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夏革论述看《愚公移山》存在的意义

2016-07-25 17:54程泽华
关键词:王屋愚公移山智叟

程泽华

《愚公移山》出自《列子·汤问》,其前面是殷汤与夏革的对话,内容是畅谈时空的无极无尽。殷汤与夏革讨论了这样一些问题:“古初有物乎?”“然则上下八方有极尽乎?”……在回答这些问题的过程中,夏革才讲述了《愚公移山》的故事。

《愚公移山》的故事在《列子·汤问》是一种怎样的文学存在?它到底是用来论述什么问题的?

钱梦龙老师的《愚公移山》教学设计,用了许多巧妙的问题引领学生阅读文本,较好地完成了文言文阅读教学任务。学生在问题回答的过程中积累了古汉语的知识,初步领略了文本的意蕴。钱老师在第一课时中有这样一个“教学要点”:解题,了解“寓言”的体裁特点。在他的教学过程中,的确也有这样一个教学环节——

提问:什么是“寓言”?(学生查词典,先说明“寓”字的含义,然后根据词典中“寓言”的条目说明这是一种什么体裁。)

教师小结,同时布置自读:大家查了词典,知道了寓言是一种文学体裁,它的特点是寓一定的道理于简短的故事之中。好的寓言,往往给人以有益的启示和深刻的教育。《愚公移山》就是一则长期在人民中流传的好寓言。老愚公的故事是大家早就熟悉的,这是我们学习本文的一个有利条件。这一堂课,请同学们借助于词典和课本的注解,逐字逐句读懂课文,然后想一想:这个故事寄寓着什么深刻的道理?我们应该从中受到什么教育?自读中有什么疑问,请大家在书上打个问号,准备下一节课提出。

在教学设计中,钱老师让学生查词典,看看“寓”是什么意思,取向非常好。其实,“寓”字的含义即“寄托”。他让学生根据词典中的“寓言”条目来尝试说明“寓言是一种什么体裁”。

教学时,钱老师强调“好的寓言,往往给人以有益的启示和深刻的教育”。 在第三课时的“教学要点”中,钱老师更是试图通过人物分析,让学生看到“愚公实不愚,智叟未必智”,从而揭示“这则寓言的深刻教育意义”。

其实,从整个教学流程看,钱老师并没有用寓言的方式教学寓言,也没有让学生弄清为什么“这是一则寓言”。相反,他的“愚公实不愚,智叟未必智”的结论,显得非常牵强。笔者相信,在很多教师的课上,“愚公实不愚,智叟未必智”的结论,也不能让学生信服!

从钱老师的“寓言定义”教学环节来看,他的寓言定义似乎显得非常“大众化”。在“教师小结”中,他将寓言定义为“文学体裁”,其内涵是“寓一定的道理于简短的故事之中”。这样定义完美、准确吗?我们可以来这样反问:“寓一定的道理于简短的故事之中”便是寓言吗?请看,下列材料是一则寓言吗——

2012年6月18日,G20峰会在墨西哥洛斯卡沃斯开幕。在领导人合影中,主办方用国旗来标示各国领导人的位置。合影完毕,领导人散去,脚下国旗被踩来踩去。唯独中国国家主席胡锦涛弯腰把中国国旗贴纸捡起,细心地收了起来。主席细心拾起中国国旗这一细节引发了中外网民的赞叹。

显然,“主席细心拾起中国国旗”这则故事比较短小,也有一定的道理寄托在其中。但我们只能说这是一则现代小故事,而不能称之为寓言。在中国古代,作为一种文学体裁的寓言作品,论述者每每用假托的故事或拟人手法来“临时”说明某个道理或教训,其故事情节具有极大的虚构性;其主人公具有极多的选择性,主人公可以是人,可以是动植物,可以是自然山川等。而“主席细心拾起中国国旗”这则故事虽然寄托了道理,但毕竟是真人真事,也不是用来论证的。因此,阅读寓言首先要放在古代寓言的存在语境中,尊重寓言生成的特性。

我国古代的寓言多保留在先秦诸子百家的著作中。作为论述的一部分,古代先贤们经常采用寓言来阐明自己的主张或者道理,如《攘鸡》《守株待兔》《画蛇添足》《揠苗助长》《刻舟求剑》《自相矛盾》《郑人买履》等。从不同语境中存在的这些寓言,我们可以发现,寓言具有故事性、虚构假设性、教育教训性,蕴藏着讲述者的取向。

如果把《愚公移山》放在《列子·汤问》中看,讲述者的假设取向非常鲜明。殷汤问夏革这样几个问题:“太古之初有物存在吗?”“事物的产生就没有先后之分了吗?”“天地八方有极限和穷尽吗?”“四海的外面有什么呢?”“你用什么来证明呢?”“事物有大小吗?有长短吗?有同异吗?”对于最后的一连三个问题文献中作了详细的回答,最后一段即《愚公移山》出现之前的部分是这样写的:

吴、楚之国有大木焉,其名为櫾(柚)。碧树而冬生,实丹而味酸。食其皮汁,已愤厥之疾。齐州珍之,渡淮而北而化为枳焉。鹆不逾济,貉逾汶则死矣,地气然也。虽然,形气异也,性钧已,无相易已。生皆全已,分皆足已。吾何以识其巨细?何以识其修短?何以识其同异哉?

