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金花
(五邑大学 中国侨乡文化研究中心,广东 江门 529020)
碉楼与庐:五邑侨乡建筑风格的演变及文化根源
谭金花
(五邑大学中国侨乡文化研究中心,广东江门529020)
摘要:五邑侨乡大规模的建造活动集中在清末民初的四五十年间,以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为盛。改革精神、华侨经济的蓬勃发展和社会秩序的混乱,造就了五邑侨乡独特的建筑风格——一方面模仿西方古典建筑元素以追求衣锦还乡的荣耀与生活的舒适,另一方面又极强调建筑的防御功能。从当时的经济情况、匪患情况,以及碉楼与庐建筑的材质、特色,可以看出五邑侨乡的社会秩序对于碉楼和庐等建筑的防御性功能设计的影响及其文化根源。
关键词:侨乡文化;侨乡建筑;碉楼;庐
一、研究背景
对于 “衣食住行”,五邑人最重视 “住”,故从外洋回乡后,都以建房为衣锦还乡之表现。“自同治以来,出洋之人多获资回国,营造屋宇。”[1]清光绪年间,新宁(今台山)知县李平书如此评论当时的社会情形。从清末至1949年新中国成立的几十年间,五邑华侨回乡建造的房子数量庞大,在开平,钢筋混凝土碉楼2019座(早年官方公布的数字为1833座),五邑之中,除开平因为世界文化遗产的原因而引起较多的研究之外,其他各邑的建筑均未有准确的调查数据。开平市碉楼研究所设有数据库和档案搜索系统,将相关调查数据保存于开平碉楼档案馆;庐的数据,则由笔者联同澳门大学中国文化研究中心郑德华教授的调查团队花了两年时间(2009-2010),走访开平全市的中西合璧混凝土结构的庐式民居及两层楼房式三间两廊传统民居,同样建立了数据库和搜索系统。该研究成果显示,开平境内的混凝土庐式民居有2850座,两层别墅式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民居有13 530座。至于散落于开平墟镇间的其他混凝土建筑,如骑楼、各村的祠堂、图书馆、学校大楼等未及调查,不在此列。①
过去十几年来,学者们对侨乡建筑风格的研究集中在开平碉楼的建筑形式上,如:北方工业大学工程学院的钱毅著有《近代乡土建筑开平碉楼》(2015),华南理工大学刘定涛写有硕士毕业论文《开平碉楼建筑研究》(2001)、华南理工大学程建军教授著有《开平碉楼:中西合璧的侨乡文化景观》(2007)、华南理工大学彭长歆教授著有《现代性·地方性:岭南城市与建筑的近代转型》(2012)等,均对碉楼建筑的防御性特点进行了研究。然而,碉楼从来都是避难的场所,未被当地居民视为具有传统意义的家,生、老、病、死、结婚等传统仪式均不在碉楼里举行。事实上,庐作为传统三间两廊民居的现代传承,一直被华侨及侨眷视为“家园”②。如此重要的庐建筑,竟然少见相关研究成果问世。笔者从2009年开始进行庐建筑的资料收集和整理,本文即为阶段性研究成果。
二、侨乡经济与匪患
华侨在家乡的新建之楼是他们自己将来从外国告老还乡后颐养天年的家园,也是家里的父母妻儿的舒适的家园,可以说,乡下“家”的呼唤是五邑华侨回乡建设的主要“拉力”;而在排华情绪高涨的外国,“无家可归”的感觉恰恰是华侨回家建设家园的主要“推力”。这些思想可从当地一首民谣中得到体现:“燕鹊喜,贺新年;爹爹去金山赚钱,赚得金银成万两,返来起屋兼买田。”[2]以上所唱的是五邑侨乡社会的现实,体现了大部分华侨在海外辛苦工作,赚钱寄回家乡建设家园的梦想。
