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廷
唐水玉刚刚拉开车门,始终缠住她裤腿不放的思玉,身子一个弹跳,如一件揉成一团的雪白绒衣,很准确地就进入到车内,并迅速攀爬上副驾驶座位,大得出奇的两只眼睛,骨碌碌转了两三圈,转出一种特有的风情。上车,找座,然后顾盼生辉,这一系列动作,连贯,自然,典雅而又高贵,让唐水玉见了,脸上顿时就笑成一朵花,立马极夸张地“哇”了一声,便迅捷敞开柔柔软软的胸怀,将其搂入其中,嘴里吐水泡般吐出一连串“乖乖”:乖乖!乖乖!我的乖乖!
这时她瞄了一眼紧随在自己身后的思山。
思山,今天你开车。
思山受宠若惊。自从买下这台宝马,总有一年了吧,车钥匙一直是唐水玉掌控,除非有特殊情况,否则,她不会轻易让他动这台车子。
平时她总是说,你那毛躁性子,还得跟我学着点。
其实思山开车的技术并不赖。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不纯粹是技术问题,她太强势,你拿她没办法。任何一个强势女人在男人面前,事无巨细,绝对是一副当家做主的做派。
水玉开着宝马很过瘾。她玩车就像玩手机,频频地换,最后换成宝马,至今还没有换的迹象。之所以如此,她说这都归功于思玉,思玉似乎与宝马天生有缘,一蹦上去,就显出一种特有的灵性,而这种灵性,以前并不多见。
思山暗地里想,你换车换得勤我不管,就怕你有一天连我也换呢!有一次他借思玉作引子,试探性地和水玉说,水玉啊,你爱思玉胜过爱我呢,我都忌妒了。话虽有玩笑性质,骨子里却是不无忧虑的。
你忌妒了?水玉对思山的话没入耳,无可无不可地笑了一下。
思玉是一条小型家犬,买回来时,水玉给它起名思玉。她当时对思山说,我们从各自名字中拿出一个字来,合起来就是思玉,从此思玉就是我们的孩子。
它可是条狗啊,思山说。
狗怎么了?你看不起它?
思山就不再吱声。心中甚至怀疑水玉是不是在影射他?
这次他们去乡下思山的老家。
水玉还没有去过思山的老家。他们生活在一起算起来有三四个年头了,思山不止一次对水玉吹耳边风说,我乡下的父母年纪大了,他们就我一根独苗,是不是把他们接来城里一块住?水玉说别,你容我想想。想过三天之后她对思山说,你别急着把父母弄进城里来,一般人或许会认为,把父母接来城里住,于父母是享福,于子女是孝顺,这是大错特错。老辈人就像一棵树,他在那方水土上成长壮大,已经适应了那方水土,你要他挪地方,并非是最好的办法,何况乡下山青水秀,空气也好,何必一定要进城,不如给他们创造一些条件,譬如弄一栋像样的房子,房子里弄得光爽一点,不就行了?日后我们有闲,也可去乡下赏心,岂不更好?
在这一点上,思山不得不佩服水玉眼光独到。
乡下新房落成后,父母要接思山夫妇回去住一段,可水玉因为忙,没抽开身,这次回去,老实说,目的也并非是回去看望老人,而是有事相托,这件事在水玉看来,是绝佳选择,但是在思山看来,却未免有点荒唐。到底什么事呢?简单说来,就是他们俩要出国十天半拉月,但是思玉得留下来,不能随他们一道出国。思玉留下谁照应?他们所在城市目前还没有宠物寄养所,托朋友不合适,水玉左思右想,想到了思山的父母在乡下住着个大院,闲着也是闲着,照应一下思玉应该不成问题,何况乡下环境好,让思玉去过几天乡下生活,或许对它会有好处。
但是这事思山一直是反对的,他说两位老人时间上虽不成问题,可思玉身份特殊,它可不是一般的狗,身上带有典型的城市病,一切阔太太阔小姐的毛病它身上都有,骄横,高傲,生活上极讲究,自以为是,目中无狗,去乡下恐怕很难适应,难免要给老人造成麻烦。水玉说不会的不会的,思玉在你眼里是骄横,高傲,在我眼里是温驯得很,就像乡下老人夸自家闺女常用的那句词:贴身小棉袄。思山这时就笑了:那么思玉就是你贴身的小棉袄了?你等着看吧,水玉说,它也一定是你老爸老妈贴身的小棉袄。
思山的乡下老家在一个山旮旯里,村子前面紧贴一条河,后面全是起起伏伏的山峦,靠山临水,风光确实不错。河上原有一座木桥,一年四季摇摇晃晃,春日涨大水,偶尔会被水冲得只剩几根木桩,后来换成了水泥拱桥,能通车,方便多了,修桥时思山还捐了二万块钱的,因为这,思山很感激水玉,为自己在乡亲面前挣了脸面。
思山家的新房就在进村的路口,很显眼,房子的格式有点另类,不是乡村普通的一本书的样式,在乡下人看来,这就有点像是别墅了。水玉将车停在外面,从远处瞄了一眼,觉得还满意,正在这时,思山的老爸老妈笑呵呵迎上来了。
思山给老爸老妈介绍:这是水玉。又指着水玉怀中小狗说:这是思玉。
思山这一介绍,把老爸老妈给弄糊涂了,在后来的一天时间里,两位老人把人与狗的名字多次混淆,时常把水玉呼成思玉,思玉,你吃菜啊,莫作客啊。思玉,你累了,歇着。思山一再纠正,可隔不久,老人仍是混淆不清,弄得思山很是尴尬,老人也很是尴尬,唯水玉本人,却没事似的,一边拢着思玉,一边和思山说,我才不在乎,叫水玉我应,叫思玉我照样应,名字不过是个符号,有啥要紧?
思山和水玉在乡下老家只待了大半天,一任事体交代完毕,匆匆用过中饭就走了。在乡下待的这大半天,水玉反反复复,就做了一件事情,这就是向两位老人传授如何照应思玉。她一只手在思玉身上反复摩挲,眼睛和嘴巴却朝着二位老人:思玉这就交给你们了,你们要好好待它,它可是我的心肝宝贝,要不是出国,我会和它形影不离……这大半天的历程,对于思山老爸老妈来说,恐怕一辈子难以忘怀,他们是那么认真地听水玉一丝不苟交代这交代那,交代的内容,统统围绕思玉的生活起居进行,诸如毛发梳理,诸如饮食,诸如早晚去外面溜达,等等等等,一项一项,细之又细,水玉的用意是要二位老人入脑入心,不要稍有遗漏。最后的一道程序,让思山老妈好一阵难堪,水玉一再地撺掇老人家和思玉亲近亲近,说是建立感情。思山妈碍着面子,就伸出双手将思玉搂抱过来,象征性地逗上一逗。可水玉却说这还不够,你得和它亲亲,思玉最喜欢有人亲它,一旦人去亲它,它就缠住你不放。思山妈很懵懂,不明白怎么样做才算亲亲,水玉就作示范,将头勾到思玉面前,在它面门上吻了一下,极夸张地“叭”了一声,顿时思玉那个狂,那个娇,就如一个一二岁娃娃,在人身上打滚。水玉这时就说,这下你见了吧,你对它好,它会像糍粑一样往你身上贴。
思山的老妈似乎没辙了,望了一眼思山,又望了一眼木头般呆立在旁边的自己老公,长长嘘了口气,说,水玉你放心,我会待它好。
思山和水玉就放心走了。
思山和水玉的车刚出村口,水玉一眼瞄住路边两只狗行为极其怪异,立马踩了刹车。水玉用胳膊碰了碰思山:这两只狗怎么了?像拔河似的,各往自己的方向发力,屁股却像贴了万能胶,老也撕扯不开。思山一见就笑了。思山说这是一只公狗一只母狗走草。走草?走什么草?水玉还是不明白。思山说走草就是交配,就是做爱。水玉“哇”的一声笑得死去活来,笑够了还要下车去看,却被思山一把拉了回来。思山说看什么看,没有半个小时不会完事的,不如赶路吧。
水玉这才依依不舍地把车开走了。可一路上,水玉脑子里总是忘不了这事,时不时和思山咕哝一句:一辈子没见过这样的,真是!
思山的老爸老妈,一个叫老闷,村人称其为闷叔,一个叫老憨,人称憨婶,一对老实巴交的乡下夫妻。闷叔和憨婶身上都有故事。闷叔一次去山里弄柴火,见一油茶树下草丛中,一只獐子伸腿而卧,全无声息。闷叔就想,哈,今天我的口福不浅!但是紧接着他又有了纳闷:这是一只活獐,还是一只死獐?如果是一只活獐,就还得费一番力气,不过这点他很自信;如果是一只死獐,当然,只要还是可食,就仍算得一件意外收获。闷叔呆立良久,反复只在“死”与“活”之间权衡,总是不得要领。时间约莫过去了一两分钟,闷叔见獐仍无动静,便毅然断定:这是一只死獐。可是问题又来了:死去多久了?有无臭味?闷叔为把问题弄得更为确切,就用手把獐的一只蹄子拎到鼻下去闻———谁知就在这时,他的鼻子受到重重一击,身子亦随之仰面而倒。待爬将起来,哪里还有獐的影子?望着茫茫远方,闷叔感到鼻子一阵阵发热,用巴掌一抹,抹下一大把鼻血。他后悔不迭,狠狠骂道:狗日的獐!我没捉你,你倒踢我一脚!
