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世明 高 健
道安《西域志》研究三题* 1
颜世明高健
摘要道安《西域志》系东晋名僧道安编写的一部西域地理史籍,在流传过程中另有五个异名:《西域诸国志》《西域诸国记》《西域记》《西域传》《四海百川水源记》。在《西域志》中阿耨达山系世界河流发源地,当指昆仑山及其南部喀喇昆仑山。发源于阿耨达山之北蜺罗跂禘水指以瓦罕河西源为河源的阿姆河,河源地在喀喇昆仑山,自东向西注入雷翥海(即里海)。
关键词道安《西域志》阿耨达山蜺罗跂禘水
《西域志》系东晋名僧道安编写的一部西域地理史籍。道安(312~385年),俗家姓卫,常山扶柳人氏(今河北冀县附近),青年时在后赵都城邺城(今河北临漳附近)游学,受教于佛学大师佛图澄。迨后赵石虎逝世,诸子争立,政局不安,又逢天灾旱蝗,道安离开邺城辗转牵口山、飞龙山、王屋山、女休山诸处避难,再南下陆浑(今河南嵩县附近)、新野(今河南西南)至襄阳(今湖北襄阳附近),在襄阳时起建檀溪寺、注解经典、制定戒规。前秦苻坚素闻安名,遣子苻丕率军十万攻克襄阳,道安随之北迁秦都长安。居安期间宣讲佛法,延请西域僧人翻译佛经百万卷。道安在佛学上的贡献在于佛典翻译与研究、创编经目、僧团规范与建设,影响后世深远,南朝萧梁慧皎《高僧传》列其传记。①
《西域志》在南朝萧梁佛经目录中始见载录,唐宋类书中亦见征引,元代及其以后不见著存。自明清以来整理研究者不乏其人,主要侧重在两个方面:其一,佚书举目与佚文辑录。王谟②、梁启超③、岑仲勉④指出道安《西域志》已散佚,陶宗仪⑤、陈运溶⑥、岑仲勉⑦辑录三十余则佚文;其二,《水经注》之中“释氏《西域记》”研究。《水经注》屡引“释氏《西域记》”,按《通典》云诸家纂西域事多取材于诸僧游历传记(按,其中列有道安《西域志》),又云诸家纪天竺事多录法显、道安之流传记⑧。许多学者认为以释为姓始于道安,北魏之时咸知安名,郦道元省略其法号直称“释氏”,《水经注》之中“释氏《西域记》”应即道安《西域志》。在校注《水经注》时杨守敬、熊会贞⑨、岑仲勉⑩、余太山对其进行文字校勘、河流与古国地望考证。
诸多学者将道安《西域志》等同于“释氏《西域记》”,仍有学者认为上列论据并非实证,如陈桥驿认为“不过释氏《西域记》即道安《西域志》之说,究无实证,我们不能轻易论定。”诸家《水经注》注释高见频现而不乏值得进一步探讨之处,现将其中阿耨达山、蜺罗跂禘水掇拾举出以求教于方家。
一、《西域志》异名
唐代《大唐内典录》、《通典》(见上文)与宋代《太平御览·经史图书纲目》均著录道安书名作“《西域志》”,南朝萧梁僧祐《出三藏记集》、隋费长房《历代三宝纪》另记《西域志》卷数作“一卷”。宋代《太平御览》征引其文亦作释道安《西域志》云云,流传至今《职贡图》残卷援引其文则作释道安《西域诸国志》云云(见表1第1、2则例文),可见《西域志》系通用书名,《西域诸国志》系其异名。
在传世版本《水经注》中“释氏西域志”、“释氏西域传”、“释氏西域记”三种书名杂用,以下通称“释氏西域记”,“释氏”可指代佛经、佛教、释迦牟尼、佛教徒、某人,《水经注》又载“释氏论”、“释云”云云及“余(按,郦道元)考释氏之言”,“释氏”当是人称代词,“释氏西域记”应断句作“释氏《西域记》”,《水经注校》断句作“《释氏西域记》”失当。