青壮年以出洋工作为目标,为当地社会创造了发展的契机,五邑侨乡的经济深深地依赖海外侨汇。以台山为最,开平次之,新会、恩平、鹤山又次之。据《广东省志》记载,仅台山一县,1929年前,来自美国的侨汇就有千万美元,占当年全国侨汇总数(8100万美元)的八分之一,1930年则为3000万美元,几乎占全国侨汇(9500万美元)的三分之一。[3]
在开平方面,根据清末宣统《开平乡土志·实业》记载:“以北美一洲而论,每年汇归本国者实一千万美金有奇,可当我二千万有奇。而本邑实占八分之一。”[4]77再根据开平籍教育家吴鼎新(吴在民)③在美国的调查:华侨在美加“所业不等,其生计之优,以民国四年之八年,欧战起后及甫停战期间为最。以美属计,就民国元年之十八年之金价计算,侨美邑人五千余名,每名平均年可得省币(双豪银)二仟四百元,则统计一年,可得工资达省币一千五百万元,另由商业之操奇计,赢所得者约数百万元,合计全美邑侨年入达省币二千万元。”[5]卷五·舆地志
这些侨汇的涌入,成为侨乡建设的后盾,使侨乡各方面的改革与发展成为可能。《开平商业志》记录了当时的经济发展和建筑盛况:
1932年,全县墟市已增加到56个,商户达4285户。赤坎、三埠、水口、苍城、蚬冈等10多个墟市还修建了新马路。
民国七年(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广东革命政权经过十多年的治乱,政局比较稳定,生产有所发展。开平华侨纷纷汇款回家买地置田,建屋造宇,起洋楼,建新村……到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全县各镇的商业行业及商号均有增加,经营建筑材料的石灰砖瓦店和钢铁店分别增至58家和26家。[6]
大量侨汇的涌入促使五邑侨乡各行各业如火如荼地发展起来了,经济、教育等方面的发展尤为突出。然而,侨汇增多同时引起周边土匪的垂涎,匪患成为隐忧。在开平,土匪的窝点大概有20多个,一个匪巢约为100人左右。从1912年到1932年,发生村庄劫掠65宗、商店劫掠24宗、半途劫掠17宗、校园劫掠11宗、打单谋劫12宗、勒索42宗,1000多人被绑架。此外,土匪曾3次攻陷县城,有一次连县长朱建也被掳去。[7]39-66,94-108在台山,劫匪也十分猖狂,20世纪20年代中期,台山的匪首主要有陈祝三、叶兰初、单眼英等,其匪巢约共有土匪1500人,部分土匪也过开平作案。[7]22
面对土匪滋扰,五邑各地的乡民多集资建碉楼、购买枪支以求自保。有些华侨更在香港成立本乡治安会,向华侨筹款,用于购买枪支或者建筑碉楼之用,碉楼由是而渐多。然而,各村各乡的自我防卫往往不足以对付大窝的土匪,乡间的治安仍然不宁,有鉴于此,各地在香港的治安会负责向政府请求派兵剿匪。
1926年,台山华侨在香港成立的“香港广海救济会”往省军政当局请求剿匪。第四军军长李济深派两个团的兵力赴台山剿匪,共歼灭、擒拿匪徒1000多人,审查枪决土匪男女524人。[7]22
1928年,开平贼匪火烧骑龙马村事件轰动美、加华侨社会。开平华侨在香港成立的“合邑保卫团总局”、“侨港治安会”向国民政府请兵。粤军第十二师师长香翰屏派营长李崇如率兵五连到开平剿匪。“乡闻”如此记录是次行动:“从前开平匪窝,曰土塘,曰共和市,曰古儒,曰杜澄,彼此贯通。自十七年六月,官军、乡团毁土塘,复由邑中治安会拨款,建筑碉楼把守,此方稍告宁静。”[8]
