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讽谏”传统对清代别集出版的影响

2016-07-20 07:48□文│塔
中国出版 2016年17期
关键词:文字狱士子统治者

□文│塔 娜

(作者单位: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图1 清代各时期别集出版平均值(单位:种)

书籍的数量与传播情况是考察一个时代文化发展状况的重要指标之一。清代历时268年,将中国封建社会推向了鼎盛时期,文化亦随之繁荣,其重要表现便是清代著述并刊行的书籍数量之巨是历代都无可比拟的;且相较于一直以来都备受重视的经史书籍,这一时期的别集出版也是异常兴盛。清代的文人学者几乎人人有集,李灵年、杨忠主编的《清人别集总目》收录了清代19500余人的别集4万多种,除去民国时期的著述部分,也还有近3.5万种;学者汪家熔又进一步将清代别集数量按照历任皇帝做了不同时期的平均分布统计,直观地展现了清代各个时期别集出版的状况(见图1)。

从数量上来看,清代的别集出版整体呈上升的态势。从清初顺治朝年平均出版别集16.3种到清末宣统朝的247种,是极大的提升。但在整体上升的趋势中却出现了三个低谷期,即顺治朝、雍正朝和咸丰朝,尤其是后两者,在整体增量的基础上出现了倒退。

我国典籍的生聚与流散自古就与政治动向关系密切。政治稳定,经济繁荣,政策开明,文化发达,典籍就生、聚;相反,政治动荡,经济萧条,政策偏狭,文化萎顿,典籍就散、亡。清代别集出版状况所呈现出来的特征,是文化形态的一种表现,需还原到清代的社会状况中去考察。清代作为中国封建社会的最后一个王朝有其历史的特殊性,同时也是一个少数民族政权,它在建立政权、维护统治的过程中所采取的一系列措施都反映出统治者对不同阶段社会状况的思考与应对。探究清代别集出版历程中出现低谷期的原因,除了政治危机、军事战乱、文化政策紧缩等显在的影响因素,更应注意到随着社会状况与文化氛围的变化而悄然改变的世人心态这一隐含因素,即文人士子中“诗讽谏”传统的衰退。

一、外在:文化政策的疏导机制失衡

清朝建立之初,许多汉族士人执着于华夷之辨,抵触清政府的统治。但在中国古代社会,统治者为了维护专制统治,在行动和思想上对被统治者都严格控制。对统治权威提出质疑甚至是微词的言论与思想均属“违碍思想”,在这样的社会中是“不合法”的。而士人阶层,作为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的缓冲地带,与统治者的关系较为微妙:虽然同样作为被统治者,但相较于底层人民来说,士人又是统治阶级极力拉拢和安抚的对象,因为他们通过著书立说发表对统治者阶层或推崇或反对的意见,这是他们传播意见与思想的主要途径与载体。这些意见与思想如同河流一般,文化政策的制定恰如治理河流,主要有两种方式:即“围堵”与“疏导”,高压的文化政策相当于“围堵”,开明的文化政策相当于“疏导”。

但思想的传播具有难以控制的特征,因为思想一旦进入传播领域,不会因其物质载体形式的消亡而消亡。于是,作为思想的承载形式——书籍,理所当然地成为统治者钳制思想传播的可用途径,查缴违碍书籍并销毁,将物质形式的书籍毁灭,结束书籍的传播过程,一定程度上可以延缓思想传播的速度,限制思想传播的范围。

典籍发展之盛莫过于清,而政府对典籍的损毁之烈也莫过于清,文字狱和毁书运动此起彼伏,从未真正停歇。经过康熙朝的开明治理,清政府的政权基本稳固下来,加之此时开设博学鸿儒科,笼络了不少汉人士子。别集的出版也在顺治朝经历的战乱之后有所恢复,出版数量呈明显的上升趋势。但是,雍正朝却没有延续这种向上的趋势,反而出现了别集出版下降至低谷的状况。

