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成难
1
他们带回来一只鞋,傍晚时分。
鞋是挂在扁担上的,扁担担在肩上。太阳正要落下去,一缕轻薄的光芒若有若无地打在那只鞋上。这是小王庄一天里最喧闹的时候——一切将要归寂于黑暗前的嘈杂,地里干活回来的人,河边淘米的人,喂猪食的人,鸡,狗,以及炊烟,都显得急躁而兴奋。当挑着鞋的队伍穿过小王庄尘土飞扬的土路时,还是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人们停下手中的活,伸长脖子看着,或者询问:找到了?队伍里并不回答,而是用手指指在空中摇摇晃晃的鞋。也有人走了过来,跟在队伍后面,不管身后嗷啰嗷啰叫唤的猪了。所以,当队伍来到河岸上的杨四嫂家时,已经十分浩荡了。
杨四嫂不在家。
此时,鞋被放在门前的平地上——一只已经看不出颜色的旅游鞋。人群围站在四周,有人去找杨四嫂了,她正在河边淘米,河岸很高,所以当他们从河边走上来时,先是看见杨四嫂蓬松的头发,枯色的脸,再是竹竿似的身子,像是从地下爬上来一样。
杨四嫂走过来,人群立即分出一条缝。她把盛着米的筲箕放在台阶上,走上前,筲箕没放稳,在身后倾覆了,白花花的米撒了一地。不知道是看见鞋的缘故,还是米撒在地上,杨四嫂突然想嚎啕大哭,她张开嘴,一声哭腔正要喷薄而出时,被一只皴皱的手捂住了嘴,是一个头发稀白的老太,一脸严肃,整脸的皱纹都呈下拉姿势,老太说,不扫兴啊。杨四嫂便止住了,将那个奔跑到嗓口的声音又收回去。
她站在人群里,身后密密匝匝围了几圈,一丝风都透不进来。正是初夏,临晚前的空气里还透着丝丝的凉意,仿佛从地底下钻上来一样,一点一点往上涌,杨四嫂看着鞋,感到浑身都凉飕飕的。有人问是不是杨小梅的,说是在宜陵闸那儿发现的。杨四嫂便盯着鞋看,她记得自己给杨小梅做过一双布鞋,却不记得给她买过旅游鞋了。这么一想,杨四嫂就不那么难过了,就如刚才那个老太说的,没找到杨小梅就不能确定她是不是死了,没确定死现在哭她,多不吉利。所以杨四嫂收住了泪水。她把鞋挂在檐口的竹钩上,转身向来的人回忆那天的事——其实也就是在大前天,大前天早上,杨小梅还在她眼前的,她记得一大早杨小梅坐在河坝上读书,她的声音很大,带着变声期的嘶哑,把芦苇丛里的麻雀都吓得一惊一惊的。读完书,杨小梅就去上学了,学校离家近,从河堤上翻过去就是了。所以每天都是杨小梅第一个到校,放学最后一个回来。杨四嫂说她站在门口的平地上——就是这里,她用右脚在地上点了点——在这里,就能看见杨小梅一蹦一跳的样子了,上学时,也是一蹦一跳的,跳着跳着就被河堤挡住了,放学回来,也是一蹦一跳的,脑袋一点一点地从河堤上冒出来。可是这天,杨四嫂只看见杨小梅蹦蹦跳跳地去学校了,却没有看见她蹦蹦跳跳着回来。
第一天杨小梅没有回来,杨四嫂并不担心,她想肯定是去同学家了,这段时间杨小梅和同学有点儿亲密无间,不是把同学带回来,就是住到同学家,有时还将家里的东西偷偷送给别人。杨小梅对杨四嫂说,这叫学雷锋。连续两天杨小梅都没回来,杨四嫂才开始紧张了。对于这件事,小王庄的人是很热心的,再说是本村的孩子丢了,一些男人便自发到邻村以及河坝上搜寻去。之后的几天,他们又带回来一件衣服和另一只鞋,这些都令杨四嫂十分悲痛,但她没有哭,她记住老太的话了,老太是小王庄的人,人称三奶奶,八十多岁了,身体还硬朗着,逢上前后两庄红白之事都要请上她,再加上年轻时就会接生的活儿,所以很受人敬重。杨四嫂是很听三奶奶的话的,她不敢哭,她怕这一哭杨小梅就真的没了。那些带回来的衣服和鞋让她感到熟悉又陌生,好像任何一个从水里打捞上来的东西都和杨小梅有关似的,可是那些衣服的颜色又使人疑惑,她真的记不起杨小梅有过这么崭新的衣服。