新会,恩平和鹤山的匪患也甚为严重,仅新会古兜山一处,就有土匪一千多人。1928年、1932年、1934年,国民政府三次派军队开赴新会古兜山剿匪,才最终肃清匪患。[7]231926年,台山、开平、恩平、新会等四邑的绅商成立新台开恩四邑剿匪委员会,共商联合剿匪事宜。[7]126
1929年,因“桂省政事发生,驻军他调,土匪乘防务空虚,纷纷窜回……省府民政厅暨第八路总部,以匪等复出作孽,非大举剿办,根本肃清不足以靖地方而安闾里,特组设五邑剿匪机关……委任沈秉强(开平县长)为五邑剿匪主任。”[9]于是,恩平、开平、新会、鹤山、高明等五县联合剿匪,大获全胜。
1929年剿匪之后,五邑境内的大窝土匪基本得到控制,社会秩序趋于稳定。华侨回乡建筑家园的思维也从强调防御功能转向舒适生活,在建筑风格的取向上,则表现为碉楼民居逐渐减少,而以舒适为主的庐式民居迅速得到认同并流行起来。虽然庐民居也有防御功能,但已远不如碉楼年代那样处处考虑设防,而更倾向于居住的舒适性和装饰的美感。
五邑侨乡地区建碉楼防卫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明朝,现存于开平芦阳乡三门里的迎龙楼即建于明朝,三层砖木结构,四角有射击孔,为该村关圣徒(1510-1576)所建。 清朝末期的碉楼有台山最古老的碉楼是端芬那泰乡中闸村三层砖木结构建筑碉楼,建于同治七年(1868年)。[10]这些碉楼的风格仍然属于古代建筑的范畴。
关于清末民初碉楼的起源,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的《开平县志》记载为了“籍避社贼之扰”而建碉楼,“自时局纷更,匪风大炽,富家用铁枝、石子、士敏土建三四层楼以自卫,其艰于赀者,集合多家而成一楼。先后二十年间,全邑有楼千余座。”[5]卷五·舆地志20世纪二三十年代,各姓的族刊对此皆有较多的报道。
司徒家族在其族刊《教伦月刊》提及家族碉楼的建造,不无欣慰:
民国后,四邑土匪蜂起,以滘提洲附近四邻,当水陆之冲,伏莽尤众,司徒族人以匪患迫近眉睫,因乘时亟谋防盗自卫……集众会议,决定于洲之南面腾蛟地方司徒眧武将军祠旁,建一碉楼,名曰南楼,以控制三埠通赤坎水道,北面龙海口地方,建一碉楼,名曰北楼,以控制楼冈泥海口通赤坎一带水道,各置团访若干名,驻楼守卫,议既定,即捐资兴建,两楼均于民国二年建立,以故当时台开附近各乡,深受匪患,独滘提洲司徒四乡,安度无惊,一时腾蛟防之名,亦为远近所称誉。[4]83
从外洋购买的枪械、探照灯亦是各族碉楼的必备之物,族刊时有报道,1948年《茅岗月刊》为了倡议重修二十年前建造的碉楼而有如此的回忆:
自民十一后,各村侨胞,为保护家乡巩固自安起见,咸纷纷建造碉楼,添置枪械,守望相助,厉行清乡,有乡內贤达联络华侨,醵资建一碉楼于茅丛岭之巅,配有探照灯,夜间遣派团勇看守,裨益于乡间治安极大。[4]83
20世纪前后华侨在家乡建造的居屋多沿袭传统三间两廊的风格,民国建立后因为匪患猖獗而盛行极为强调防御功能的碉楼民居,然而,随着社会治安的好转,1920年代末至30年代初时间里,更流行强调居住舒适性的庐式别墅民居。
三、防御性建筑的设计:碉楼与庐
