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端
(上海交通大学档案馆校史研究室,上海 200240)
论大学校史的研究视域与方法
——以苏云峰的校史著述为例
胡端
(上海交通大学档案馆校史研究室,上海 200240)
作为史学界研究近代高等教育史、大学史成名较早的代表性学者,苏云峰的校史著述在研究视域与方法上具有一定的典型示范价值。具体表现为以教育史研究视域为重心,社会生活史、政治文化史两种研究视域兼而有之,交叉渗透;同时,在不同研究视域中又嵌入计量史学、叙事史学、结构—功能分析三种互异相辅的跨学科研究方法,共同促成苏氏多元、宽广、弹性的大学史研究范式。这对现今各大学提升校史编修的学术水准有较大参考价值。
苏云峰大学校史著述多元研究视域跨学科研究方法
[DOI]10.13980/j.cnki.xdjykx.2016.06.027
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关于大学校史编修与专题研究逐渐在学界升温,除了各高校自身组织力量集体大修校史外,一批代表个体学术立场的文史学者、教育学者也对大学史研究多有涉足。较具代表性的有台湾学者苏云峰①②、黄福庆、陶英惠,欧美学者魏定熙、易社强,大陆学者章开沅、熊月之、王东杰、陈平原、许小青、张宪文等[1]。他们或以“内史”视角纵向撰述某一大学的校史;或以“外史”视角横向专论个别大学与区域社会、政治文化、民族国家之间的互动建构关系,在选题方向、研究视域、问题意识等方面都显示出较强的学术性。其中,以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学者苏云峰先生的大学校史研究起步早、历时长、著述多、涉面广、影响深,是研究近代中国高等教育史的代表性学者之一。本文以苏云峰校史系列著述为例,重点分析其校史研究的视域与方法,或能总结提炼出若干不同于“官修校史”的研究理路与模式,以裨于官修校史开阔研究视野,深化研究内涵。
苏云峰涉足近代教育史研究起始于二十世纪70年代,最初的切入点是关注张之洞与晚清湖北省的教育改革问题。作为晚清少数几个督抚重臣与教育名宿之一,张之洞是解读清末教育新政从中央到地方落实情形的典型人物,他对清末教育革新的贡献,并不限于湖北一地,而是具有全国性意义。苏云峰曾言:“我对张之洞的兴趣,得自胡秋原先生的启发,最初广泛地注意到张之洞在各省的教育改革,后以他督鄂时间最久,乃缩小范围,研究湖北教育在清末二十年间的变革,这种区域性的教育发展研究,对该区政教社会之了解甚有帮助。”[2]
作为初涉教育史研究的早期成果,苏云峰1973年完成《张之洞与湖北教育改革》一书,虽只着眼于一个省区的教育革新,但涉及张之洞新设或改革的新式学堂却有湖北经心学院、两湖书院、自强学堂、武备学堂、工艺学堂、农务学堂等十所之多,并由此开启以张之洞为人物主线的一系列区域教育史个案研究。苏氏曾说自己因一路追踪张之洞在各省的教育兴革的线索,相继写过他在四川创办的尊经书院[3]、在广东创办的广雅书院[4]、在江苏创办的三(两)江师范学堂[5]。这三所书院与学堂上承传统经史余绪,下启近代西学新风,地位与影响甚巨,且所在地域都是晚清新学教育较为发达的省份。因此,苏氏选择张之洞创设的几所知名书院、学堂作为研究近代教育史的起点,在个案选择与学理层面都具有相当的典型性,为他从区域性的教育史研究迈入到全国范围的教育史研究奠定坚实的基础。
《张之洞与湖北教育改革》付梓后的两年间(1973—1975年),苏云峰以此书为基础,继续研究清末民初数十年间湖北省政治、经济、军事、交通、教育、文化、社会结构等多方面受西方冲击后而产生的现代化变迁过程及成败原因,“学术道路愈走愈宽”,进而独自承担了《中国现代化的区域研究:湖北省,1860—1916》[6]的撰写。此书系苏云峰参加台湾地区“中央研究院”近代史学者李国祁、张朋园、张玉法1972—1977年主持的第一期“中国现代化的区域研究计划”的专题研究成果之一。这项集体学术计划是国内外学术界较早采用现代化理论对中国沿江沿海与内陆地区开展近代化研究的典范之一,其研究成果的价值至今仍在史学界颇具份量与口碑。此书中侧重于教育近代化的篇幅虽然不多,但全书所运用的“传统”与“现代”理论框架,对指导苏氏紧接着完成《中国新教育的萌芽与成长(1860—1928)》一书大有裨益。