第四天的时候,那些在外搜寻的人没有带回任何东西,而是带回一条消息,这个消息在小王庄炸开了锅,惟独杨四嫂不知情,带回消息的人又把杨四嫂的男人杨国柱和儿子杨小军带去了,他们随着队伍从通洋河边抄着近路,和上次发现旅游鞋的地方是一样的,碎石滩上已经围了不少人。人群里有人指着不远处的闸口,说,那个,闸口边上的水泥柱子——王国柱便伸着脖子看,一根四四方方的水泥柱子,一半在水中,一半在水上,与水面相接的地方,几根水草妖娆地摇着。那人说,就是那里,上午,打开闸门的时候,一个尸体冲下去了……杨国柱把脖子收回来,目光落在鞋尖上。这是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木匠,跟木头打了一辈子交道,把自己也变得跟一块木头似的。他有点结巴,说这个……这个……怎么弄呢?带他来的人说,没有办法,从这个闸口出去就捞不到了,入江了。
2
杨小梅是淹死的,小王庄与闸口相连的河只有一条,通扬运河,可是,杨小梅去通扬运河干什么呢?杨小梅的班主任在班级晨会的时候说到了这事,他说,同学们,放学后要立即回家,不要到处玩耍——这时坐在前排的一个女学生怯生生地站起来说,杨小梅是学雷锋做好事,她给我们送雨伞的——
全班都惊叫起来,大概是杨小梅的名字与雷锋联系在一起的缘故。最近他们都愁死了,找不到“好事”可做,而杨小梅找到了,居然还壮烈牺牲了。那个怯生生的女孩又被老师叫起来,要她仔细说一说杨小梅做好事的经过。女孩叫马红花,邻庄的,声音和身子一样细细的,她说,那天放学的时候,天看起来要下雨,杨小梅让他们等一等,她回去拿伞。然后杨小梅就一蹦一跳地回去了,杨小梅一走,他们也走了,因为不想“等一等”——中午的时间实在太短了,再说,天并没有下雨。那个叫马红花的女孩说,快到家的时候,听见杨小梅在通扬河对岸叫他们,杨小梅是抄近路来了,但没人搭理,怎么说呢,因为要到家了,还要雨伞做什么呢,或者,他们就不想给杨小梅做好事的机会呢。
教室里有几个女生凄凄哭起来,好像是听到这辈子最感人的故事。杨小梅的死讯到达杨四嫂那里的时候,就是和这个做好事的荣誉一起来的,传达死讯的不是那些在闸口发现尸体的人,而是公社的干部——那时已经不叫公社了,但小王庄的人仍习惯这么叫。来的人除了乡长、村长、校长,还有那个叫做马红花的女孩,他们带来一些水果和一面鲜艳的锦旗。杨四嫂正在喂猪,整个人都要趴到猪圈里似的。他们把锦旗向她递来,说杨小梅就是我们小王庄的骄傲啊——杨四嫂愣了很久,才从几个人七嘴八舌的叙述里明白了怎么回事。明白怎么回事的杨四嫂突然想大哭一下,她把搅食棍放在猪圈旁,直起身子,眼睛望着杨小梅曾经蹦蹦跳跳的河堤,瘫坐下来——有人立即从身后扶住她,用衣角擦着她的眼睛。
乡长说,杨小梅同志的死是伟大的,我们要号召全乡人民向杨小梅同志学习。杨四嫂听不进去,她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河坝,那个扶她起来的人一直站在旁边,好像随时准备用衣角堵住她的眼泪似的。杨小军从屋子里搬出几张凳子,乡长和村长们都坐了下来,坐下来后便指着这个男孩问,这是杨小梅的哥哥吧——校长接过话,说,是的,是杨小梅的哥哥杨小军。校长又说,杨小梅和杨小军都是品学兼优的学生。站在一旁的杨小军咬了咬嘴唇,这个时候,他有种说不出的激动。他跑进屋里,倒了几杯水,拿出一条毛巾给杨四嫂,当杨四嫂的嘴撇起来的时候,杨小军就会及时捅一捅她,他贴着杨四嫂的耳朵悄悄说话,牙齿由于紧张发出咯咯声响,他说,杨小梅是英雄,我们应该骄傲——
