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 林鹏
略论中学西被——《近代西方文明是中国古典文明的变异》序(下)
山西 林鹏
“中学”是一个中国文化的概念,表示中国的学术文化传统;而“西被”则说明中国文化西传欧洲时,好像是铺天盖地而来,势不可挡。欧洲在与东方世界的早期接触中,受到恒久浩大的中国文明的震撼,以致连续两个世纪,欧洲都把中国作为其“近代转型”的文明样板。
“中学西被” 中国文明 欧洲
法国“文明传教士”中有一人名叫约瑟夫·斯卡利杰(1540—1609),此人在中国知名度很低,然而他却是西方历史纪年的开山祖师,可以称得上是真正的欧洲“历史学之父”。欧洲版的世界历史最初是由他一手构造出来的,现代通行的关于古代世界和中世纪欧洲的编年史,主要是基于16—17世纪的约瑟夫·斯卡利杰的系列著作,以致西方历史学可被称为“斯卡利杰历史学”。
然而,斯卡利杰是欧洲伪造历史的集大成者:他不仅汇总了杜撰的神学故事,用其充当历史;还把许多发生在中古的事以及由拉丁文翻译成希腊文的伪书,都编篡成是古代史。
斯卡利杰袭取了中国的纪年体系,并参考中国的纪年杜撰了“圣经编年”,欧洲的历史纪年就是建立在斯卡利杰所设计的“圣经编年”基础上的。也就是说,欧洲的世界历史纪年并无事实根据,欧洲版的世界历史宗本于斯卡利杰所炮制出来的仿制品,其所模仿的内容就是中国的历史纪年。
据诸玄识先生考证,在欧洲的“文艺复兴”追随中国影响而转到荷兰之际,斯卡利杰就从法国赶到那里;他参照和模仿中国历史(中国的朝代帝王年表等),建立了“圣经编年”及其子系统(希腊、罗马、埃及和巴比伦等“时间序列”),用它们来经纬西方版的世界历史。
建立起这个框架之后,斯卡利杰就把他之前的所有伪造品,当作素材填入其中。在斯卡利杰死后的两百年中,即在17—18世纪,大群西方学者——包括科学家牛顿——都在利用越来越准确的“中国信息”,来校对、修改、批评或补充“斯卡利杰编年史”。中国式的西方历史学,成为欧洲从文艺复兴到启蒙运动之间最热门的“显学”。整个西方版的世界历史就是这样产生的。
2015年,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了董并生的著作《虚构的古希腊文明——欧洲“古典历史”辨伪》,我在为该书所作题为《“文明”的唯一性》的序言中,提出了“文明”概念的三个标准:第一,作为“文明”的核心标准首先必须要有真正的“文字”,而文字必须具有形、音、义三项要素;第二,有了文字,还必须要“文以载道”;第三,既称“文明”,必须“照亮历史”。
其中,“照亮历史”的标准有两层含义。首先,顾名思义,既云“历史”,必须有“历”有“史”。“历”指“历法”,“史”指“史册”,“史册”即“左史记言,右史记事”的各种历史档案及历史著作。其次,“文明”必须有礼乐典章制度,也就是政治文明制度。有了这两个条件,才能“照亮历史”,才称得上文明社会。
作为《虚构的古希腊文明——欧洲“古典历史”辨伪》的姊妹篇,山西人民出版社今年又推出了诸玄识先生所著《近代西方文明是中国古典文明的变异》一书。上面从我们对欧洲历史纪年起源的探讨中可以见到,是中国文明照亮了欧洲的近现代历史;换句话说,“西方近现代文明”起源于中国。这也是诸玄识先生著作中的主要观点。
诸玄识先生寓居文化异乡,甘于寂寞,长期以来搜集了大量相关的外文原始资料。在此基础上,他潜心研究,博采许多天良未泯、敢于自曝学术丑闻的西方学者新近研究成果,大致梳理出了“中学西被”的历史脉络,揭露了欧洲版世界历史形成过程中袭用中国历史作为其造史基础的真相,揭示了“西方近现代文明”形成过程中所受到中国文化广泛、深入影响的概貌。
诸玄识先生得出结论认为,与中国接触之前西方本来是原始社会,它几乎从零开始、百分之百地拥抱源自中国的“文明”。基于中国文明成果的西方“文明元素”,包括科学技术、民主政治、国家制度、自由经济和哲学思想等内容。
应当指出,在西方中心论盛传,西方列强、帝国主义和霸权主义还保有非常巨大势力的历史条件下,能够不畏强权,以充分的事实为根据,提出全面否定西方中心论理论基础的尖锐论点,可以说是需要巨大理论勇气的。古人云“后生可畏”,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诸玄识先生的这部著作,为全面质疑西方中心论的理论基础提供了重要的学术支持。