“释氏《西域记》”言及佛图调、法汰及“释氏”与法汰书信(见后引文),《水经注》引佛图调语:“佛树(迦那城贝多树)中枯,其来时更生枝叶。”迦那城,即《法显传》迦雅城、《大唐西域记》迦耶城,在今印度比哈尔邦迦雅(Gaya)。意即佛图调从天竺去往中国,当时迦那城贝多树正抽枝发芽。《高僧传》云:“佛调、须菩提等数十名僧,皆出自天竺、康居。不远数万之路,足涉流沙,诣澄受训。”“竺佛调者,未详氏族,或云天竺人。事佛图澄为师,住常山寺积年。”汉魏之时来华僧人多以国籍为姓,中土之地僧人或承师姓,或以三宝(佛、法、僧)为姓,或以俗家姓氏为姓。道安以天下佛徒应尊崇释迦牟尼,当以释作姓,后之僧徒始效仿道安。竺佛调可以国籍天竺姓竺,拜师佛图澄亦可以佛为姓,诸多学者认同《水经注》佛图调即《高僧传》竺佛调,其与道安同学,亦是《佛图调传》撰者。
法汰少时与道安同师于佛图澄,后共避难于飞龙山,在新野道安委法汰前往扬州布道。在荆州法汰顽疾缠身,道安选派高足慧远探望,僧祐《出三藏记集》收录道安与法汰书信《答法汰难》(二卷)及法汰与道安书札《问释道安三乘并书》,法汰又与道安作书追念竺僧敷。“释氏”在《西域记》中议论佛图调观点,又与法汰通信论事,则其生活时代必在东晋,极有可能指与法汰交善之道安。将“释氏《西域记》”与道安《西域志》行文比较,可知二者当一(见表1第2则例文),亦将其它异名胪列在案。
表1《西域志》异名
序号异 名例 文1《西域诸国志》 释道安《西域志》曰:于阗道中有鼠王国,大者如狗,小者如兔,着金袈裟,沙门过不礼,白衣不礼辄害人。(《太平御览》卷七百九十七《四夷部十八》) 《西域诸国志》曰:有鼠王国,鼠大如狗,着金鏁,小者如兔,或如此间鼠者,沙门过不咒愿,白衣不祠祀,辄害人衣器。(《太平御览》卷九百一十一《兽部二十三》)2《西域记》 释道安《西域诸国志》:揵陀越西,西海中有安息国。(《职贡图·波斯国题记》) 释氏《西域记》曰:揵陀越西,西海中有安息国。(《水经注》卷二《河水》) 释道安《西域志》曰:波丽越国即佛外祖国也(《太平御览》卷七百九十七《四夷部十八》)。 释氏《西域记》曰:恒水又迳波丽国,即是佛外祖国也。(《水经注》卷一《河水》)3《西域诸国记》 《西域诸国记》曰:耆阇崛山在王舍城北四里,山有两崖,鹫鸟常群居其颠,土人号为灵鹫山也。(《太平御览》卷九百二十六《羽族部十三》) 释氏《西域记》曰:耆阇崛山在阿耨达王舍城东北,西望其山,有两峰双立,相去二三里,中道鹫鸟,常居其岭,土人号曰耆阇崛山也。(《水经注》卷一《河水》)4《西域传》 佛图调曰:佛钵,青玉也,受三斗许,彼国宝之。供养时,愿终日花香不满,则如言;愿一把满,则亦便言。(《水经注》卷二《河水》) 《西域诸国志》曰:佛钵在乾陀越国,青玉也。受三升许,彼国宝之。供养乞愿终日花香不满,则如言也,满亦如言也。(《太平御览》卷七百五十九《器物部四》) 《西域传》曰:《诸国志》曰佛钵在乾陀越国,青玉也。受三斗许,彼国宝之。供养愿终日花香不满,则如言也。愿一把满,则亦随言也。(《艺文类聚》卷七十三《杂器物部》)
例一:《太平御览·经史图书纲目》同时著录道安《西域志》与《西域诸国志》(未署撰者),例文中《西域志》与《西域诸国志》鼠王国行文近乎相同。南朝刘宋刘敬叔《异苑》曰:“西域有鼠王国,鼠之大者如狗,中者如兔,小者如常。大鼠头悉已白,然带金环枷。商估(按,贾)有经过其国不先祭祀者,则啮人衣裳也。得沙门咒愿,更获无他。释道安昔至西方,亲见如此。”史籍未见道安远游西域之载,刘敬叔以道安在西方亲见固然有误,将之归于道安必然有据,二例可证《西域诸国志》即《西域志》异名,《太平御览》将一书混淆作两书。《太平御览》另征引《西域诸国志》七则,其中一则与“释氏《西域记》”文同,亦可互证。