从社会状况来看,雍正即位之时,清政府统治内部已然出现了一系列矛盾。康熙帝晚年,吏治腐败、党群林立;雍正继位也遭到臣民诸多非议。因此,雍正不仅要继续抵制汉族士子华夷之辨的思想,维护清朝统治,更要树立自身帝位的合理性,于是他实行了较为严酷的统治政策,相应的,文化政策的制定也随之紧缩。与康熙朝多由言官发起的文字狱相比,雍正更多的是亲自部署,打击重点也从压制汉族人民的反满意识,转而攻击朋党,他甚至亲作《御制朋党论》示下,威慑结党营私的现象。雍正不仅通过文字狱抵制统治阶级内部的结党营私,还对臣下严厉监管,令满、汉官吏和文人感到自己处于思想和行动的禁锢之中,不敢稍有放任之心。

一面是统治者对书籍的严查防范,一面是文人士子,甚至是在朝官吏谨小慎微的心态,两者在严厉的文化政策之下,不得不使著述之风有所消弭。由于雍正朝特殊的政治状况,导致雍正帝采取了一面性的以严苛为主的文化政策,而不似康熙朝或乾隆朝所采取的两面性的松紧相间的文化政策。在康熙朝或乾隆朝,统治者在利用文字狱压制文人反清思想的同时,还采取了相应的疏导性政策以分散其注意力,如康熙朝修撰《明史》与《古今图书集成》、乾隆朝编修《四库全书》,通过大规模的编书、校书活动对文人士子的思想与行为进行一定程度的引导与规划。而雍正朝严于打压、疏于疏导,导致文人士子对著述刊行之事心有畏忌,因此在雍正朝出现了别集出版数量的下降趋势,而非出现在文字狱更为严苛、惨烈的乾隆朝。

二、内在:“诗讽谏”传统衰退

外在的文化政策将影响士人内在的心态发生变化。据统计,顺治朝18年间,文字狱至少有5起;康熙朝61年间,至少有11起;雍正朝13年间,约有25起;乾隆朝60年间,则在135起以上。[1]而在禁书运动的高潮时期,即乾隆三十九年(1774)至四十八年(1783年),仅10年间便涌现60多起文字狱案,可谓达到了清代文字狱的顶峰。后期的禁书活动,已经不仅仅限于对违碍书籍的查缴,更多的是愚昧迷信的附会以及告讦诬陷的阴谋,这些文字狱案件不仅仅是清算已故士人的反清思想,更多的是针对当世士人,因此,在文化领域营造了一种更为高压、黑暗的氛围,给文人士子蒙上了一层厚重的心理阴影,尤其使自古以来文人士子通过文字来参与政治生活的方式受到威胁,迫使广大士人的治学方向及诗文创作取向发生转移。

自古以来,中国的文人士子就脱不了与政治的干系,他们之中有些人踏入仕途,直接参与政治,为统治者出谋划策,而大部分士人虽然无法进入官场,但他们总是通过诗文创作来表达对现实社会、政治的观点,始终保持对政治的关注与敏感,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始终没有放弃入仕的理想。这可以说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追求个体价值的表现。“古代中国政教合一的社会政治体制,决定其政治体系和意识形态几乎完全重合。在这样的情况下,人们很难将文学活动和政治社会活动区分开来,文学活动也无法成为一个独立的世界”。[2]然而,文人士子虽怀有美好的政治理想,但现实的政治、社会状况却总是与理想差距甚远。因此,政治上的“不遇”以及由此产生的矛盾心理和痛苦情绪,成为中国文学中一个重要的主题,历史上许多文人都有相关的论述或表达,如屈原“发愤以抒情”,淮南子“愤于中而形于外”,司马迁“发愤著书”,刘勰“志思蓄愤”,韩愈“不平则鸣”,李贽“不愤则不作矣”,金圣叹“怨毒著书”,等等。

中国古代士人表现出来的忧怨气质,多与政治上的坎坷与艰辛有关,这种感情多表达于士人的诗文作品之中,正所谓“诗可以怨”。[3]然而,这里的“怨”不仅仅是思想上的愤懑之情,还是一种抒发政治理想的方式,因此,孔安国注为“怨,刺上政也”。此时,“诗可以怨”的含义就不仅是士人遭遇政治困境之后的个人忧怨之情的发泄,而是通过自身强烈的情感表达对统治者进行规劝、讽谏,不仅总结了古代献诗讽谏的传统,还开启了以文学创作批判社会、针砭现实的文化传统。而对于这种诗文创作思想,并非囿于儒家士子所有,而是扩展到整个知识分子阶层。