杨四嫂是听杨小军话的,所以她没有哭出来,只让眼泪像细线似的一点点从眼角渗着,她咬着牙齿,牙床也微微发抖。后来,乡长村长都走了,从河堤上往下走时,乡长突然转过身对杨国柱说,杨小梅是我们乡的骄傲,乡里要为杨小梅办丧事——
3
吹鼓手到来的时候,杨四嫂还没起床,天刚麻麻亮,睡在柴草堆里的黄狗警觉地钻出来,叫了一阵,便在来人身边谨慎地转着圈,门口还有其他人,村长带来帮忙的,他们要用毛竹和篷布搭一个凉棚,杨四嫂打开门的时候,凉棚已经初具模样了。杨国柱和杨小军也起来了,给搭凉棚的人打着下手。老黄狗在脚边转来转去,杨小军一会儿就用脚踹一下,嘴里“呿”的一声——他嫌它碍事。凉棚一头搭了个小舞台,接上电灯和喇叭。灯一亮,整个凉棚通体明亮,像是一个躺在地上的大灯笼,胖乎乎的。杨四嫂怔怔地看着,想起杨小梅淹死的时候是不是就是这样,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她用手背悄悄擦了擦眼角,不敢发出一丝声音。昨晚躺在床上,想到杨小梅真的就走了,心里悲痛万分,她试想了很多种杨小梅死的情况,不管是哪一种,她肯定都在水里挣扎很久。想到这里,杨四嫂嘤嘤哭起来,她把枕头蒙在脸上,压抑的声音还是把杨国柱惊醒了,杨国柱抬起脑袋,往黑暗里推推,说别哭了,别哭了——想了想,也不知道怎么劝,翻了个身,说,小梅是做好事的——
小王庄上还没有给小孩做过丧事的,再说,杨小梅的尸体已经顺河而下了。他们在村委会办公室商量了一个晚上,当杨四嫂看到灵床上躺着的人时,还是愣了一下——一个穿着杨小梅衣服的稻草人。屋外很喧嚣,唱戏的,吹奏的,还有远近村庄来看戏的人;屋内却是静悄悄的,“杨小梅”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杨四嫂搬一张凳子坐下来,她摸了摸“杨小梅”的手和腿,眼泪便啪嗒往下掉了,这些衣服不知道是谁穿上去的,她突然想到,好像自己从没有给杨小梅穿过衣服,甚至连抱一下都没有过。她记得杨小梅生下来就是这样躺在床上的,不哭不闹地睡觉。杨四嫂没有奶,就用米糊喂她,有时在她奶奶干瘪的奶头上吮几口,奶奶死了杨小梅也能自己走路了。杨四嫂真的记不起她曾经抱过她,她捂着脸哭起来,越哭越厉害,哭得整个身子都伏在稻草人上。她感到无比的难过,这种难过似乎比死更痛不欲生,她突然抓住一个从旁边经过的人,抓住他的胳膊,她说,我都没有抱过她,我都没有抱一抱她——这人是吹唢呐的,进屋喝水的,他拍了拍杨四嫂的肩说,你家杨小梅是英雄呢,是乡里给办丧事的呢。他把唢呐举起来,说,我给她多吹几下——
丧事办完那天,人和凉棚都没了,杨国柱和杨小军把借来的桌椅一件件地还给左邻右舍,平地上只留下毛竹的洞,还有一些垃圾——瓜子壳和萝卜皮。门前空空荡荡的了,杨四嫂站在门前的平地上,心里被压得沉沉的,几天前她还站在这里朝河堤上看杨小梅上学去,几天后这个人就没了。
