光即兴表演一个。梅子一开始还不好意思,后来小玉咳嗽了一声,梅子如同通了电一样的玩具一样,脖子一扭一扭地,转出了一阵阵甜美的歌声:
我们新疆好地方啊
天山南北好牧场
戈壁沙滩变良田
积雪溶化灌农庄
(口来)(口来)(口来)(口来)(口来)(口来)(口来)(口来)
(口来)(口来)(口来)(口来)(口来)(口来)(口来)(口来)
梅子扭起来的脖子还真像回事,那个小脑袋都快要歪出两边的肩膀头了,等到大伙儿定睛一看,停下来的梅子还是老样子,那个刚才陀螺一样转动的小脑袋,现在还稳端端地没掉下来。爱珠子逢人就说,她小姨真会教,新疆舞多难,我女儿一学就会。
多年之后的夏夜,我们这班当年的同学纳凉时,有人还提到了梅子扭脖子时那个逗人的样子。
秋·1985年
后来的四五年,国子探亲几乎一年一趟,每次还都带上梅子。梅子找到了国子这样的好靠山,那是享福了,她在新疆那里上了学,只有暑假才回。还有一个就是,梅子一去新疆,没年把时间,脸蛋却黑了许多。
那时候我们也领到了中学地理课本,老师说新疆日照时间长,好多地方都是戈壁滩,还有个大沙漠。梅子可能是经不住那里的风沙和日晒吧。
为这事,我们也想亲口问问梅子,可这以后,国子回来少了,两三个夏天里也没见到他探亲,倒是有年秋天,国子突然探亲了,只不过那次他是一个人回来的,连小玉也没带,更别说梅子了。
我们这才知道,是老海快不行了,医生也说挺不过这个秋天。老海让四保找人写信,估计那信一到新疆没多少天,国子就回来了。
深秋的稻堆山,是一年最美的季节。虽说早就分了责任田,但那时还没有打工一说,这一带没什么乡镇企业,还是以小农经济为主,山上山下,凡是能种点什么的地方,都给点得满满的。放眼望山,草色葱茏树木笼罩菊花盛开;回头望村,橙黄橘绿果树飘香稻菽流金,怎么也比国子歌声里的新疆美吧。国子却无心评说,成天在家里守着老海。四保还要忙着田里,春花刚生孩子,没几天忙下来,原来国子那张四方四正的脸,也瘦得几乎脱了形。
这时,我才想起来,国子早逝的双亲真会起名字,当年是按照他的国字脸型给儿子起的这个走运的名字。因为我们老家有个说法:嘴大吃四方,四方脸吃百家饭,一辈子饿不着。
秋天里的国子穿得很少,似乎在新疆这些年,皮肤对凉意不大敏感了。再一个是一接到家信起身匆忙,以为继父去日不多打个秋风应付一下就能快去快回,因而衣服也没多带。白天里做好了准备再抗几天的打算,冷了就在屋前屋后走上几圈,再唱上几句歌子暖和暖和。只是国子会唱的歌子不多,早年的革命样板戏没怎么学,部队歌曲鲜有抒情,都是些进行曲之类的直来直去,弄不好会吓着病入膏肓的老海,倒是那首《我们新疆好地方》调子柔和一些。老海也喜欢听,有时清醒之后还会眯着眼和着哼上两句,这么一来,原以为快要撒手人寰的老海,身子骨日渐好转,完全有了一种枯木逢春的状态。春花一看急了,就催四保给哥哥找衣服添上。四保知道哥哥身坯大,家里衣服没他穿的;他妹夫良贵那里就更别提了,别说找件好衣服,就是打着补丁的常年也就那么几件,家里收入全都忙着养人了。
梅子走了没几年,爱珠子又生了三个儿子,母鸡抱窝似的,夫妻俩晚上没事就在床上闹腾,日子虽说清苦,劲头一点也不收敛。他俩最大的儿子叫大平子,都八岁了。
爱珠子找了过来,说上次就跟姐姐小玉说了,让姐夫这次把大平子带到新疆去,一来与梅子作个伴,二来读个城里学校,三来的原因是最主要的,只是她没有说,春花也知道,那就是为了省些口粮。
这次回来,小玉也提过这事,国子一直没开口,上次带了个梅子,这次就是再带一个,轮也要轮到四保和春花的孩子,二一添作五,一家一个才算一碗水端平。小玉不依,说春花孩子才生呢,总不可能在吐鲁番为这个孩子养头奶牛吧?国子就没话了,那天趁着四保在田里忙着,就抽身到了良贵家,安慰的话还没开口,爱珠子就拉着良贵,还有那几个孩子,一顺溜地,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国子叹了口气,说:妹子,听哥一回,这边再差,也是江南啊。
江南有什么好?一年苦到头,一张嘴也糊不住。
我们那地方,连一盆花也养不起来;走在道上,半天里看不到一个人,碰上一只鸟也得看运气。
稻堆山倒是人多,挤在一堆穷死了,哪天才有个出头?这些年,不就出去了你一个?
