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为 《绝命书》跋语手札考释

■石　松



康有为 《绝命书》跋语手札考释

■石松

△吾童龀时，见族戚邻人贫病者，恻恻悯之，辄密取先母劳太夫人钱，或擅取米施之。十一岁从先祖述之教授公于连州［1］学署，能属文读史，后纵览群书。至十四岁，觉吾身柔脆，有遗世思。［2］十六岁于象冈新乡［3］楼上拾 《红楼梦》残本，竞夕读之毕，如黄粱熟后，人世富贵声色，皆阅过而弃之，惘然作出世意。二十一岁，感先祖之丧，庐于墓，闭门啜泣，谓天驱使人死，虽有至亲，无能救之。越年读书西樵山，［4］寺观多佛道书，昼夜读之，长斋静坐△，归卧故乡澹如楼，［5］食豕如饲人，在众如无众，在身如无身，一念万年，枯木死灰，视妻孥如髑髅。既而闻母姊病呻吟声，而恻恻不忍也。曰：吾之有身，惟母育之、鞠之、生之、腹之，劬劳至矣，慈爱至矣。受人罔极之恩而不报，其能忍哉。谚所谓杀人填命，欠债还钱，乃天下之公理，即法律之大原，于心既不忍，于人治而不容，故虽甚好佛经，而不以出家为然，故以为人道莫宜于孔子也。

吾姊妹少同游处至亲爱，妻以终身望我，其亲义服劳至矣，子女既来则安之，［6］习与相亲，其有痛苦呼号，岂能忍而置之。推之族人、乡人、邻人，见有颠连困苦者，亦复恻恻然不忍。又推之邑人、郡人、国人，大地△百国人，见有颠连困苦者，亦复恻恻然不忍。又推之生物困苦者，亦复恻恻然不忍。方拿破仑杀欧人五百万，吾国不知，等于诸星，今则欧洲大战，每闻兵死，辄恻恻痛之。然则吾既心知诸星诸天之复有人物矣，其有困苦亦复恻恻然不忍，尽吾觉知之所及，即吾不忍之所及，惟智力有所限，境遇有所逢。吾虽于天下无不爱，皆欲养之，惟只有五升之饭，则只有饱吾一身及吾一家，此又人道无可如何之憾事也！

吾既为人身，则惟爱吾身及吾同类，而不能全及鸟兽昆虫，以微生物无量而太微也，其嘘气矫手足已可杀无量数微生物矣。且假欲保全之，则无一物无微△生物，吾若戒杀食斋，则草木亦有微生物，势必并草木品亦戒之而后可，则己身先立死矣。故居樵山时，曾戒杀两月，后复食之，此又无如何之憾事也！故其有身而爱吾身，凡数千年圣哲之制作，大地之品物，吾皆宜享受之，而不必矫俭也。［7］吾生于吾家，凡一家之人，父母兄弟妻妾子女，吾皆亲爱之，不肯过严也。

吾生于中国，又适逢中国之危难贫弱，国民之坠水火涂炭也，则恻恻不忍，触目痛心不肯逃。［8］虽百经患难，忧能伤人，销磨吾灵明魂气多矣。然自劫难来，行所无事，有不忧不惧之力，坐有自来，假使铁轮［9］顶上旋，定慧圆明终不失，故自信死而有不死者存，故视大事若小事，曾豪末不以当心，视死生为不足介意也。虽然，吾与诸教主外，尚有自得之道焉。

吾廿七岁时，曾观一佳显微镜，见巨蚁若象，菊花一瓣若蕉叶，一滴之水，生物无数，中有鳞角，蠕蠕若蛟龙然，△于是悟小大之无定形也。它日显微镜更精拓至千万亿兆京陔秭壤沟涧正载极无量数，［10］则微生物之大亦增至十百千万亿兆京陔秭壤沟涧正载极无量数之倍矣。由是以推，吾身之血轮，［11］安知其大小如一天日乎？此天日之内，亦必有无量数之星气、星云、星团而孕育无量数生物乎？此无量数之生物，必亦自为一天，又有无量数星气、星云、星团，其中复生无量数生物乎？其生物亦必有如吾人者，能聪明制作、礼乐明备、机器精奇者焉。展转推之，生物中之生物，各自为天，亦复同一十百千万亿兆京陔秭壤沟涧正载极无量数之天，皆非吾心至粗所能推算者。假以彭祖之寿，口诵心惟，展转推此无量数之天，而未有极也。