在法国作家阿兰·佩雷菲特于1989年5月出版的《停滞的帝国——两个世界的撞击》一书中,中国依然被称为“天下唯一的文明国家”,与之对应,英国则被称为“世上最强大的国家”。欧洲列强在其崛起过程中,一方面全面袭用中国文明的成果,包括政治、经济、文化、科技、军事等各项内容,兼容并包,巨细靡遗;一方面将中国文明成果的真实来历掩盖起来、谎称其为欧洲自身“古典历史”的“文艺复兴”。与此同时,近现代欧洲在袭用中国文化时,将其王道政治的核心要素——道德内核舍弃不顾,导致了中国文明的“西方变异”。
西方学者们正是在斯卡利杰虚构的编年史的基础上,塑造“欧洲古典文明”“东方古老文明”以及欧洲中世纪历史的。萨义德将欧洲人所虚构的东方历史(古埃及—两河—波斯与印度史)的行为取名为欧洲的“东方主义”,后者旨在为欧洲列强及帝国主义的殖民利益服务。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与西方进行着如火如荼地大规模伪造“世界历史”形成鲜明的对照,20世纪初在中国兴起了一股来势迅猛的针对中国真实历史的疑古风潮。从顾颉刚提出“大禹是条虫”的口号,到胡适在其所著《中国哲学史》中将中国历史拦腰斩断,对老子之前的历史一概否定,一时间怀疑中国古史的风潮恶浪汹涌。
这就是中国疑古思潮的西方背景。
更为有趣的是,欧洲杜撰古希腊的虚假历史和在中国否定自己的真实历史时,两者所采用的历史学方法却如出一辙,二者都采用了“古史辨”的方法——所谓“层累地造成的古史观”。我在《平旦札》中曾经提出:“疑古派怀疑一切的理论,正是19世纪兴起的强大的世界思潮。这个思潮在西方产生了对希腊古典文化的崇拜,在东方则恰恰相反,对西方的崇拜带来了对东方的蔑视。”①
中国“古史辨派”对“层累地造成的古史观”的经典表述:第一,“时代愈后,传说的古史期愈长”。第二,“时代愈后,传说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第三,勘探古史时即使“不能知道某一件事的真确的状况,但可以知道某一件事在传说中的最早的状况”。根据这种方法,顾颉刚提出“大禹是条虫”的说法。这实际上是20世纪初日本学者提出的“尧舜禹抹杀论”②的翻版。
“层累地造成的古史观”的鼻祖是英国史学家康诺普·瑟尔沃尔。19世纪20年代,英国剑桥大学引进德国古典学的康诺普·瑟尔沃尔为这期间的代表人物。他第一次对“层累地造成的古史”进行了表述:“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故事的数量似乎在不断增加,让人们了解的细节也愈加详细。但年代愈是久远,我们能听到的这类故事就愈少,直到,如果我们查阅荷马史诗的话,完全找不到这类故事的踪迹。”这种古史观还反映在19世纪中晚期的英语世界标准古典学的教科书威廉·史密斯爵士的《希腊史》中。
西方“层累地造成的古史观”说之目的,是编造种族主义虚假历史的神话。19世纪时,欧洲发明了以比较语言学为基础的所谓“历史科学”,对于此前所编造的古希腊源于东方文明的种种传说不能满意,于是以比较语言学为根据对此前的各种传说进行扫荡,从而形成了属于印欧语系的纯种的古希腊—日耳曼种族伪史。
这种本来是服务于虚构古希腊文明的西方古典学方法,经过日本传到中国之后,形成了中国“疑古派”的方法,用以对中国古史进行否定,结果充当了帝国主义企图灭亡中国的“文化工具”。从民国时期到今天的中国历史学,其基本倾向是向西方的意识形态看齐,陷入了否定中国历史的虚无主义之中。
西方人没有历史,对照源远流长的中国历史时自惭形秽,于是花了差不多前后五百年时间,伪造古希腊、古罗马文明,以期证明自己的民族更为绵长而深厚。没有历史遗迹,他们就千方百计新造景点以冒充古迹,于是17世纪时“古罗马建筑遗存”遍地开花。然而,谁知这些纵横数千里、上下两千年的“古罗马建筑遗址”千人一面,既无时代特征,也无地域差别,更无建筑材料、设计者个性的不同,都是一个模子脱出来的,可偏偏擅长考据的中国人也相信那是真古董,令人难以理解。所谓古希腊第一古建遗址雅典“帕台农神庙”,本来是土耳其的一座无名神庙,历史上经多次战火,早已成为废墟;西方人先设计好图纸,于19世纪时将其重新修建,土耳其的无名神庙就成了“古希腊”的“帕台农神庙”,将假古董雅典娜神像放进去供人观瞻顶礼。③
再如,意大利水城威尼斯人本来是一群难民的后代,觉得这座城市没有圣人,面子上挂不住,828年有两名威尼斯商人打听到使徒圣马可遗骸存放在埃及的亚力山大港,于是连哄带骗将遗骸偷运回威尼斯,获得全城热烈欢迎。随后兴建了兼具陵寝与教堂意义的建筑,称为“飞狮”,成了威尼斯的象征。④由此可见,西方人为锻造伪历史与假古董不遗余力。