碉楼,“碉”原指碉堡,防御性的军事建筑,但在五邑地区,这些防御性建筑不用于打仗,而用以防洪涝防土匪。据1934年《开平县志》记载,明清时期建造的碉楼不多,只有四座,分别为瑞云楼、迓龙楼、奉父楼、寨楼,现仅存迓龙楼(即迎龙楼)。据《开平乡土志》(宣统)记载,明清时期建筑碉楼以防倭寇,“寇有三种,一曰猺寇,一曰倭寇,一曰土寇”。[4]52猺寇与倭寇年代的匪患相对较早,而真正与近代碉楼相关的是清咸丰至同治年间长达十二年的土客械斗(1855-1867)之后建造的碉楼,现存台山端芬中闸碉楼(1868年)和开平马冈圩水楼(1876年)和赤水东湖村北楼(1877年)都属于这个时期的产物。大批四邑人移民海外也与土客械斗有莫大的关系,经年战乱使本就不富裕的地方变得更加难以为生,这时外国来华招募劳工和北美等地发现金矿的消息传来,迫于生计的四邑人开始出洋谋生。
近代碉楼是为防土匪而建的一种防御性建筑,因此在使用功能上包括瞭望碉楼(更楼),众人集资碉楼(众楼),居住碉楼(居楼),碉楼当铺,碉楼银号,碉楼图书馆,碉楼学校等,无一例外地建有放哨和射击用的瞭望台——俗称“燕子窝”,燕子窝围绕顶层的角落或者中间部位而建,可以有一个,两个,三个或四个,墙身普遍装置铁窗,铁窗柱,楼下有厚重的铁门。这是最为明显的防御设施,也是碉楼作为防御性建筑的重要建筑元素。在材料上,多为砖墙或者混凝土墙,钢筋混凝土楼板和楼梯,早期亦有少量碉楼为夯土墙,木窗、木楼梯和木楼板。在室内空间布局上,碉楼也继承了当地的传统,瞭望用的更楼或者少数人捐款的众楼多为单间,而面积稍大的居楼则承袭了三开间的传统。
图1 国兴碉楼的混凝土燕子窝 邝朝立 摄
图2更楼(塘口水龙村云松楼,1917年) 图3众楼(蚬冈坪东村坚安楼,1925年) 图4居楼(塘口自力村铭石楼,1925年)
谭伟强摄
庐,原指茅庐,但因“三顾茅庐”的故事而让居住于“庐”者显得不再普通,而含有君子文人志士的意味,近代更成为海外华侨回乡建设家园时喜欢采用的名字,在广东尤其流行。仅五邑地区,以庐为楼名的建筑就达数千座。一般在“庐”字前面加建房人的名字,又或者采用可以寄托建楼者某种期望或者情怀的词语,曰“××庐”。也有部分早期的私人碉楼取名为“庐”。1930年前后,五邑地区的社会治安稍有好转,华侨回乡建造家园开始考虑生活的舒适性与居住的永久性,遂在传统三间两廊民居平面布局的基础上建造庐,多为两至三层,以居住为主要考虑。对于华侨来说,庐才是寄托了主人全部愿望的永远的家,而碉楼仅仅是防御性建筑,是土匪袭击时的避难所。因此,五邑人不但把传统三间两廊民居里的祖先神龛搬到庐里面来,更对庐建筑进行改革,譬如:多开窗户,提高层高,扩大客厅和房间的尺寸,增加壁画和灰雕装饰,加装水泵、抽水马桶、浴缸等新潮卫浴设备,在客厅设置壁炉等,使内部空间宽阔舒适,明亮通爽;而外部则有回廊、古典柱式、拱券、穹顶、凉亭等,使之华丽且具外国气息。在平面布局上,虽偶有变化,但基本继承了三开间传统。
图5开平自力村澜生居庐(1936年),为典型三间两廊平面格局基础上衍生的庐民居。谭金花摄
四、五邑侨乡防御性建筑形成的原因
