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善才/文
桐城文化精神的源头
●陶善才/文
安徽省桐城市不仅有一条著名的“六尺巷”,还有一条常引游人久久伫立的巷子——讲学园巷。所谓“讲学园”,只有一些歪斜的老屋、古老的砖墙,以及挂在路墙上的那块指示牌,才提醒人们这里曾是明朝万历年间的邑中讲学圣地,是当时皖江流域乃至东南学者云集之所,并让桐城这座小城后来得以从江淮之间脱颖而出、扬名天下。因此在一定程度上,“讲学园巷”可谓桐城这座小城的文化精神的一个重要源头。
一个秋日的午后,我站在讲学园巷里出神。头顶的天空瓦蓝纯净,那悠悠的白云仿佛从16世纪末飘荡而来,让我忽然间就幻化为一位身着青色长布袍的明朝士子。应该是万历二十一年(1593),也是这样一个秋日,行鸟窥人,山云送奇,南直隶安庆府桐城县城,这个坐落在龙眠山脚下的山城,忽然变得比往常更加热闹起来,绕城东向的桐溪之水也似乎流得格外欢畅。原来,从陪都金陵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一时间,县内外官绅和读书求学者,纷纷赶来,聚集于龙眠河西岸、子来桥(今紫来桥)附近的柳坛。
这位尊贵的客人就是才华过人、盛名早誉的焦竑(1540—1620)。焦竑,字弱侯,号澹园。今天,人们不一定清楚焦竑其人,但提及被誉为 “中国历史上最卓越的科学思想家之一”的徐光启,人们一定不会陌生。焦竑就是这位大名鼎鼎的明季科学家的座师。如果没有焦竑的如炬慧眼,有真才实学的徐光启极有可能难以出人头地,甚至湮没无闻。而焦竑其实也是博极群书,自经史至稗官,无不淹贯;善为古文,典正训雅,卓然名家,又是明朝开国以来金陵的第一位状元,在当时就“名噪南北”。这样一位大学者、大才子忽然莅临桐城,自然在当地引起轰动。他不辞辛苦、逆江而上,来到小小桐城县究有何为?县内外士子何以因他而不惜车马劳顿,竞相奔徙而来,兴高采烈地汇集于山城?
这又不能不提及桐城当地的一位布衣学者——方学渐(1540—1615)。方学渐,字达卿,号本庵,殁后门人私谥明善先生。说起来,方学渐与焦竑不仅同龄,都出生于嘉靖十九年 (1540),而且师出同门,都是心学大师、明代著名理学家耿定向的弟子。焦竑与方学渐,一位是状元,一位是布衣;一位是当朝重臣 (翰林院编修,皇长子的讲习官),一位是边耕边读的民间学者,他们是怎样相识相知的?而且都是同一位名师的高徒?
他们的老师耿定向(1524—1596),字在伦,别号楚侗,人称天台先生,是黄安县(今湖北省红安县)人,嘉靖三十五年(1556)进士,著有《冰玉堂语录》《硕辅宝鉴要览》《耿子庸言》《先进遗风》《耿天台文集》等。去世后,朝廷追赠太子少保,谥号“恭简”。他于嘉靖四十一年(1562)担任南直隶督学御史,倡道东南,海内士人云附景从。他在任期做了一件大事:于环境清幽的清凉山东麓建造了 “崇正书院”(取义于南宋丞相文天祥名句“天地有正气”,并有推崇正传儒学之意),下令南直隶所属十四府选拔优秀学生来书院学习,由他亲自主讲。崇正书院一时间成为江南(大致相当于今江苏、安徽、上海两省一市)儒学的中心书院。
江南历来是人文荟萃之地,桐城生员方学渐就是在出类拔萃者中被好中选优、千里挑一而有幸成为参学者。是谁慧眼识珠,在全县众多学生中推荐了方学渐等少数优秀学生呢?是时任桐城教谕的湖北汉阳人张甑山。甑山是他的别号,其名为张绪,字无意,年龄虽比耿定向大4岁,两人却一直以学相友。
