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操
练 子 昂
这年头,人命贱得像草,我能见着家香,算是奇迹了。
一个月前,我接到情报,说有军统特务潜入下城东街,我布下人手,于夜晚突然收网。下城东街,是杭州出了名的贫民窟,住在这里的,有木匠、菜贩子、机坊师傅、黄包车夫,都是干苦力的。东街有许多店铺就是专门为这些人开的。我接到的情报说,军统特务就伪装成棕绷店的伙计,伺机刺杀浙江省高官。我把棕绷店的老板、伙计,还有到店里买棕绷床的顾客都抓起来了,我怕有遗漏,把邻近棕绷店的箍桶店、花人儿店里的人也抓起来了。就在我要上车的时候,围观的人堆里有人叫了一声:“练大哥!”
我的左脚已登上车子,听了这话,又收了回来。望着人堆,我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小女孩的面容。已经有二十几年了,没人叫过我“练大哥”,官比我大的,直接喊我名字“练子昂”,官比我小的,称呼我为“练站长”,就是没人喊我练大哥。
有个女人从人堆里挤了出来,她想走近我,被我的手下拦住了。我一瞥之间,就将这个要饭花子似的女人与那个小女孩重叠在了一起,她长大了,依稀有几分儿时的模样,算不上漂亮,也算不上丑。
那女人踮着脚尖喊:“练大哥,你不记得我了?我是盆荡村的家香啊,我们常在一起割草,还捉过磕头虫玩……”
我点点头,示意手下放她过来。家香还没说话,眼圈就红了。日本人打过来,家香一家子都死了,她成了难民,半年前到了杭州,靠乞讨为生,东街一家豆腐店的老板娘见她手脚勤快,将她收留下来。她说,她在屋里泡豆子,听外面乱哄哄的,出来看热闹,一眼认出了我。
我笑了笑:“你说我们曾捉过磕头虫,我都记不得了。”
家香说:“你不记得,我记得。那天,你捉了两只磕头虫,叫我过去看,你把虫子按在地上,虫子想跳起来,却跳不起来,就不断地磕头。你对我说:‘这个是你,那个是我,长大了咱俩就这样夫妻对拜。我说:‘我才不要你这样的丈夫,你被人捉住了就磕头,是顶没骨气的……”
家香忽然发现说错话了,掩住嘴,脸色惨白。
我是替汪精卫政府做事的,背地里,老百姓都骂我是汉奸。我的手下知道,在我跟前,有些话是不能讲的,比方说“狗”,有个手下跟人闲谈,说了句“某某替日本人看门,就像狗一样”,这话叫我听了去,当天就找了个借口,将他枪毙了。
家香说这话,当真犯了大忌。我动了杀机,但看她吓成这样,不禁想起她小时候的种种烂漫可爱,心肠一软,掏出一沓钱,塞在家香手里,然后跳上福特轿车,风驰电掣般去了。
半年过去,我再没想起家香。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捉了条“大鱼”,才想起她来。那天我在东街逮捕了十几个人,棕绷店的伙计禁不住拷打,什么都招了,他就是重庆派来的特务。本来那些无关的人应该放了,但我事情太忙,忘了,而我手下会错意,继续审讯那些人,箍桶店老板受不了了,吐出一条线索来,被抓的人里面,有个大胖子,是杭州游击队的队长,他来店里和他商量购买军火的事,意外落网。我恨死了这个游击队长,杭州沦陷后,他对日本人以及浙江军政要员多次实施暗杀,我就差点被炸死了,只是他异常狡猾,怎么也抓不着,没想到他就关在我眼皮子底下。
我立了大功,李士群亲自打电话给我,说,练子昂,你脑子好使,是做大事的人。
我是李士群的心腹,没有他,我就当不了杭州情报站站长。李士群可是南京政府的红人,他这样说,是暗示我要升官呀。我兴奋难抑,叫厨子整治了一桌菜。可我没亲人,没朋友,一个人喝酒实在没意思,想来想去,想到了家香:何不把她叫来,让她陪我喝几杯?