例二:南京博物院藏存《职贡图》残卷,图中描绘十二国使者画像,画像之旁列有题记。南朝萧梁梁元帝萧绎曾绘《职贡图》一卷,一般认为残卷并非萧绎原作,当是唐宋时期摹本。其中波斯国题记引用道安《西域诸国志》,亦证《西域诸国志》当是《西域志》异名,其文与“释氏《西域记》”相同。《太平御览》引录道安《西域志》又与“释氏《西域记》”文同,《水经注》中“释氏《西域记》”即道安《西域志》。
南朝刘宋刘义庆《世说新语》云:“殷中军读《小品》,下二百签。”南朝萧梁刘峻注曰:“释氏《辨空经》有详者焉,有略者焉。详者为《大品》,略者为《小品》。”《辨空经》不见于《出三藏记集》所收道安著作之目,按刘峻(462~521年)与郦道元(469~528年)生活时代相近,此处“释氏”或指道安,《辨空经》为其佚作。
例三:《太平御览》另引《西域诸国记》一则,与“释氏《西域记》”文同,《西域诸国记》亦是《西域志》异名。
例四:《水经注》佛钵云云出自佛图调之口,《太平御览》则出自《西域诸国志》,佛图调之书名当作《西域诸国志》。《艺文类聚》另言《西域传》收录《诸国志》(即《西域诸国志》)条文,何解?《水经注》引“释氏《西域记》”文中,佛图调列举《山海经》昆仑山地望与所出五水,道安论曰《山海经》五水“祖以《佛图调传》”,康泰《扶南传》与《佛图调传》同认为阿耨达山即昆仑山,“赖得调《传》,豁然正解”(见后引文),可见道安阅览《佛图调传》,并可能将之收入己作。《西域记》在《水经注》中亦作《西域传》,《艺文类聚》所引《西域传》当指道安《西域志》,《西域诸国志》、《诸国志》指《佛图调传》。道安《西域志》转录《佛图调传》(即《西域诸国志》、《诸国志》)文,后人摘引《佛图调传》文直写出自道安之书。
换言之,在南朝萧梁佛经目录、唐宋目录史书中道安书名作《西域志》,另有五个异名,即《西域诸国志》(出处:《齐民要术》、《职贡图》残卷、《太平御览》)、《西域记》(出处:《水经注》)、《西域诸国记》(出处:《太平御览》)、《西域传》(出处:《水经注》、《艺文类聚》)、《四海百川水源记》(出处:《隋书》、《新唐书》、《通志》,见下文论证)。上述《西域志》异名系辑录佚文的重要根据,前言学者已辑出三十余则,参以异名至少可再增辑十五则。
二、阿耨达山与蜺罗跂禘水
在佛教典籍中阿耨达山(梵语Anavatapta)系世界河流之源,道安《西域志》亦载世界河流源自阿耨达山,道安将佛教地理观融入《西域志》中。在《西域志》中蜺罗跂禘水系源自阿耨达山的六大水之一,自东向西流入安息附近的雷翕海。现将阿耨达山与蜺罗跂禘水相关佚文胪列如下,以备考究。
1.阿耨达山(昆仑山、喀喇昆仑山)
阿耨达山,其上有大渊水,宫殿楼观甚大焉。山,即昆仑山也。《穆天子传》曰:天子升于昆仑,观皇帝之宫,而封丰隆之葬。丰隆,雷公也。皇帝宫,即阿耨达宫也。
释氏论佛图调列《山海经》曰: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昆仑。又曰:锺山西六百里有昆仑山,所出五水,祖以《佛图调传》也。
又近推得康泰《扶南传》,《传》昆仑山正与调合。如《传》,自交州至天竺最近。泰《传》亦知阿耨达山是昆仑山。赖得调《传》,豁然为解,乃宣为《西域图》,以语法汰。法汰以常见怪,谓汉来诸名人,不应河在敦煌南数千里,而不知昆仑所在也。
复书曰:按《穆天子传》,穆王于昆仑侧、瑶池上觞西王母,云去宗周瀍、涧,万有一千一百里,何得不如调言?子今见泰《传》,非为前人不知也。而今以后,乃知昆仑山为无热丘,何云乃胡国外乎?