“狗日的”是闷叔骂人的口头禅。如若有人撩惹了他,他唯一发泄愤怒的方式就是骂狗日的某某。这“某某”可以是对方任何人的姓名,对方如若是一只狗,就骂狗日的狗,是一只鸡,就骂狗日的鸡,是石头,就骂狗日的石头。但是有时候,闷叔嘴里蹦出“狗日的某某”,意思却含混不清,可以理解为愤怒,亦可理解为不耻,或称道夸奖,甚而别的什么。譬如他看见一个女人,无论美丑,无论有好感没好感,总是千篇一律撂出一句:狗日的这女人。
当水玉给他们二老反复交代完思玉的一些事情离开后,闷叔嘴里照例撂出一句“狗日的这女人”。
憨婶听后心里一愣,刚要想说点什么,后来终于什么也没说,她知道闷叔嘴里这句“狗日的这女人”是什么意思。照理,他应该说“狗日的这媳妇”的,可他不,他说的是“女人”。其实憨婶自己心里也纠结着,骨子里也没有承认水玉就是自己理所当然的“媳妇”。
闷叔有闷叔做人的法则,憨婶亦有憨婶做人的法则。
说到憨婶,她的故事同样搞笑。
憨婶挎了竹篮去枞树林里捡拾野菌。无意之中,她看见一只硕大野鸡,蹲在一处不动,样子有点木讷。憨婶始而奇怪,继而想入非非,思谋着要把野鸡捉了回去做一顿美餐。憨婶快手快脚,利索如鹰,果然毫不费力,就把野鸡捉住在手。可是她又发现,野鸡的腹下,原来还抱着一窝蛋。憨婶喜出望外,想到这鸡和蛋,都要属于自己所有,脸上笑开一朵花。可是她一只手捉着鸡,一只手拎着搁满了野菌的竹篮,怎么着也不方便去捡窝里的蛋。她看手中的鸡,和家里那只麻鸡婆差不离,样子很是温驯,就放心将它暂时搁置一旁,腾出手来捡蛋。蛋捡完了,回头捉鸡时,鸡却不见了。憨婶这时抬眼看去,鸡在远处草丛里蹿呢。憨婶心里不爽:你怎么竟学刁了?正要再去捉它,就听“噗”的一声,野鸡展翅腾空而去。憨婶连呼:我的个妈,上它当了!
后来憨婶问闷叔:刚才她说的那些个事你都记住了?闷叔憋了好久才说,狗日的倒豆子似的,稀里哗啦,哪能记住那许多,不过那狗的名字我记住了,怪好听的,叫西施犬,又叫菊花犬,狮毛犬,聪明,伶俐,贪玩,淘气,爱打架,是个破坏王,还说它的祖先很有些来头,曾是宫廷的宠物。我就不信,难道狗和人样,也讲出身,也讲血统,分个三六九等?照这么说来,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是不假了?
憨婶一听笑了。憨婶说,我才不管那许多,由它名字好听,狗终归是狗,难道会是一条龙?这水玉样子看起来倒是蛮乖巧,只是……
你说话不要总是颠颠倒倒,人狗不分,水玉是水玉,思玉是思玉,不要把水玉当思玉,也不要把思玉当水玉,这点你万万不能混淆。
真是,真是,我怎么就总也分不清呢,我看给它换个名吧,它一身雪白的毛,像草窝里一堆雪,干脆叫滚雪球。
还是叫思玉吧,你一个乡下老太婆,叫它滚雪球,它会应你?
难道城里一只狗还欺生?它不理我,我还不理它呢!
你不理它?这十天半月够得你熬!不然思山那里不好交代。
说到思山,憨婶眉头扭成一个疙瘩,再不吱声。
思山原名石山,生下来时,胖嘟嘟的,闷叔不知叫他什么好,一抬眼看村后面一座石山,赖抱鸡婆般蹲在那里,雷打不动,闷叔有了主意,立马就给儿子取名石山。
石山书读得不多,但脑子活泛,骨架子也好,人堆里一站,显山显水,后来去城里打工,居然混了个保镖。开始闷叔和憨婶不知石山这保镖保的谁,结果打听到是一个老总,还是个女的。女的就女的吧,有什么不可?哪里晓得这女的会吃人,不几年就把石山吃了,先吃了魂,后吃了身子骨。原来的石山就不见了,就变成思山了。
在闷叔和憨婶看来,变成思山也未尝不可,毕竟还是自己的儿子。可最让他们二老不能接受的是,那个女的,那个老总,那个水玉,哪里是思山的婆娘,按闷叔的话说,婆娘婆娘,既是婆也是娘,她比思山整整大去10岁!
闷叔和憨婶有一次悄悄问思山:思山你这是怎么回事?思山支吾了半天,说不出一个让二老信服的理由,最后他撂下话说,爸妈这事你们不要管,你们一辈子住在山旮旯,不晓得外面世界有多大,不晓得外面世界发生了多大变化,不晓得有些人手里握有多少钱,儿子眼看花了,心看大了,可儿子没钱……
儿子没钱,可水玉有钱。
水玉后来陆续给思山一些钱,思山呢亦陆续给二老一些钱。于是,二老有了花的,有了吃的,有了住的,在村里可谓鹤立鸡群,人们羡慕不已。
可二老高兴不起来,总觉得这日子过得有点别扭,在人前人后不是那么理直气壮,尤其听不得有人向他打听儿子媳妇的消息:闷叔,你讨了房好媳妇,这后半辈子可享清福了;闷叔,什么时候和你儿子媳妇说说,让我去那里打工去……
闷叔听到这些话,只能“闷”声不响。
这时黄皮来到闷叔和憨婶面前。黄皮是只狗。是闷叔的所爱,也是憨婶的所爱。黄皮看见了在憨婶身旁搔首弄姿的思玉,以不可思议的表情盯着它不放,慢慢眼神里便有了一蓬如火般炽烈的光芒。这光芒马上被敏感的憨婶捕捉到了。憨婶瞅了一眼闷叔,说老闷,你看黄皮,怕要生事。闷叔也注意到了,马上说,你快抱上思玉行拜门礼,不然黄皮不会饶过这个怪物。
拜门、拜师傅是这里的一个习俗。凡家里从外面弄了新的狗崽或猫崽回来,非要给家中老资格的狗行拜门礼,或拜师礼,否则,老的狗会容不下新的狗,今后会战争不断,新的狗因为小,生命往往没有保障。尤其是猫,猫狗本来就不同族,猫不拜狗,又生活在同一家庭中,早上不见晚上见,日子不要想过得安稳。如今的思玉虽然名义上是一只狗,可在黄皮看来,简直不伦不类,从形象上看就已失了分,黄皮作为主狗,它的卧榻之侧,岂容此等怪物酣睡?百分之百要给思玉以颜色。
憨婶不敢怠慢,双手搂抱着思玉,面对巍然屹立、不怒而威的黄皮,恭恭敬敬作了三个大揖。一边作揖,憨婶一边嘴里念念有词:黄皮你大狗有大量,思玉从城里来借住几日,有打扰的地方,你多包涵,你是主,它是客,给你拜门了。思玉被憨婶搂抱着,开始还驯顺,以为是逗它开心,后来看形势不对,似乎是在给对面一只丑八怪行礼,便不干了,汪汪地呼叫起来,四只腿又踢又蹬,只要下来。思玉汪汪的呼叫声,在闷叔和憨婶听来,并无特别,可黄皮似乎是听懂了,头一昂,就要有所行动。闷叔急中生计,急忙去弄了一个蒸红薯丢给黄皮,黄皮衔了红薯在嘴里,独个儿去一处享受去了,不再理思玉。但此时思玉却不干了,它从憨婶手里挣脱出来,摆出一副趾高气扬、无比高傲的样子,欲去与黄皮争抢红薯,闷叔看在眼里,就也丢给它一坨红薯,思玉想也没想就去吞食,结果弄得极为尴尬,许是红薯的气味它闻所未闻,只见它难过得把小小狗头甩成一个大大棉花团,像是吃了毒药,然后又对着憨婶又是吼又是抓挠,好像是怪憨婶设了套来捉弄它。憨婶被缠得烦了,就回家拿水玉预备下的火腿肠给它吃。闷叔在一旁看思玉啃火腿肠,嘴里直咽口水,狗日的狗日的咕哝个没完,一边对着憨婶说,你这婆娘就是蠢,火腿肠不会留给我下酒?一只小狗崽什么不能吃,你这样待它,黄皮不会有意见?你想想黄皮这一辈子吃了什么?它就没正经吃过人食!给它一坨红薯,一坨冷饭,就是对它最大的奖赏!平时的吃食,全靠它四处去碰运气,饿是一天,饱也是一天,偶尔去猪栏里抢点猪食,就能打发日子,可它为这个家,干的活少吗?从早到晚看门不说,还担当了抓捕老鼠的任务……
闷叔一阵数落,为黄皮表功,憨婶心里清楚他是眼馋那些个火腿肠。憨婶说就没见过你这样子馋嘴的,竟然与小狗崽争食,说出去让人好笑死了!闷叔说笑什么笑?世上有谁见过拿这样东西喂狗的?黄皮!黄皮!你见过吗?你这一辈子吃过火腿肠吗?