1980年,苏云峰完成《中国新教育的萌芽与成长(1860—1928)》一书,这是他承担第一期“中国现代化的区域研究计划”六年中最后两年的研究成果,也是其转向宏观性教育史研究的代表作。不过,此书稿的出版一度搁置,直到2007年才在大陆发行,远滞后于他1990年以来五部大学校史专书的出版,以致学界不知内情者多认为苏氏仅着力于微观具体的校史书写,而对清末民初各级新式教育的发展面貌缺乏整体关照与把握。诚如苏氏所言:
自从1990年以来,我先后出版了五本大学校史的专书,给人的印象是我只注重个别学校的历史。其实,我1976年出版的《张之洞与湖北教育改革》是有关一个省区的教育发展,之后致力于全国性之教育史研究,而于1980年完成《中国新教育的萌芽与成长》一稿[7]。
苏氏曾言,自从完成《中国新教育的萌芽与成长(1860—1928)》、《中国现代化的区域研究:湖北省,1860—1916》这两部综合性的教育史与社会史专著后,“我的思想、史学方法和组织能力也由此迈入较成熟的阶段”[8]。
从1980年代中期开始,苏云峰对近代教育史的关注视角开始从区域史、宏观史转向微观个案史,研究对象从传统色彩浓厚的书院院史转向现代意义上的大学校史,于1990年代以来陆续出版一部部别开生面、多有创获的大学史著作。主要有《私立海南大学,1947-1950》(1990年版)、《从清华学堂到清华大学,1911-1929》(1996年版、2001年再版)、《三(两)江师范学堂:南京大学的前身,1903-1911》(1998年版)、《抗战前的清华大学,1928-1937》(2000年版)。其中,尤以两部清华校史最为学界称道。著名历史学家、清华校友何炳棣教授在为《从清华学堂到清华大学,1911-1929》一书作序时称“全书对早期清华理性平衡的总评价,应该是经得起今后史家的考验的”,“从较狭的专业观点看,此书行将被举世公认为中国近代教育史上的一本标准著作是可以预卜的”[9]。可以说,这两部校史论著可视为苏云峰研究近代中国高等教育史最杰出的代表作。
苏云峰最早关注清华校史始于1972年。是时,他在研究张之洞与湖北教育改革问题时,零星接触了一些有关清华的校史资料,发现它的创立与发展格局迥异与中国当时其他大学,因而产生深入研究的兴趣。如果说苏氏撰写海南大学的校史是出于对海南的桑梓之情,那么撰写清华校史则是出于解答个人的疑惑。他曾自述:“我研究清华校史,纯粹出于羡慕与好奇,想知道何谓高品质的学校教育,及其在近代中国教育史上的意义。”[10]其实,无论是选题的学术价值与现实意义,还是文献资料的可支撑性,清华校史研究的重要性与优越性都要超过海南大学和三(两)江师范学堂。
不过,从1973年起,由于苏云峰参加“中国现代化的区域研究计划”,研究清华校史的原计划只得暂停。直至1986年,他才完成18万字的《抗战前之清华大学研究,1929-1937》,但考虑到“在历史发展程序上,应先出版早期清华”[11],于是从1989年始,又积数年之力,撰写《从清华学堂到清华大学,1911-1929》这本早期清华校史著作。苏云峰坦言,自己研究清华校史经历了一段“漫长艰辛的历程”,这应是发自肺腑之言。要知道,在他研究起步的七十年代,大陆方面还未出现有关清华校史的出版物。到了八、九十年代,尽管北京清华大学校方撰修的《清华大学校史稿》以及《清华大学史料选编》陆续出版发行,苏氏也曾几度前往大陆访查清华校史档案资料,但由于当时两岸思想文化交流的阻隔尚存,苏氏未能充分利用大陆地区出版的相关史料,绝大部分史料来源于我国台湾[12]、日本、美国等地的档案馆、大学图书馆以及大批清华老校友的热心提供与捐赠。尽管研究条件不够优越,但苏氏仍然坚持追踪这一课题研究长达20余年之久,平易之中终成硕果。而这两部清华校史也是他学术生命中关于中国高等教育史研究的封笔之作。