夫血轮与微生物，吾所不能见者，其大已如是之不可测，然则小者之不可谓小也，然则吾所见为大者，其果可信为真大乎？若有缩大镜推之，亦可以显微镜作比例也，则今之以天为大者，安知不更有巨物以吾△天为其血轮，为其微生物乎？巨物之外天，又以巨物为其血轮或微生物，如是展转推之，自一十百千万亿兆京陔秭壤沟涧正载极无量数之天，仍是一巨物而已。以视吾天至微，至微又视吾天中诸星气、星云、星团而有一日，日中而有一地，地中八十三分而有一中国，其为微小，岂复巧历所能比数？然则就令奄有［12］大地，与南柯之蝉（蚁）王［13］无异，况又蕞尔之中国哉！故即有大炮沉破大地，亦为至微而不惊，即能以黄金铺遍大地，亦极朴略而不足喜。况其它争酋长于其地，拾尘芥之富贵，更复何云。道尧舜于戴晋人之前，犹一呋也，亦何足譬之哉！

故天地我立，万化我出，宇宙在我，又何暇泥涂轩冕，［14］锱铢［15］金石哉？化人之视王宫如蚁蛭，［16］岂能例乎？故吾生无求富贵权利之心也，吾因而推久暂亦无定时焉。吾之一杪［17］者，微生物或以为一十百千万亿兆京陔秭壤沟涧，正载极无量数年载矣，吾以为一十百千万亿兆京陔秭壤沟涧，正载极无量数年载者，无量数天外之天之天之巨物，或以为一杪焉。

夜卧于阶，仰视流△星，是皆彼地之死丧讣告也。然则自埃及开辟来之六千年，自羲农开辟来之五千年，文化发明，曾何比于一瞬，况夫数百年之一代，数十年之富贵寿考，其盖不足齿数不待言也。吾既无大无小，无寿无夭，无长无短，则亦何有得丧，何有好恶，复何有喜怒哀乐能厕其间哉？故吾之为人睢睢盱盱，［18］无往无居，无闷无瞿，无名无私，无毁无誉，无棓无拘，坦坦舒舒，人貌而天思，任吾自然，乐则行之，忧则违之△，惟吾无如吾不忍之心何？故入于人群，而自入于绳墨拘墟，遂为救国救民累，被祸而艰虞，然吾犹不辞而不去也。

吾昔以忧中国，七上万言书，遇德宗［19］神武愤发，忧中国而变法。吾以戊戌［20］受知，毗赞［21］维新，旧臣恶之，搆［22］于那拉后 （氏）遂蒙大难。闭城门，停铁路，发缇骑三千捕吾，复大搜于京、沪，遣飞鹰兵舰追于海上，吾乘英重庆船至沪，为八月九日也。英吏濮兰德［23］出伪旨示我曰：“已革某官康有为，进丸毒弑大行皇帝，着即行就地正法，钦此。”盖由上海道蔡钧［24］交英总领事璧利南而转交我者也，是时以为上既大行，无所往矣，只有一死，遂欲投海。濮兰德抱阻之曰：“上未大行，犹生也，子姑少待。”是时只有为死计，乃△索纸写绝笔书告弟子后学，不意廿余年，此书流传，落于再传门人江天铎競庵［25］之手，競庵为农商部次长，请吾题之以告天下。［26］佛每遇一因缘，即一说法，而为一经。此亦一大事也，故不辞而跋其后。学者知此法而受用之，见其大则心泰，其视世之作断见，而专营目前之权利者，必犹腐鼠之吓鸳雏也。明其明德，修其神灵，自立自达，开天之天，而为化人，以救世为事，其所受用如何哉！

戊午六月六日南海康有为

参考文献：

［1］连州：即连州市，位于广东省西北部。

［2］遗世思：本指有宏伟抱负。（元）陈蒙育 《登祈仙台》中有“轩辕疑有生人德，汉武空悬遗世思”句。联系上句“觉吾身柔脆”则指遗弃尘世之想。常说明人的离世隐居，修仙学道，有时也用作死亡的婉辞。“非夫遗世玩道绝粒，茹之者乌能轻举而宅之？”——孙绰 《游天台山赋》