黄皮从它的祖母辈起,一代一代传下来,一直传到黄皮,对他们这个家庭无不是忠心耿耿,尽职尽责,而在吃食上面,却从不讲究,老辈人说的狗不嫌家贫,黄皮家族可算得典型中的典型。记得黄皮的母亲,那条善良的母狗,还给小时的思山舐过屁股呢。狗给娃儿舐屁股,城市中人恐怕闻所未闻,可在乡下,在过去相当长的岁月,大人搂抱着娃儿拉屎,一只狗便理所当然蹲在旁边,娃儿一边拉,狗儿一边吃,娃儿拉完了,狗便给舐屁股,舐得干干净净,如用纸巾揩过的一般。
黄皮因为闷叔的挑唆,昂起头看了一眼正在津津有味啃着火腿肠的思玉,黄皮一定是从气味上闻出了火腿肠的上佳滋味,于是毅然舍弃了红薯,大大咧咧要到憨婶处分一杯羮,它相信自己在憨婶心目中的地位,既然有思玉一份,那就应该有它一份。可是后来事情发展,却令黄皮大出所料,先是叫思玉的那只狗杂种,见黄皮一步步向它走近,立马嘶吼起来,先声夺人,像是要依仗主人的宠爱,以气势压倒黄皮,黄皮对此并不在乎,它在横直数里地面狗群中,威望一直很高,岂肯被一只小不点的外来狗吓倒?令黄皮无论如何想不到的是,憨婶竟然帮着思玉呵斥它。憨婶嘴里一迭连声说,黄皮你莫生事,这是思玉的,没你的份!憨婶一边说着,一边将一只手像枯枝般在空中画来画去,意思是要叫黄皮走开。黄皮愣住了,心想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一忽儿间,天就变了?历史就翻了个过儿?一切的一切,都将重新来过?就在黄皮愣怔的当儿,思玉再次发威,汪汪地吼个不停,露出一副狗仗人势、不依不饶的嘴脸,这使黄皮很是犯难,心里想着索性给思玉一个下马威,可这明显违背了主人的意愿,怎么办?黄皮看了一眼憨婶,憨婶似要拒它千里之外,黄皮又看了一眼闷叔,闷叔闷声不响,态度暧昧,黄皮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忽然觉得胸腔里似有一团火在燃烧,一身毛发顿时喷张开来,头一昂,对着邈远苍穹,一连吼了三声,这三声尾音拖得很长,像是暗夜中茫茫山谷间的狼嗥。
是的,是狼嗥。
闷叔顿时惊呆了,黄皮这是怎么了?这么温驯的一只家狗,竟然骨子里还隐匿着狼的野性?闷叔于是和憨婶说,你给黄皮一截吧,让它尝尝。憨婶摇摇头说,水玉留下的就那么多,给了黄皮,思玉就不够了,剩下的日子我们如何打发?何况呢黄皮从没吃过,吃一次上了瘾,往后可没法供它。
憨婶话一落音,黄皮就灰溜溜走了,走时它瞄了一眼思玉,眼神似有满腹怨愤。
村子里来了一只与众不同的狗,就像一汪水潭投进了一颗石子,溅得水花四射。人们奔走相告,当作特大新闻,男人女人,老头子老太婆还有那些半大不小娃娃,鲇鱼咬尾似的,一拨一拨来闷叔家看稀奇。娃娃们是来看热闹,寻开心,上了点岁数的,实际就是间接看世道,他们走不远,见不多,看见思玉这只小狗,就如打开了视野,见到了村子之外,有一个无比庞大的,无奇不有的花花大世界,思玉身上的信息量,比他们一辈子得到的信息量还多。
乡下人看一只见所未见的狗,并非纯粹是好奇,他们内心里也有自己的思索,狗这种畜生,按理说,最最了解它的是乡下人,乡下人才是狗的真正朋友,乡下人生活中,须臾缺不了狗的帮衬,狗就像他们的影子,走哪里也离不开它们,你去山中打猎去,狗是不可或缺的助手;你去野地里放牧,狗义不容辞给你充当流动哨兵;你烦了,累了,它满地打滚逗你开心;其余大部分时间,则担负起看家守院的重任。日常生活中,它对主人只有分担,没有丝毫拖累,它愿意为主人尽自己的一切智慧与能力,却不要求主人为自己做什么。狗和人类的这种情谊,是完全建立在无私奉献、相互信任、相互依赖的基础之上的,是经历过漫长历史考验的。
但是当人们看见思玉后,却对自己过往的经验有了怀疑:思玉也算是狗吗?它的形象,它的性情,它对人的索取,怎么通通都有悖常理?乡下人都懂得,狗本是狼的近亲,因为人的驯化,才逐渐去了野性,成其为狗。可是狗的世界,怎么就变化得如此快速呢?一些狗怎么就成了思玉这个形状呢?成了人们手里的玩物呢?
一直在旁不吱一声的闷叔,猛听到“玩物”二字,身子忽而打个寒战,他在心里说,老哥们老姐们啊,不要说狗在变化着,人也在变化着呢,只是人的变化,你们不愿说破罢了,现摆着的一个思山,他不就是一个玩物?
闷叔的心事是没有人会知道的,闷叔脸上的表情也是没人去介意的,人们的目光全聚焦在思玉身上,在他们心目中,思玉太另类了,另类得不可思议,因此就有说不完的话题,譬如思玉这名字,就叫人好生费解,这分明是个女孩名嘛,怎么就套在了一只小狗崽身上?何况,一只狗值得去取这么个大雅的名字吗?
当然,围观者不仅仅是村中老少,还有村中各家各户的狗,这些狗是最有理由来围观的,它们一只只夹杂在人群的缝隙间,却比人群更为靠前,更接近思玉。狗的语言人们听不懂,但看它们交头接耳,摆尾摇头的样子,分明也在议论,尤其是黄皮,差不多就是一个信息传递员,它和黑皮摩挲一阵,又和花皮摩挲一阵,然后是灰皮,癞皮,卷毛,瘸腿,长耳朵,短尾巴……一只只摩挲、亲热过后,巍巍然立在一旁,静观其变。先是癞皮出头,欲前去和思玉亲热,可令癞皮想不到的是,它的主人忽地就在它身上踢了一脚,嘴里不住地骂它“灾狗”:你这灾狗!就晓得惹事!你一身癞皮,值几个钱?骂得癞皮失去了自信,灰溜溜耷拉着尾巴,老实蹲在一旁不再动弹。那旁思玉见了,汪汪两声,像是嘲笑,然后摆出一副傲视群雄的姿态,一边不紧不慢啃它的火腿肠。
黄皮见状,悄悄挤出人群和狗群,不要命地蹿进了村后丛林。不久,闷叔又听到发自丛林深处的几声酷似狼嗥的嘶吼。
除了闷叔,没有谁去留意来自丛林的极具穿透力的声音。人们还在继续围观,一时半刻没有散去的意思,他们许是知道后面还有更精彩的节目。果然,憨婶这时就要给思玉喂奶了。思玉这时乖得像个孩子,嘴巴衔住奶嘴,娴熟而老到,呱嗒呱嗒,不比一个一二岁孩子差到哪里。闷叔看着看着心里不是滋味,嘴里蹦出一句:狗日的还真会吃。憨婶呢一边给思玉喂奶一边给大家诉苦。她说,你们看看这是人做的事吗?思山小时也没这样伺候过!没听说小狗崽还要人来帮忙喂奶!这时有人就问,这真是奶水吗?憨婶说谁说不是,是婴儿奶粉呢。水玉说婴儿奶粉比狗狗专用奶粉好,是思玉最爱,不过不能过多,一日三次就行。这时闷叔又骂了声狗日的,嘴里又咕咕哝哝不知说了些什么。憨婶耳朵灵,她说你骂也是白骂,谁叫你有这么个儿子,有这么个媳妇?水玉交代的事情,还远不止喂奶一项,我如今数出来,要把你呕死!譬如这奶片糖,这钙片,这维生素,你吃过吗?你会吃吗?可这狗崽会吃!不过水玉说了,这些个东西吃了是一定要给它刷牙的,我才懒得操这份闲心。让人想不透的是,憨婶刚说到刷牙,思玉真就龇牙咧嘴地把头昂起来,对着憨婶摇摇晃晃,鬼样子让人既好气又好笑,憨婶看不过,就举起一只巴掌,要扇它耳光,最后却没有落下去的勇气。
人群里这时就又有了一番议论,说这分明是一只狗精。憨婶说是,这就是一只狗精,将来要变妲己娘娘。说着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水玉留下的一个大包物件打开来给众人看:牙刷,套袖,衣服,儿童鞋袜,保洁用品,梳理毛发的细钢刷,齿梳,温度计,无菌针筒,美毛粉,及各类常备用药:酵母片、胃复安、阿托品、氨基比林、氯霉素眼药水、医用酒精、双氧水……数不胜数,让人们看得目瞪口呆。
唉!这世道真是变得让人看不懂了。一位老人大发感慨,然后挥挥手,说声走吧走吧,各人回自己屋里过生活去。
人们就陆续走了。
天也黑了。
这个晚上可熬苦了憨婶。晚饭后接到水玉的电话,问思玉怎么样?习惯不?晚上思玉的睡觉问题忘记交代了,最好是妈你陪它睡,它喜欢睡床上,床上柔软,还喜欢有人陪着,妈你记住了?还有,平时别和其他的狗混在一起,免得弄邋遢了身子,也免得其他的狗打它的主意,它是女狗,千万别让其他的狗巴它的背,思山说这是走草,这绝对不行……
憨婶放下电话,“噗”的一声笑了。她赶忙将电话内容告知闷叔,闷叔说亏你还笑得出,你应该哭才是。憨婶说我不是笑别的,是笑她说不要让思玉和别的狗走草。走草?哈!走草!你以为黄皮会和它走草吗?黄皮才不会。除非癞皮,可癞皮离得远,够不着,再说,它就有那份贼心也没那份贼胆,可笑她怎么会为这事担心。不过今晚是有些麻烦,你陪狗日的睡,我怎么办?难不说我们老了老了,为了这狗日的,要分床么?听闷叔说分床,憨婶心里猛然意识到问题有点严重,别看老闷这个人在外面“闷”,在家里在老婆面前可不“闷”,人家睡觉头一挨着枕头就打呼噜,他不,他一天里算下来,就躺床上话水多,精力也旺,老是嘀嘀咕咕不停,天上一半地下一半,听得憨婶耳朵起茧。不过憨婶听惯了,偶尔一天听不到,还真有些心慌。有一次闷叔病了,打不起精神,睡在床上闷声不响,憨婶急得什么似的,两三天里几乎没合眼皮。
憨婶这时就定定盯着闷叔,目不转睛,意思分明是问他有什么排解的办法。闷叔想了想说,我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搂床被子睡别的房间里去,我看不惯这狗日的那副做派。憨婶说你真要走?闷叔说不走怎的?有这狗日的在,我能睡得安稳?