……
那边还有天山呢。你不是唱得那么好听吗?你们新疆好地方?
国子没话了。他想起来探家的这些年,这支歌子他唱过多遍,尤其是唱那一串串“(口来)(口来)(口来)”的时候,那种声音如同扣动双管猎枪一样的气势汹汹。
这回,他是给自己射出的子弹击中了。
有人猜测,可能是国子从新疆带来的东西很补,所以一时半会儿的老海却越来越精神,这让国子也犯了难。国子请假的时候,那一阵子正赶上去新疆观光的内地领导们特多,饭店接待任务重,这个假还真的难请。现在,国子只得心肠一硬,给睡着的继父磕了三个响头,就起身返程了。
这次还是带上了大平子。还有的,又带了几只小鸭崽。爱珠子说,这回的鸭崽耐寒,只要熬过一冬,以后姐姐和梅子就有鸭蛋吃了。
国子走的时候,村人说是在一个东方欲晓的大清早,好多人还在睡梦里。那时候,虽然内地经济活络了一些,但稻堆山还是死板板的。那天的大平子是唱着那首歌子走的,一步一回头也没有哭声。临别,紧跟在后面的爱珠子冒了一句:新疆是个好地方,咱儿子这辈子有福,糠箩跳到米箩里了。
等到大平子拐过稻堆山的山尖子,爱珠子这才哇的一声哭开了,拼死拼活地说要回头去追姐夫。良贵狠狠地抠住了老婆:哭了鸟?这些年是回来少了,以前姐夫不是年年回来吗?
爱珠子的哭声止了,可是良贵的耳畔还是闹哄哄的,原来是大队的广播响了,播放的是与新疆有关的歌子,前面是克里木《咱们新疆好地方》;后面的是关牧村《吐鲁番的葡萄熟了》。良贵来劲了,说:咱一双儿女在新疆那个好地方,以后要吃葡萄时,嘴就能直接伸到葡萄架上,像这样吃呢。
两个人边说边走到了一棵枣子树下,爱珠子看着丈夫张嘴伸到树下,人还向后仰着身子,对着一颗吊着的枣果子,哇地一口咬着了,却卡在嗓子眼里,“妈呀,老子黄胆都给涩出来了。”
这么一下,演小品一般,让爱珠子破涕为笑。看看迎面过来了熟人,她这才伸出袖子,来回地擦了擦有些肿胀的双眼。
冬·2000年
冬天里见到国子,这些年来对于稻堆山人来说,真还是头一回。
秋天回来的那年,国子回疆之后,还没熬过冬天,老海就漏尽了气。那个冬天出奇的冷,老海临走前眼睛一直闭不了,说还想见那个孝心的继儿一面。家里实在没法子,新疆来回几千里,国子怕是前脚刚踩到新疆的土地,他又不是孙猴子一个筋斗云就能翻回来?于是,加急电报发了几封,只是等到了国子一个致歉电报。老海刚过“头七”,一张汇款单从新疆寄给了四保,是一千元人民币。四保从邮局领回来的时候,单是十元的工农兵大团结票面,厚厚的一沓子。
没过几天,又有一封信追了过来,说,在父亲坟前包上一捧土寄到新疆。末尾,又补了一句:抽二百元给爱珠子。
老海的丧礼刨去礼单之后,收支基本打了个平手,国子一寄就是八百元,这让春花激动了好些天:老人古话说得对啊,人是英雄财是胆,同是一母所生的兄弟,就因为一个当兵一个没去,这以后的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