时下常听人说,西方有识之士早已提出,西方文明已呈没落之势,21世纪是东方的世纪。世界看东方,东方数中国,中华民族复兴重儒学,众望所归在孔子。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所推重的是尧、舜、禹、汤、文王、周公的文化传统,《论语》所云“斯文”是也。孔子讲学使用“雅言”,雅者“夏”也,雅言就是“夏言”,中国最早的书面语言就是夏言,四千年不间断的古汉语就是在夏言基础之上形成的。中国最早的辞典名曰《尔雅》,“尔”者近也,“雅”者夏也,“尔雅”的意思是指以夏言为标准对当时各种方言进行训诂。“夏言”为尧、舜、禹所使用的语言。
令人振奋的是,20世纪80年代前后,尧帝的古都——陶寺遗址被发现了!中华文明源远流长不仅有历史纪录,经过中国考古工作者们不辞辛苦的工作,居然将人类历史上唯一文明的最早遗址完整地发掘了出来,呈现在世人面前。这个遗址位于山西南部临汾市襄汾县陶寺镇,距今四千三百多年。该遗址不仅面积超大,达三百万平方米以上,具有国家首都的规模,而且出土了文字,还正巧是“文明”的“文”字。遗址有观象台,有大型成套礼乐器等大批珍贵文物出土。像这样完整反映礼乐文明制度的早期大型遗址,在全世界范围内绝无仅有,为中国古代礼乐文明的起源提供了实物证明。⑤
本来我们可以用人类唯一文明的真遗址、真文物,与古希腊的假文明、假遗址进行对照比较,我们现代人看不懂,我们的子孙未必一定也看不懂;然而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听说这个可以印证人类文明起源的早期大型遗址,不知何故已经被回填了……
中国人真大方啊!也许因为中华文明是唯一具有连续不断历史的文明,真的古文化遗存随处都有,于是也就不当回事了吧。
最后再谈谈“西方中心论”。近三百年来,东方民族逐渐受制于欧洲列强及西方帝国主义,而其思想武器则是被称为“西欧中心论”(意、法、英、德)、“欧洲中心论”(包括俄国)及“西方中心论”(包括美国)的意识形态。我们发现“西方中心论”是以古希伯来《圣经》与伪古希腊为内核,虚构的“东方主义”概念为幔帐,直接杜撰的西方近代民族历史为表层的一个三重结构。
西方中心论的实质为“西体中用”。“西学为体”的核心内容为《圣经》上帝选民观念及近代社会达尔文主义,这种观念是西方“文明”的各种种族主义、白人至上主义、西方民族特殊论及一切“双重标准”的理论基础。“中学为用”则是“文明”的怪胎,袭用宋明理学及中国儒学的若干理念,将其核心的道德因素抽空抛弃,滥用“权利”概念,将“天理”的概念偷换成“人欲”的内容。
近现代“西方文明”是“中学西被”的结果。西方以扭曲了的中国文明成果为基础,打造出冠冕堂皇的“西方中心论”历史观,反过来凭借这种变异了的“文明怪胎”,打压正版的文明中国及亚非拉各民族。
还是那句话,只有全面认清“西方中心论”的真面目,同时彻底解构“西方中心论”的理论基础,才能彰显“中华文明”的光辉。
2016年4月23日于太原东花园
①林鹏《平旦扎》稿本,第53则。
②1909年东瀛学者白鸟库吉在东洋协会评议委员会上讲演,声称:厘清中国哲学就要研讨中国古代传说。传说的思想背景为儒学,其中人物多与儒学相关。传说常衍变为真实,少有人怀疑与考实,其中可置疑而当否定的是有关“尧舜禹”的传说。他大胆议论:《尚书》中的《尧典》《舜典》《大禹谟》以“曰若稽古”起句,皆非当时所记。尧、舜、禹为古代圣王,孔子推崇,然而着实研讨,却有很多值得怀疑的理由。倘能舍弃成见,当不以“吾人之论断”为不当。这就是轰动史界的“尧舜禹抹杀论”。其记录在《东洋时报》第131号(1909年8月),以《支那(中国)古传说之研究》为题刊出。
③转引自马丁·贝尔纳:《黑色雅典娜》,吉林出版集团2011年版,第295页。
④详见《威尼斯共和国的故事》导读三,工头坚Ken Worker《海国威尼斯的魅力》,威廉·麦克尔尼《威尼斯共和国的故事》,台湾广场出版社2012年版。
⑤详见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山西省临汾市文物局编著:《襄汾陶寺——1978—1985年发掘报告》,文物出版社2015年12月第1版。
作 者: 林鹏,学者,书法家,篆刻家。出版有随笔集《蒙斋读书记》《平旦札》《东园公记》,长篇历史小说《咸阳宫》,书法、篆刻专著《丹崖书论》《林鹏书法》《蒙斋印话》《中国书法全集·傅山卷》等。
编辑:张勇耀mzxszyy@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