这一夜,憨婶听不到闷叔的海谈,加上一只狗崽搅扰她的情绪,无论如何睡不着;闷叔呢,刚刚躺下,就听门外有动静,他知道是黄皮,黄皮回来了。黄皮回来了却不像以往,从狗洞里爬进来,去自己窝里睡觉,它一直在门外徘徊,徘徊来徘徊去,最后又是如狼嗥般嘶吼了几声,把乡间这个夜晚搅扰得很不宁静。闷叔听见黄皮的吼叫,觉得有一种凄凉和伤感的东西从胸腔里汹涌出来,于是披衣起来,开门去看黄皮去。
其时黄皮正蛰伏在门外一棵高大挺拔的鸡爪树下。鸡爪树应该也是一种果树,它结的果实曲里拐弯酷像鸡的爪子,乡里人就叫它鸡爪树。树上的鸡爪是很甜的,可直接吃,还可酿酒,每年给闷叔带来不少乐趣,有时一些孩子要拿竹竿来敲打,却一个个被黄皮轰走,黄皮是鸡爪树的保护神。
黄皮!你过来!闷叔喊了一声,一边拖张条凳在门前月影里坐下。黄皮很听话,就过来陪着闷叔,蜷缩在他脚下,一副不离不弃的模样。它大约感觉出主人有话和它说。
果然,闷叔就拉开了话匣子。
黄皮,你的心事我看出来了,你是觉得思玉来了之后,我们待你不公。可你哪里会明白,我们也是不得已啊,如今这世事变化就像春日里老天的那张脸,不说你看不懂,我们也看不懂,看不懂自然就发愁,甚至要发怒,可发愁发怒是办法吗?人是分三六九等的,狗也是分三六九等的,你和思玉虽然是同族,可它天时地利人和占尽了,你一项也不挨边。话又说回来,思玉能够修炼成今天这个样子,并非一朝一夕之功,这点你要承认。今天的场景你是见了的,为什么那么多人对它感兴趣?对它评头品足?说到底,人们还是打心里喜欢上了它,物以稀为贵,这是没办法的事。我这样说并不是贬低你,我老闷什么时候也不会贬低你狗日的黄皮,你永远是我们家的功臣,在我心目中,十个思玉也抵不了你黄皮。因为什么?因为你是属于乡村的,而思玉是属于城市的。城市和乡村区别在哪里?看看思玉,再看看你,这不就明白了?说出来不怕你泄气,思玉虽然只会吃喝玩乐,可它到哪里都有狗气,老天爷罩着它;你黄皮虽然任劳任怨,尽职尽责,可你一旦进了城,屁钱不值,只有被宰被烹的份……
黄皮对于闷叔的数落似乎听得很专心,嘴里不住冒出“嗯,嗯”的声响。但闷叔明白,黄皮内心里还是不服气,它在发出“嗯,嗯”之声的同时,尾巴没有丝毫表示,肩膀和腹部却在使劲抽动,像酷夏热得要命的样子。闷叔叹了口气,就立起身来,分明是要回屋去的意思,黄皮一见,也立起身来。闷叔马上制止它,狗日的黄皮你不要动,我回去取样东西来给你尝尝。闷叔话还没落音,憨婶出来了。憨婶说你要的东西我给带来了,不就是火腿肠吗?你尝尝,也给黄皮尝尝,你们都尝尝,看是不是天上飞的水里游的故事里讲的龙肉。
闷叔接过火腿肠,在鼻子下闻了闻,顺势就丢给黄皮。黄皮接了,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没几下就吞肚腹里了,然后又仰头看着闷叔。闷叔说没了,不过是要你尝尝滋味,你不要得寸进尺,人比人,气死人,狗比狗,气死狗,从今你就认命吧,思玉没办法过你这种生活,你也没办法过思玉那种生活,这点你要永远牢记在心里。黄皮自然是听懂了闷叔的这席话,觉得很没劲,没精打采的,就跑到鸡爪树下去,仰头去看夜空里时明时灭的那弯残月,看成一尊雕塑。
闷叔就抽空问憨婶,你怎么出来了?尾巴没跟来?憨婶说一只小狗崽躺床上,我能睡着?听你和黄皮唠叨个没完,就带上门,出来听你耍嘴皮子,看来你和黄皮还是蛮讲得来的。黄皮这狗日的,闷叔瞄了一眼满腹心事的黄皮,放低声音说,它的情绪蛮低落,这几天是不是给它改善一下伙食?改善伙食?怎么改善?憨婶问。从思玉那里匀一点出来……这不行!憨婶马上反对,思玉那里没有多的,这几天能不能对付过去还成问题,万一没了它的吃食,我们去哪里弄去?狗日的又不吃饭……“狗日的”刚从憨婶嘴里吐出来,闷叔就笑了。憨婶问你笑什么?闷叔说我笑你会说狗日的了。憨婶就跟着笑。
对于这个山旮旯深处的偏僻乡村来说,这是一个并无多少特色的晚上,有一点月光,也有一点星光,夜风微微地吹过,鸡爪树树冠发出一阵类似洒水般的响声。两个老人,还有一只狗,默默地伫立门前,衬托出乡野特有的宁静和古朴,后来是一只什么鸟,“哇”的一声从夜空划过,让这夜的深潭,忽而起了一点波纹。
闷叔忽然说,你还记得老黄皮吗?黄皮的母亲的母亲?憨婶说怎么不记得,也是这样一个晚上,我们双双立在门口,等它到半夜,身上沾满了冷露……
那是一段刻骨铭心的岁月,闷叔当时住在村后头一栋干打垒似的冲墙屋子里,家徒四壁,一无所有,唯一给他家带来一丝生气的就是一只狗,也叫黄皮,当然后来成老黄皮了。那时几乎没人养头牲,譬如猪,鸡,鸭,一是上面不许养,二是养不起,没多余的粮食去喂它们,黄皮则基本靠自力更生。闷叔之所以要养只狗,因为他父亲喜欢打猎,子承父业,这爱好被闷叔继承下来了。不过闷叔的这份爱好,到他手上基本荒弃,平时生产队里抓得紧紧的,连走个亲戚,赶个闹子都不许,哪容你脱离集体优哉游哉去打猎?不过白天不行,晚上还是可以见机行事,神不知鬼不觉,偶尔来次秘密行动还是可以的。晚上出去很简单,带上黄皮和一把手电,再加父亲传承下来的那把鸟铳就行。晚上打不到别的野物,主攻对象是斑鸠。斑鸠在闷叔看来很愚蠢,一到晚上,几乎是统一行动,一律到一片林子里去过夜,有时用电筒扫过去,一只只数得清楚明白,死家伙见光也不逃走,傻傻的呆呆的像吃了迷魂药,一动不动。闷叔鸟铳里装的铁沙子,运气好时,一铳可打下三两只。有趣的是,斑鸠脑子不开窍,你打一铳它们受到惊吓,扑棱棱飞一圈重又回到同一棵树上去,这就使闷叔一个晚上总有三两斤的收获,这在当时可是了不得的一份额外进项,起码,一家人可以痛痛快快打一餐牙祭,这让闷叔很高兴,也让黄皮很高兴。那些年黄皮给他家出了不少力,帮衬不小。有时候运气好,黄皮晚间能逮个野兔或竹根鼠回来,没有野兔竹根鼠,老鼠总是有的,黄皮逮老鼠有诀窍,它把老鼠的习性和生活规律甚至它们的活动范围进出路线基本参透了,黄皮一旦出马,不管家鼠田鼠,必有斩获,那年月人们餐桌上极少荤腥,老鼠肉就成了闷叔一家的佳肴,每每令村人羨慕不已。
是黄皮不离不弃陪伴闷叔一家度过了那段极其艰难的日子。
但是黄皮曾经引起过一件牵涉到政治路线的大事件,差点改变了一家的命运,也差点让闷叔与黄皮之间多年建立起来的情谊,顷刻化为泡影。这事闷叔如今想来有点荒唐,不过当年确让他揪心得连觉都睡不安稳。
公社的人到村子里来检查,实际是“割尾巴”,看谁谁在田头地角多种了菜蔬,多种了拔;谁谁家里养了头牲,养了的充公。与闷叔隔个坡住着的堂兄家里鼎锅能当钟敲,孩子们脸上巴满了饭蝇,却打不起精神去驱赶,堂兄看不是事,神不知鬼不觉从一个远房亲戚处弄了七八只兔子来养,兔子笼藏在厕所边一个黑过道里,谁也不知情,闷叔见他每天搂一把青草回家,很是纳闷,问他,他有些尴尬,却什么也没说。
事情就出在兔子身上。
黄皮的脑海里根本就没有农家养兔子的概念,那天也是活该出事,堂兄家的兔子居然有一只逃出了兔笼,跑到外面一个完全陌生的大世界里来了,这只兔子毫无方向感,瑟瑟缩缩地就拱到了门口,恰好黄皮懒洋洋在那里瞌睡,猛见了兔子,神经一下就亢奋起来,奋力一扑,就将兔子衔在嘴里,要去闷叔面前表功。
当时兔子已有了三四斤的毛头,被黄皮衔在嘴里很显眼,很多人都见了,闷叔也见了。兔子毛色呈灰黑,闷叔的第一反应以为是只野兔,可是后来发觉不对,但这时已晚了,公社到村子里检查的人正好路过,他们非常灵敏,预感到这只兔子的非同寻常,结果顺藤摸瓜,摸到了闷叔的堂兄头上。
堂兄算是倒了霉,七八只兔子没收不算,还得去大队部作反省。堂兄那段日子不好过,闷叔那段日子更不好过,祸是由黄皮惹出来的,如果不对黄皮作出处理,他哪有脸皮面对堂兄?后来他和憨婶(那时候还是憨嫂呢)计较来计较去,总是不得要领,当然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黄皮宰杀了,请堂兄来吃一餐,可是这个办法从感情上说通不过,闷叔绝对不会同意,后来是憨婶说,她有个弟弟在县木材站,经常有车进山里来拉木材,不如把黄皮拉去木材站,给他们看守大门去。闷叔说这个办法可行,对黄皮来说不算是处罚,不过是换了个主人。
黄皮换主人并不是易事,那天木材站的车子来了,闷叔用绳索绹了黄皮的脖颈,拉拉扯扯弄到车上,然后下来,挥一挥手,让车子开走。车子开走时,闷叔听到黄皮几声无可奈何的狂吠。
黄皮这几声狂吠,之后的数个晚上,一直在闷叔脑子里盘旋,挥之不去。闷叔夜里醒来时常和憨婶说,你听见黄皮叫唤了吗?不等憨婶回答已是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开了门去查看。这样子次数多了,憨婶就有了意见,她说你和黄皮的感情,看来要胜过我啊。闷叔说这事你莫多心,我只是觉得黄皮在这件事上是无辜的,你想一只狗,它哪里晓得兔子是家兔还是野兔?它捕获了回来,不过是讨好主人,哪里会料到好心办了坏事?甚至酿成政治事件,连累了堂兄一家?它如今被逐出家门,我想着想着总是有点愧疚,心里十二分地对不住它。
憨婶听闷叔如此说,就对黄皮有些同情,闷叔要开门去查看,她就随他一起去,二人总是觉得,黄皮终有一天还是要回到这个家庭中来。
这一夜,闷叔似乎又听见了门外有窸窸窣宰的响动,就又偕了憨婶出门去查看,这时已是下半夜了,路边边草棵上有了冷露了,他们走到门前鸡爪树下,就那么一眼扫过去,立刻就发现了黄皮的身影,它一边“嗯嗯嗯”地咕哝着什么,一边把尾巴摇得像道士拂来拂去的拂尘,样子很叫人可怜。黄皮!闷叔喊了一声,话还没落地,黄皮就整个身子扑了上来,像久别逢故人,浑身抽搐,心里似有说不完的委屈和伤心。闷叔顺势在它身上捋了一遍,感觉到黄皮从头到尾瘦巴巴的全是骨头架子,像一截多时不用的龙骨水车。闷叔知道这一个多月来,黄皮是受苦了,可是他又不明白,县木材站离他们村子少说也有四五十里,弯弯拐拐的,跋山涉水,中间还要过渡,不知黄皮如何地克服千难万苦,寻找了回来?
