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花园

2016-08-02 16:21苏抱琴
当代小说 2016年6期
关键词:柜台小姑娘花园

苏抱琴

我没听到那个小姑娘进门的声音。午后照例寂静一阵,我有些睡意而强打起精神。看了一会儿杂志,睡意让杂志上的句子模糊而隔膜。又拿起手机看了下,群里总有人在永不疲倦地拌嘴。我准备趴在桌上闭闭眼,为防辐射,我把手机搁到背后的手表、高价钢笔和毛笔展示柜里。就在转回身的时候,发现文具柜台那边有一个正弯腰检阅商品的小姑娘。

我没让惊讶流露出来,但实在没察觉到她是什么时候溜进来的——是,“溜”,再无一个字能更准确地形容这种突然出现的动作。她一言不发站在那里,上身微微前倾,目光平静地盯着排列整齐的货架上的笔们。我装出一副早就发现了她的样子:“那些魔易擦的笔都是最新款,刚到的,如果带到学校去,说不定别人会羡慕你的。”

她像没听见一样。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是有这个特征,会时不时陷入幻想的世界,对置身其中的现实反而不闻不问。前几天整理老家储藏室,我从旧橱里翻出一堆大小厚薄不一的日记本,才发现小时候的自己竟然陷入过“父亲和母亲都不是亲的”这样一种遐想中。有篇日记是写四年级的一个傍晚,放学回家的路上,我一心盼着一进家门,发现来了一个远方的亲戚,给我带来几样梦寐以求的礼物,比如春兰书包里那样的一把小折扇,下雨天玲玲打着上学的那样一柄蓝色折叠伞,以及一身从未有人穿过的红色运动衣——那时我经常穿的是姐姐们穿小了给我的旧衣服,极少有穿新衣的机会。日记没记录那天接下来怎样了,但可以料想,肯定跟前一天,再前一天……没什么两样,家里不会出现从未见过的亲戚,也不会有盼望中的礼物。

在另一篇日记里,我还看到,童年的我竟然想过,那个村庄里的家并不是我的“真家”,我的“真家”在另一个地方,我的“真父母”也在另一个地方。我并不是“这个我”,还有一个更好的“真的我”,比“这个我”漂亮,受人欢迎,有钱。我的父母——如今七十多岁的母亲和已过世的父亲,恐怕永不会想到,童年的我曾把他们都变成“假的”。那些发生在内心世界的事,只要不说出来,就像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这些笔都不贵。”小姑娘忽然接上我刚才的话头。她声音很低,但很清晰。说完她直了直身子,目光继续以检阅的神气一一掠过架上的书、单元试卷、校园小说和漫画专柜,她的脚步也跟随目光往前挪动,一直走到书架尽头,这时她讶异而惊喜地发出了一声:

“呵,秘密花园!”

我最喜欢听到孩子们这样的声音,这说明生意要来了。我离开柜台走过去,从一格相对她来说稍微高些的架子上抽出那本儿童文学名著,放她手上。这时我留意到了她的表情,是一种愿望得偿的满足。我看她翻开了书,很快地浏览着那个我已看过的故事。

她翻看着,表情没有变化。几分钟后她合上了书本,抬起脚后跟,举着手臂想把书插入原位。我代替她完成了这个动作。这时她张开手指,费劲地比划着,“不是这个,这个净些字,我要那种图画的秘密花园,可以往上涂色。”我恍然大悟,将她领到阶梯书架前,把一个大开本、封面上印满粉色线条画,也叫《秘密花园》的涂色书打开给她看。

“对对对,就是这种。阿姨,这个多少钱?”我说有贵的也有便宜的,从十几块,二三十,到四十多的,都有。她没再说话,陷入那种小孩子特有的沉默状态。她一本本抽出来翻看,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过画面上垂荡的藤萝、藤萝上的葫芦、葫芦架四周梦幻感的花。有些是花朵,还有一些是散开的花瓣。“就是这个,可以涂成五颜六色,五彩缤纷的——”她一连用了两个四字成语,大概是语文课上新学的。

“我同学有,我表姐也有。”又说。

我回到柜台后,从一大摞书籍、账本、杂志中翻出一本同样的,翻到涂过的一页,“这是我涂的。”她点点头,接过去,“嗯,很好看,”却有点心不在焉。这些印刷精美、价格也不便宜的涂色本,在孩子间已经流行过了。我对流行钝感,最早有女孩来找,一家长也说,“电视上介绍过,说能激发孩子们对色彩的感觉,还说也适合成年人,能减压什么的。”这才联系供货商,布了一点货。流行品就是一阵风,至今还剩一摞在那里。空闲时我拿了一个来涂,感觉没什么了不起,打发时间而已——也许对小孩子会有所不同?