“杨小梅没了”之后,杨四嫂常常看着河坝发呆,她不说杨小梅死了,只说没了,好像杨小梅没有死,而是跑到同学家或者打猪草去了。不过,对于后者,杨四嫂起初是有些恍惚的,每天天黑前,猪圈旁边都多了一篮猪草,草是新鲜的,带着没干透的泥巴。她把篮子提起来,朝四周看看,静悄悄地,没有人影,于是顺着小道往河坝上走,一直寻到芦苇丛里,杨四嫂喊杨小梅,一声,又一声,没人应,只有几只麻雀扑棱棱地从芦苇丛里飞出来。第二天,杨四嫂从地里回来时,猪草又放在猪圈旁了;第三天,还是这样;第四天,杨四嫂不去地里干活了,而是躲在草堆后面偷看,太阳一点点矮下去的空当里,她竟然无比地紧张,好像立即要看见杨小梅似的,她甚至告诉自己杨小梅可能没有死,那个在闸口发现的尸体怎么一定就是杨小梅呢。有人从远处走来,那种脚步是轻盈而欢快的,像那么多次杨小梅一蹦一跳从河坝上消失一样,脚步越来越近,终于看见了,杨四嫂从草堆后面窜出来,是两个抬着篮子的小女孩——杨小梅的同学马红花和杨春兰,两个女孩吓了一跳,站定了,齐刷刷地向杨四嫂行了个少先队礼。
两个女孩走后,杨四嫂有些难过,甚至有些恨自己——为什么要偷看呢,要是不偷看,猪草就好比是杨小梅打回来的。当女孩们送来猪草的时候,她不敢走过去,那些一样扎着辫子的小脑袋在她面前晃来晃去,把杨小梅的样子都晃模糊了。她回到家里,把抽屉和柜子都倒出来,发现竟没有一张杨小梅的照片——他们居然没有带她拍过一次照片。她用手捂着脸,慢慢蹲下去,一缕哭腔在胸腔里冒了一下,又冒了一下,然后便汹涌起来。
4
这个夏天,杨四嫂一寸一寸地瘦了下去,常常在吃饭的时候,她把碗筷放下,对杨国柱说,你晓得啊我都没有抱过小梅——听的人停下筷子,杨四嫂继续说着,她说我怎么就没有抱一抱她呢……杨国柱便开始劝,劝的话翻来覆去就是那些,最后杨国柱说,我们还有小军呢。杨四嫂这时抬起头,目光落在对面的杨小军身上,然后,幽幽说道,我抱过小军,我没有抱过小梅呢——杨四嫂说有一次,杨小梅和她去田里,经过一个水渠,她腿一抬跨过去了,杨小梅过不去,在对面喊,要她抱一抱,她对杨小梅说你从前面绕一绕吧,然后杨小梅就从前面绕了。杨四嫂说着便哭起来,她说我都没抱她,我手上拿着锄头,我怎么就没有把锄头放在地上抱抱她呢——杨国柱和杨小军也放下碗筷,低着脑袋一声不吭。
傍晚的时候,杨四嫂沿着河堤走到杨小梅的学校门口,那里每天都会聚集很多人——农闲的,赶集回来的——大家在谈论天气,庄稼,甚至是邻村的稀奇事,但是没有人谈一谈杨小梅——好像都过去了,小王庄的人多么热爱谈论新鲜的事啊。杨四嫂站在人群里,耳朵捕捉着和杨小梅相关的信息,只要和这三个字相近发音的字出现时,杨四嫂都会振作一下。或者,有人会说到河坝,说到宜陵闸,说到杨小梅送伞的那个村庄……总之,这些都能使杨四嫂一阵激动和紧张。人群里又有人说,昨天一个卖鸡的,骑着自行车,后座上绑着鸡笼,在宜陵闸那里翻了下去……杨四嫂抿了抿嘴,想把话题接过来,嘴张开了又合上,眼睛有些潮湿,她想到宜陵闸,想到杨小梅被河水涨开的身体,想到那个身体她好像从来没有抱过——杨四嫂哭了起来,有人上前劝她,说别哭了,杨小梅是做好事的呢。杨四嫂还是哭着,说,我家杨小梅就是在那个闸口淌走的……人群里安静下来,有人打断说,杨小梅走了还有杨小军呢,女孩都是讨债鬼,你也不要太难过——杨四嫂似乎没听到,仍然兀自说着,她说,我从来没有抱过她……小梅生下来就乖得很,躺在小床上一动也不动,尿了也没人管她,饿了杨小军就用米糊喂喂她……我那时干什么去了呢……我那时怎么那么忙呢……我和杨国柱天天在地里干活,我都没有抱过她,是的,我都没有抱过她……有一次,我从地里回来,她就坐在门槛上玩,看见我就往我怀里拱,她要我抱一抱……可是我没有抱……我手上都是泥巴,我怕把衣服弄脏了……我都没有抱一抱她……