闷叔这一夜动了真情,他使劲搂抱着黄皮,差点要抽泣。憨婶就在一旁劝他:你这样子不是事,它都饿成皮包骨了,赶紧为它找吃的才是。
闷叔如梦方醒,就和憨婶一道,把省下的一点口粮,熬煮了给黄皮充饥,并且郑重承诺,今后不仅要善待黄皮,甚至也要善待黄皮的子孙。
这时屋子里有了汪汪的吠声,思玉不耐烦了。憨婶说我回去吧,没人在屋里陪着它会吵翻天。闷叔骂一句狗日的,手一挥,叫憨婶自个走。
憨婶就回去了。
闷叔就翘首看天,看着看着又想到黄皮,他有很多话还没有和黄皮说,可黄皮此刻已没了踪影。狗日的!闷叔骂一句,就也回屋去了。刚跨进去门槛,就听见屋里有憨婶说话的声音。憨婶说狗日的———憨婶一说狗日的闷叔就好笑。憨婶说狗日的你太磨人,日里磨人,夜晚还磨人,我是看在我儿子思山的份上,他受人挟制,我没办法,不然我不会这样子迁就你,你想想你和黄皮比谁招人怜爱?在我心里是黄皮,在老闷心里也是黄皮,黄皮顶得我们家里一个壮劳力,它能做好多事,可你能干什么?你不过就是那猪血李,中看不中吃。中看不中吃也还罢了,更让我们受不了的,还得腾出手来伺候你!像前世欠了你的。当然了,你也招人怜爱,你招你的主子水玉怜爱。我就不懂了,这世上人和人,怎么对待同样一只狗,态度竟有这么大区别!她爱的我不爱,我爱的她偏不爱!
闷叔在门外听着老伴对着狗日的发牢骚,不由心里暗暗地好笑,他想往后的一些日子怕不得宁静了,今天才开个头,已够婆婆子受的,接下来麻烦肯定少不了。
闷叔第二天一大早就起床了,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夜,一直没怎么合眼,他不习惯一个人睡一张床。一个人睡一张床就像睡在野地里,四周空空的,没个边,心里不踏实。
闷叔起床后去看憨婶,憨婶其时正在为狗日的思玉梳理毛发。憨婶说老闷你来得正好,我刚要叫你呢。闷叔说有事吗,憨婶说这不,乱哄哄的,它又不规矩,你搭把手吧。闷叔说你真把狗日的当孩子料理?不料理怎么着?走时水玉撂下的话你忘了?说狗日的毛发太脆,要经常梳理以防止纠结在一起,不然容易折断,还难看,尤其脸上,毛特别长,耷拉着会盖住眼睛,看不清东西,不仅要梳理,还要绑上橡皮筋,扎上蝴蝶结呢,憨婶说。
闷叔就耐着性子搂住思玉身子,看憨婶拿细木梳子为狗日的梳呀地梳。憨婶有生以来第一次给狗梳头,心里有点别扭,水玉走时告她的几个梳理方法,她统统记不住,什么以鼻梁为中线向两侧分梳,什么从鼻梁到眼角上下分梳,还有用手拢住由眼部到头顶的一绺长毛,用梳子逆梳,可使毛发更为蓬松……憨婶梳着梳着烦了,索性舍了梳子,用手爪子将毛拢成两绺,然后扎上橡皮筋完事。完事后憨婶长嘘一口气说,像只妖精。
然后又是喂食。喂完食后憨婶把绹在狗脖子上的一根长长五彩丝带丢给闷叔,后面的任务是你的了,你牵它出去遛遛,别走远,提防乡里那些狗欺生。
闷叔嘴角歪了几歪,没作声。憨婶又发话了。憨婶说,看我这记性,还得给它滴几滴眼药水呢,水玉说它经常得结膜炎,还有,出去时不能光着身子,背脊、肚腹要围上抱兜,脚也要套上袜子。闷叔说这是作甚?这是抱它上舞台表演吗?憨婶这时就笑了。憨婶说水玉是那么交代,怎么做还不是由我们?我看该省的就省了,但套上袜子倒是该的,不然会弄脏了被褥。闷叔说今晚还让它睡床上?我看最该省去的就是这一项,今晚它若再上床,看我打折它的狗腿!憨婶抿着嘴又笑。
闷叔拉扯着思玉去门外闲逛,狗日的对什么都感兴趣,一只泥蛙在草丛间跳来跳去,它也仿效泥蛙跳来跳去,后来又见一只蝴蝶在头上飞,差点就落在它的耳朵上,它又去追扑蝴蝶。闷叔拉扯它出来本就不情愿,如今见它放肆癫狂,反把自己牵拉着成了跟屁虫,心里很窝火,就猛用力连拖带拉,把它弄出了草地,弄到一处有人也有狗聚集的地方,听人谈天说地去。
一些人见了闷叔手中思玉,话题马上就转到它身上来,一个个目光里带着惊异也带着困惑,其中有人就拿老闷取乐,说老闷你这下有事做了,又添了个满崽。另一个就搭腔说,我看从今老闷就不叫老闷了,叫老乐才是。人们的调侃引来一阵阵哄笑,尽管都是善意的,老闷脸面上却有些尴尬,他一尴尬,就拿思玉出气,狗日的狗日的骂不绝口。
人们在一旁嘻嘻哈哈调笑,狗们则三三两两,摩肩接踵,交头接耳。它们开始是远远的乜着眼睛看,看着看着有几只就离开了,觉得不稀罕,但以癞皮为首的三两只,却有套近乎的意思,慢慢在试探着向思玉靠拢。
癞皮样子看上去虽不雅,但却爱撩事。它虽把思玉视为异己,却不像黄皮那样深恶痛绝,相反,觉得这家伙有吸引力,一直想瞅着机会和它卿卿我我一回。癞皮这时就放大了胆,趁人不注意来了个饿虎扑食,一下巴到了思玉背上。思玉身体弱小,哪经得起癞皮这一泰山压顶般猛扑,顿时就趴下了,身子跌倒在一个泥坑里,汪汪地哀叫不绝。癞皮的主人见状,大惊失色,操起一根柴棒,顺势一劈,癞皮当时就瘸了,四条腿变成了三条腿,艰难地在原地爬行,其余的狗见势不妙,四散逃窜没了踪影。
老闷见状有点不忍,顿时就和癞皮主人说,你怎么下手这么狠?癞皮主人就说出一番话,让老闷心里好一番难受。癞皮主人说,癞皮算什么?一棒子撂倒了也就作个下酒菜,不值什么,万一它对你手里这只狗损伤了什么,哪怕抓破一块皮,我怎么办?我的所有家产就这几间破屋子,统统拆卸了也不值你这只狗的钱。
老闷这时真“闷”了。他觉得问题有点严重,就把手中绳子使劲拽拉了一下,骂一句狗日的,掉头向自家屋子里走去。
老闷夫妻俩平时在村里很有人缘,从未与人红过脸,利益方面,上点下点也从不计较,可是老闷今天发现,因为狗日的思玉,左邻右舍见了面,目光里似有了一点隔膜了。刚才大家在那里说笑,气氛上看去很融洽,但老闷看出来,他们一个个都对老闷和他手里那只狗保持着距离,生怕一不小心硌着了碰着了,理不清麻纱。癞皮也就那么一扑,狗呗,无非是为了亲热(癞皮当时看去并没有撕咬甚至冲撞的动机),它的主人立马就下了狠手,这说明乡亲心窝子里还是抱有戒心。
闷叔一边往回走一边想,觉得今天这事很没趣,他想回去把狗日的交给憨婶,由她怎么操持,自己不再过问,来个眼不见为净。可恰在这时出情况了。他看见一侧丛林里有几只狗在向这边窥视,其中有黄皮,也有癞皮。癞皮斜躺在一堆草窝里,黄皮在为它疗伤。是的,是疗伤。黄皮用嘴使劲舐癞皮的伤口,舔一下,抬头窥视一下,再舔一下,再窥视一下。黄皮这时看到了老闷和他手下的思玉。老闷也在同时看到了黄皮。老闷看黄皮眼里有两堆火在熊熊燃烧。老闷心里很吃惊,他从没见过黄皮用这种眼神和自己对视。
后来黄皮闷闷地嗥一声,狗们便四散去了,连癞皮也不甘落后,一瘸一瘸跟了上去。老闷数了数,大大小小有十几只,齐齐整整,像是一个严密组织,老闷心里当时不无调侃地对自己蹦出一句,狗日的像个别动队,怕莫要攻据点?
