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沛尧
我的外婆和姨妈都住在长兴,所以每逢春节,我都要跟随爸爸妈妈去长兴拜年,走亲访友。每次到姨妈家做客,她总是先端上一碗甜茶(糖汤),然后送上一碗熏青豆加胡萝卜丝的咸茶,最后泡上一碗细嫩的香绿茶。妈妈告诉我:“这是三碗茶的茶俗。”姨妈笑吟吟地接过话茬:“长兴的茶俗可是有趣得很呢!诸如女儿出嫁后的第三天,父母要去看望女儿,称为望朝。望朝时,父母要随身带去一两左右的雨前茶、半斤熏青豆、二两橙子皮拌野芝麻,这种茶称为亲家婆茶。之后呢,婆婆要到新娘子的娘家,请亲家的亲朋好友到新娘子家去喝新娘子茶。”
说起茶,姨妈就有一大堆说不完的话,因为她家就经营着偌大一片茶园。
姨妈住在长兴水口的顾渚山边,这里倚天目而山青,临太湖而水秀,更因出产紫笋茶而闻名于世。紫笋茶,因茶芽细嫩、色泽带紫、其形如笋而得名。品一口,唇齿留香。品质特佳,曾被列为唐代贡茶。
从小到大,我的很多节假日都是在这里和表哥表姐一起度过的,年少的回忆里,这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是那么美好、清新。记忆的闸门打开了,就一发而不可收拾。
每年的三四月间,一株株长于果树下的青青茶树,在历经了夏秋冬三季,吸收了各种果树花香后,在山间朦胧雾气的滋润下,羞涩地探出了一个个青翠欲滴的尖尖嫩芽。胆大一点的,毫不畏惧那清晨的寒气,戴着露珠早早地立于茶枝;胆小的呢,总是缩着头不肯显山露水,要等到温暖阳光的召唤才姗姗来迟。
清晨,当天空初放微光,小鸟才睁开惺忪的睡眼,便可看见三三两两的男男女女背着竹篮往屋后的茶山去了。山不是特别高,但也得爬上个把小时。山路在苍翠浓密的树下蜿蜒,偶尔传来几句相遇之人的问候,叶面上的露珠被行人惊醒,纷纷滚落于地或行人的发梢和肩膀。清脆的鸟鸣伴着露珠滑落的声音以及行人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清晨是那么悦耳动听。
陆陆续续。七点过后,茶树丛中已是人头攒动了。此时的山上又是另一番景象。人们边采茶边唠着家常、互相打着趣,时不时传来一片哄笑。对面山上的人远远听见这边传去的笑声,也大声地叫喊着,掺和上几句凑凑热闹。人们热情而爽朗的笑声随着此起彼伏的采茶声,在幽幽的山谷中汇成一片欢歌笑语。
“清明时节雨纷纷”,春天在南方是多雨的季节。有时,刚刚还是艳阳高照,转眼豆大的雨点就落了下来。年轻人刚被雨点落到,便最先躲到附近的大树下去了,而那些年长的仍按兵不动,静观其变。雨越下越大,眼看着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人们赶紧往回家的路上跑,一边跑一边抱怨着老天爷的无常,还不失时机地往别人的竹篮里张望,看看彼此的收获如何。
刚雨过天晴,坐立不安的人们就匆匆地带着雨具冲上山去了。就是雨不停,也要戴着斗笠出去,把茶叶采回来,先在宽敞的堂屋里摊开来晾一晾,让叶子上的雨水蒸发掉。雨中采的芽茶炒出来颜色稍稍发暗,失了品相,卖不得高价了。茶叶是水口人的重要农业收入,而且是一天一个价,勤劳的人们分秒必争,绝不会借机偷懒。