因为有些年没探亲,冬天里回村的国子,让乡亲们感叹于岁月真是一把无情的小刀,谁的脸上它也敢刻上几下。前些年回村的小玉,因为未曾生育一直蛮耐看的,现在脸皮打了皱,即使再做什么护肤保养还练瑜伽也没多大效果;当年那个脸膛红润的国子,现在却有些黑紫紫的。我们知道,那是高原地带的强紫外线频频惠顾的痕迹。除了脸色与村人不同之外,国子处处体现着与乡亲们的不同。那些同龄的“老男孩”们一个个穿着厚实的棉衣,走起路来鼓囊囊的,做个活都不方便,没事的时候多是靠在墙角晒太阳;国子呢,只是披了件毛呢大衣,要是脱了,一身单飘飘的,最多是村人秋天的衣着。
“国子,还是你身子硬朗,怕是饭店里的油水都让你先喝了头道汤吧?不然就是你肚子里的老板油厚实,要是我家水林,早就缩在被窝里不敢下床了。”说话的是香妹,水林媳妇。水林算是国子的少儿玩伴之一,回回国子回疆之后,他倒也能在外村人面前侃上一通,“我跟国子,铁把!一块儿长大,鸡巴拖塘灰的生死之交。”国子那次秋天回村,水林前面的老婆在一次争吵中喝了农药。这些年他只是打着光棍,家里随后凑了几千块钱,托人在四川买回了香妹这个还没毕业的高中生。
虽说几千块钱,在上个世纪的八九十年代,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香妹一开始以死相逼,可架不住人间烟火的十面埋伏,哪怕她就是一小把坚贞不屈的西湖龙井,山沟沟里的温吞水就是没柴烧开,早晚也给泡软了筋骨。再好的茶叶一旦浸水,就什么也不是了,香妹也就认了命,随后的好些年里,也是一天到晚的不干个农活。好在有几个在苏州打工赚钱凯旋的女伴陪着玩。这几个女人虽说岁数不大,一回村之后,衰老得如同冰块见了阳光,那些年的青春挥霍让她们挣了钱,在村里率先竖起了楼房,引得村人眼睛湿漉漉的。不管有事没事,她们几个就凑一起搓麻将,一旁端茶倒水的水林,被香妹使唤得屁颠颠的。
好歹也是早过了五十岁这道门槛,与自己年龄相差无几的国子,怎么还像小青年一样抗冻?千层纱不及一层棉,新疆真的有那么好?一身单衣也比我们这里的棉衣耐寒?看着国子陪小玉在看她们几个搓麻将,水林伸手一摸,国子的外套也是一件单衣,只是里面穿了一件蓝色夹袄,薄薄的顶多也只有三四两棉花,怎么那么暖呢。
水林试穿了那件夹袄,一试之后才知道暖和。这么轻的衣服居然这么生暖,里面难道是烧着柴火插着电?国子说,这是羽绒服,填充的是鸭绒,老毛子那边多少年前就有了这个,前苏联解体那会儿,几袋面包就能换上一件。
与那些年夏天探亲相比,冬天回来的国子夫妇,没有像以前那样的大包小包。这些年下来,稻堆山也变了样,以前物资匮乏,只要是吃食什么都金贵,何况国子带回来的还是新疆特产。现在不同了,村上超市就开了好几家,只要有钞票,全国各地的特产也能买到。往年一到腊月,村上还杀猪、磨豆腐、打糕做米糖什么的,现在一律全免,什么都在超市买个方便,仿佛全国所有的村子只有一个超市,所有的土特产都一个味道地大一统了。村子里空落落的,年轻人去了外地打工,年轻的女娃子更是少见,她们多是去了大城市,有不少去了江浙一带,白天死睡,晚上才出来做服务。你别看她们要啥没啥,可就是凭着皖南水乡滋养出来的一脸蛋青春,年年带回来的票子厚得很,哪家只要有这样的几个女孩子在那边打工,三五年里竖一幢楼,似乎是很轻松的事。