回家后老闷对憨婶说,狗日的交你了,我不管了。憨婶问怎就不管了,老闷憋了很久,找不出理由,最后却说出一句让憨婶好笑半天的话,他说我怕会得罪黄皮。憨婶以为老闷不过是说笑,也就没有理他的茬儿。
日子在磕磕绊绊中过去了两三天。
这天闷叔对憨婶说,我们不能总是守着这狗日的,我们还有田土,还有菜地里的瓜菜,今天说什么也得抽时间去看看,松松土,灌点肥水。憨婶说行,我随你去,把狗日的搁房里,带上门,它不是黄皮,料定它出不去,除非长了翅膀。
闷叔和憨婶就去菜地里了。
闷叔和憨婶在菜地里忙乎不过一个多钟头,村里忽然有人急匆匆来报信:你家那只什么狗出事了!闷叔和憨婶吃一大惊,就撂下手中活计往家里赶,可是来报信的人说不在家里,在那边山窝丛林里,说着往一个方向指了指。闷叔心咚的跳了一下,那片丛林就是前两天黄皮和它的同伙们集合的地方,闷叔记得黄皮还给癞皮疗了伤。当时闷叔觉得这事有点玄乎,狗日的在这里集合干什么?开会?
待闷叔和憨婶赶到那片丛林,放眼四顾看不出有什么迹象,可是一只老鸹的一声啼叫,马上引起了二人的警觉,憨婶眼睛利索,一下就看见了茅草窝里有一堆白乎乎的东西很是招眼,跨前几步一看,正是那只平时骄横不可一世的思玉。此刻的思玉身子已不成形,肚腹差点被撕裂,遍身是血,扎了橡皮筋的长发被血染成一蓬映山红。
这到底怎么回事?憨婶急得要哭,闷叔忙上前扶住她,说,你先莫急,这事有点蹊跷,待弄清了原委再说。闷叔用脚在思玉身上搓了几搓,看着伤口不止一处,心里已有几分明白,为了安慰憨婶,他故意把事情往轻松处说,连拥带扶,将憨婶弄到了自个屋子里。憨婶一进屋子就到处查看,她看见关得好好的房门打开了一条缝,眉头立时皱成一个疙瘩:莫非这狗日的成精了,它会开门?闷叔知道这事终是瞒不住的,就实话对憨婶说,你是说思玉啊,你借它十斤力气它也开不了门,这门是黄皮打开的,你不记得了?那一次你在门上插了根竹棍,它不照样打开了?
黄皮?憨婶如梦初醒,可它有什么理由对思玉……
憨婶话没说囫囵就被闷叔打断了。闷叔说,事情没弄清楚你不要乱下结论,也许黄皮打开门只为贪吃火腿肠,后来它出去了,思玉也跟了出去,最后酿成了事故……
闷叔嘴上这样说,其实他心里对事件的发展过程早有了自己的预测,他想到有三个方面的可能,一是黄皮回来,确是因为嘴馋,要去打火腿肠的主意,结果让思玉趁机蹿出房门,遭了不测;二是黄皮要为癞皮出气,报复思玉,故意打开房门,引思玉出去,然后在丛林里由众狗给予惩罚;三是黄皮这些天已是憋足了气,忍无可忍,引起心理变态,从而孤注一掷,有意制造事端,愤而处治思玉,然后弄到丛林中示众。闷叔的三种设想都与黄皮脱不了干系,但以闷叔的揣测,第三种的可能性最大。
黄皮实际上应该算得上是一只猎狗,它具有惊人的智慧和应变能力。有一次黄皮与一只近两百斤毛头的野猪斗智斗勇,足足相持一个时辰,野猪也没有占到上风。野猪要到玉米地里糟蹋玉米,恰好被黄皮碰上,黄皮汪汪地发出警告,野猪不放在心上,黄皮便学来黄鼠狼的战术,蹦蹦跳跳,一时在前,一时在后,在一段若即若离的距离与野猪拼耐力,弄得野猪前后左右不停转圈,结果精疲力竭,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退出玉米地,去了远处山林中。这一镜头是闷叔亲眼得见,所以他平时对黄皮格外看重。黄皮在村中狗群里很有威望,它恪尽职守,疾恶如仇,喜欢打抱不平,见不得倚强欺弱,每有大狗欺侮小狗,它都会站出来维护正义。
知狗莫若主人,闷叔对黄皮脾性了如指掌,他猜想黄皮一定是看不惯思玉的那副高傲娇贵,养尊处优,不把它们这些狗看在眼里的做派,并时时拿它的享受和自己作比,这一比,未免心有不平,于是有意要给它点颜色看看。加上后来因为它而引起癞皮受主人棍棒,黄皮心里气不过,愤而走了极端。
黄皮这样做觉得很痛快,它丝毫没有考虑后果的严重,丝毫没有考虑这件事会否给自己主人带来不可预计的麻烦。甚而,会让主人因思玉事件而迁怒于它,给它以想象不到的凌厉制裁。
憨婶一言不发,瘫坐在床上,陷入深深的纠结之中。其实憨婶和闷叔一样,料定这事一定与黄皮有关。
闷叔试探性地问憨婶:这事该怎么办?见憨婶不吱声,便自言自语故作姿态谴责黄皮一通:这黄皮也真是的,事做得未免太绝了。
憨婶这时就发狠声:黄皮这狗日的无法无天,我饶不了它!
闷叔就劝憨婶,你消消气吧,何必和一只狗较真。
憨婶说不拿它是问我如何向水玉交代?思山可是在她手里啊。
这天夜里,闷叔胡乱扒了几口饭,破例没有喝酒。憨婶愁得连饭也没有吃。他们二人连排坐在屋里,坐成两尊菩萨。
他们心里乱糟糟的,像一团麻,理不出头绪。他们希望黄皮回来,又希望黄皮不回来。希望它回来,可回来后怎么面对?或许凭着一时怒不可遏,一顿棍棒不可避免;希望它不回来,可不回来连个发泄的对象都没有。
但闷叔明白,以黄皮平时作为,它一定会回来。
果然掌灯时分,黄皮回来了。黄皮是从狗洞里爬进来的,它的双眼有点游离,脚步是瑟瑟缩缩的,看样子行动还是有所顾忌,或者说有所警惕,但看不出有丝毫内疚与悔悟。闷叔这时见憨婶有所动作,便悄没声息预先去把门拉开了一条缝。憨婶原本不想出手的,却看不惯黄皮这种犯了事还无所谓的样子,就顺手将一柴块猛力向黄皮劈去,同时劈去的还有一声怒吼:黄皮你狗日的!黄皮何等敏捷,见柴块劈来,头一低,身子一扭,结果只屁股上挨了一下,接着一个弹跳,就从门缝里溜了。
憨婶狠狠剜了一眼闷叔,你老闷专做好人,预先留下了门缝,却让我当了恶人,这事看你怎么收场!
闷叔说,一只乡下的狗扑杀了一只城里的狗,情况变得非常复杂,单是处治黄皮也不能解决问题,我看还是见机行事从长计议吧,这种事急不得。
于是一夜无话。
不过二三更的时候,憨婶隐隐约约听到对面山窝里传来几声狼嗥,她掐了掐闷叔胳膊,闷叔说我听到了,是黄皮,黄皮心里有怨气。憨婶说这事有点怪,从来没听黄皮这样嗥过,听了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闷叔说,这黄皮脑子转不过弯来,说不定还要闹事。
憨婶说睡吧睡吧,由它闹去。
第二天,闷叔和憨婶没见黄皮影子。
第三天头上,村里忽传出一个爆炸性新闻,让一个小小山村差点炸了锅。
村子的后面是连绵山峦,村子连着山峦的褶皱处,有一栋水砖房,房外有一块好宽阔草地,老水夫妇俩就着地势,养了百来只鸡,天天忙个不亦乐乎。夫妇俩养鸡一直很顺当,虽挨着成片山林,却从未见野物来骚扰。可是这一天出事了,这天一大早夫妇俩放鸡出来点数,点来点去少了那只大红公鸡。大红公鸡是夫妇俩的最爱,平时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给鸡群添了不少活力。大红公鸡怎么会平白不见了呢?两人思来想去,总是不得要领。后来老水去通往山间的小径上查看,竟然看见有些许血迹,还有零零散散的鸡毛,老水捡拾几绺鸡毛给自己婆婆子看,婆婆子非常肯定地说,老水不好了,这山里有了野物了。老水点点头,说,兴许是黄鼠狼。婆婆子摇头否认,一只黄鼠狼奈何不了这只大红公鸡,一定是白尾狗。白尾狗?老水顿时就有些惊惶,他知道白尾狗的厉害。所谓白尾狗,其实就是狐狸。狐狸在民间的口头传说甚多,戏剧也有,像《刘海砍樵》中的胡大姐就是狐狸修炼变化的。《聊斋志异》在底层虽不普及,一些故事却流传很广,听得多了,自然都相信狐狸会成精,成精后会变化。只是狐狸为什么叫白尾狗?民间传说,狐狸凡成为精怪者,尾巴上必有白箍,修炼越久白箍越多,有的可达九个,加上狐狸本来就像狗,所以乡下就一直呼狐狸为白尾狗。老水多年前半夜回家,路过一个坟场,朦胧中见一怪物直立行走,地上拖一条尾巴,上面有三个白箍,他知晓是白尾狗,不敢招惹,也不敢伸张,避而远之,几大步就越过坟场,回到自家屋里后才说给婆婆子听,婆婆子听后说,不招惹它好,免得沾了邪气回来,对养头牲不利。
老水夫妇怀疑大红公鸡的丢失与白尾狗有关,但也仅是怀疑而已,还不能最后下定论。为此,夫妇俩决定这个晚上加强守护,拼了一夜不睡,也要查个水落石出。
半夜时分,鬼东西终于露面了,老水夫妇听到一只鸡哀叫了一声,连忙捏亮手中电筒,天上地下划了无数个圈,却只看到一个模糊影子,就那么一闪,便逝去了。夫妇俩哦呵连天,如临大敌,结果一无所获,早上放鸡一点数,又丢了一只大黄母鸡。
有左邻右舍听到了夫妇俩晚上的吆喝,早上便都围了来打听,老水便一五一十将昨晚的情形复述一遍,婆婆子更是添油加醋,说得有声有色———你们是不信,我和老水都见了的,半夜里,忽听得有鸡哀哀地呼叫,我就晓得不对路,忙和老水拿电筒去照,鬼东西那个快啊,呼的一声,便从我们前方暗影里蹿过,一条长长影子,眨眼就没了。那影子是黄黄的,后面拖条长长的尾巴,尾巴上有两三条白箍,当时好重一股阴气,吓得我们没敢往远处追。
一番话听得大家毛骨悚然。
于是,“我们这山里出了狐狸精了”的特大新闻,很快便在村里传播开来。
山里出了狐狸精,那还了得!虽然老水婆婆子的话不可全信,但狐狸的狡黠人们是早有耳闻的,一些养了鸡养了鸭的人家,从此便格外谨慎,一到傍黑,各家便唤鸡唤鸭,早早地关入笼子里,并及时插好门闩。
闷叔和憨婶的新房子建在村口,老水家的那档子事他们是第二天晚边听说的,闷叔听后没往心里去,乡里人家晚上被野猫黄鼠狼拖个把鸡鸭什么的是常有的事,没什么大惊小怪,可后来抵不住人们越传越神,便有些起疑,于是特意去问老水,老水说真有其事,并且非常肯定地告诉老闷,鬼家伙决不是黄鼠狼,更不是野猫,个头蛮大,机警得很,像成了精。
闷叔从老水处回来,和憨婶说起这事,憨婶其时正为这两天家里老鼠猖狂发愁,一窝雏鸡刚脱去黄毛,就被老鼠伤了两只。憨婶由老鼠的猖狂忽然就想到黄皮,黄皮要在,哪有老鼠露脸的机会?可黄皮到底怎么回事?几天没落屋了,我不过是给它点颜色看,让它长点见识,也没怎么伤着,它竟然会记恨在心?这世道啊,难不成人心变了,连狗心也变了?