这最后一段强调的是什么呢?夏革认为,对于汤的最后一个问题虽然作出一些浅显的大小之分、长短之差、同异之别的解说,但道家主张“万物同一”,因而夏革感叹:“吾何以识其巨细?何以识其修短?何以识其同异哉?”即“我凭什么来辨别它们之间的大小之分呢?辨别它们之间的长短呢?辨别它们之间的同异呢?” 夏革认为,事物之间其实没有什么大小之分、长短之差、同异之别。

在最后一段,夏革打了三个比方:柚渡过淮河来到北方种植,就变成了不可食用的枳;鹆不飞过济水;貉渡过汶水就死。原因是“地气然也”——地方水土使之这样。其实,夏革在强调,“虽然,形气异也”—— 虽然事物的形体气质都不相同,但“性钧已,无相易已”——各自的性情对于各自生长的环境都是相适宜的,不能相互置换。因为“生皆全已,分皆足已”,即各自的生理都已完备,天分都已充足,一旦相互置换,改变生存环境,只能是“鹆不逾济,貉逾汶则死”。

这最后一段的出现,值得我们关注。因为其后面即是夏革讲述“愚公移山”的故事了。也就是说,夏革用愚公移山的假设,是与其前面的这一段论证相关的。——夏革假设出愚公移山的故事,仍然是在论述或者阐述自己的观点的。现代课堂上,很多教师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们每每让学生争论:如何解决“出入之迂也”?有的学生认为,最好的方式是“山不过来,我过去”——搬家!但夏革的三个设喻前提早已提出,搬家的结果只能是“鹆不逾济,貉逾汶则死”。所以,愚公只能“聚室而谋”“毕力平险”之事,并且一家人“杂然相许”,并且“邻人京城氏之孀妻有遗男,始龀,跳往助之”。也就是说,愚公一家人是懂得自然之道的,是深信“虽然,形气异也,性钧已,无相易已”的。

课文中愚公移山,夏革说是“寒暑易节,始一反焉”。愚公妻子忧虑:“以君之力,曾不能损魁父之丘,如太形、王屋何?且焉置?” 河曲智叟也笑而止之:“甚矣汝之不惠!以残年余力,曾不能毁山之一毛,其如土石何?”事实上,如果我们用生活眼光来看,这的确是不现实的,这的确是一群神经病;但要知道,这是寓言,这是夏革在论述问题时假设出来的故事。——我们不能将寓言假设与现实生活等同。

只有从践行“道”的层面看愚公家族,我们才能深刻地理解“毕力平险”的意义。对于运送土石,愚公他们 “荷担者三夫,叩石垦壤,箕畚运于渤海之尾”,在现代哪怕是把一筐金子“投诸渤海之尾,隐土之北”,也是非常痛苦的事情,何况原始农耕状态下的愚公的投送水平呢?所以,夏革的这一反问句非常重要:“吾何以识其巨细?何以识其修短?何以识其同异哉?”——在道家的眼里,事物没有大小之分、长短之别、同异之说!这就是北山愚公能够坦然地“长息“说:“汝心不固,固不可彻,曾不若孀妻弱子。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 ——愚公是夏革假设出来的道家形象,他已经达到了相当深的道行!

愚公挖山不止的行为已经表明了执着的道家风范,愚公心中呈现的就是“吾何以识其巨细?何以识其修短?何以识其同异哉?”的道家境界,即“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状态。所以,“操蛇之神闻之”“告之于帝”,于是“帝感其诚”,便“命夸蛾氏二子负二山,一厝朔东,一厝雍南”。

这里的“帝”不是皇帝,也不是上帝,是道家假设出来的天帝。“帝感其诚”的“诚”,是“真诚”的意思。即对于愚公对“道”认知上的真诚、诚挚。道家认为只有顺应了“天”,才能行正道,才能“有德”,及至化育万物。对于这样一群得道之人,天帝有什么理由不去爱护并弘扬呢?所以,最后实现了“对立面转化”——“一厝朔东,一厝雍南”。从庄子道家层面看,愚公与太行王屋二山,便是“道”的化身。即没有太行王屋二山就没有愚公,没有愚公就没有太行王屋二山,二者共存并生。在《齐物论》中,庄子认为,“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愚公与太行王屋二山,相互体现着对方的存在。庄子认为,不论是小草还是大树,不论是丑妇还是美女,不论是恢弘的还是稀奇古怪的,从“道”的层面来看,都是一样的;并且,万物是浑然一体的存在,事物在不断的向其对立面转化,彼此没有区别。这就是道家“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道理。

综上所述,读懂《列子·汤问》中《愚公移山》之前夏革所言的“吾何以识其巨细?何以识其修短?何以识其同异哉?”以及所在段落的论述取向,才可以看清《愚公移山》的存在状态、存在意义;也才可以理解,在“道”的修为上,为什么是“愚公实不愚,智叟未必智”。

(责任编辑:方龙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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