她终于选定了一个32元的,“我要这个。”我说好。她把手放在口袋里,过一会儿又撤出来。“阿姨今天我没带那么多钱,我只带了3块钱,我还要去买点吃的。但是晚上放学的时候妈妈会来接我,我妈妈会来付钱。”我说可以,没问题。她把绘色本带到柜台处,“那这就是我的了,你千万给我留着。”

“我给你装起来吧。”我扯下一个大塑料袋,揉了一下,撑开,把“她的绘色本”装好放在柜台边。她看了看,手掌在上面拍了拍,好像终于放心了。“还不到点,我再转转。”

她在几排货架间走来走去,转了几圈后又回到一开始的“魔易擦”笔架前。“我还想要几支笔。”我刚答应了一声,她已自己动手一支支拔出来,一气拿了七八支,让我一起放进塑料袋。“一起算钱。我妈妈会带钱来一起算。”说着她又去了笔记本柜台,很快捧回两个笔记本,一个橙色带小熊的,一个蓝色有镂空图案的。我掏出计算器,一样一样给她算好价格。

“62元了。”我说。

她说知道了,又回去继续挑选。这次选中的是一套绘图专用彩铅,一个粉色绣花帆布笔袋,三本漫画书,两本校园小说……她一趟趟抱回这些东西,脚步变得轻快,话也多起来,“阿姨,我妈妈是个全职主妇——”我意外她用了成人化的“全职主妇”这个词。故意问她什么意思,“就是什么都不干,专门照顾我和弟弟。我爸爸管着挣钱,我爸爸只要我看中的他都会给我买——真的,只要我看中了。”

那是个什么样的父亲呢?很宠孩子,这是一定的;很爱自己的孩子,也是一定的;经济不像周围村落的某些人家那么困窘,这,也是一定的。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她又选回了一大堆物品。一个塑料袋已经装不下,我又扯下一个塑料袋一一在计算器上算好价格,然后都给她装好。

“我爸爸只要我看中的他都会给我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同学的爸爸一般不这样。但我爸爸就是这样。”她两只手放在衣袋里,在架子边又绕了一圈,边走边说:“我爸爸跟别人的爸爸都不一样,我要什么他就给我买什么。”这时我吃了一惊,因为她刚说“我爸爸”时完全变成另一个声音。

从进门开始,她的声音一直细细小小,是个正常的女孩声。这时却忽然变成一个沉重粗浊的男人声,就像只有我和她的房间里不知何时忽然冒出一个人来。我从未经历这样的事。不由瞅了她一眼,她站在那排文具架子前不再说话。她的话已经说完了,像在试探自己达到的效果。

秋明外出吃饭还没回来。我有点受惊吓,也不再说话。电影《倩女幽魂》中有个树精“姥姥”,能分别发出男声和女声,但那是导演的创造,专门加强诡异效果的;也有影视里的太监会发出一种粗噶难听的声音,但一听就是演员夹紧了嗓子。这小姑娘奇怪在,她的两个声音都很本色,如果不看她的人,光听声音,就像真的是两个人说话一样。

“你的嗓子,怎么回事?”我假装自己处变不惊,而不是事实上的那样惊诧,“你怎么用两种声音说话?”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这样。其实我还能用三种声音呢。”但这时她已恢复了原来的声音,细小而清晰的,好像刚才引我吃惊的事从未发生过。“阿姨你晚上还在这里吧?”

“应该还在,你随时过来好了。但现在我要出去了,去接一趟货,到时间了;你还不到上学点吗?”

“嗯,也到了。”她问过我现在几点,临走又说,“你放在这里,这样晚上我和妈妈来的时候,一眼就可以看到。”我答应了她,她才放心地离去,街道上已不见一个上学的孩子。她是跑着冲下门前台阶的。她外面穿着浅绿色运动服,是统一的校服,里面套一件带帽子的绒衣,她边跑边把绒衣的风帽拉出来,胡乱地蒙在脑袋上,那个帽子看上去有点小,将她的脑袋箍得像个小圆球。风很大,刮得树叶四处飞旋,有一阵飞旋的叶子跟在她脚后转了一圈,又呼地被风吹散。她很快地往附近新建的校区跑去。