明朝到了这一时期,在经历了“阳明心学”大放异彩之后,士人的思想虽然更加宏博开放,但也更多地陷入空谈虚无之中。崛起于这一时期的 “泰州学派”,在发扬王阳明“致良知”心学思想的基础上,反对束缚人性,影响甚至超过了王阳明后学的各个支流,从者云集,引领了明朝后期的思想解放潮流。张甑山与耿定向都致力于良知宗旨,同出自当时有名的“泰州学派”。
张甑山来桐城督学之前,当地讲学之风早已蔚起。一些致仕官员退隐乡里,纷纷聚徒讲学。如历官督抚、又久任两京户、刑、兵三部宫保尚书的钱如京,致仕归隐县城北门桐溪之畔,与弟弟如畿、如景,子辈元善、元鼎等讲学龙眠。而首开桐城结社讲学之风的是何唐,其家世居桐城县北洪涛山,因慕曾子“吾日三省吾身”,于是以“省”名斋,学者称为“省斋先生”。正德十六年(1521)中进士,始任大理寺观政,后授南兵部主事,擢升为郎中。因不满朝廷腐败,辞官归里后居龙眠旗岭(即今岐岭),守贫讲学。张甑山、耿定向都曾向何唐问学。
在这种风气熏染之下,居江南之上游,枕淮淝、接楚豫,有“七省通衢、江淮巨邑”之称的桐城,学风愈加浓厚,尤其是县治所在地的山城,作为一邑诸多巨族望姓的聚居地和皖江士子求学的总平台,更加书香弥漫、弦歌琅琅。对此,康熙十二年(1673)所修的《桐城县志》载:县治“环山带水,生其间者多诗书文物之气。井里烟火相望,所志惟书香,所业多文艺。虽农工商贾,趋向不同。然贵士尊贤,有同好焉。故文风甲江北”。这就不难理解当地为什么会出现方学渐这样有名的布衣学者了。
何唐的学生中,又有才华横溢、颇有文名的赵釴、赵锐两兄弟,他们出自以文学传家的桐陂赵氏望族(赵釴曾有诗句“我家世据桐陂水,水源远出龙眠里”)。哥哥赵釴文名与陆树声、余文献、朱日藩等并称“嘉靖四杰”,官至右都御史兼任贵州巡抚,他以致良知为宗,适用为辅,曾创“阳明书院”于滁州。弟弟赵锐曾历任建宁县令、钧州知州,日手一卷,欣然通览,学者尊称恒庵先生,他不仅是方学渐的老师,也是方学渐的岳父。
方学渐的同学焦竑是金陵崇正书院里一个不折不扣的 “学霸”,老师耿定向也特别器重焦竑的才华,推选他担任学长。万历十七年(1589),焦竑高中进士,旋又被廷试拔为状元,得授翰林院编修之职,后领衔撰修“国史”,并担任皇长子的讲习官。他与方学渐颇是惺惺相惜、同气相求。
而年轻时的方学渐有些迥然不群,性格耿直,言论爽直。据邑人叶灿所著 《方明善先生行状》说,学渐“生而沉毅颖敏,善读书,甫十一岁为文语特惊人”。他早年虽有志于科举,但他轻狂不入流俗,又好评时弊,以致于试官忌讳,“凡七试南闱,不售,泊然也”,于是终身不仕,后以子方大镇贵,封“侍御史”,赠“大理寺卿”。他自幼就喜为诗习文,13岁时父亲去世,家贫仍不辍读书,一生都沉潜于“致良知”之学。
何唐曾赞赵锐为 “圣门之狷者”,意思是说他坚持洁身自好,不肯与时弊腐俗同流合污。方学渐或许也深受其岳父的影响,始终澹然处世、笃志力学、清身洁己。他虽然也以阳明心学的传人自居,以儒独尊,但他力求跳出当时程朱理学的窠臼,同时又反对王学末流的虚无空泛,宣讲“究良知而归实”,首开明末崇尚务实的学术风气。
方学渐出自桐城著名的 “桂林方氏”望族,其先祖于宋末元初自徽州经池口迁居桐城县城以来,子孙开枝散叶、人才兴旺,历出高官名宦,代出闻人学者。清初学人潘江曾有诗赞曰 “龙眠巨室推桂林,文章节义世所钦”。方学渐“凡七试南闱不售”后,干脆跳出“场屋”之困,一心致力于讲学授徒,被一邑诸生誉为 “布衣祭酒”(意即平民学者领袖)。