这次,只是国子小玉两人回来,梅子早在那边成了家,大平子也上了当地一所大学,小玉退休有些年了,国子今年刚退。于是,两人就想着回老家一趟,看能不能找村主任商量个事,在稻堆山批块宅基地盖幢房子: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呐。
国子就想着去找村主任,还有乡里的国土所长。那些天,四保和良贵两人带着国子村里村外地跑,小玉在家实在是闲,香妹几个一喊,麻将桌子就支起来了。麻将这东西好,看了几牌就能自学成才无师自通,小玉没怎么打过,爱珠子担心她输,于是就在一旁教着。一开始小玉也没什么兴趣,觉得不就是个拆东墙补西墙的排列组合游戏?没曾想几牌一和,那种趣味渐渐有了。麻将场上有个说法,叫“生手出大块”,那意思就是说新学的手气一般都不坏。前些天小玉还真赶上了这手气,三天两天的小赢,香妹她们也精,口袋里明明有钱,几牌一输就说欠一把,反正小玉也豪爽。过了些日子,风水轮流转,小玉打一场输一场,香妹她们也不讲情面,赢钱就往怀里扒,还把以前欠账未还的那些事早就忘了。几场麻将一打,爱珠子就说不能打了,“这不是逮鳖么?输了差一把,赢了一把挪。当我们是发救济款,《爱的奉献》啊?”
小玉只好说算啦,这些年来也攒了些积蓄,乡里乡亲的不好太过于计较,将来要是盖了房子,还要与她们做村邻,为些小输赢,伤了和气划不来。
小玉搓麻将的时候,国子也没兴趣看。他想看的是家乡的鱼塘,以前探亲是夏天,年年他都要在夹河里游个痛快,有时还特意喝上两口,那可是记忆里久违的清甜。可冬天不行了。在新疆,洗澡就是件难事,老家这里却一点也不难,只是不能下河。稻堆山人冬天洗澡,都是在家搭了口浴锅,人躺在大锅子洗着,灶膛捂着火星子,水冷了些就喊一声,有人随手添把草什么也就有了。
一进浴锅的国子,回回要睡上一觉泡个酣畅淋漓,因此锅灶底下要留个人手随时添把草。有次,四保的两个侄子也不见人影,后来的几把稻草是春花添的,做哥哥的睡在里面哪里知道。春花听四保说,哥哥这次带回来一大笔钱,准备买宅基地造房子,心里就痒爬爬的,一心想把国子服侍好,最好能在村里留下来,好不容易碰到这么一个有钱的哥哥,可不能就这么放他回了新疆。每次捉摸着水温差不多冷了,她就悄悄地塞上一把。
这次浴锅洗得真爽,让国子都不想再回新疆了。他睡在温水里快活得直哼哼,直到全身的汗发了出来,这才支起后背抵在门口,有些舍不得似的喊侄子搓背。不一会儿,背上有人轻轻地搓着,手法比以往劲道了不少,只是热气腾腾的,看不清身后是哪个侄儿的脸,这背搓的真见功夫,还不带响声的。直到身后的春花咳嗽了一声,国子吓了一个激灵,连忙制止时,春花嗔怪了一句,“哥啊,你难得回家一趟,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自家弟妹,又是在自己家里,有什么要紧?”