我在门后竖起一个“店主有事,稍后开门”的白板,也匆匆离开书店,往物流接货的地点赶去。

晚饭后秋明坐在柜台那,负责给人结算,装袋,找零,记账。他白天上班,只在下班或休班时过来帮忙。只要他来,我们就分工,我负责在各个架子间照应顾客。周一到周五,孩子们涌入店里的时间很有规律性:早上入校前,中午放学后,傍晚放学后,和晚饭后,这几个时刻比较集中,尤其晚饭后睡觉前,往往会忙一阵子。

“这是怎么回事?”秋明在找零的时候觉到了柜台边那两大包物品的碍事。

“一个小姑娘选好的,她说今晚或者明天来取,还没付钱。”

秋明“哦”了一声,就任它们继续搁在那里。初中部是晚上8:40放学,有学生在回家的路上还会进来转转,买点什么,所以我们一般等到9:00再关门。但这天晚上,一直等到9:25了小姑娘还没出现。于是我们决定不再等,关门回家。

回家的夜路上我跟秋明讲起那个小姑娘,问他以前是否见过这么一个小女孩。秋明并没有认真听,他现在常常听不到我说什么。我又问了一遍,他才摇了摇头。

下雨了,看着雨刷器一下一下来回扫着前窗玻璃上的雨水,我想起不久前翻出的那摞写于多年前的日记本。其中一个是刚参加工作那阵子写的,扉页上有段斜向排列的圆珠笔字,题为《我所喜欢的男子》——是那个年龄最为关心的话题了。19岁的我在上面写道:我喜欢的男子是温和的,因为不温和的人会让我不安;他不能功利心太强,因为太势利的人让人难于忍受;他也不讨论别人的是非,并不是学来的教条让他如此,而是他的本心和天性使然。他不是一个俗人,但也不是一个才子,因为才子大都一会儿热血一会儿又冷血,而我只愿意找个人平静温暖地过一生。

是在翻看日记的时候我才意外的发现,一起生活多年的秋明基本吻合这些早期的愿望。认识他的时候我25岁了,不再记得写于六年前的这段文字,所以从无给他对号的机会。这么多年,我总觉得当年能走到一起,是老大无奈的找补搭配。结婚十五年后,才发现身边人竟基本符合自己早年的愿望,这有点匪夷所思。此刻他就坐在我的左手边开着车,他的下巴一点一点像在配合某支歌的节奏,他开车的时候喜欢打开音响,于是狭小的空间里充满无病呻吟的流行歌,这在我看来无异噪音的流行歌。

但我已习惯了这样,坐在他驾驶座的旁边,我还习惯了偶尔不如意的时候拿那些混得好的熟人跟他比,让他也不如意起来——可是难道我们在一起,也有一些潜在的前因,比如性格或者成长的密码使然?

我胡思乱想着,而触手可及的他,绝不会想到我在想些什么。我在想,也许到头来我们每个人都觉得,生活在身边的这个人,跟当初要找的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

接下来是周末,孩子们来得多。我把两扇防盗门全拉开,让上午的阳光尽多地涌进来大玻璃窗。气温说降就降,不久前走路我还专拣树阴,为避烈日的暴晒,现在阳光已成了福音,它们穿过落地玻璃烘暖了屋里的空气,人在里面,如同被温暖而体贴地拥抱着。在我拉开门时涌进来几个小学生,打头的那个很面熟,她一进门就问:“阿姨,我们可以只看不买,光看一会儿书吗?”

“只要你保持安静,并爱护好手里的书。”

她道声谢跑去了店后的小隔间。后边的几个也都跟着一一自行取来小板凳,倚着背后的一排书架,面对着另一排书架,一人手里一本看起来。

我离开柜台去整理那些被拿乱的物品,顺便活动一下腿脚,同时看下有无被人顺走图书的可能。大部分孩子不会,但总有少数的意外,我发现过几次,趁你一个不备揣进怀里,然后一声不响地走出门去。我走过他们旁边时高抬起脚,小心不碰到那些乱伸的腿上。这时我看到一个短头发、尖下巴的小姑娘,我认出了她的侧面,变换声音的时候她给我的就是这个侧面。此时的她正沉浸在一本漫画书中,看得津津有味。

“嘿,这几天怎么不见你?”我朝她笑笑。

她看了我一眼,很快转开视线,避让似的将肩膀往右边侧去,这样就等于背对着我了。我回看一眼柜台边,那两大包物品已不知何时被带走了,我没留意它们什么时候不在那里的,也许我不在的时候,秋明给她结算的。

此刻我觉察到这孩子的心理:希望我能忽视她的存在。有时我也愿意别人忽视我的存在,就像变成个隐身人一样,能看到所有人,但别人都看不到我。这让我有种安心的感觉。我想她是不乐意当着小伙伴的面,给我提起那天被她变换嗓音捉弄的事。于是我走开去,我想没什么,我愿意把这当成我和她之间心照不宣的一个秘密。