通观苏云峰近代教育史、大学史研究的历程,不难发现其在研究时段上明显有从晚清到民国再到现当代的跨越,在研究维度上大致经历了从典型人物、典型区域的中观教育史到宏观整体层面的教育史,再到微观具体的大学史研究。但无论是哪个维度,苏云峰始终注意选择颇具代表性的书院、学堂、学校作为教育史研究的主要载体,这种研究路径有别于近人关于中国近代教育史研究多聚焦于各个时代的学制政策、教育思潮或教育家的活动与思想等方面的路数。其实,离开具体的校史研究,教育史很难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选择部分典型的大学作为个案考察的对象,不失为推进高等教育史研究向纵深拓展的有效途径。
近代史学者吕文浩在评介苏云峰的《从清华学堂到清华大学,1911-1929》时,称此书之所以能超过同类著作的水准,“其原因不仅在于作者对清华校史本身的资料下了很大功夫,更重要的是作者具有超出本课题之外的一套带有普遍意义的研究教育史的方法。”[13]此言诚为不虚。然而,这一套一般意义上的方法论,实则是建立在苏氏研治大学史形成的“多元研究视域”的基础之上。这种多元研究视域,在苏氏看来,占据重心地位的乃是教育史研究视域。诚如他所言:
研究学校教育史,就应该站在教育的观点,把研究之主要范围放在校园以内,也就是说我们所要观察者乃师生间、教师间及学生间,在校园内智、德、体、群诸育的连续互动行为,对学生的直接影响,及其向外的辐射作用。研究的重点应该放在学校教育过程,尤其是教师在课堂内外帮助学生学习成长的各种活动,及其所衍生的问题与解决方法之上[14]。
之所以要以教育史视域主导校史书写,原因在于无论何种校史,都难以脱离特定校园情境的限囿,无法避开教师施教与学生受教的互动规律。“学校教育史在一个特定设计环境下,由一群受过专业训练的老师,辅导经过选择的学生之学习与成长的场所。所谓学习包括智育、德育、体育、群育及有关生活知识与技能。所谓成长指学生知识、思想、智慧与身心的发展与成长而言。”[15]因此,以教育史研究视域书写校史是遵循教育学自身规律的题中之义。
在苏云峰的大学校史著述中,教育史研究视域主要体现在:校史书写框架由学校的办学宗旨、组织机构、管理制度、经费运作、学制课程、师资生源、校舍设备、重要校长的教育思想与办学实践等八个面向构成,这些与教育内在构成要素息息相关的内容在校史篇幅中所占的比重很高。如在《广雅书院(1888—1902年)》一文中,作者用了5/7的章节篇幅论述了广雅书院的规模(包括空间、经费、藏书)、管理制度(包括师资、课程、考试)、学生面貌(包括学额、出身、功名成就与流动情况)、历任院长及办学贡献;又如《抗战前之清华大学研究,1929-1937》,全书共9章34节。其中,第三章“梅贻琦与清华之发展”、第四章“清华大学的方针、学制与课程”、第五章“经费、建筑与教研设施”、第六章“教师品质之提升”、第九章“毕业生的成就与评估”都属于教育史的书写框架,占到全书章节的5/9。
上述八个面向固然抓住了教育史内涵中的核心元素,但由于其本质上在于展现教育学培养人才的内在规律与逻辑,带有专门化与纯粹化色彩,往往只见冷峻严肃的“制度”而不见活泼生动的“人”,这就使它无形中成为制度史、思想史的一种。而注重“思辨”的思想史与偏重“典章”的制度史难免陷入枯涩难读的境地。对此,苏云峰也深有感触,他认为“教育史是制度史的一种,而制度史又是非常机械、艰涩与枯燥的。所以要把教育史写得很生动,的确相当困难”[16]。
为了克服这种弊端,苏云峰提出了大学校史研究的新思路:即从社会学的视角出发,将大学看成是一个特定的社会组织,由校长、教职员工、学生等不同年龄、社会背景与个性的男女所组成。在这个“小社会”里,“人皆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能从这一个观点去写,才生动活泼,有血有泪。”[17]从这个角度去考察大学校史,首先会衍生出的是一种回归“人”本身的社会生活史研究视域。
这种研究视域突破了教育史视域太过关注大学办学宗旨、制度、组织、管理等宏大而严肃的叙事定式,而以“眼光向下”的人文关怀聚焦于“校园社会”中师生个体的衣食住行、日常消费、课余活动等细腻真切的大学生活图景。苏云峰认为,校园生活代表一所学校的校园文化和学风。“自由活泼和多彩多姿的课外活动,可以弥补教室内课程的不足,促进智慧和人格成长,使学生得到完全的教育……因此研究校园生活,是了解一所学校成败的关键……惟有正确了解一所学校的校园生活,才有可能了解该所学校的传校精神和学风所在。”[18]