家 香
吴小芳是东街豆腐店的老板娘,她把我当驴使,我一点不怨她,要不是她,我早饿死街头了。
自打那天我见着练子昂,她对我的态度就变了。她说要把做豆腐的手艺教给我,我学会了,将来也可自立门户。
练子昂一次没来找过我。吴小芳多次问我,练站长怎么不来找你?他不找你,你不能去找他吗?我说,他要不想见我,我去找也找不着。
练子昂不来找我才好,我也不想见他。
我不想见他,他却想见我了。这天晚上,我都睡下了,吴小芳来敲我的门,说,练站长派人来接你了,你收拾一下赶紧去。
练家跟我想象中不一样,院子黑沉沉的,只餐厅亮着灯光,练子昂在那里等我。
练子昂的脸红红的,说话带着酒气。他让我坐下,我说我不能坐,我晚饭没吃饱,看到这么多菜,我会馋得淌口水。练子昂笑了:“我就是请你来吃饭的。”我说:“哪有这样请客的,客人没到,主人先吃上了。”
我坐下来,把一大碗酥烂香甜的蒸糖肉吃了,说:“练大哥,你官是做大了,口味还没变,还是喜欢吃老家的菜,素鸡、小鱼锅贴、水煮千张……这些菜,我好多年没吃到了。”
练子昂替我倒了酒:“我这个厨师,就是从老家请过来的。”
我跟他碰了杯,喝了几杯黄酒。我说,来半天了,怎没看到嫂子?他说,我还是光棍呢。我叫起来,你当这么大官,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我看你是挑花眼了。
练子昂没在这事上多谈,他说:“我今天请你来吃饭,是因为我抓了条大鱼!一条大鱼!”
我伸筷子到盘里夹鱼,说:“这就是你抓的鱼?这鱼也不大嘛。”
练子昂说:“我说的不是鱼,是人,他是杭州游击队的队长,陆鳌。”
听到陆鳌这名字,我就像听到枪声,把我魂都吓飞了,“啊”的叫一声,筷子掉地上了。
练子昂脸色大变,猛地跃起,右手掏出手枪,抵住我的脑门。
我整个人都傻了。我加入游击队,是一年前的事。游击队做善事,煮了几大锅粥,请难民来吃。我好不容易排上队,打了一碗粥,蹲在地上吃。旁边有人谈起练子昂,我问了一句:“是苏北那个练子昂吗?我跟他是一个村的,小时候常在一块儿玩。”
就这一句话,被混入难民中的游击队员听到了。他把我带到了陆鳌那里。陆鳌要我加入游击队,去刺杀练子昂。我说:“我一个妇道人家,哪能去杀人?就是去了,也是送死。我不去。”
陆鳌说:“练子昂做了哪些坏事,你可知道?”
“我听人说过。”
我听人说过,一次,练子昂接到密报,军统特工准备袭击驻杭日军,请求陆鳌领导的游击队支持,详细计划由一个卖瓷器的小贩子送往杭州。小贩子被抓住了。他患有哮喘,没打几下,一口气上不来,死了。
小贩身上都搜遍了,一无所获。他手推车上装运的碗碟瓶罐什么的都被砸成了末,也没发现什么。练子昂便从独轮手推车上下手。
车是枣木打造的,很结实。这种车子推久了,人就得歇歇,所以在扶手上装了两条腿。就是左边这条腿让练子昂觉得蹊跷,腿的顶端是榫头,插入把手,再用鳔胶粘合,但这里鳔胶的颜色有点发亮,像是刚粘上去的。练子昂叫人端来一壶开水,浇在车腿上,鳔胶软了,练子昂略一用劲,将车腿拔了下来。
把手卯眼中,是小小的油布包,打开,里面是军统写给陆鳌的信。
军统特工原本计划袭击艮山门火车站,那可是日军运送军需物资的重要枢纽。练子昂可以说是立下了汗马功劳。
练子昂训练出来的特务,都跟他一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们奉命侦察,花样百出,装扮逃兵、叫花子,甚至扮成风骚妩媚的妇人,老百姓和游击队分辨不出,入了圈套还不自知。
日军和伪军联手围剿游击队,都是先撒网后逮鱼,以数倍的兵力,趁着夜色将村庄包围,再把百姓驱赶到场上。练子昂带人一一盘查。为此,练子昂总结出了一套经验:你要对村里每家每户了如指掌,你问一个人,要问他老婆是哪年生的、儿子女儿属什么的、七大姑八大姨是哪儿人、叫什么名字;你跟他说话时要用方言,他如果听不懂,就是外地人;你语速要快,让他没有思索的余地;凡身上带有钢笔、人丹的人,都不能放过……
练子昂的手下进入村庄,往往将目光投向壮年男子,练子昂纠正了他们的做法:“壮年男子下田干活,留在家里的老年人、妇女、小孩,更有可能替敌人传递消息,你们要把他们盯紧了。”
日军伪军突然占领村庄,分头并进,挨门逐户搜索,像什么烟囱、夹墙、石头堆、老树的空洞,练子昂都让手下去查,他专挑不起眼、然而又可疑的所在:一户人家,没老人,却备下了寿材;没有人家的地方,有许多脚印、车辙;从井里打上来的水,漂着一层油渍……
练子昂还擅长杀回马枪,包围了一片区域,搜查后,带人走了,突然回头再搜……
这些,我都是听人说的,陆鳌问,我就说了出来。陆鳌说:“练子昂这个汉奸,非除不可。游击队前后派了十人去杀他,可惜都失败了。”
我说:“那你还叫我去?我什么都不会呀。”
陆鳌喝了声“来人”,一个游击队员进来,将一张写了字的纸铺在桌上,抓住我左手大拇指,在印泥中按了一下,又在那张纸上按下了手印。陆鳌说:“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们游击队的人了。你敢违抗命令,我就毙了你!”