五邑侨乡的建筑文化现象与华侨的海外经历及其衣锦还乡、光宗耀祖的心态有直接关系。除了经济后盾之外,主要有三方面因素:其一,五邑华侨大多旅居美国、加拿大两国,澳大利亚及新西兰次之,也有部分居东南亚诸国。一方面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等国家的排华运动持续将近一百年,缺乏华侨们落地生根的土壤;其二,中华民国的成立及广东陈济棠政府对华侨的优惠政策让他们看到回乡建设的希望,他们想把家乡建设成为与外国一样先进的社会。中国人骨子里叶落归根的传统文化观念、家乡情结和对家人的责任感始终是华侨回乡建设最主要的“拉力”;其三,民居建筑中那些模仿西方建筑的做法,一方面反映了华侨想通过建设新房子来提高其生活质素的愿望;但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华侨在海外被歧视经历的一种心理补偿,一种华侨身份的象征,一种“衣锦荣归”的炫耀和攀比;至于图书馆和学校等新式建筑的建造,则是华侨重视子孙后代的前途和关心家乡社会发展并积极践行其理念的表现,也是在海外接受土木工程和建筑教育的华侨子弟们在家乡的建筑实践的体现。
另外,亦可从建筑人才、建筑材料、建筑风格以及毗邻香港等方面因素,分析五邑侨乡建筑文化现象。
第一,建筑人才。五邑和香港、澳门、广州都处于粤语区,文化相通,地理关系适中,商贸关系密切。不少在香港、澳门和广州等地的建筑从业人员,包括建筑设计、工程师、一般工匠和有经验的建筑承包商等,他们也不时回乡参与建设行业,或做建筑设计或承包工程。如香港开埠之初负责建设英国殖民地办公楼宇的谭三才(开平人),稍后在商业楼宇建筑中脱颖而出的林护(新会人)等。祖籍开平赤坎的关礼湘(1882-1945),1929年从香港归来,以他在香港的远利公司的名义回乡承建关族图书馆工程。1932年,他又与关国才和关顺一起投资三万双毫银,在赤坎成立“保湘行建铺公司”,专门帮人建筑骑楼商铺。④类似关礼湘的建筑工程队在五邑各地都有,多以家族服务为基础,百合胡姓新梓园村的“持宣” 和胡荣就是其中之一。《儒良月刊》对他的描述颇为典型:“新梓园持宣,向业泥水建筑,人极聪明,早年习师香港,能绘图设计算力计料,颇具天才。”[11]“(胡荣)从幼习建筑业,为人忠厚,且和蔼可亲。从业迄今,已三十余年,省港各大建筑公司当工程师,因设计精密,颇为东家与业主所推重”[12]。
此外,有些公共建筑还邀请了外国建筑师和工程师参与。如开平私立华侨中学,台山和开平的余姓族人在荻海兴建的“名贤余忠襄公祠”,都从香港请来了外国工程师进行河堤勘察和负责加固工程, 名贤余忠襄公祠的后楼风采楼则“以五百金雇西人骛新绘式。”[13]1923年台山县立中学大楼建造期间,专门在香港引进建造技术人才,培训本地匠人。
一般情况下,学校、图书馆、私人别墅等大工程则多以公开招标的形式,请专业建筑师和大公司参与设计和施工,但乡间大部分碉楼、庐民居、祠堂等工程都以本地泥水匠为主的乡村工程队承担设计与施工。各乡都有自己的泥水队伍,乡村泥水工匠都有家族传承的特点,如赤坎的泥水享(余彬礼),14岁开始跟舅舅在香港建筑工地打工,18岁回乡参加建筑行业,后成为承包商,中年之时在台山开平两县颇有口碑,工程甚多,曾一度同时承担17-20个楼宇建成工程,最高峰时他的施工队伍达200人。⑤蚬冈百合黄姓家族的黄福兰及其子黄平,在当地的口碑极好,工程甚多,他于1903年主持设计和建造南兴村众人楼(早期有人称其为“边筹筑楼”,后证实为该村的三座众人楼之一,村民称为东、中、西楼)、后陆续建筑了茶岭村广安楼、自宅利庐、茅蓢村安怀居庐,及1923年又承建了河带里雁平楼。⑥