［3］地名，暂不知何处。

［4］西樵山：位于中国广东省佛山市南海区的西南部，距广州市68公里，是国家重点风景名胜区、国家森林公园和国家地质公园，旅游景区。西樵山自然风光清幽秀丽，旅游文化底蕴厚重，民俗风情古朴自然。东晋时，西樵山是全国道教中心之一，明清两代为佛道并存之地。明朝中叶，湛甘泉、方献夫、霍韬、陈白沙等在西樵山开坛讲学、研究理学，遂成为南国理学名山。保存有许多文物古迹：“白云古寺”、“云泉仙馆”，康有为少年时代读书的“三湖书院”、“奎光楼”、“逍遥台”等，还有不少碑碣、诗联、匾额、壁画、雕刻和摩崖石刻，西樵山的楼台、书院、寺庙、民居等建筑，具有岭南风格和地方特色。

［5］澹如楼：康有为21岁后读书处。

［6］子女既来则安之：康有为一生共有12个子女，真正长大成人的有二子四女。从此句看他的娶妻生子观异乎常人。

［7］此句足见康有为追求奢靡的生活之态度。

［8］不肯逃……此段足见其伪善，亦可窥其晚年行文逻辑思维之混乱。

［9］铁轮：佛语中六道轮回。

［10］兆=1亿亿，这个用法在古代中国文献 《孙子算经》中记载：“凡大数之法，万万曰亿，万万亿曰兆，万万兆曰京，万万京曰垓，万万垓曰秭，万万秭曰穰，万万穰曰沟，万万沟曰涧，万万涧曰正，万万正曰载。”，由小到大依次为一、十、百、千、万、亿、兆、京、垓、秭、穰、沟、涧、正、载、极、恒河沙、阿僧祇、那由他、不可思议、无量大数，万以下是十进制，万和亿之间为万进制，即万万为亿，亿以后为亿进制，即亿 （万万）亿为兆，亿 （万万）兆为京，亿 （万万）京为垓以此类推到载；小数点以下为“十退位”，名称依次为分、厘、毫、丝、忽、微、纤、沙、尘、埃、渺、莫、模糊、逡巡、须臾、瞬息、弹指、刹那、六德、空虚、清静、涅盘寂静。恒河沙、阿僧祇、那由他、不可思议、无量等很明显是受了佛经传入中国的影响。

［11］血轮：应为现在之“细胞”，细胞为舶来词 （英文名：cell）它并没有统一的定义，比较普遍的提法是：细胞是生物体基本的结构和功能单位。已知除病毒之外的所有生物均由细胞所组成，但病毒生命活动也必须在细胞中才能体现。

［12］奄有：读作yǎn yǒu全部占有。多用于疆土。《诗·商颂·玄鸟》：“方命厥后，奄有九有”；《尚书·大禹谟》：奄有四海；《晋书·王浑等传》：孙氏负江山之阻隔，恃牛斗之妖氛，奄有水乡，抗衡上国；《古今小说·临安里钱婆留发迹》：“天下英雄皆有割据一方之意。若吞并董昌，奄有杭越，此霸王之业也。”

［13］南柯之蚁王：即南柯一梦、南柯蚁典，指人生如梦，富贵权势虚无缥缈。

［14］泥涂轩冕：泥涂有污浊，轻贱之意；轩冕代指达官显贵。泥涂轩冕出自 《桐庐郡严先生祠堂记》中的：“既而动星象，归江湖，得圣人之清，泥涂轩冕，天下孰加焉？”在 《独醒杂志》卷六也有：“自谓 ‘银艾非吾事’，可见其泥涂轩冕之意。”所以泥涂轩冕就有轻贱权贵，藐视世俗之意，指两袖清风，望隐于尘世，随心所欲的人。