两汉鼎革之际佛教传入中国,佛教地理观随之而来。佛教构造的宇宙是以须弥山为中心,周围环绕九山、八海、四洲。四洲即东胜神洲、西牛贺洲、北俱芦洲、南赡部洲,其中赡部洲(佛经译作“阎浮提”)是现今人类居住生存的地球。赡部洲中心地是阿耨达山,上有水池居住着龙王。西晋法护、法炬翻译《楼炭经》云大流河、和叉河、信陀河、斯头河发源于阿耨达池,分别注入东海、南海、西海、北海。在东晋翻译成书的《那先比丘经》载世界有五河,即恒河、信他河、私他河、博叉河、施披夷尔河,又各有五百条河流汇流入大海,后秦《佛说长阿含经》、隋《起世经》、唐代玄奘《大唐西域记》、慧琳《一切经音义》、道宣《释迦方志》等均有类似记载,即在佛籍中世界中心地阿耨达山大池是万河之源。
秦汉时期中国昆仑地理中心说业已形成,《山海经》曰:“昆仑去中国五万里,天地之下都也。”《水经》云:“昆仑墟在西北,去嵩高五万里,地之中也。”《山海经》复记六条河流发源于昆仑山东南(赤水)、东北(河水)、西北(洋水、黑水)、西南(弱水、青水)。佛教阿耨达山地理中心说与中国昆仑山地理中心说具有相同之处:以山作为中心地标识,世界河流发源地。后世译经注经往往将二者等同,西晋法护译《佛五百弟子自说本起经》、佚名《佛兴起行经序》指出阿耨达山即昆仑山。三国时孙权派遣中郎康泰出使扶南(今柬埔寨及邻近地区),康泰将其所历所闻汇编之《扶南传》亦主此说。
根据辑文可知《西域志》讲述阿耨达山上有大渊水,阿耨达山即昆仑山。《史记》云:“于阗之西,则水皆西流,注西海;其东水东流,注盐泽。盐泽潜行地下,其(按,于阗)南则河源出焉。多玉石,河注中国。”又云:“而汉使穷河源,河源出于阗,其山多玉石,采来,天子案古图书,名河所出山曰昆仑云。”即毋论汉代以前昆仑山指何山,汉武帝将于阗之南的山脉,亦即其所认为的黄河始源之山称作昆仑山,于阗以南的山脉即今昆仑山、喀喇昆仑山。
辑文又言新头河、恒伽水、遥奴水、萨罕水、蜺罗跂禘水、阿耨达大水六条河流源于其上,流向四海,又述及流经地山川、民俗物产、佛教胜迹等(参《水经注》卷一《河水》与卷二《河水》引“释氏《西域记》”)。《西域志》与《山海经》河流总数(六条)相同,实际上遥奴水、萨罕水、恒伽水三条小水汇入恒水,应视作恒水支流,亦即阿耨达山流出四水(即新头河、恒水、蜺罗跂禘水、阿耨达大水),又与佛籍同。道安继承前人中外两种地理中心观合一的学说,将之融会贯通,宣扬世界各地河流源自世界中心地阿耨达山。
印度河发源于青藏高原,自东向西流经喜马拉雅山、喀喇昆仑山并接纳来自喀喇昆仑山支流,西南流经巴基斯坦注入阿拉伯海。恒河发源于喜马拉雅山,东南流经印度、孟加拉国注入孟加拉湾。在理论上若将阿耨达山比附某山,当指昆仑山及其南部喀喇昆仑山与喜马拉雅山。实际上在古代喜马拉雅山系未知区域,在近代始以喀喇昆仑山命名昆仑山南邻的山脉,古人对于印度河、恒河发源地的认知并非完全确切。综上所考,笔者以为将阿耨达山(即引文中“昆仑山”)视作昆仑山、喀喇昆仑山更为恰妥。
《隋书》《新唐书》《通志》载道安著有《四海百川水源记》一卷、《江图》一卷,由书题知其应论述各地河流水源,与《西域志》主旨相同。《水经注》引《西域记》言道安“赖得调《传》,豁然为解,乃宣为《西域图》,以语法汰。”即《西域志》配有舆图,中有地理要素河流,《江图》当指有关河流的专题地图。根据二书卷数、主旨、配图,可推知《四海百川水源记》即《西域志》异名,《江图》即《西域图》,汤用彤亦主此说。