第二,建筑材料。五邑侨乡的传统建筑以土木结构和砖木结构为主,近代则以钢筋混凝土结构或者砖混结构为主。近代建筑材料如水泥和钢筋,早期多从香港进入五邑地区,后有其他国产牌子的材料。五邑侨乡的建筑材料市场甚为兴旺,包括水泥、钢筋、铁钉、钢板等,如:本地“铜铁铺”负责按照客户的具体要求进行“量身订做”,制造各种防御功能强的铁门铁窗铁栅栏。各墟镇都有材料商从事相关的生意,如抽水马桶、浴缸、铁铸门窗、抽水设备、墙壁装饰瓷砖、地板用花砖等。
水泥当地人称为“红毛泥”、“毛泥”,或者“英泥”,最早自香港进入五邑各地,初期多为经香港进口的水泥(Portland cement),后来主要使用由香港青洲水泥厂生产的水泥(Green Island Cement Company)。青洲水泥厂于1866年始建于澳门,1899年迁至香港,是香港及珠三角地区最大的水泥生产商。 据1908年记录,该厂有工人2000人,每月产量为800吨,年产量12万吨。[14]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有其他牌子的水泥行销五邑建筑市场,如广州西村的士敏土厂(1907年投产)生产的五羊泥, 还有唐山启新洋灰公司(1899年投产)生产的水泥。⑦此外,《教伦月刊》的市场物价行情显示:马嘿毛泥 12.4元一桶,五羊泥每桶11元,青州泥每桶14元。[4]207
除水泥和钢筋之外,砖、瓦、沙、石灰、杉木等材料皆产自本地。台山和开平的建筑用砖都产自开平的楼岗,那里的砖窑一度达到40座;石灰产自台山白沙地区,沙子来自各地的河流,卵石则来自台山、开平、恩平各地。[15]外来的影响其实还表现在壁画与灰雕等建筑装饰上,工匠在工作过程中,逐渐引入西方颜料、洋钉、水泥等非传统材料,并把传统方法与外来材料混合使用。如使用洋钉代替铜线做立雕,在石灰水里浸泡之后使用,就能防止生锈;又在用于雕刻西洋花纹的传统灰泥材料中加入少许水泥,使其表面光滑而质地更坚固持久。又或者为了达到某种效果,在进口颜色中渗入本土材料。五邑大学曾庆光曾经利用拉曼光谱技术抽样检测1938年完工的百合镇旭庐和贺庐两栋楼房的装饰颜料,红色与蓝色颜料的成分与欧洲同期的颜料相同,但黄色颜料中则含有一些欧洲颜料中所没有的成分。据开平的工匠告知,西方颜料与本土材料和方法常常一起混合使用,如:为了增强灰雕的韧性,在浸泡石灰的时候加入禾杆草,制成的稿灰就比一般的纸筋灰坚韧,但不够纸筋灰细腻;有时为了加强灰雕材料的着色和渗透力而加入本地的黄泥。⑧1930年代庐建筑盛行的时候,部分接受过西画技法教育的画人,也加入建筑装饰的行列,赤坎镇裕新油漆行的经营者冯鼎奕便是其中之一,他喜欢使用进口颜料绘制油画风格的壁画。此外,水彩和镜画技法绘制的壁画也颇为常见。⑨
第三,建筑风格。严格来说,侨乡的建筑还没有真正形成一种严谨的“风格”,它在传统的基础上不断衍变,带有极强的侨乡色彩。20世纪前后建造的教会、学校、政府、祠堂、碉楼等公共建筑对于西方建筑元素和材料在侨乡的运用起着推动作用,村民对西方柱式、拱券、卷草、涡卷等装饰习以为常。风采堂便是其中的典型。1906-1914年,由台山和开平的余姓族人捐款建造的宗祠——“名贤余忠襄公祠”,开创了开平祠堂建筑的新格局——不但把西方柱式、拱券和铁铸工艺引入祠堂建筑,还在祠堂建筑的后面建造碉楼作为图书馆。此后一二十年间,各姓各族陆续筹建祠堂学校,西式卷草纹、拱券、古典柱式等在祠堂学校建筑中越来越常见。[16]
至于碉楼和庐等建筑风格中的防御特征,当然跟侨乡的社会秩序有着极大的关系,从入口门洞的设置到瞭望射击用的燕子窝,从木窗到铁窗柱到铁栏杆,无论是本土材料、设计还是进口材料的设置,均可看出对于防御功能的考虑。