就这样,我被迫加入游击队,接受三天训练,第四天,就被打发到下城来了。陆鳌说,你有机会见到练子昂。
机会来了。相隔二十多年,我在东街见到了练子昂。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练子昂是汉奸,一个汉奸的腰居然挺得这么直。
说实话,我不愿见到练子昂,在吴小芳那儿做豆腐,虽然累死累活,但没性命危险,去杀练子昂,那可是虎口拔牙。
我毕竟没受过正规训练,来练子昂家做客,突然从他嘴里听到“陆鳌”这名字,惊吓之下,就露出了马脚。
练子昂用枪抵着我额头,却没扣动扳机。我急中生智,张开嘴,“啊啊啊”叫了几声。
练子昂朝我嘴里望了一眼,问:“你被鱼刺卡了?”我连连点头。练子昂收回枪:“不好意思,我误会你了。”
喝醋、咽馒头,都不管用,我喘气都困难了。练子昂说:“你别动,让我来。”拿来镊子,叫我把嘴张大,镊子夹住鱼刺,将鱼刺夹了出来。
我顿觉舒畅了,感激地望着练子昂,一时忘了是我自己见情势危急,一咬牙,把鱼刺咬入肉里。老天保佑,我吃的是鱼,要是吃肉,恐怕这会儿已脑袋开花了。
练子昂取来毛巾,我接过,把额头的汗擦尽。练子昂替我把杯子斟满:“对不起,吓坏你了。来,喝酒,压压惊。”
我哪有心思喝酒,陆鳌落入练子昂手里,随时会把我供出来……管他呢,今晚有酒,我就喝,说不定明天想喝也喝不了了。
我和练子昂你敬我酒,我敬你酒,喝着喝着,就坐一条板凳上去了。我坐不稳,要跌倒,被练子昂一把搂住,搂住了,就没松开,我就势躺在他怀里……
激情过去,我的酒醒了。我想,我跟他有了这层关系,见面就更容易了,杀他也更容易了。
看墙上挂钟,已经十点了。我想都半夜了,练子昂一定会让我留下来,哪知练子昂等我穿好衣服,就说:“我派人送你回去。”
练 子 昂
我的身边从来不缺漂亮女人,但有了家香后,我就不愿再沾其他女人了。
我跟家香谈得来,跟她在一起,我踏实、满足。
一个月,我们见两三次面。每次都是我派车接她,吃饭,干那事,干完了,就送她回下城。
有几次,我们正在床上翻云覆雨,手下突然来敲门。没紧急的事,手下不会敲门的。听到敲门声,我就会起来,对她说:“我有事了。你回去吧。”
我看出家香有委屈和不甘,但我从来不会说“今晚你就在这里住”。
中秋节这天,我把家香请来,吃月饼。家香吃了,甚是高兴。吃过饭,家香说:“我想到外面走走。”
我想了想,同意了。
月亮还没升到头顶,清光已溢满天地间了。远处、近处,都有小孩子欢叫,无论有钱人家,还是穷人家,在今天,都会把最好吃的东西拿出来,小孩子怎能不高兴呢?
路侧,白铁店的两个伙计难得闲下来,对坐桌前喝酒,他们见我经过,都抬头看了我一眼;再走一百米,杂货店的老板在柜台后朝我谄媚地点了下头;路头,三个摊贩还没走,一个卖枣子的,一个卖粥的,一个卖爆米花的……家香不晓得,这些人都是特务,替我站岗,替我望风,一有情况,他们马上就会赶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