2.蜺罗跂禘水(以瓦罕河西源为河源的阿姆河)
蜺罗跂禘出阿耨达山之北,西迳于阗国。《汉书·西域传》曰:于阗之西,水皆西流,注西海。又西迳四大塔北。
揵陀越西,西海中有安息国。
月支国有佛澡灌,受二升许,青石,名罗勒。色碧玉班白,受水无定,随其多少。
佛帚在月支国,长三尺许,似孔雀尾也。
其水至安息,注雷翥海。
于阗即今新疆和田地区,四大塔在纠尸罗国、揵陀卫国、弗楼沙国,纠尸罗即《大唐西域记》呾叉始罗(梵语Taksasila),在喀布尔河(Kabul River)下游、今巴基斯坦拉瓦尔品第(Rawalpindi);揵陀卫在今巴基斯坦以白沙瓦(Peshawar)为中心的喀布尔河下游地区;弗楼沙即《大唐西域记》健驮逻国之布路沙布逻城(梵语Purusapura),在今巴基斯坦白沙瓦;月支即大月氏,在今中亚阿姆河流域,安息在今伊朗高原、两河流域。
蜺罗跂禘水意指何河各家说法不一,或锡尔河,或斯瓦特河。根据上文蜺罗跂禘水出自阿耨达山(即昆仑山、喀喇昆仑山)之北,经于阗国西及纠尸罗、揵陀卫、弗楼沙三国之北,至安息流入雷翥海。锡尔河发源于天山山脉西麓,与蜺罗跂禘水源地阿耨达山之北不合。斯瓦特河发源于阿富汗兴都库什山南麓,西南流入喀布尔河,其发源地、流经地与蜺罗跂禘水无一相符,蜺罗跂禘水非指锡尔河、斯瓦特河。
《水经注》曰:“河水与蜺罗跂禘水同注雷翥海”,欲考证蜺罗跂禘水必先厘清“河水”之所指。“河水”发源于葱岭(帕米尔高原)之上捐毒,向西流经休循南—难兜北—罽宾北—月氏南—安息南,流入雷翥海。
难兜在今克什米尔地区吉尔吉特(Gigit),罽宾在今阿富汗喀布尔之北贝格拉姆。帕米尔高原东部由西北—东南方向山脉与山谷组成,海拔在五、六千米。西部亦由东北—西南方向山脉与山谷构成,海拔二、三千米,总体地势东高西低。穆尔加布河(Murgab River)、阿尔楚尔河(Alichur River)、瓦罕河(Wakhan River)东源发源其上,向西流入喷赤河———阿姆河上游,再由西北流经塔吉克斯坦、土库曼斯坦、乌兹别克斯坦注入咸海。即阿姆河发源于帕米尔高原,“河水”发源地亦在帕米尔高原,以河源地与流经地度之,惟有阿姆河与“河水”相符。晋魏之时阿姆河流入里海,其后改道向东注入咸海,亦知雷翥海当是里海。
“河水”与阿姆河流经地略有不同:“河水”经安息(伊朗高原)南部,阿姆河则在伊朗高原东北。按《史记》云:“大月氏在大宛西可二三千里,居妫水北”,“安息在大月氏西可数千里……临妫水”,“条枝在安息西数千里,临西海”。大月氏南临妫水(即阿姆河),其西即安息,安息亦临妫水,再西则是临西海(即波斯湾)之条枝(在两河流域卡尔提阿半岛希拉),《汉书》作于阗之西的河水注入西海。或郦道元想当然地认为“河水”(即妫水、阿姆河,在于阗之西)流经大月氏之南、安息之南,至条枝注入西海,又认为西海即雷翥海。
