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老生”们“常谈”

2016-07-17 07:19雷玉芳
人民教育 2016年22期
关键词:老生毕业生大学

雷玉芳

毕业生是我白勺一面镜子,跟他们交流,不知道哪句话就能敲动我的心弦,引发我对当年教育的思考。

我是一位高中化学老师,近些年,我喜欢上了与毕业生们联络、聊天,毕业生们大多都有我的手机号、邮箱、QQ或微信。他们建的微信群,邀我加入的已有20几个了,每天“嘟嘟嘟”地震个不停。

喜欢与毕业生聊天的缘起是一位热爱篮球的高中男生,高一刚入校的时候他很“疯”,还没下课就偷偷抱起篮球做预备——我们的篮球场有限,下午第二节课后,篮球爱好者的第一项任务就是去“抢地盘”。但恰是高一这很“疯”的一年,他的学习成绩倒还不赖。到了高二,明显看到他整个人变得紧巴巴的,不那么爱笑爱闹了,学习好像更使劲儿了,但成绩却掉了。找他谈过几次话,他闷闷的,也谈不出个究竟。不期然的是,高三他又活跃了,变化又快又突然,让我这个当老师的一头雾水,我的好奇心一直保持到他毕业后的很多年。

他上大学后,一个偶然的机会向他问起往事。原来高二时,由于压力加大,各科成绩都开始不自觉地进行横向比较,大考小考都会公布谁考得好,谁考得不好,这种变相的排名让他心里非常紧张和不舒服,他不愿意跟桌前桌后的朋友们搞竞争。但到了高三,他给同学写“同学录”的时候突然意识到,再过半年多,这些自己视为“敌人”“对手”的同学,不管考得好还是考得坏,都要分开了,“为什么不祝愿他们过得好一点儿呢?”当他觉得和同桌、前后排依然能做朋友时,争夺好成绩的紧张心情就平复了。

他的话让我这个当老师的想了好久,我们公布成绩,加重课堂上的竞争气氛,无非就是为那个最大最残酷的竞争——高考做准备,生怕孩子们忘掉学习的本职,不断给他们加压,但我们却没想到这挑起了孩子间的嫉妒、压抑和冲突的心理。这之后,我不敢再轻易地公布考试成绩了,我会更注重每个孩子自己跟自己纵向的比。

這之后,我就迷上了与“老生”们的“常谈”,毕业生和老师之间摆脱了“教师——学生”“台上——台下”这样一种刻板关系后,会跟你平等、掏心窝子讲实话,而这些话在读的学生和家长一般都会有所忌惮,不愿多讲。毕业生是我的一面镜子,与他们交流,不知道哪句话就能敲动我的心弦,引发我对当年教育的思考。

一个在北京读书的男生发邮件给我:“老师,我发现咱们那里的学生太怕老师了,在老师面前不敢开玩笑,不敢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我刚到大学就被惊到了,有同学竟敢当着两百多号同学的面站起来反驳老师!”

这个男生讲的是真的,在我们西部这边的中小学,课堂上跟老师争辩就是一件“离经叛道”的事。不只是在学校,即使在家里,家长也会告诉孩子,“大人说的话对与不对都听着,别顶嘴”。这个出去的男生是一面镜子,照出了我们这里教育一些熟视无睹的问题。这个在北京的男生还跟我说,他发现,能提问题、能质疑的这些同学,更爱探索和钻研,学习更投入也更快乐。

学生这么一提,我也就开始注意我的课了。长久的思考后,我决定要改变,我在课堂上开始给学生们更多机会提出质疑,甚至鼓励他们向我出难题,能把我难倒才好。结果孩子们比以前活跃了,之前化学课堂上就我一个人讲,满黑板的方程式、分子式,现在时不时就蹦出个论辩的场面,像大学里的哲学课。当然,更重要的是,学生和老师关系亲密了,有一个很淘气的男生有一次跑到办公室说:“老师,这道题我这个解法是对的,你不应该判错。”他剑走偏锋的做题方法显然是错的,但让我欣慰的是,孩子们更在意化学这门课了,在意化学背后隐藏的那些真理,而不再想着做完作业就了事。

跟一个在长沙读生物的女孩子打电话闲聊,她说自己考上大学就觉得高枕无忧了,没想到刚入学不久就发现同宿舍的女生开始为4年后的出国做准备了。“她们究竟是什么时候做的决定呢?”她就感到很迷惑。

我们这里的孩子很少提过“出国”的事,毕竟对于我们这样一个相对贫困和偏远的地区,“大城市”就已经是一个足以让孩子、家长和老师都备感向往的宏伟目标了。但这个女孩也提醒了我另一件事,在高中阶段,除了学习这些课程之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即要引导孩子们去做必要的人生规划。我和同事们聊,他们也有类似感受,这些十六七岁的孩子们,除了准备不久后的高考这个短期目标外,也该想想此生有什么打算了。

我们由此也在班主任工作和心理辅导工作中特别增加了一项,就是追踪孩子们对于“未来自己成什么样儿”的想象。当然这项工作我们才刚刚开始,在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孩子依然会犹豫、焦灼,但从长远看,对孩子是很有益处的——我们至少让他们知道了,考上大学之后就该认真地想想这4年怎么过的问题了。

