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悟(美国)
曹天仿佛走在梦境里,佛罗里达居然会摆出这样的风景:漫天的棉花漫天地绽放,那样肆无忌惮,带着骨子里的野性,向四面八方冲去,像银色的波浪席卷了大地,跟蓝天、白云、森林、小河,彼此呼应,相互帮衬,照出一份炫目的壮丽。棉花地之外还有花生地,也是铺天盖地的气势。这是佛罗里达吗?曹天迷惑了,这分明是电影镜头里,德克萨斯州独具的乡野风光。
曹天曾在弗吉尼亚的一家大学读书,专业是人事管理。中国同学里,他跟李冲最要好。李冲劝他,如果不海归,想在美国寻发展,就赶快改专业,最好是会计和统计,那人事管理有用吗?就是跟人打交道,还要跟机构的新员工上课,你英文再好,能比得过土生土长的美国人吗?你想想看,一个满口地方口音的外地人,成绩再好,也不可能留在京城的对外交流部门吧?曹天听了,只是笑而不语,他先天自我意识强烈,不是个随大流的人,喜欢选择人烟稀少的那条路走。人事管理专业里,就他一个中国人,没关系,他学得自在潇洒,犯不着事事都要跟同胞结伴。
曹天快毕业的时候,女友田莎莎跟他闹翻了。田莎莎跟曹天同校,在音乐系学小提琴,莎莎长得甜美可爱,又是个从小得宠的富二代,免不了玩出些小性格。偏偏曹天是个高傲的人,像李冲一样低下身子服软求饶,他不愿做,也不想学。闹了几天,莎莎受不了曹天的石头脸,转身跑了,跟一个开蓝博基尼的小子好了,据说是个官二代。曹天也没怎么生气,读好自己的书,干好导师的活儿。
毕业那年,曹天拿到了来自佛罗里达的聘书。那是一家生产水泥的大公司,因为跟中国有多次项目合作,他们看中了曹天的成绩和才华。公司位于佛罗里达西海岸,跟阿拉巴马州接壤,离墨西哥湾只有一个小时的车程。东西两岸的自然景观迥然不同,一提起佛罗里达,大家眼前会跳出迪斯尼的米老鼠,时尚的游艇在海上潇洒,迈阿密的海滩和摩天高楼,码头的邮轮正迎接世界各地的游人……佛罗里达东海岸的系列镜头,落在人们的眼睛里,成了对佛罗里达的固执印象。
曹天所在的公司,开车出门不到三分钟,便进入广袤的棉花田。当车轮子下的路,由公路变成了泥路,他还看见了被万千棉花簇拥的商店和加油站,这真是个棉花竞放的自由世界。曹天用手机照了几张相,传给在纽约上班的李冲。李冲说,你到底在什么地方干活?下次我们不去佛罗里达看海,要去佛罗里达看棉花。曹天说,来吧,来吧,欢迎来佛罗里达看棉花,棉花有棉花的诗情画意。
过了三十岁,还没有女朋友,父母对曹天总是牵心挂念。母亲在电话里跟他商量:要不你回国一趟,我们给你介绍女朋友,是你姑妈的研究生,温柔顺从的样子,我和你爸都很喜欢她。曹天心想,你和我爸喜欢,也不问问我喜不喜欢。他最烦相亲,干嘛要被一群人摆弄。他在电话里敷衍老妈:我这儿有个女孩,感觉还不错,但是婚姻大事要慎重,我想等关系稳定后再跟你们汇报。
曹天不想陷入婚姻的牢笼?想想李冲现在多惨,被老婆和孩子套牢,想来看棉花也不成。自己能够照顾自己,又不需要女人来做饭洗衣。星期天的下午,若是天气好,他喜欢去跳蚤市场闲逛,那里有个露天艺术展,当地的艺术家会把自己的作品放到摊点售卖。一幅油画抓住了曹天的眼球:明月如镜,幽蓝色的夜空下,几朵白梅纤枝玲珑,疏影横斜,颇有几分宋词的缠绵多情。曹天心头琢磨,美国也有梅花吗?美国人也爱画梅花?于是弯下身子再细看,天,这哪是梅花,这是棉花啊!大有梅花的风姿和韵味。画家是以仰视的角度创作的棉花,焦点对准的棉花亭亭高立,含苞欲放,透过花枝,隐隐可见朦胧的棉花田,构图错落有致,远近相宜,有现实的深意,也有虚幻的缥缈,让人沉在自然的宁静中,不再有红尘的欲望。
画的主人是个当地女孩,一头浅栗色的长卷发,眼睛半蓝半灰,她穿着一件宽松的体恤,但还是遮不住优雅起伏的曲线。女孩见曹天盯着她的画,眼睛都不转,似乎陷入了沉思,她走过去对曹天说,如果你真心喜欢,我便宜卖给你,四十美元吧,也就是画架和颜料的成本费。曹天说,能把棉花画到这个境界,确实是个天才画家,我拿六十买你这幅画吧。