关于社会生活史研究视域,其实早从苏云峰二十世纪70年代中后期研究传统书院史以来就逐渐引入。这一方面与他个人深厚的史学理论素养与敏锐的学术视野分不开,另一方面则得益于八十年代以来台湾整体的史学研究就进入“新史学”(即“社会史”)的阶段,起步既早,起点也相对较高。[19]不过,一直到1990年代撰写两卷清华校史的过程中,他才明确提出社会生活史的研究视域并将之运用得更加淋漓尽致。这可从不同时期苏著中章、节、目的标题设计与编排中窥其一斑,参见下表所示:
表1 不同时期苏著中章、节、目的标题设计与编排举例
以社会史视角来审视大学校史,还会衍生出将大学纳入世界、国家、地方、知识界多者互动变迁的宏大背景中进行考察的“新视域”。因为从发生学的角度看,现代大学制度虽不能完全称为“欧洲大学的凯旋”[20],但确是逐步向西方大学制度学习并不断完善的过程,且深深根植于中国现代社会的土壤之中。因此,大学校园作为一个特定的社会单元与场域,必定会通过与所在区域社会、民族国家乃至世界潮流发生互动,显示高等教育外部发展的规律。“具体到现代中国而言,政治势力、党派斗争、思想取向、甚至人际关系这些或重大或平凡的因素,都在大学的发展过程中扮演过不可忽视的作用”[21]。考察这些因素对大学的冲击与影响,笔者笼统地称之为“政治文化史研究视域”。
这种研究视域在苏氏的校史著述中虽不占据主流,但也多有涉及。如他早期研究万木草堂时,就超出教育史的范畴,考察了以梁启超、陈千秋为首的草堂学生受康有为“救国救民之教”在戊戌政变前后从事政治活动的情形,认为“草堂在教育思想上的冲击,虽至戊戌而终止,但在政治及思想文化上的影响,则继续迄于民国以后。梁启超及其同门,对辛亥革命不无间接的贡献”[22]。又如他在《从清华学堂到清华大学(1911-1929)》一书,从教授之间的利益冲突,出身于不同大小的学派在清华的纠葛,董事会、教授会、评议会以及学生会之间权力的消长,不同政治力量介入对学校各个方面的影响,不同身份教职员工对政府有关政策和校长制定学校规章制度的杯葛,影响清华大学隶属关系的内外部因素等方面,相当生动地描述了清华大学在近代的曲折发展历程[23]。
若从“政治文化史研究视域”来说,八、九十年代受马克思主义史学影响而偏爱“革命斗争史”、“学生运动史”的大学史研究虽带有“政治挂帅”的意识形态色彩,但也并非全无所见,不能简单予以否定。至少这种研究取向是以大学与国家政权、社会互动变迁为逻辑的,为考察高等教育与外部社会发展关系的规律多提供了一重视野。苏云峰在《抗战前之清华大学研究,(1929-1938)》中也曾专辟第八章讨论“清华大学的学生运动”,“以清华为轴心,探明1930年代学生运动的性质,及其对北平政局、西安事变和七七事变的影响”[24]。不过,在他看来,革命史与学运史虽是大学史研究的一个必要侧面,但它毕竟是“校园管理失序时的一种活动,它所造成的校园对抗和不安,绝非校园之福”[25]。因此他不主张将其作为校园生活史书写的主题。“如果把学生政治性运动作为大学校史的主要内涵,则完全扭曲了教育史的本质与意义”[26]。
在苏云峰的校史著述中,以教育史为重心的多元视域之所以能支起近代大学史复杂而开阔的面向,除了研究视域本身契合校史的跨学科性质与定位之外,更主要的还在于每一重研究视域中都嵌入了具有较强解释力的史学方法。虽然苏氏在多部校史中称其研究方法“不外是整合、叙述、统计、分析与讨论”[27],其实当中至少包含了三种最重要的研究法:计量史学法、叙事史学法、结构—功能分析法。其中,有些方法对应适用于某一特定的研究视域,有些方法则能在多元视域下互异共用,从而促成苏著无论是静态描述严肃冷僻的校制变迁与学科沿革,还是动态呈现五彩缤纷的校园生活与青春记忆,都显得游刃有余。