闷叔说你不要黄皮黄皮的,一只狗嘛,在外面饿上几天自然会回来,狗还能和主人计较?倒是老水家的事,你怎么看?憨婶说我才不信邪,什么狐狸精,狗屁精!无非是山里的野物,你不是有杆铳吗?晚上你去看看不就得了?闷叔一拍脑门说着呀,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不过憨婶马上就说,你现在不要去管狐狸精的事,先抓住这只老鼠再说。于是扯开一张渔网,把几只雏鸡罩了个严严实实,布下天罗地网。不一会,天大黑了,一只老鼠无所顾忌,依然熟门熟路去抓捕雏鸡,憨婶眼疾手快,将渔网当头罩下,老鼠便陷在渔网里了。
憨婶和闷叔立马处于临战状态,大展开双臂,对渔网中老鼠形成一个包围圈,憨婶不时还喊几声号子以造声势,一边就动手去抓扑。但老鼠也真够滑的,虽然落了网,却不肯轻易就范,仍是一味地东躲西藏,像一条游鱼,一下子很难到手。憨婶恼将起来,心想这么个小小物件,居然要和人对抗,简直好笑,于是一个猛扑,双手已是触及老鼠腰身,谁知因未能抓住要害,反被它掉头咬了一口,疼得连喊三声“哎哟”。闷叔见憨婶挂彩,一股无名火顿时蹿上脑门,兀地大吼一声,俨然长板桥头猛张飞,扑将前去,老鼠猛一激灵,乱了方寸,被闷叔蒲扇般巴掌压个正着,成了“五行山”下孙猴子,再也无法动弹。
老鼠既被擒获,先前的气焰也就没有,只不断地吱吱地哀号着。
“这畜生!”闷叔陡发狠声,将老鼠往地下用力一掼,顿时四脚撩天。
这时已到了八九点钟光景,老鼠的问题已然解决,闷叔决定找老水去,于是带上那把祖传鸟铳就去了。
闷叔去了老水家和老水神秘兮兮不知谈了些什么,然后就自顾去一个暗处潜伏下来。
闷叔一直潜伏到后半夜仍是无一丝动静,心中未免就有些怀疑,老水夫妇俩眼睛平时就不利索,是不是夜里看走眼了?说不定就是野猫黄鼠狼,却夸大成了白尾狗也未可知。好在闷叔早些年打野鸡时蹲过棚子,练出了一身耐力,即便蹲上个一整夜,他也会不急不躁。这时已有鸡在打鸣,闷叔想这一夜算是白耽搁了瞌睡,正准备着起身离开,忽听不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叫声。有戏!闷叔知晓布谷鸟的叫声是他和老水约定的暗号。果然不一会,一条硕长黑影奔突着从他视线里蹿过,闷叔在那一刻稍有迟疑,他想证实一下鬼东西的尾巴上是否真如老水婆婆子所说,有三道白箍,就因这一迟疑,差点就误了事,闷叔急速中放下心事,瞄准已远去的黑影“咚”地开了一铳。这一铳打个正着,黑影趔趄了几步便倒伏地面,几乎没了声息。
老水夫妇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一前一后直奔目标,一边哇啦哇啦不停叫唤,一边将手电光束直直地射向猎获物。闷叔借着手电光看去,觉得事情似乎有点不对,一颗心立时就收紧了,不顾暗夜里道路坎坷,三两步就冲到了猎获物面前。
糟!地面上躺着的哪是什么狐狸精,分明一只狗!
黄皮。
是的,是黄皮,千真万确。
其实,这之前闷叔是曾有那么点心灵感应的,在扣动扳机的一刹那,他感觉在前方奔突的那团黑影,它的形体,它的灵活多变的动作,似乎是一个旧镜头的回放,而且是印象极深的那种,可不知为什么,当时却没有往纵深里追究,大脑急不可耐地就给右手食指下达了扣动扳机的指令……
以闷叔对于黄皮的了解,他有一千条一万条理由怀疑黄皮此举的动机:黄皮这到底是为什么?要说发泄,难道在思玉身上还没有发泄够?思玉事件之后,他闷叔和憨婶,并没拿它怎样,虽然憨婶给了它一柴块,却未伤着它什么,难道竟因此对主人耿耿于怀,干脆来个破罐子破摔,转而迁怒于所有村民?甚至迁怒于这个世界?要不,纯粹就是心理变态?
闷叔就那样痴痴地盯着躺在面前一动不动的黄皮,呆了傻了般,久久没有言语。
此时老水夫妇是一脸的难堪,他们万想不到这几夜光临鸡舍的竟是黄皮。黄皮在村里名声一向颇佳,是狗群中的明星,认真说起来,黄皮的功劳,不仅仅是为闷叔一家看家护院,它甚至担负起了全村子的治安工作,有了黄皮,一些饲养了头牲的人家,从没担心过山里野物进村里来骚扰。村里人因为对黄皮印象好,所以平时见了黄皮格外亲昵,它走在村里村外随便一条路途上,连三岁孩童都能远远地分辨出来,可是老水夫妇此时却有些懵懂,自己到底是什么迷了心窍,竟然一连两晚,都把黄皮当成了狐狸精?
老水夫妇有说不出的歉疚,他们一时看看躺在地上已没了生命的黄皮,一时又看看“闷”在那里一言不发的黄皮的主人闷叔,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闷叔心里纠结,老水夫妇心里也纠结。后来终是闷叔打破了沉默,闷叔连骂了三声“狗日的”,然后愤然和老水说,老水啊,这事看来有点邪乎,狗日的这世上的人和狗统统乱了心性了!老水立马接腔,是啊是啊,都乱了心性了!要不,黄皮怎么会来巴鸡?老水还要往下说什么,可闷叔心里焦躁,弯腰扛了黄皮要走,老水只好掐断话头,不再吱声。
这时候憨婶正在家里忙乎着。她在反反复复收拾那只被捕获的老鼠。老鼠肥硕,憨婶先褪净了毛,开膛破肚,然后掐头去尾,用手掂掂,足有半来斤净肉。憨婶原本不想收拾的,如今生活过得殷实了,不稀罕将一盘名声不好的鼠肉拿餐桌上凑数。何况思玉刚出事,搅扰得一颗心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不知搁哪才踏实。憨婶后来之所以要收拾,大半是为了泄愤。这老鼠太可恶了,趁黄皮不在,竟敢来弱肉强食,伤我的雏鸡,如今拿获在手,不食其肉不足以解恨!
憨婶为这盘鼠肉备足了佐料,像和谁赌气似的搁油锅里猛炒,因辛辣放得过重,屋子里顿时扩散开一股呛鼻的油烟味,弄得自己喷嚏连连,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好容易煎炒完毕,满以为老闷也该回来了,却一直不见他人影,憨婶虽憨,却也有性子急的时候,就一边捏弄着鼻子一边出门查看。憨婶这一查看不打紧,顿时把自己煎炒那盘鼠肉的兴致全查看没了。原来老闷早就拢了屋的,却坐在门前鸡爪树下发呆,不言不语,像尊菩萨,憨婶心里有气,就数落说,你拢了屋却不进屋,害我干等你许久,你……憨婶这时忽然发现情况有点不对,老闷平时不是这样子的,怕莫是心里有了解不开的疙瘩?于是便趋前了几步,这时憨婶看老闷怀里似乎抱着一团软软绵绵的东西,看轮廓很是眼熟,全身心顿时就打了个寒战,心想坏事了,老闷怀里抱的十有八九是黄皮。
果然是黄皮。
怎么回事?憨婶话未落音,老闷便像被人抽了一鞭子,呼地立起身来,指了黄皮说,怎么回事?你说怎么回事?今夜是我杀死了黄皮!是我!我用鸟铳瞄准它,轰地开了一枪,它死了!死在我的枪口下!