万历二十一年 (1593)的秋日,焦竑由金陵溯江而上到访山城桐城,与其说是应同门学友方学渐之邀来考察交流,不如说是被桐城云蒸霞蔚的学术气象所强烈吸引。
讲学园巷
尤其是屈居桐城一隅的方学渐,提倡“身心性命之学”,释解“心体至善”“性定是善”;批驳释、老两家的虚空思想,认为“释氏见心之空,不见空之所有”“老氏见心之虚,不见虚之所含”,其宗旨与儒家有天壤之别,于国家及人事毫无用处,所谓“存天理、灭人欲”更是背离了天理人伦;他强调统摄心的是 “非空然无一物”的“万象之主”,公然主张“崇实”,其影响已经“声震东南”。
方学渐力求恢复“阳明心学”正统,反对王学末流陷入空谈,治学坚持“心体为本”,“崇实”为旨,倡导“性至善”,立志要“救天下之虚无”。与此同时,倡学东南的江浙王派传人顾宪成、高攀龙、刘宗周、黄道舟等人,慨然以天下为己任,关心明帝国的财政和军事,企图拯救这个已经腐烂的皇朝。他们对王学末流不切实际的空谈心性也相当反感,企图进行拨乱反正。方学渐与江浙学者遥相呼应,引为同志,高攀龙则将方学渐与顾宪成并称。
考虑到“乐群无所”,方学渐效法其业师耿定向,在桐城城北的祖宅附近新建“至善堂”,以倡讲“性善之学”。不久又在至善堂边、龙眠河畔,建造专门用来结社讲学的“桐川会馆”,设其师何唐、张甑山牌位,邑内外学者云集。而差不多在同时,顾宪成也在其家乡无锡修葺北宋时期知名学者杨时的讲学旧址“东林书院”,与同里高攀龙等人讲学其中,一时四方之士闻风而至。方学渐称誉:东南诸君子连袂而起,复兴东林,以兴文明之运;高攀龙、顾宪成等人则推崇:方学渐是东南学者的旗帜。顾宪成甚至私淑为方学渐弟子,在其《千里同声卷》一文中公然声称:“余宪成私淑本庵方先生有年矣。”来桐城向方学渐求学的陈嘉猷,有感于两地讲学盛况,写文称颂“东林、桐社,若岱宗、华岳,相望于千里之外”。
“桐川会馆”前院有一方“泮池”,学者会讲从学均须登越泮桥才能入馆。馆之中堂名为 “崇实堂”,该堂计三楹,堂之前,荣奉孔夫子像于中。此外还有先正堂、尽心斋,有左右室,有更衣所,有养正所,凡是祭祀往哲以及从学者起居的备具都很齐全。会馆周围所栽之树皆为桐柏树,群花翠筱,丛杂错出。另在馆边的河滩上植柳数百株,筑高坛名曰“柳坛”。同时还制定了《会约》,规定每年一大会,每月两小会,由方学渐作为主讲定期会讲。小会聚于会馆,大会则集于柳坛。明末邑人叶灿记载:方学渐“构桐川会馆,日与同志披剥性善良知之旨。四方长者悦其风,竞为社会,会必推牛耳先生”。
方学渐长子方大镇在 《续置会馆颠末纪》一文中,曾详述“桐川会馆”的位置:“西界祠后天井中心,东界河,南界旧馆,北界祝氏,风火及墙之址各不紊,是以续纪以垂后来。”西界祠,即西边与方氏宗祠家庙为界;东界河,即东边临龙眠河;南界旧馆,即方大镇续置的新馆与旧馆相邻;北界祝氏,即与祝氏为邻。方学渐作为平民校长和学者领袖 (布衣祭酒),主讲会馆坛席,从此县人有了专供讲习、研讨学问的地方,一时从学者众多,自此邑中集会讲学之风也随之盛行。《桐城耆旧传》说方学渐以布衣主讲坛席20余年,门下士数百人,每次坛会开讲,可谓是“生徒云集,坐不能容”。
方学渐自己也曾作诗 《龙眠精舍》,以描述“桐川会馆”氤氲的学术景像:“高林散紫烟,列岫敞青天。水下丹崖曲,花开石涧边。坐茵分野鹿,鸣瑟应山鹃。谁信云深处,蛟龙长隐眠。”汇集明清近500年间桐城诗人之作、堪称桐城诗歌经典宝库的《桐旧集》,称赞方学渐之诗有“盛唐气象”,该集子中收学渐之诗,大多为抒写桐城各地风景名胜。这首 《龙眠精舍》气度宏阔,寄情入景,仿佛一幅静美的图画,将人心的骚乱、现实社会的浮躁一扫在外。跟随他专心治学的桐城才俊们,不就是那隐眠于云深之处的蛟龙吗?他们静坐于茵茵草地,聆听老师悦耳的鸣瑟之音,不时心领神会地微笑。