对于“诗讽谏”传统,士人有着广泛的认同,尤其是在政治动荡不安之际。如“诗多讽谏因天宝,道在佯狂得季真”[4]的清代诗人屈大均、顾炎武、黄宗羲等,坚持以诗文创作行使讽谏的使命。可见,历史上以“诗可以怨”的讽谏方式来进行诗文创作的士人,还没有对政治绝望,他们正是用“怨刺”的方式来表达对政治的希望;而恰恰是那些放弃了以诗讽谏的士人,才真正被统治者逼上了政治的绝路,才发生了诗文创作和学术方向的转移。

士人从政治中的撤离,也许会满足统治者钳制思想、统一意识的目的,但这一定不是社稷之幸。清代文字狱的兴起,尤其是乾隆朝达到了如此规模的绞杀行动,促使了文人与政治的疏离。乾隆元年(1736年),山东道御史曹一士就曾针对清初的文字狱案件渐离轨道而有所进言,“请宽比附妖言之狱,兼挟仇诬告诗文,以息恶习”。他说,“比年以来,小人不识两朝所以诛殛大憝之故,往往挟睚眦之怨,借影响之词,攻讦诗书,指摘文字,有司见事风生,多方穷鞫,或致波累师生,株连亲故,破家亡命,甚可悯也。臣愚以井田封建,不过迂儒之常谈,不可以为生今反古。述怀咏史,不过词人之习态,不可以为援古刺今。即有序跋偶遗纪年,亦或草茅一时失检,非必果怀悖逆,敢于明布篇章。使以此类皆比附妖言,罪当不赦,将使天下告讦不休,士子以文为戒,殊非国家义以正法,仁以包蒙之意。伏读皇上谕旨,凡奏疏中从前避忌之事,一概扫除,仰见圣明廓然大度,即古敷奏采风之盛。臣窃谓大廷之章奏尚捐忌讳,则在野之笔札焉用吹求。请敕下直省大吏,查从前有无此等狱案、现在不准援赦者,条列上请,以俟明旨钦定。嗣后凡有举首文字者,苟无的确踪迹,以所告本人之罪依律反坐,以为挟仇诬告者戒,庶文字之累可蠲,告讦之习风可息矣”。[5]曹御史明确指出了“诗讽谏”思想存在的合理性与普遍性,但乾隆并没有采纳此一进言,还是大兴文字狱,致使乾隆后期的文字狱案件已经偏离了肃清违碍思想的轨道,成为奸佞小人挟私诬告、见事生风、陷害人命的工具。在文网叠织的黑暗时期,文人士子不得不放弃原有的讽谏权力,其参与政治的热情与对黑暗势力的反抗力量也随之消弭,同时被扼杀的还有士人的创作热情。诗歌创作中讽谏思想的消弭,反映在学术方面便是清代学术的考据学转向。

“诗讽谏”传统在清代文字狱营造的恐怖氛围之下迅速衰退,许多文人的创作开始脱离甚至远离政治,更多地寄情山水。这对于文人士子是一种心灵的杀戮,“戮其能忧心、能愤心、能思虑心、能作为心、能有廉耻心,能无渣滓心”,[6]正是统治者进行思想奴化的目的所在。而这种文化措施确实通过对士人心态的影响达到了扼制著述与刊行的目的,使得清代在特定的时期出现了别集出版的低谷期,同时也证实了别集出版状况与社会氛围、文化政策以及世人心态之间的紧密关系。

注释:

[1]郭成康,林铁钧.清朝文字狱[M].北京:群众出版社,1990

[2]孙宗美.阐释的再阐释——“诗可以怨”阐释向度解析[J].华南农业大学学报,2009(3)

[3]杨伯峻.论语译注·阳货篇第十七[M].北京:中华书局,1980:185

[4]屈大均.采石题太白祠[M]//屈大均文集(第二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832

[5]全祖望.工科给事中前翰林院编修济寰曹公行状[M]//朱铸禹汇校集注:《全祖望集汇校集注》上《鲒埼亭集》卷第二十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462~463

[6]龚自珍.乙丙之际着议第九[M]//龚自珍全集(第一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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