女孩眼里闪过一阵惊喜,更多的是感激,相遇知己的感激。她说,我来这里四周了,虽然卖了几幅画,但从来没人对我的棉花感兴趣,我最满意的作品就是这幅画,谢谢你的喜欢和欣赏,这是我的名片,下个月在Tallahassee(佛罗里达州府)有个艺术展,展台有我的作品,希望你能光临。
两人因棉花结缘,自然是一段美好良缘。女孩名叫雪蕊,是个农场主的女儿,老爸拥有十万英亩的棉花地,棉花陪伴她长大,构思绘画主题,当然会牵挂棉花。雪蕊在大学主修油画,毕业后在旧金山的一家艺术公司从事电脑绘图,只待了两三年,期间男友劈腿伤了她的心,两人分手后她回到老家,一边在老爸的农场干活,一边绘画寻求精神寄托。
曹天问她,农场的活很辛苦吗?她说,不,农场早实现了全自动化,她干的都是记账和管理。她聪明好学,对管理软件上手很快,老爸非常信任她。那个秋日的午后,阳光澄澈明亮像水晶。她带他去看棉花收割。两台巨大的绿色机器开进了棉花田,霸气十足地一往无前。机器张开了大嘴,棉花一个不留全都吞进了肚子。等收割机轰隆隆开远后,苍茫的土地只剩下灰色的惆怅,对棉花的怀想只有等到明年。
棉花再次绽放,如银色的海浪,她成了他的新娘。他们还在棉花地里拍了婚纱照,棉花地里的浪漫独一无二,棉花的白与婚纱的白,呼应出纯真的浓重。雪蕊说,这世上的婚纱照背景,大都选择郁金香、薰衣草、向日葵,有多少人会选择棉花呢?曹天爱怜地看着妻子说,因为你有艺术家的眼睛,怎么可能跟常人一样?曹天并没有把棉花地里的婚纱照传给李冲。李冲的老婆跟田莎莎是闺蜜,他不想面对五光十色的问号,更没有精力去一一解释。他传过去的照片是在摄影师的工作室里完成的,有华丽的灯光和假景。他在心头嘲讽自己的俗气,既然觉得与众不同,为什么不敢拿出去与人分享?潜意识里还是认定棉花不够高贵华丽,到底是跟土气、乡村、生存、原材料等词汇联系在一起。
不用多想了,总之,婚后的日子快乐充实。曹天的父母来参加了儿子的婚礼,对朴实聪慧的媳妇还是满意,就是觉得有点怪,这佛罗里达不是他们想象中的佛罗里达,倒是像记忆中的新疆,曹天的父母在新疆农场奉献过青春,那里有一望无边的棉花田和花生地。
曹天说,上车吧,我带你们去佛罗里达的另一岸,于是见识了迪斯尼的米老鼠和白雪公主,看了迈阿密的游艇展览,顶级富豪的度假别墅,奢华得让人瞪眼。然后呢,一家三口还上了开往巴哈马的豪华邮轮。看父母一路欢喜地拍照留影,曹天知道,父母可以跟亲友交代了。
曹天把父母送走后,轻松得像卸下一块石头。没想到新的石头又要压过来。雪蕊告诉曹天,再过几天,她弟弟杰克要带着未婚妻回家,未婚妻是中国人,不会说英文,而杰克又是个不落地不靠谱的人,从小就调皮捣蛋,不讨父母的欢喜。到时候他们来了,需要曹天在中间周旋,解决若干问题。
杰克高中还没毕业,就跑去奥兰多打工。打工的那家老板在中国发了财,杰克也买了张机票去中国,先是跟老板在义乌做玩具买卖,后来又独自一人跑到北京。曹天问,他在北京做什么?雪蕊说,他说他在教英语,可是他连高中都没毕业,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学校招聘他。曹天说,不一定需要正规机构,可以当私人家教,教小孩的口语没有问题吧。
杰克在中国晃荡了六七年,跟父母没什么联系,突然有天从中国打电话回家,说他要结婚了,让父母给他汇个5万美元。托尼父亲气得头发和胡须都在冒烟,母亲也说,这么多年没什么音信,一有消息就是要钱,要钱可以,自己回来拿。曹天私下告诉雪蕊,没办法,这是中国的老规矩,若是结婚,男方的父母一般要拿聘金给女方,还得承办婚宴和购买婚房。
杰克的未婚妻名叫飞飞,浓眉圆眼,一头金黄色的狮毛卷发,神气得要命,一看就是个会飞会跳的人。杰克告诉家人,飞飞在中国是个电视明星。曹天便用中文问飞飞,你是明星,在中国都拍了什么电视?飞飞“嗨”了一声,摇了摇满头的金发说,什么明星,我就是一小北漂,三十五十的戏都在接。她揪着杰克的衣服说,老公,别欺负我不懂英文,别瞎夸我,我要真是明星,还需要你出钱买婚房吗?