坐回柜台后,我悄悄关注着她,发现很快她已渐渐放松下来,上半身恢复了一个舒适的姿势。我愿意别人在我面前是放松和舒适的,我开始看我的书,摁手机玩,恢复一个人的自得其乐。

接下来的日子,她经常一个人过来,来了就自己翻书看,一句话都不说。

圣诞节前夕,秋明订购来1大5小6棵圣诞树。他把它们一一拼插起来,将晶莹闪烁的大堆小饰品一一在枝叶间系好,又将两根十多米长的彩灯串绕满了圣诞树的上上下下,最后去接通电源。“你去街上看看,效果怎样。”

9:00了,店里一个顾客都没有,他还这样饶有兴致自得其乐,光这点我就受不了。每年这个时候都是淡季,每到淡季我就开始焦虑,而今年的淡季显然要甚过往年,持续的时间也超过了以往。每天来来往往的人不少,买东西的却少,且都是日常的作业本、中性笔之类,几乎没有利润。我感觉这种日子似乎没有尽头,将无止境地持续下去。“一堆塑料品而已。”我说。他却并不受我情绪的影响,自己走出去,站到老远的地方往这看,还似乎很满意的样子。这是个没有忧患感的人,能没有理由地一直乐观下去,是否人类就应该这样去面对不可知的生活?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有一堂9:30的课需要我去讲,就在往北一里路的小荷文学社,步行10分钟即到。社长是我同学,他力邀我先去试讲一次,如果成功,今后每课时会支付我300元的雇佣费。我没讲过课,已做了精心的准备,但依然害怕搞砸,我一直在琢磨这件事。

秋明进屋来了,“看上去不错。这几天,只要来买东西的小孩,都可以从树上挑走一件喜欢的礼物,随便哪一件;圣诞节那天,每个进店的小孩,我都赠他一件,不管买不买东西。”我说没有孩子会稀罕你的礼物。他不再说话,只是跺着脚,搓着手,他先后把手放在另一只手里用力地揉搓,就像小时候在老家搓玉米那样。

小荷文学社是一家作文培训机构,近年生意红火,已开了两家分社,一直想来这边再开一家,但学生生意好做,新建的合并后的校区,沿街房一直没有空房。好容易街角有个红酒俱乐部的房子空出,以前做礼品团购,去年以来生意惨淡,前不久刚关了门。小荷分社开张后,第一批学员已到位,但师资不足,社长说我这些年一直喜欢文学,还发过几篇文章,再适合不过。

准备的时候,我想尽量显得有才学一点。不想讲课也是一门技能,并不是你往肚子里填了东西,就能顺利地把这些传达给听众。这需要经验,技巧。我是站在讲台上半小时明白这些的。准备的内容很快讲完了,接下来我不知该干什么。孩子们的注意力很快分散,有人小声说话,有的从书包里掏出书在看,还有的写起了学校布置的周末作业。我感到脚底发虚,踩不稳,后悔接了这个力所不及的任务。我站在讲台上,对着这帮心思早就不在我这里的孩子们虚弱地笑着。就在这时,我看到一个孩子手里的书是《秘密花园》,就是那本著名的儿童小说。这本书我再熟悉不过,当即灵光一闪,我走过去,拿起他的书举在手里,问同学们还有谁看过的,请举下手。

真的有好多小手举起来。于是我让他们复述书中的故事,我负责补充遗落的部分,这样大家一起串起一个完整的故事。没想到这个过程孩子们兴致渐起,他们的注意力聚沙成塔。我受到鼓舞,说这样吧,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秘密花园,它不一定是个真的花园,比如我小时候,日记本就是我的秘密花园……现在我们来口头作文,讲述一下你自己的秘密花园吧——谁先来?