所谓计量史学法,又称“计量分析法”,是指把数学方法特别是数理统计方法运用于历史研究的一套方法[28],主要通过对数据或者可以量化计算的史料进行统计,以作为分析与解释历史的证据。此法在苏著中最普遍地被运用于阐述“教育史研究视域”中一系列内涵要素。以两部清华校史为例,举凡生源数量与录取比例、经费分配、预算收支、课程学分、学业成绩、硬件规模、毕业生名录与去向等问题的考察,苏氏通常先从民国外交部清华档案、清华纪念刊、章程、学报等原始一手资料中辑取出详实数据,然后用大量图表的形式予以定量的显性展现,避免了重复叠加式的机械性描述与罗列,既提高了文本的可读性,又增强了对数字型史实的解释力。
据统计,《从清华学堂到清华大学(1911-1929)》一书共制作了40张图表。其中,用于解读庚款经费、收支预算、教职员薪俸、图书馆馆藏结构与规模、学科学分比重等内容就使用了28张之多。而在分析1912—1929年清华历年学生人数、生源省籍分布、家庭背景时,作者通过归纳与统计大量数据信息,同时援引“国民个人所得与在学率之间高度相关性”的教育经济学观点,得出“最早接受西方文化冲击及工商业较为发达的沿海和沿江地区,富裕家庭子弟接受英美式教育者较多,考取清华的机率亦较大”;“清华既不是贵族学校、富人学校,也不是贫人学校,清华学生大都出身于小资产阶级以上的家庭”[29]等客观中肯的结论。可以说,相比传统线性叙事法,运用计量分析法更能直观、理性、明晰地展现教育史内涵中核心元素的性质、特征及变动关系,且在一定程度上能消解教育制度史的抽象性与脸谱化倾向。
然而,计量史学法亦有其局限性,即“随着对静态的结构的研究的加强,动态的运动的分析被忽视了;栩栩如生的人物、有声有色的事件被经济增长、人口曲线、社会结构变化、生态环境变迁、价格图表等所取代了。即使有人出现,也不是具体的人,而是抽象的群体”[30]。这种弊端反映到校史书写上就是普通师生传播与接受教育的微观活动被学校组织结构图、经费消长表、学额图表所削弱,他们个人的日常生活、心理状态、精神风貌被群体的毕业生分布图、背景统计所掩盖。而这些弊端恰是“眼光向下”的“社会生活史研究视域”所要消除的。如何消除?唯有通过情节性的历史叙事法方能复原细腻鲜活的校园历史场景与情境。
作为历史学科经典的记述和研究方法,叙事史学法无论是在文史不分家的古代,还是在文、史各自独立的现代,一直未曾被史学家所废弃。但它与文学叙事又有所不同。在笔者看来,两者最根本的差异在于后者可以想象虚构,而前者却必须依照史实。但它又不完全等同于刻板的实录编纂文体,一方面,它必须是在充分尊重史实的基础上,综合运用科学客观的考订、分析与论证等方法。“没有分析的历史叙事是陈腐的,没有叙事的分析是不完善的”[31]。另一方面,在语言特征与行文风格上,叙事史学法拒绝枯燥干巴的叙述、空洞的事件累积和所谓的高深,而是以讲故事的形式、生活化的语言,辅之以一定的修辞“策略”,增加所叙之“事”的“文采”,将已逝久远的历史场景再次栩栩如生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使其有身临其境之感。
作为教育学与历史学的交叉学科,校史研究理应保持历史叙事本色,这一点在苏云峰描述校园社会生活史时多有引入。如在描述私立海南大学副校长梁大鹏对学生的德行教化时,征引的是真实而又不失趣味的书信原文;在介绍其个性精神时,援引的是他冒犯蒋介石、得罪海南权贵郑介民将军的精彩“故事”;而在叙述师生关系时,引用的是学生当事人的回忆录[32],无不是用生活化的语言来揭示师生在教育活动的处境与体验。又如在《从清华学堂到清华大学(1911-1929)》第九章“医疗卫生与疾病死亡”一节中,作者用大量富有情节性的“编年叙事体”铺叙了自1913—1926年清华学生的疾病、医疗、死亡情形,还原了清华学生“除了多姿多彩的生活以外,也有凄凉阴暗的一面”[33]。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叙事史学法在苏氏校史著述中更明显的应用莫过于口述史。众所周知,苏云峰所在的“中研院”近史所是台湾学界开口述历史风气之先的,始于上世纪50年代末,而真正大规模开展则从1982年出版台湾第一本口述历史专书《凌鸿勋先生访问记录》之后。因此,苏云峰得以在七、八十年代就在其教育史与校史研究中引入口述史学的方法。如他在考察抗战前清华大学各个院系的学习风气、学生生活水准、吃穿住行等方面时,征引了1928—1937年间13位不同届别、专业的代表性老校友的口述史料。以下择取部分清华校友的口述内容,以窥其叙事方式与风格。