曹天看得出来,杰克是个听话的主,对飞飞唯唯诺诺。杰克的中文说得相当流利,搞得飞飞一句简单的英文都不用学。曹天一直在跟飞飞闲聊,几顿饭下来,飞飞的背景轮廓差不多清晰了。
飞飞在东北长大,艺校毕业后就去北京闯荡,跟千千万万的北漂一样,梦想着变成星星的一天。成名之路太苦了,她和小伙伴们想过许多方子炒作,比如在豆腐店里卖豆腐,然后请人上网炒作“最美豆腐西施”,接下来还有最美油条,最美米粉,最美包子系列。有个下雨的天,她跪在地上给乞丐喂饭,被炒成最美心灵女孩,结果还是没有火。一个四十几岁的大姐要跟她搭档,假扮一对母女,最好模仿甘露露母女,做出一些惊世骇俗的创举来。那个新年,她们想去讨好一个娱乐圈的大哥,大姐把飞飞装进一个盒子里当礼物,盒上还扎了个粉色的蝴蝶结,送货上门的时候,恰好大哥出去了,是他的助理开箱取货。助理是谁,就是杰克,他是大哥的助理兼翻译。
杰克和飞飞就这样对上眼了,一见钟情了,可惜把大哥得罪了,两个人都别想在圈子里混。后来二人开了餐馆,四处欠债,赔得一塌糊涂,不得已打着结婚的旗子向双方的父母化缘。
曹天问飞飞,未来有什么打算,飞飞说,如果美国好混就在美国混吧。曹天问她,你打算读书吗?飞飞说,我跟我老公一样,都痛恨读书,我们可以在这里开一家餐馆。曹天说,开餐馆前先去帮人打工,熟悉一下流程和环境。飞飞不屑地说,我不想听人使唤,我也听不懂洋人的话。曹天心想,这飞飞待不长。
那日曹天在公司上班,丈母娘给他打来电话,丈母娘上气不接下气,声音一直在发抖,说出事了!本来好好的,她带小两口去看棉花收割,刚开始飞飞兴致很高,又说又笑,还在收割好的棉花堆里翻跳,可不知怎么的,小两口先是吵,吵什么她也听不懂,没几下就打起来了,打得鸡飞狗跳,在棉花堆里激战的结果是从头到脚都飞满了白毛毛。杰克爸爸一早就去兄弟家的牧场装电缆,杰克妈妈一个人根本控制不了局势,而旁边的工人不劝架,就当现场的喜剧在看。
曹天匆忙开车上路,到了棉花地时看见二人还在吵,飞飞的声音明显比杰克高八度,她说我牺牲了国内的大好前途,却被你骗到这个山寨佛罗里达,没有海滩没有迪斯尼,出门不是棉花就是奶牛,我好好的城市姑娘,跑到这里来放羊吗?杰克说,我不是拿着铁链子把你捆来的,你当初问我家在哪儿,我老实告诉你在佛罗里达。飞飞闭上眼睛,挥着手臂乱舞:佛罗里达,佛罗里达的棉花田。
曹天对飞飞说,不喜欢佛罗里达的棉花田,你可以回家啊。飞飞白了他一眼说,我当然要回去,再待下去我非疯不可,这是人住的地方吗?一家像样的餐馆都找不到,晚上静得跟坟墓似的,哪像北京,深更半夜都能吃火锅和烧烤。曹天转头问杰克,那你打算回去吗?杰克灰着一张脸回答,在这里确实无聊,还是回北京有事可干。
在回北京前,曹天让杰克带飞飞去迈阿密看看,既然来了佛罗里达,怎么样也得留下到此一游。杰克说,我们回北京还要还债,不敢拿钱出去折腾。曹天心想,父母已经给了他们5万美元,都不敢出去玩,可见在北京的日子有多潦倒。他和妻子商量后,订了迈阿密和迪斯尼的旅游套餐,算是送给二人的结婚礼物。二人欢天喜地接受了礼物,打算旅游结束后,从迈阿密直飞中国。临行前,曹天对二人说,你们现在还年轻,应该去大城市奋斗。但是有一天,当心平静下来,自然会想起佛罗里达的棉花田。
时光飞逝中,棉花又开了。曹天抱着两岁的儿子走到棉花地里,采了一朵棉花,让儿子触摸它的温柔细腻。这时候手机响了,妻子接过儿子,曹天听见李冲的声音。李冲的声音似乎有几分苦闷,他抱怨最近家里和公司里都不太顺,想出门散心。曹天说,欢迎你来佛罗里达看棉花。
李冲又问,你知道田莎莎的近况吗?她嫁给那个官二代,官二代在智利开了个什么铜矿,两人最近也在闹。李冲故意停在那里,但是曹天没有追问细节,他还是那句话:欢迎来佛罗里达看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