不是说狐狸精吗?怎么成了黄皮?憨婶追问。
你问我,我问谁去?老水夫妇说是狐狸精,闹腾了两晚,可我一铳打下来,却成了黄皮!老闷说着说着,再管不住自己行为,弯腰去捡拾了那杆祖传的鸟铳在手,“叭”的一声,在一块石礅上砸为两截。
憨婶知道这事蹊跷,怪不得老闷,就一屁股坐下来,一口一声叫黄皮:黄皮,黄皮,你说说这到底是为什么?你心里是不是有事?有事你说呀!你为什么不说?你以为这样子一闹腾,你就解气了?可你命没了你晓得不?你毁了自己一世清白你晓得不?干什么不好,偏要去糟蹋老水家的鸡……
你少说几句好不好?闷叔在一旁听不得憨婶这样七问八问,憨婶每一问都像针扎在身上,生疼。
可憨婶止不住还是要说:我就晓得要出事,这两天右边眼皮老跳个不停,人都说左眼跳福,右眼跳祸,这不……老闷你说怎么办吧,思玉没了,黄皮也没了,可还有思山啊,还有水玉啊,我们如何向他们交代……
再不要提他们,没他们惹不来这事。闷叔没好气。
你不要总是生闷气,生闷气解决不了问题,先说说黄皮吧,就这样搁屋里?不如……
不如什么?莫非你想对待老鼠那样,烹它炸它?
你看你!你看你!我话没说完呢。
那你说完,到底怎么着?
明天是六月初六不?
闷叔说对,明天是六月初六。闷叔刚说出“六月初六”四个字,脑瓜子忽然一激灵,意识到憨婶话中有话。
你是说明天……
明天是个好日子,我们认认真真去把它葬了,入土为安。
你舍得?一只老鼠你都……
老鼠是老鼠,黄皮是黄皮,两码事。
这一带有个特殊风俗,也不知猴年马月流传下来的,一直视农历六月初六为尝新节。过去长久岁月,阳春熟得晚,农历六月边田里的禾才勾头转黄,但六月六尝新节到了,即便没有开镰收割,农家也要去田里捋一些谷穗子回来,舂出新米,煮一餐新米饭让大家尝新。这其中的奥妙,也许是让人提前品尝劳动成果,提振一下生活信心。尝新既是一个节日,那么就有它的固定程式,新米饭首先要敬的,是神龛上祖先,其次是家里的狗,作为主体的一家老小,其实是放在最末才能上桌的。外人或许会以为奇怪,敬祖先自然说得过去,敬狗又是什么讲究?这里牵涉到一个传说故事,说的是远古时候,洪水淹没了大地,波浪滔天,生灵涂炭,百姓们遭了大罪,被水淹了埋了推了去龙宫地府,徒唤奈何,一些舍命爬上山头存活了下来的,水退去之后,也没了生活依靠,连五谷杂粮种子都没存下来一粒,如何延续生命?可老天终究还是怜悯人类,堵了你的门,却不忘给你留一扇窗,当时有那么一只狗,发大水前还在谷堆上撒欢,一身巴满了谷粒,水涨起来后,为了逃命,在波涛里挣扎了半日,终于爬上一个山头,身上谷粒虽被水波荡去,但尾巴上仍是存下来数十粒,人们为这只狗欢呼雀跃,最后竟以它尾巴上的谷粒为种子,重启人类的历史进程。大约就从那时候起,人们开始对身边的狗另眼相看,时至今日,普通百姓如闷叔憨婶等芸芸众生,仍不会忘却狗造福人类的大恩,每逢一年一度尝新节,每每视新米饭敬狗为第一要务,百姓之美德,于此可见一斑。
闷叔憨婶达成共识,决定第二天厚葬黄皮。闷叔化悲痛为力量,连夜赶工,为黄皮自制了一副老屋。老屋是当地人称谓,即棺材俗称。黄皮的老屋容易做,四块木板刨平整,以铁钉钉上即可,工艺虽不讲究,但闷叔做来尽心尽力,想来黄皮泉下有知,对它主人的莽撞,内心里定不会存下芥蒂。
令闷叔憨婶想不到的是,第二天为黄皮下葬,场面竟然非常地风光,一些村民早早地就候在那里,说是送黄皮一程,算是为它捧场。尤其老水夫妇,一听说这事,居然抓来一只活蹦乱跳叫鸡公来坟地宰杀,礼节隆重得叫闷叔憨婶心里好一阵惭愧。
接下来的场面更叫人想象不到,癞皮居然在下葬前的一刹那出现。是的,是一刹那,也许它预先就藏匿在草丛间,待最适宜出现的时候突然出现。当然,和癞皮一同现身的,还有黑皮,灰皮,卷毛,瘸腿,长耳朵,短尾巴……俨然一个吊唁团队。闷叔和憨婶见了它们,先是一阵惊诧,接下来就有点感动,狗日的,闷叔嘴里唠唠地说了句什么,然后就用手去抹眼睛,他感到眼睛有点酸涩。
仪式完毕,人们却没有马上离去的意思,不断地拿黄皮作话题,议论不休,村民总是觉得奇怪,好好的一只家狗,平时循规蹈矩,怎么忽一下子就转一个大弯,做出一些有悖常理让人思不透想不透的行为?它是疯了吗?不!村民们一致认为,黄皮没有疯,它的所作所为与一只平常意义上的疯狗大相径庭。
可到底是为什么?人们终不可解。
与村民的议论相对应的,是狗们的议论。狗们的议论方式有些特别,它们没有长篇大论,只是用一些肢体语言,譬如耳鬓厮磨,譬如互相耸耸肩,你碰一下我的头,我撞一下你的腰,“嗯嗯”几声,就算是情感的交流。当然,偶尔也吠几声,声音却是异常地沉闷和悲凉。
狗们的种种表示,村民终是听不懂。于是闷叔就说,狗日的,都走吧。
大家便都唏嘘着四散离去。
人心不古,狗心不古。一路上,人们还是拿黄皮这件事在嘴里反复地咀嚼。
狗们却还是依依不舍,万般留恋,它们总是想到黄皮生前的一些好处,因此还想陪它一阵。
闷叔憨婶一落屋,身子就像被淘空了似的,没了精气神。瞄一眼屋子里,空落落的就像座荒僻的冷庙。此时此刻,闷叔和憨婶忽然悟出一个道理,其实一个家庭,开口闭口说人丁兴旺,这人丁兴旺可不仅仅是指人丁一个方面,还得有另外一些生命给予陪衬才算完美,哪怕有一只狗,一只猫,一群鸡鸭,或一头牛,一头猪……这样才显出一个家庭的生机勃勃,才显出人的精神面貌的奋发与振作。从这层意思想去,城里人要时常养只猫养只狗陪伴身边,也就见怪不怪了。
那么水玉之于思玉的依恋,似乎也就可以理解。
闷叔和憨婶的思维一旦牵扯上水玉,一份心事就如泉水般咕咕咕往喉咙口涌冒。他们去国外如今也该回来了吧?一旦听闻思玉的噩耗,他们该作何反应?会不会因此而对乡下这两个土得掉渣的老人越发地看不入眼?
恰恰这时电话不要命地响起来。
闷叔和憨婶同时吓了一跳,憨婶的表情既惊惶又无奈。
憨婶示意闷叔去接,闷叔说,还是你接吧,我不会说话。
憨婶就接了。
怕什么来什么,来电话的偏偏就是水玉。
而水玉偏偏问的又是思玉。憨婶顿了一下,心想只有豁出去了,她说水玉啊,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思玉和村里的狗打架,被伤着了,伤得不轻……
咣当一声,那头搁下了电话。不,不是“搁”,准确地说,是砸。憨婶感觉胸口被砸得生疼。
憨婶的疼闷叔立马就感觉到了,他上去扶住憨婶,说,天塌不下来,天真塌下来了,我们也没有法子,听天由命吧。
夫妻二人默默地在一旁坐下,没完没了地想心事,心事此刻成了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但在脑子里绕来绕去绕得最多的还是两只狗:思玉,黄皮。他们不明白这两只天南地北一棒子打不着的狗怎么竟成了生死冤家?就因为身份?一个高贵,一个贫贱?这不该成为理由呀!
夫妻俩这一坐就是一整天。
迷迷糊糊中天就黑尽了。天黑尽了闷叔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感觉自己一辈子住着的这个村子,今夜里像是散了戏的戏台,显得格外地宁静,平时总喜欢在鸡爪树上肆虐的山风,居然像个被父母管束住的孩子,出人意外地收敛了它的野性,没了些许声息。草丛中纺织娘的歌时断时续,低沉有余,悠扬不足。
看看屋里,那盘鼠肉还搁在饭桌上,虽是香可绕梁,却是纹丝未动。闷叔和憨婶都没有胃口。直到夜深,他们还是固执地面对面干坐着,不言不语,像是期待着什么,又像是防范着什么。
这时候,门隐约响了一下。
黄皮!闷叔一惊而起。但忽而就垂头丧气坐下。
憨婶鼻子里哼了一声,像是笑,又像是叹息。
奇怪的是,接下来,门又响了一下。这次声音稍大了些,声音里有些急促和惊惶的潜在内容。
闷叔和憨婶互相对望了一眼,目光里显然也蕴涵了急促和惊惶的内容。
无论祸福,该来的终归要来,一扇门能挡住什么?他们决定去开门。
刚抽开门闩,就跌跌撞撞扑进一个人来,酒气能把人熏得发晕。
却是思山。
爸,妈,我杀人了!我杀了狗日的水玉!
思山说完扑身倒地,人事不知。
思山不知道自己搬来了一座山,结结实实压在了自己父母的身上,整整压了一夜,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
直到第二天大亮,思山才醒来。
醒来后闷叔问他:狗日的你说清楚,你当真杀了水玉?
闷叔问过后拿眼盯着思山一眨不眨。
憨婶也拿眼盯着思山一眨不眨。
两双眼睛像四颗铁钉,要钉进思山的肉里。
思山百倍地萎靡不振。思山说,我倒是想杀她,可我杀不了她。狗日的又弄来一个保镖,要炒我的鱿鱼,我说我要杀了你!可临了她把我给弄出来了……
她没和你提到思玉?闷叔问。
没……思山对闷叔的问话似乎有些懵懂。但接着就像想起来什么,迫不及待地问:
爸,妈,思玉呢?思玉是她的最爱,我要宰了它出这口恶气!
闷叔这时忽然发飙:狗日的你还不如黄皮!说完吩咐憨婶:你去把那盘鼠肉热一下,我要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