待到中午时分,采茶人都陆续回到家中,将就着扒了点饭后又马不停蹄地拣起茶叶来。紫笋茶的拣茶也是一道花费时间和讲究的工序,必须是只留鲜嫩的一叶一芽,土话称“一旗一枪”。此时,家家户户都是那么安静,只听得见两只手在桌上捡拾茶叶发出的鸡啄米似的声音。
男人们把拣好的茶叶按标准称好分量(一般为一斤二两左右),投到早已烧得发红的锅中炒制。随着鲜嫩的茶叶在高温的铁锅里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一股茶叶的清香顿时四溢开来。此时每家每户都在忙碌,每条巷子小弄里都飘着茶香。随便走进一家,都会看到男人在锅前满头大汗地炒茶,女人站在灶前为男人擦着汗打着扇,那画面温馨甜蜜,是农家人特有的幸福。
“再过一两个月,又到了采茶的时候了。”妈妈的话将我的思绪从那美好的回忆中拉了回来。
“是啊,现如今这大片的茶园,靠村里的这点人手是远远不够了,都是请安徽、河南、山东的采茶女工。江南的茶事来得早,赶得也急。她们要尽量赶在清明之前,把第一茬新茶采下来,送到茶厂加工。清明前采摘烘焙的茶叶叫明前茶,一斤上好的明前新茶能卖八百甚至千元以上的好价格。次一点的,也要五六百元。”
“村里有两家茶厂,茶厂主人在村外有几百亩茶山,他们一边雇工采茶,一边也收购新鲜芽茶。自己有少量茶山的农家采了鲜芽也不再自己炒了,直接就卖给茶厂,既省时省力又赚了现钱。村口小店和农家乐里陈列着茶厂新炒的茶叶,游客们临走都会带一些回去,送人或者自己喝。”
姨父一边给我们续着茶水,一边慢悠悠地述说着。
我用手摩挲着精美的茶具,低下头看着滚烫的开水注入杯中,茶叶散开的那一瞬间最是迷人。本是瘦长的茶叶,肆意翻腾、涌动,有的在水中激昂地泛起,有的兀自在最底层的角落蜷缩挣扎。就在这茶叶舒展开的过程中,清香已经按捺不住,率先钻出茶具,与周围热腾腾的空气搅在一起,再度发酵,弥漫,冲进人的鼻尖。种茶者谁?采茶者谁?制茶者谁?我不知道。此刻,我只是一位饮茶人,但我深知这茶香的源头,我与他们的缘分因为一杯茶连接在一起。
返程的途中,透过车窗,我注视着这里熟悉的山水草木。穿越岁月的长河,多少年前,茶圣陆羽曾在长兴著《茶经》,顾渚山的紫笋茶从这里走进唐朝宫廷,大唐贡茶院、古茶山、摩崖石刻述说着长兴与茶的悠久历史。多少年后,在茶香四溢的长兴街头,比比皆是的茶馆便是一部部茶文化故事,悉心等待着人们前来品读。茶是如此平易近人,近乎成为市井文化的代表,真正为普罗大众所接受。
难怪坊间有个说法:“说到长兴,不能不说茶;说到茶,不能不说长兴。”到古朴典雅的茶馆,品一杯鲜醇的紫笋茶,沁入心脾的,是茶的清香,也是茶历史的厚重漫长。茶的芬芳,流传千年。茶文化在中华民族的生息当中占据着重要席位:儒家礼仪的庄重,老庄意境的淡泊,佛家禅意的清寂,都在茶中。茶又是如此的高雅!
与同龄人爱喝饮料不同,我喜欢喝茶。可能,茶于我而言是有记忆的,它会带给我亲切感。有人说:“你的性情离不开从小长大的那片土地,从你记忆形成的源端便深深印刻于此,那是你生命的源头。你喝的茶,你吃的食物,都打着源头的烙印。尽管你奔流到远方与其他水流交汇,你也要成为一个混合体,而无法变成其他。”
那就让我继续手捧清茗,慢慢品味,因为杯中汇聚的是对随风往事的眷念,对故土乡情的热爱,对美好生活的感悟,对寒暑沉浮的点滴感怀。
(指导教师:徐海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