第一个站起的是个梳两条麻花辫的小姑娘,她说我的秘密花园在一个小树林里,就在我家附近,里面有老鼠,蚂蚁,有一次我还看到了一只灰色的小兔钻到了树丛里。我最喜欢去那里,那里有风声、有落叶,还有阳光……第二个站起的是个小胖,他说我的秘密花园是妈妈晒的被子,妈妈喜欢把被子抱到太阳下,搭在绳子上,一分两半垂下来,我最喜欢藏到两页被子间,妈妈拍哪我就往哪拱,她总是被我吓一跳,“咦”的一声赶紧挪开……第三个站起的是个黑瘦的小女孩,她说我的秘密花园是家里的大衣橱,一次我被爸爸打了几下,我藏到了衣橱里,后来不知怎么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我从衣橱里爬出来,发现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吓哭了,我想肯定是自己不好,他们都不要我了。我哭着打电话给妈妈,才知道大人们都吓坏了,正在外面四处找我呢。再后来只要不开心,我就藏到衣橱里,关上门,眼前黑暗而神秘……接下来是个戴眼镜的小男生,他说我的秘密花园是个枕头,每晚睡觉前,我都要请出在里面休息了一天的小矮人出来参加战斗,分成两队,红队和白队,他们各有胜负,但每一次都是我赢……

直到回到店里,我还沉浸在这次成功讲课带来的振奋中。跟在秋明身后我一直复述,说后来场面多么活跃,孩子们多么积极,我同学对课堂的效果多么满意。直到一个抱孩子的妇女推门进来,才打断了我,拯救了秋明。

看孩子两岁左右,我将她领到学前用品专柜前。她跟着我往里走,将孩子从右手臂换到左手臂。在我将线圈书、“小手撕不破”识字大卡及有声电子挂画一一指示给她看时,才发现她眼睛并不看专柜,她不是来买东西的。

“我家老大,可到你们店里来?”

“你家老大是谁?”

“他姐。”她晃一晃怀里两岁大的孩子给我看。“从搬来这边住,就经常往你们这里跑,光知道疯,也不晓得帮我一点忙……”她顾自抱怨着,并不在意听众的反应。开店的便利,就是接触各色人等,阅览百样世态。我看出这是一个生活困顿的妇女,陷在什么里出不来,于是对周围人都不满意,习惯了对身边人的各种指责抱怨。

我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来来去去的孩子实在太多,常来的,都有点印象,但是孩子们具体姓什么,叫什么,我还真对不上号。”我面对着她,但说着说着,从她和小男孩的眉眼我想起了什么,是五官的轮廓,一丁点的似曾相识。

“对了,你家姑娘,”我说,“是不是不大爱说话?短头发,有点瘦,站定的时候肩膀喜欢往前倾?”她说是的是的,就那死孩子,这么大了,不说帮一把,还要我为她操心。这妇人只要开了口,就像拧开一个水龙头,水不一定大,但哩哩啦啦没有停止的时候。我忍不住打断她,说今天女孩没过来,天冷,孩子们很少出来逛了。

她抱的小孩正将一根手指插进嘴里,吮奶一样嗞嗞有声。我看到那指根的部位有些脏。妇女顺着我的视线也发现了,她一把给揪出来,抡开手臂拍打孩子的屁股,“脏不脏?嗯?脏不脏?都说多少次了?怎么就没个听……”小孩子大声哭起来。秋明两手插衣袋走出门去。

我说你干嘛打孩子呢,不要这样打孩子。劝慰人的话,大都不着痛痒,所以我没指望能起什么作用,但她还是住了手。住了手,却没住声。“哪一个也不叫人省心。他姥姥病了,我还得赶紧去医院,这死妮子却不知死哪去了——死在外边好了,永也别回来……”她一边诅咒着,一边往门外走。

“这样吧,你留一个电话,一旦看到你家小姑娘,我立马跟她说?”

她说不用了,谢谢。这两句话,意外的得体。此时她已走到门边,我忽然想起来,不由问了一句:你家小姑娘,是不是会用两种嗓音说话?”

她停止了推门的动作,像是想起什么,“那孩子,以前也不。那年她爸走了,小的还没生下来,我得出去找事做,就把她自个儿锁家里。她天天在家看电视,”她陷入了回忆之中,变得安静下来,“就是那阵子,她老自己跟自己说话,一会儿是这个声儿,一会又变成另一个声儿,不知道的还当屋里好几个孩子……她老模仿她爸的声音,装着两个人说话,她学她爸特像,有时我都听错了……她爸在时,对她很惯。”

玻璃门很沉重,我看她抱孩子不便,走去替她开了门,看她慢慢下了台阶。秋明去隔壁药店了,近期几家药店竞争厉害,所以隔壁这家从夏天开始,在门前摆了个象棋摊子,通过这种方式招揽人。秋明得空就过去看,手痒了,也跟着杀一盘。

我喊他回店里,问:“当初那两包物品,是你收起来的吗?”他一时没听明白。“就是一个多月前,一个小姑娘选好,说是晚上过来取的那两大包。”他终于想起,很快走到展示柜那,弯腰拉开下边的橱门,拖出了两大袋物品。他自己也忘记是什么时候塞在那里的了。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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