历史上源于帕米尔高原附近向西流入里海(或咸海)者,惟有锡尔河与阿姆河,前已言蜺罗跂禘水并非指锡尔河。按“河水”(阿姆河)与蜺罗跂禘水同流经安息,同注入雷翥海。二河流经地相对位置相同:阿姆河在于阗之西,又在阿富汗喀布尔河流域之北。“河水”与蜺罗跂禘水可能同指阿姆河,只是水源地不同:“河水”发源于葱岭,蜺罗跂禘水发源于阿耨达山之北。或蜺罗跂禘水与“河水”源自不同史料,发源地又不同,郦氏将其混淆作两水采入《水经注》。
帕米尔高原、兴都库什山、喀喇昆仑山夹围着东西走向的山谷———瓦罕走廊(Wakhan Corridor),隶属阿富汗巴达赫尚省。其北塔吉克斯坦,东南克什米尔,东新疆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阿姆河河源之一瓦罕河(Wakhan River)自东向西穿过瓦罕走廊,在中国总参谋部测绘局编著《世界地图集》上显示瓦罕河河源有二:一源来自阿富汗布扎伊贡巴德(Buzai Gumbad)东北帕米尔高原,另一源来自布扎伊贡巴德东南山上。在谷歌卫星地图上,瓦罕河一源来自布扎伊贡巴德东北Kul Echaqmaqtin湖(北纬37.349953度,东经74.441534度),另一源在布扎伊贡巴德东南75公里倒心形湖泊(北纬37.056028度,东经74.526777度),湖水来自喀喇昆仑山冰雪融水。克什米尔地区印度河支流洪扎河发源于喀喇昆仑山南,湖泊与洪扎河河源地直线距离20公里。
即蜺罗跂禘水当指以瓦罕河西源为河源的阿姆河,《西域志》云“西迳于阗国”,于阗在塔里木盆地(海拔一千米左右),于阗西则葱岭(海拔二三千米至五六千米),事实上并无经塔里木盆地向西横穿帕米尔高原流入里海(或咸海)的河流,即蜺罗跂禘水并未流经于阗。按文中所引《汉书》原意即于阗是东西河流分水岭,其西水西流,蜺罗跂禘水流经于阗之西当是“西迳于阗国”恰当理解。
《水经》曰:“又南入葱岭山,又从葱岭出而东北流。”《水经注》云:“河水重源有三,非惟二也。”下文叙述三条河流,即发源于捐毒的“河水”,即本文所证阿姆河,蜺罗跂禘水,即以瓦罕河西源为河源的阿姆河,经迦舍罗逝国的东流之水,即叶尔羌河上游喀拉其库尔河,河源地在葱岭。若将《水经》、《水经注》结合校勘,上述引文有两处需注意:
第一,《水经》曰:“又南入葱岭山,又从葱岭出而东北流。”本处“入”,海源阁沈大成《水经注》校本、哈佛大学藏东原氏《水经注》校本、建德周氏藏乾隆三十年(1765年)戴震自定《水经》、北京大学藏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戴震自定《水经》均作“出”。作“入”,意指河水由北向南潜入葱岭(即“南入”),出葱岭后东北流出;作“出”,意即数条河流由北向南流出葱岭(即“南出”),再流向东北。
若仅言《水经》,不考虑郦道元注当作“入”。本句后接《水经》之文“其一源出于阗国南山,北流与葱岭河合,又东注蒲昌海”,“又东入塞,过敦煌、酒泉、张掖郡南”。即葱岭河(即叶尔羌河)汇合“源出于阗国南山”河流(即和田河)后向东流注入蒲昌海(今罗布泊地区),河水潜流地下流出经过敦煌、酒泉、张掖郡。根据《水经》上下文意,河水必须向南流入葱岭后,方可在葱岭东流出、流入蒲昌海,陈桥驿《水经注校证》亦有此说。
若综合考虑《水经注》注文,《水经》中“入”当作“出”。“河水”、蜺罗跂禘水均在葱岭之西,由葱岭之南流出,再向西北流,与“又南出葱岭山”相应;向东流经迦舍罗逝国之水(即喀拉其库尔河)在葱岭之东,向东流,与“又从葱岭出而东北流”对应。