正僵着,从麻将场上惹了一肚子气的小玉也想来泡一把澡。看着春花低头出了浴室,小玉嘴上没说什么,心里还是格登了一下,忙埋怨起了国子:宅基地的事,我看要是搞不成就不要勉强了。
候了几天,村主任连个影子也没撞到,兄弟几个轮流打他拷机传呼了多次也不见个反应。村里还没有哪个配上手机,国子的手机除了打了几次那个传呼,在村里就是个砖头一样的摆设。这么耗着也不是个事,于是国子就叹了口气,说:老家黄土不留人,咱还是回新疆吧。咱们新疆好地方啊……
春·2015年
这一去又是个十多年,国子再也没有回稻堆山探亲。村上有些上了年岁的老人们想起来了,国子一别家乡几十年了,还真没看见过春天里的国子。
哪年春天,国子能再回来一趟?这人啊,真不经老,国子下次回来,还真不知道村上又要走了哪几个老的,怕是他国子也老得走不动路了。
可再怎么老,这是家乡啊,一方水土一方人,他国子就是埋骨他乡,在天山脚下成了孤魂野鬼,再怎么说也要来老家一趟,收一收脚印子再走。
人啊,埋着祖宗的这方水土,才是自己的家乡啊!
因为县里紧迫的招商引资任务,好不容易耗上了一个财大气粗的浙商。浙商头一趟下车,肥实的手指划了个圈,点中了稻堆山这边的一大片山地,说要办一家化工厂。厂址在图纸上一画,老海的坟地也给圈了进去。有天一大早,四保看到贴在村口的那个告示上,红彤彤地盖了好几个公章,除了乡政府的之外,还有公安局和法院的。架不住春花的劝说,四保就给新疆的哥哥打手机,问清明节能不能回家一趟迁个坟?
国子答应了。过了春分,国子突然来了电话,说是实在走不动了,迁坟的时候,你让孩子们拍个视频,用微信传给我吧。
清明的稻堆山,景色怡人。可这一切也将好景不长,再过年把时间,这一带将要成为记忆,渐渐地被浙商化工厂吐出的滚滚浓烟所取代。四保请了村人给老海起坟。老海的坟矮秃秃的,当年的八百元钱春花没舍得用,连个碑也没有立。两个孩子在一旁拍着视频。临了,四保说,咱们一家唱个歌,就当是替哥哥尽个孝,作个念想吧。
于是,四保起了头,一家人唱的是老海以前哼过的那支歌:
我们新疆好地方啊
天山南北好牧场
麦穗金黄稻花香
风吹草低见牛羊
葡萄瓜果甜又甜
煤铁金银遍地藏
(口来)(口来)(口来)(口来)(口来)(口来)(口来)
……
视频拍好之后通过手机传给国子。四保蹲在一旁,看着两个孩子低头操作。视频发送成功之后,四保还有点不放心。孩子说不要紧的:要不,你就问问大伯伯。
孩子说着就按下了视频通话,新买的apple-6手机里,四保和春花看到了头发花白的哥嫂两人,那两张脸挤在一起,泪眼蒙眬的。
四保问:哥哥嫂嫂,你们在新疆,还好吧?
好,好着呢,你们就放心吧。手机里的国子,声音一直软塌塌的,直到最后,才笑着说道:什么时候来这边玩吧……我们新疆好地方啊!
国子说着就在手机里唱起了那支歌。两个孙子一听,对着手机视频手舞足蹈的当儿,嘴巴还咧得挺大:大伯伯,你这歌唱得太好听了,就是大歌星克里木听了,怕是也自愧不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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