焦竑于“桐川会馆”拜见了方学渐。他看见“馆负城临流,据一方之胜”,名流荟萃,从者如云,非常高兴,盛赞方学渐“辈望尊而学术美”。这位名噪南北的文章大家,还高兴地答应了方学渐的请求,欣然作《桐川会馆记》碑记。
自春秋孔子首开私人讲学之风,到汉代“精舍”“讲堂”,再到唐代书院、五代学馆,以至宋代书院,发展为严密的教育模式。桐城结社讲学之风,发微于北宋,渐盛于明中叶。而方学渐筑桐川会馆,首开桐城设馆讲学之先风,启桐城文化之蒙,桐城由是人才辈出,桐川会馆功不可没矣。正如焦竑在碑记中所说,因桐川会馆的榜样力量,周边的私塾书院“兴起者益彬彬矣”。当时,邑中西至斗岗坂,东南至孔川、枞川,北至金山,以及旁郡的贵池、齐山、祁门、舒城、庐江等地,效方学渐集会致学的人,都以桐城县城的桐川会馆为主盟。
一声清脆的鸟鸣,将我从16世纪末的时空中拉回来。我由“讲学园巷”前往龙眠河。这是一条汇集龙眠山千峰万壑中飞瀑流泉的河流,也是一条至今仍流淌着北宋第一画家李公麟山水笔墨的河流。当这条河流经由城北时,留下了一处浅滩,河中磊磊圆石清晰可见。方学渐曾有诗曰:“曲曲龙眠河,磊磊河中石。步石渡河流,雨后河边立。”每次在龙眠河畔想起这首诗,我的脑海中总要出现一幅图像:初秋的雨后,阳光还是那么明亮。桐川布衣学者领袖方学渐,久久地站在龙眠河边,看着那一汪河水自龙眠山上奔腾而来,冲刷着河中磊磊圆石,他在思考些什么呢?夹岸的垂柳随风轻曳,柳林深处柳坛下,县内外学者及众弟子大约都已经聚齐了。他要踏石渡河而过,去自己创办的桐川会馆——新的一期会讲即将开始了。
今天,我们论及桐城文化,必然无法绕开布衣学者方学渐——这位桐城方氏学术思想的奠基人物。清初大学士张英称赞:“自明善先生以布衣振风教,食其泽者代有传人……流风余韵至今不替,则必推明善先生之诒谷焉。”清代著名学者朱彝尊也指出,桐城方氏“门才之盛,甲于皖口,明善先生实浚其源。东南学者,推为帜志焉”。可以说,方学渐就是桐城文化的蹈火者,而其子方大镇、其孙方孔炤相继接续薪火,曾孙方以智则集千古之智、会通中外,成为桐城文化的一座高峰。方学渐所在的“桐城桂林方氏”,也因历出闻人,学者阵容强大,被誉为“中国文化世家的绝唱”。
当我面对“讲学园巷”的桐川会馆遗址,面对奔腾不息的龙眠河水,在回溯桐城文化精神的源头时,不由得心生无限感慨:从万历二十一年 (1593)焦竑到访桐城,距今已经423年矣。焦竑不仅发现了伟大的科学家徐光启,更发现和鼓舞了明清一代乃至迄今仍影响巨大的桐城方氏学派。由于方学渐本人、子孙及其追随者的不懈耕耘,不断培土浇水、修枝剪叶,不断兼收并蓄、汇通古今中外,桐城这个原先寂寂无闻的皖中小城脱颖而出,形成了日趋发达的文化生态系统,勃发出桐城学派、文派、诗派、画派、戏派等五彩缤纷的文化奇葩和精英人物,甚至引领了有清一代200余年文坛,迄今仍然余响不绝。
2013年桐城曾于龙眠河淤泥中发掘出已经隐没200余年的“子来桥碑记”巨碑,引起不小的轰动。这让我进一步遐想:作为实体的“桐川会馆记”碑记,有无可能也会重见天日呢?甚至作为桐城文化一个重要源头的 “桐川会馆”,也有可能因此而修复,并成为这个城市乃至皖省的一个标志性符号,成为寻找区域文化魅力的又一个新起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