大家族的防卫大概有三重考虑:家族疆界的咽喉控制地带或者制高点通常有家族捐款而建的瞭望碉楼,这种碉楼均有枪支、燕子窝,富有家族则购有带发电装置的探照灯;如方族建于1920年的古溪楼(俗称“灯楼”)便为自力村等周边方姓村落的瞭望碉楼,有探照灯,负责第一重防卫。村民轮流看守,若有敌情,即用探照灯追踪土匪,同时鸣锣警示,听到警示声的村民便进入碉楼进行躲避,此为第二重防卫。村民在碉楼和庐里,可以利用其防御设施来自卫,如厚重的铁门铁窗铁栅栏,有些庐在传统木质趟栊的基础上改为铁趟栊,作为大门口的首层防卫,防御强的大铁门最多安装6个锁栓。第三重防卫是反击。碉楼的顶楼有枪支,负责守卫者就在顶层的悬挑阳台和燕子窝进行反击。
第四,香港建筑的影响。香港无论在经济、材料供应上还是在人才、技术上,都是开平华侨建筑风格得以形成的基础。对五邑华侨来说,香港的地理位置极为重要,华侨经年在香港活动,或经商或打工或出国回国途中路过,香港的建筑对其起着潜移默化的作用。有些华侨把从香港带回来的明信片或者画册出示给工匠,要求建造类似风格的建筑;很多泥水匠曾经在香港、澳门或者东南亚等地的建筑工地当过工人,对西方古典建筑风格有所涉猎,对其建造技术亦颇为熟练,故能应华侨的要求模仿建造。此外,对于公共建筑来说,大部分负责筹款的总部皆设于香港,以香港为中心向北美和东南亚、澳洲等地的族民筹款,部分建筑材料也通过香港购置,如钢筋、水泥等。如:开平私立开侨中学的校董会设于香港德辅道,学校校舍工程的招标同样在香港开投,其目的当然是吸引香港的工程公司参与学校的建设;台山县立中学校大楼的建造工程以同样的方式在香港开投。这些曾经在香港从业的工匠回乡时,就把所获得的西方建造经验和知识带回家乡,从而影响着家乡民间的建筑风格。
五、结语
五邑侨乡的建筑在外立面上的变化和在内部平面格局上对传统的继承,反映了在近现代中外文化交流已成为不可抗拒的历史潮流。重视内部的传统布局,反映了建造者对传统文化的执著,对维系家族的重视;而吸收西方外部装饰特征,实际上是 “洋为中用”的思想在建筑实践中的发挥,表现了当地文化的包容性特点。可以说,中西合璧的五邑侨乡建筑是中国近现代中西文化碰撞下的产物。
这个地区的华侨,耳濡目染西方文明与工业革命后西方社会的发展,他们希望有朝一日,祖国家乡也可以改革并成为民主发达的强国。建筑的改革实际上反映了追求民主、改革的时代思想,从新居大门的楹联文字上可以真切地看到这种思维:“山河依旧,世界维新;虞唐盛世,欧美新风;三民同乐,五族共和;民权宝贵,家族开明;民权丕显,祥开日华” 。更有人以欧美近世的政治名人为榜样:“事业惊人华盛顿,英雄盖世拿破仑”。[17]243-263
五邑社会的这些变化,1934年便引起上海《良友画报》记者张沅恒的注意。他从摄影记者的角度记录了自己考察这个地方之后的感受:
这些做客他乡的四邑人民,对于故乡的热爱,并不因空间的隔离而减少,反而为了在国外受到因祖国羸弱而被其他民族所轻视的刺激,使他们每个人都抱着一个理想——一个如何的在国外发了财,要把自己的故乡改造得和国外的城市一样兴旺发达的理想。近数年来,这一个伟大的理想,已由无数个四邑侨胞的努力而逐渐实现了。[18]