除了我跟老生们聊,我也尝试搭起桥梁,让毕业老生与在读的学生交流。孩子们对自己的师兄师姐有天然的亲近感,比起听老师讲大道理,他们更容易接受师兄师姐的现身说法。

去年国庆节,有几个已经工作的学生回家探亲,我就邀请他们给高三的孩子做演讲。其中一个老生说的话我至今印象深刻。他说,自己高中的时候也和台下的学弟学妹一样,看不惯父母对自己约束太严,家庭关系处得很紧张。可是就在上大学第一年,母亲做了大手术,“母亲年轻的时候干什么事情都很利索,但现在她自己刷碗都擦不干净,因为手已经抓不稳了。”说到这里的时候,他有些哽咽,台下的孩子们更是眼睛湿成一片。

他告诉自己的学弟学妹,在我们最厌烦、最想离开自己的父母“单飞”的季节,可能恰好是我们最能够充分陪伴自己父母的时间。“我们抱怨父母不了解我们,可是他们做过什么、付出过哪些,我们关心过、询问过吗?”

这个孩子并没有讲什么特别高深的问题,没有教他的学弟、学妹特别讨巧的学习方法,但他的发言很受欢迎。有好几个学生在语文课的作文里提到了自己听了这场演讲的感受,很真切。这是我们老师平时训话达不到的效果。

高考就像一道独木桥,过了桥就是坦途大道,过不了就是苦海无边了,长久以来几乎成了一种社会性的认识。家庭、学校、社会的环境整体给孩子们的,就是这样一种观念。我自己平时就感觉,课堂里这些看上去安安静静的孩子,他们心里深处是很不安的,总是渴盼着早点离开家乡,能去很远很远的远方。

某个寒假快结束的时候,中学已经开学,我就找还在家的一个师兄给孩子们讲这个问题。他说得很调皮,“上高中时跟大家一样,一轮到我们这组打扫卫生就头疼,但到了大学不知道为什么,很怀念,大学教室不用自己打扫,一个学期可能才有一次劳动课,感觉手痒痒。到那时候你发现,其实跟同学一起扫树叶也是一种幸福。”

这堂课孩子们听得笑声不断,我们很难改变孩子们对高考的看法,但我觉得多多少少给了孩子们一点启发。这些走出大山在新环境中感受到新事物的学生们,曾经也与台下的孩子们一样,对山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各种不切实际的寄托和想象,能听他们回过头来讲一讲,孩子们也就知道了人生处处都有风景,唯有把握当下最能让人充实和快乐。

初高中的孩子相对单纯,思想呈现在言行上也会比较一致,脸上流露的表情也是脆生生的。但毕业之后,大家的区别便逐渐显露出来了。有一个已经毕业十年了的男同学,思想就很超前,他不认同现在的学校教育模式,准备在自己孩子身上用家庭教育来代替学校教育。他给我打电话,向我征求意见,不断蹦出“华德福”这样的新鲜词汇,也援引梁漱溟、陶行知甚至卢安克的观点。说真的,平时忙于课堂教学,对于宏观教育观念,我了解得很粗浅,他给我的冲击不小。

我最后也没法给他一个明确的建议。但我意识到,我们的教育观念在短短一代人之间,就有可能发生转变,或许正在酝酿着非常大的转变……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老师就像渡河的船家一样,把孩子送到对岸感觉自己的使命就完成了,能留下的仅仅是零零星星的记忆和隐隐约约的留恋罢了。但与陆陆续续离开学校的学生一路交流之后,我发现一旦老师与学生遇到了一起,一辈子也就撇不清了。

教他们的这几年,总是老师在评价孩子;当他们走出校门,进入更广阔天地的时候,就变成了孩子评价老师了。老师有没有给过他们有益的启迪,老师是否给他们种下了不好的偏见,都能在他们回馈的东西中有所发现,这些回馈还包括他们在人生路上的表现,这是对教育工作最客观、最中肯的评价。

有些毕业很久的学生也会给我来信,倾吐他们的困惑,就好像我如今还能帮到他们一样。他们遇到的問题太复杂了,就如我自己生活中遇到的问题一样,大部分我都不能给出一个明确答案。但与他们聊天,我自己每每都有收获和反思。他们今天遇到了困难,是不是在他们正当青春、正当学习的大好年龄段的时候,我们这些当老师的,没有给他们最好的指导呢?

世间殊为遗憾的,莫过于曾经错过的、曾经放弃的恰是珍宝。如今我有不少学生坦率地告诉我,老师,我从您课堂上学到的知识,除了醋酸、碳酸、小苏打这些还记得外,其他都还给您了,就连苯的分子式都忘记了。但他随即又告诉我,您说醋虽然是酸性物质,但属于碱性食品,我每每做饭的时候都能想起来,更重要的是,不能被事物表象所迷惑的道理,让我做每一件事情都能先想一想。

由此我也回想,在高中三年,除了表象和实质这样的道理,我有没有给他们更多东西,比如说宽容、友爱,比如说乐观、坦然、责任感。有时候我也想不太清楚,但总会庆幸他们给了我一个思考的契机。我们带孩子们上路,而后他们又用自己的成长历程或者给我们以鼓舞,或者让我们颠覆,让我们跟着改变,可能教育就是这样一个延续不断、没有尽头的过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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