［15］锱铢：zīzhū旧制锱为一两的四分之一，铢为一两的二十四分之一，比喻极其微小的数量。“奈何取之尽锱铢。”——唐·杜牧《阿房宫赋》

［16］蚁蛭：即蚂蚁与水蛭的合称，指两种小虫子。方岳诗 《宿不老山》云：“借得松风一觉眠，旋烧枯叶煮山泉。人间蚁蛭王侯梦，不到梅花纸帐边。”此言其小。

［17］杪：miǎo微小；细微。“阔略杪小之礼”——《后汉书·冯衍传》，又如：杪小 （细小，微小）；杪杪 （谓渺小）；杪忽 （极小的量度单位）；杪黍 （形容极其细微）。

［18］睢睢盱盱：suīsuīxūxū1.形容庄矜傲慢、目空一切的样子。《庄子·寓言》：“老子曰：‘而睢睢盱盱，而谁与居？’”郭象注：“睢睢盱盱，跋扈之貌，人将畏难而疏远。”成玄英疏：“睢盱，躁急威权之貌也。”2.形容恭敬地听视。《淮南子·俶真训》：“於此万民睢睢盱盱然，莫不竦身而载听视。”高诱注：“睢睢盱盱，听视之貌也。”3.浑厚纯朴貌。汉 扬雄 《剧秦美新》：“权舆天地未袪，睢睢盱盱。”清 王韬《六合将混为一》：“故草昧之世，民性睢睢盱盱，民情浑浑噩噩，似可长此终古矣。”

［19］德宗：一般指爱新觉罗·载湉 （1871年8月14日—1908年11月14日），清朝第十一位皇帝，定都北京后的第九位皇帝，在位年号光绪，史称光绪帝。父亲醇亲王奕譞，生母叶赫那拉·婉贞为慈禧皇太后亲妹。在位三十四年。同治十三年十二月 （1875 年1月），被两宫皇太后立为帝，起初由慈安、慈禧两宫太后垂帘听政。光绪七年 （1881年）慈安太后崩逝后由慈禧太后一人垂帘。光绪十五年 （1889年），载湉亲政，此后虽名义上归政于光绪帝，实际上大权仍掌握在慈禧太后手中。在载湉亲政后发生的中日甲午战争中，光绪帝极力主战，反对妥协，但终因朝廷腐败，而以清朝战败告终。痛定思痛，他极力支持维新派变法以图强，光绪二十四年 （1898年），光绪帝实行“戊戌变法”，但却受到以慈禧太后为首的保守派的反对。光绪帝打算依靠袁世凯牵制住以慈禧太后为首的这一股势力，但反被袁世凯出卖，从此被慈禧太后幽禁在中南海瀛台。整个维新不过历时103天，故称“百日维新”。政变后大权再次落入慈禧太后手中，对外宣称光绪帝罹病不能理事，实将他幽禁于西苑瀛台，成为无枷之囚。光绪三十四年 （1908年）十一月十四日光绪帝暴崩，享年38岁，庙号德宗，谥号同天崇运大中至正经文纬武孝睿智端俭宽勤景皇帝。葬于清西陵之崇陵。

［20］戊戌：即戊戌年 （1898）。

［21］毗赞：亦作“毘赞”。辅佐、襄助之意。

［22］搆：即搆陷、构陷。定计陷害，使别人落下罪名。

［23］濮兰德 （John Otway Percy Bland，1863-1945），出生于爱尔兰。1883年来华，考入中国海关，任总税务司录事司。1896年任上海英租界工部局秘书长，兼任 《泰晤士报》驻上海记者。1898年8月，奉英国代理总领事璧利南之命，设法将逃到上海的康有为送上英国邮船前往香港。著有 《李鸿章传》《中国：真遗憾》等书，他与巴克斯合著的 《慈禧外纪》和 《清室外纪》两书影响最为深远。

［24］蔡钧，字和甫，浙江仁和人，清末外交官，曾任上海道台。著有 《外交辩难》《出洋琐记》等。

［25］江天铎 （1880-1940）民国政要、藏书家。字竞庵，一字靳盦。广东省广州市花城区人。早年就读于日本早稻田大学，返国后主要从事行政及法律工作，历任民政部则例局纂修、京师高等警察学堂教习等。

［26］“竞庵为农商部次长，请吾题之，以告天下”：不知是江天铎慕其名呢还是康有为自诩，注者信其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