太阳落下去了,房屋变得影影绰绰的,人陆续离去了,只有杨四嫂突兀地站在那里。有人喊她,说天黑了回去吧,她这才缓缓往回走,过了小桥,站在河堤上。几个月前还站在这里看杨小梅上学去,然后又看她蹦蹦跳跳地回来。她想要是那时能蹲下来抱一抱她多好,杨小梅瘦瘦小小的,细腿,细胳膊,她要把她搂在怀里,把细细的身子搂在怀里,是的,就是紧紧搂着的那样。杨四嫂抬起双臂,突然觉得空空荡荡的,她看着远处,黑暗一点点铺散开来,河岸上的芦苇也安静了,没了白天的神气,紧接着,什么也看不见了。
5
秋天到来的时候,有人说杨四嫂疯了。小王庄的人看见她去了闸口,又沿着闸口向下游走去,穿过河岸上的芦苇,一点点地向前走。过几天,又看见她从对岸走回来,看见的人说她去过江边了,没有杨小梅,是的,怎么能找到呢——人们便有些同情,他们说杨四嫂经常站在芦苇丛里看着河面,人也像一株芦苇似的。
她还去过后庄,那个送伞的地方,路上总能遇见一些人,杨四嫂便停下来,拉住对方,说,杨小梅就是到这里来送伞的——路人点点头,说都知道呢。杨四嫂说你不知道,我没有抱过杨小梅,我一次都没有抱过……听的人推着车走了。
后来她又去过乡里,去过广播站,没人知道是去干什么的,她一路慢慢走过去,看见人了,便停下来说几句,说的话无非是她很难过,都没有来得及抱一抱杨小梅——有人停下来劝一劝,说想开点,幸亏死的是女孩——劝的人话还没说完,杨四嫂便大哭起来,她的身子一耸一耸的,头发都乱了,然后不停重复那句话:我都没有抱一抱她……路上的人都走了,她才继续向前,一些在外地上学的孩子回来时也会避开她,说她就像鲁迅笔下的祥林嫂。第一个说这话的人得意地笑了,仿佛为自己的发现而沾沾自喜。杨四嫂去了乡里,往办公室一间间地看过去,她并不找谁,又好像要找谁,脑袋贴在窗户上,问她找谁呢,她就缩回去。过一会儿又把头伸进来,目光落在写着字的墙上。
从乡里回来,天快要黑了。路并不宽,间或有一辆车经过,路的两侧是稻田,快要熟了,风吹过丝毫不动,杨四嫂坐下来,看着一望无边的稻田,想起杨小梅和她一起干活的事,是的,她那么小就干活了,打猪草,割稻,插秧,能干得很。割稻的时候她割得慢,跟在杨四嫂身后,她对杨四嫂说,腰疼呢。杨四嫂就说小孩哪来的腰——她突然想起来了,好像过去的很多事情都想起来了,想起事情来的杨四嫂更伤心了,她发现这十一年来,杨小梅好像没在身边生活一样,因为,她都没有抱过她。她把头埋在臂弯里,哭得很伤心,有人从旁边经过,也不劝她了。风不停地吹着,天色都吹暗了。很久之后,她抬起头,突然——杨四嫂站了起来——她看见杨小梅了,是的,就是杨小梅,正站在远处的稻田里——
秋天的时候小王庄发生了一件事,那时稻子快要收割了,我们这些在外地读书的孩子也回来了,准备开始一场抢收。不知道是谁第一个看见的,在小王庄后面的稻田里,站了无数个稻草人——小王庄的人仿佛第一次发现了稻田的一望无际,第一次发现了稻田与天际的相连,杨四嫂站在田埂上,仍然很瘦,像另一个稻草人。阳光很好,金子一样地洒下来,风吹过,稻田沉默不语,只有稻田上的稻草人微微摆动,它们的衣服被风鼓起,掀动着,所有的稻草人都张开双臂,像是在奔跑,向着杨四嫂的方向。
是的,我们都看见了,那个早晨,满眼都是金色,无数个杨小梅向着杨四嫂的怀抱奔来。
责任编辑:刘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