如1932级历史系校友梁嘉彬称:“历史系教授蒋廷黻讲授中国外交史专题时,只讲二周的史学方法及如何做论文,其余时间要学生自己去研究,写论文。指定的教科书及发下的讲义很多,给分严苛”[34]。1937级土木系校友戴之焌说:“清华男生上城时皆穿阴丹士林蓝布大褂,烫得漂漂亮亮的,颇受北平女学生的青睐,而有“北大老,师大穷,唯有清华燕京可通融”之评价[35]。1937级机械系校友陆龚说:“清华学生大多数都是一本正经读书的……多数人都不妄自菲薄,不浪费光阴。如大家喜欢的‘清华乐园’社团,参加者多半是功课好的文、法学院学生;功课较差的,努力读书唯恐不及,哪敢去参加!”[36]
从“叙事”的角度来说,校友口述史是个人经验式的、原生态化的历史叙事,即个人作为历史参与者所经历、见证和体验到的校史见闻,叙事语言往往轻松、细腻、可亲。这一方面可以赋予刻板艰深的校史以鲜活灵动的人文气息,另一方面则可从个人独特的细节体悟深化校史的认识,或可弥补历史宏大叙事留下的空白,展示历史叙事的多元性,这样才能真正接近乃至恢复历史原生态的场景。
诚如前述,以苏氏校史中存在的三重研究视域而论,如果说计量史学法多适用于“教育史研究视域”,叙事史学法多适用于“社会生活史研究视域”,那么“结构—功能分析法”则既适用于前两者,又适用于“政治文化史研究视域”。此法缘于社会学的结构功能主义流派,指运用系统论关于结构与功能相互关系的原理来分析社会现象的思维方法,具体化为三种方法论:内部结构分析、内部功能分析、外部功能分析。[37]就苏氏校史著述而言,其中不乏这三种研究法的综合运用,只不过没有在形式上刻意显露,而是深深暗嵌于研究内容之中。
如他在研究三(两)江师范学堂、清华大学、海南大学时,无不把管理制度、经费、师资、生源、课程、校舍、设备等硬、软件列为重点考察对象,这就明显体现了“内部结构分析法”。即将办学视为一个有机整体,考察这个系统由哪些部分或要素构成,各部分在办学系统中的地位与作用如何,属于静态描述。又如他在考察清华学子的校园生活时,先将校园生活视为一个整体,接着将这个整体分为维生和求知活动,然后又将维生分为衣食住行和卫生体育活动,将求知活动分为在课堂、图书馆、科学馆、试验馆和工艺馆的学习和课内外研究活动[38]。同时研究了各种活动之间的相互联系与作用。这就明显体现了“内部功能分析法”,属于动态描述。至于“外部功能分析法”,则典型地体现在他分析清华人事权力网络时,厘清了圣约翰、外交部和清华的三角关系问题,指出“早期清华的历届领导层及教员多来源于圣约翰大学的校友圈,外交部是其重要媒介”[39]的观点。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作为近代高等教育史、大学史研究的代表性学者,苏云峰以一己学术立场与个体旨趣而著述的大学校史对当下各大学“官修校史”作品不无可资借鉴之处。就研究视域来说,教育史研究视域在苏氏校史著述中占据重心地位,这是由高等教育人才培养的内在规律决定的,是任何校史都无法回避的书写内容。但苏氏深知,仅仅依靠这一重研究视域,内容往往失之细腻、视野过于狭仄,趣味难免枯涩机械,必须引入社会生活史、政治文化史研究视域补其弊窦。前者是对教育史内部“重制不重人”的纠偏;后者则突破了“就教育而论教育”的内史局限,勾连起教育史与政治史、区域史、文化史的互动关系,从而共同支撑起苏氏大学史研究丰富饱满的整体面相。
研究视域的多重性又决定了苏氏校史中研究方法的多元性、跨学科性,而不同的研究方法自有对应于某一特定研究视域的适用性与针对性,需在运用过程中考虑具体研究实际而作相应调整。如要了解学校经费构成、生源成分,则尽量运用计量史学法、结构—功能分析法为妙;如若描述校园生活的集体记忆,则用叙事史学法特别是口述史学法较为理想;但若校史书写中已包含教育史、社会史、政治文化史等多重视域,则必须要将历史学、教育学、统计学、社会学等多学科研究方法贯通融会,综合应用。在这方面,苏云峰的大学史研究确实树立了很好的范例。