第二,郦道元言:“河水重源有三,非惟二也。”下文叙述“河水”、蜺罗跂禘水、向东流经迦舍罗逝国之水,其文意当指上述三条河流发源地同在一地(即葱岭),并非传言仅两条河流河源地在葱岭。按本文结论“河水”、蜺罗跂禘水均指阿姆河,前者发源地在葱岭,后者发源地在喀喇昆仑山。流经迦舍罗逝国之水(即喀拉其库尔河)发源地在葱岭,由此度之河水重源“惟二”正确,郦道元主张的“有三”错误。
文中“河水重源有三”,杨守敬理解作葱岭河(即叶尔羌河)、和田河、葱岭西流之水,葱岭河(即叶尔羌河,河源地在葱岭、喀喇昆仑山)、葱岭西流之水(河源地在葱岭)“重源”(即葱岭),和田河河源地在昆仑山、喀喇昆仑山,与葱岭西流之水并非“重源”;余太山将“重源”理解作黄河河源地,并指出葱岭河、和田河、且末河(即郦道元所谓“阿耨达大水”,河源地在昆仑山)“重源”。即葱岭河、和田河、且末河汇合的河流注入蒲昌海,海水潜流地下东出成为黄河之源。按葱岭河、和田河、且末河河源地不尽相同,再者若依余先生之论《水经注》所述源自天山的姑墨水(阿克苏河)、龟兹水(渭干河)及敦薨水(开都河、孔雀河)均南流流入塔里木河,如此而来有六条河流“重源”。
综上之论,道安《西域志》系东晋名僧道安编写的一部西域地理史籍,在流传过程中另有五个异名:《西域诸国志》《西域诸国记》《西域记》《西域传》《四海百川水源记》。在《西域志》中阿耨达山系世界河流发源地,当指昆仑山及其南部喀喇昆仑山。发源于阿耨达山之北蜺罗跂禘水指以瓦罕河西源为河源的阿姆河,河源地在喀喇昆仑山,自东向西注入雷翥海(即里海)。
注释:
②王谟:《汉唐地理书钞·总目》[M],中华书局,1961年,第20页。
③梁启超:《饮冰室专集之五十七·中国印度之交通》[M],《饮冰室合集》(第9册),中华书局,1989年,第29页。
⑤陶宗仪:《说郛》(卷77)[M],民国十六年(1927年)涵芬楼刻本。
⑥陈运溶:《古海国遗书钞》[M],《麓山精舍丛书》(第2集),岳麓书社,2008年,第220页。
⑧杜佑撰,王文锦点校:《通典》(卷191、卷193)[M],中华书局,2007年,第5199页、第5262页。
〔责任编辑:贺朝霞〕
*[基金项目]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基金项目“新疆汉文历史文献题解”(10YJA870006);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新疆汉文古籍调查与研究”(14YJC870026)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颜世明,武汉大学历史学院2013级历史地理学博士研究生;高健,新疆大学图书馆研究馆员,文学博士。
中国图书分类号K2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4741(2016)03-006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