侨乡建筑从传统民居到碉楼到庐式民居的变化,一方面反映了海外华侨、华人在二次大战前落叶归根的主流思想及光宗耀祖的炫耀心态,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到侨乡社会如何受到中国传统文化和外来文化的共同影响。同时,建筑内部壁画和灰塑等装饰的变化、天井构造的变化,或是祖先堂神龛位置的改动,都非常清楚地显示在中外文化交流的过程中,中国文化所起的核心作用。
可以说,五邑侨乡民居是岭南建筑文化现代化发展过程中的一个典型个案,它从建筑层面表现了岭南文化开放、包容的特质以及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关系。它象征着五邑侨乡在中国近现代化进程中所处的前沿地位,具有样本意义。
注释:
①开平碉楼的调查数据来自开平碉楼档案馆,开平庐的调查数据来自现存于澳门大学的“开平庐调查”搜索系统,开平赤坎镇骑楼的数据来自笔者团队的调查。
②根据笔者对自力村“铭石楼”方润文孙女方瑶娟的访谈记录,采访时间:2006年,地点:自力村。
③吴鼎新(吴在民,号鼎新),开平人,1913年任职国民政府两广教育科科长。1921年赴美加为开平中学筹集教育经费,在美国加拿大长达6年。吴氏曾是当时广东国民大学的主要创办者,私立广州大学的创立者之一。
④ 开平赤坎景辉博物馆资料。
⑤根据笔者2006年6月20日采访泥水享的孙子余卓焕的口述资料。余卓焕时年61岁,与泥水享共同生活过23年,对爷爷的事情记忆清晰。
⑥根据笔者在美国洛杉矶和开平蚬冈春一村的田野调查的记录,洛杉矶访问时间为2002年7月10日,访问对象为黄宗晃,雁平楼楼主的儿子;对春一村村民的访问时间是2006年5月12日。
⑦根据对工匠的访问和拱北海关的记录,早期用的最多的是经香港和澳门进口的水泥,有不同牌子。笔者在开平马降龙骏庐家里发现的水泥桶显示1936年他们用广州士敏土厂的水泥;笔者在开平蚬冈墟一家曾经营建筑材料的店铺里发现一块匾,写着“经营启新洋灰”等字样。
⑧根据笔者以下采访:2010年7月20日采访开平壁画工匠余植;2012年12月22日采访开平壁画工匠关永健,2012年12月26日采访灰雕工匠胡均凑及何炳章。
⑨冯鼎奕的油画作品可见于百合镇儒良乡的贺庐别墅,他在壁画中署名“赤坎裕新油漆行冯鼎奕绘”等字样。百合镇儒南乡均安村部分壁画采用水彩画技法,塘口裡村梧冈民居和赤坎的多座庐建筑均采用镜画技法绘制壁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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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夕菲]
收稿日期:①2015-11-04
基金项目:本文为国家文物局指南针计划资助项目“中国古代村镇人居环境典型范例及政策建议研究——以开平碉楼与村落为例”的部分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谭金花(1969-),女,广东开平人,博士,副教授,主要从事华侨历史文化及世界文化遗产保护与发展研究。
中图分类号:D634.2;J59
文章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1513(2016)01-000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