注释:
①苏云峰(1933-2008),海南三亚人,台湾著名历史学家。1953年毕业于台湾新竹师范学校,曾任小学教员,1961年毕业于台湾师范大学社会教育系,进入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工作,1972年获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院硕士学位,重返“中研院”,升任研究员。其研究领域包括中国近代教育史、区域社会史、东亚边疆史。主要著作有:《张之洞与湖北教育改革》、《从清华学堂到清华大学(1911-1929)》、《抗战前之清华大学研究(1929-1938)》、《中国现代化的区域研究:湖北省(1860—1916)》、《三(两)江师范学堂:南京大学的前身(1903—1911)》、《私立海南大学(1947-1950)》等。
②本文中台湾指中国台湾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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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平和光)
A discussion on the research perspective and methodology of university History——A Case Study of Suyunfeng’s Writings
HU Duan
(Instituteforuniversityhistory,ShanghaiJiaotongUniversity,Shanghai200240,China)
As a representative and early famous scholar who research the history of higher education and university, Suyunfeng’s academic writings of university history have a certain typical value in the research perspective and methodology. The detailed performances are focusing on research perspective of education history, both including the research perspective of social history and politic culture history. Meanwhile, three interdisciplinary methods containing measuring historiography, narrative historiography, structure-function analysis, are embedded into Suyunfeng’s different research perspective. This multivariate, broad and elastic research paradigm will be valuable to enhance the academic level of university history nowadays.
Su Yunfeng; writings of university history; multiple research perspectives; interdisciplinary methods
2015-12-16
胡端(1985-),男,浙江淳安人,上海交通大学档案馆(校史研究室)助理研究员;研究方向:近代大学史、高等教育史。
G64-03
A
1005-5843(2016)07-014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