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石头

2016-06-16 14:03周亚鹰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6年5期
关键词:挑夫石头

周亚鹰

石头一旦长得奇特,就会被赋予各种各样的想象,而一旦被赋予想象之后,就自然而然地附会出各种各样的故事。这跟人一样,人一旦长得帅或者酷或者漂亮或者娇艳或者风骚或者奇形怪状或者七歪八扁或者缺胳膊少腿,那让人想象的空间自然就大了去了。

在赣浙闽三省交界处,著名的仙霞山脉中的一支余脉像匹脱缰的野马自东向西急速驰骋,也不知什么原因,奔行到赣地广丰时忽然驻足,或许是惯性使然,行进中的山上滚下了一堆浮石,其中六个巨大无比,而且形状特别,结果呢?在十都东山畈小平原的东缘,六个巨石突兀而起,昂首而成六座巨大的山岩,远望,群山如海浪汹涌,而六个巨石就如六只巨鳖,伸长颈脖,踏浪而来。

因为这六个石头十分巨大,一个石头就是一座巍巍的山,也因为这六个石头形状奇特,或探头缩脑像猢狲,或壁立千仞如剖刀,或下圆上尖似铼钻,或巍然屹立像关公,或蓄势欲奔似麒麟,还有一座敦厚浑圆峭崖竖壁却偏偏顶上茂盛着一片青青翠竹,所以,自古而今,这六个石头引发了世人无限的想象,当然,也被好事者附会上了众多的故事。确实,这里所有的故事,都跟这六个石头有关。

六个巨石拦住了莽莽仙霞群山滚滚西行的步伐,却阻挡不了从仙霞山脉里流淌出来的山水。仙霞群峰山水汇集成涧,从六个石头间的坑口倾泻而出,形成溪流,向西,悠然自得地流过拓阳平原,向西,漫不经心地穿过边山长垅,向西,在五都溪滩聚入丰溪河,再向西,蜿蜒百余里后与发脉于三清山怀玉山的冰溪河交汇于信州三江园而成信江,然后浩浩荡荡继续西流,过铅山弋阳,过鹰潭余江,最终从余干瑞洪注入烟波浩渺的鄱阳湖。

都说人类文明跟水有关,跟河流有关,水要是没了,河流要是消失了,那么文明也必将消失,最终成为遗存。从这六个石头间隙中流淌出来的溪流,虽然并不宏阔壮伟,但它所孕育出来的人类文明同样丰富多彩,气象万千。我无法确切考证这里的文明始于何时,但它下游仅三十公里处,有一处著名的文明遗址,是五都社山头的黄土山遗址,约五千年前的氏族社会生活遗存,这是赣浙闽三省交界处最早的人类文明遗存之一,这么看来,六个石头所在的地方,其人类活动的踪迹定然也是十分久远的了。

因为这六个石头形状各异,个个都好看,个个都有味道,让人无法独独偏爱某一个,因此,人们干脆把它们捆绑在一起,取名为“六石岩”,估计是最早定居于此的人的创意。此名虽然简单,但明了好记,就像我老家伢仔叔给孩子们取名,初一出生的叫初一,十五出生的叫十五,一家十余口,天天报数字,全家人加一起认不到十个字,可是家里却整得像个学堂一样,当然,其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好记嘛,我离家多年,村人名字我大多忘记了,可这一家人的数字名字我倒是记得牢得很。

从六石岩脚下开始向西延伸的那一片不大不小的平原,这里的人们把它叫作田畈,最近一个叫“东山畈”,东山畈上坐落着方圆两个多平方公里的十都古村,东山畈向西延伸到十一都后忽然开阔起来,那一大片田畴叫“柘阳畈”。柘阳畈的最西缘有微微隆起的山岗,叫“双山岭”,站在双山岭上,视野越过宽广的柘阳平原,远处的六个石头越发显得巍峨俊秀,无论是谁,不管是头一回还是第N次,除非他那天心情不好,要不然来到双山岭上,一定会驻足观望,一定会对着远处的六个石头尖叫一番,一定会拿出手机疯狂地拍摄一通。当然,古人没有手机,他们表达这种欢喜的情感用的是另外一种方式———赋诗。自古而今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为这六个石头留下多少诗词歌赋了,估计最初的冲动多半来自这双山岭上的震惊,我也是如此,记得多年前第一次来到这里,骑的是自行车,虽然早有准备,但在双山岭上看到这六个石头时,还是遏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把自行车一丢,对着远方大呼小叫,像个孩子,而且产生了强烈的写作冲动,觉得必须要为这六个石头写点什么,回去后果然写了一篇作文,还获了奖。就是现在,已经无数次目睹六石岩真容的我,每每经过这双山岭时,仍然会产生“停车坐爱观六石”的冲动。

数百年来,因为这六个石头而产生过冲动的文人墨客当中,最有意思的要数那个名叫金铣的老先生了,这位先生是明朝天顺年间(1457-1464)的广信知府,相当于现在我们上饶市的市委书记或者市长,当年,这位父母官到治下永丰县(广丰县前称)视察民情时,听说六石岩甚是奇特,便欣然前往,当他踏上“双山岭”这个山岗后,照例要在那里歇脚,照例要被远处的六个石头震惊,照例要对着远处的六个石头欢呼雀跃手舞足蹈,这个才华横溢的金知府是个极有情趣之人,他喜欢对对子,面对如此绝美风景,岂能轻易错过?只见他沉吟片刻,便得一联:出双山,望六石,六石磊磊。真是没想到,他出了个死对,不但随从无人对得上,他自己也对不上,不但他们对不上,那个时代也没人对上,不但那个时代的人没对上,那以后的人也对不上,550多年后的今天,也没有人能够对上。我努力思虑了二十多年,也没想出个好的下联来。我分析这可能是个死对,就是没有下联的对子。你看,出是两个山,即双山,这是拆字,磊是三个石,六个石头是磊磊,这是叠字,而且,双山和六石是地名,出与望都是动词还有因果关系,两个六石的意义还不一样,一指地名,一指数量,此外,这里面还有汉字的结构问题,一般来说,一对二,二对四,三对六,六对十二,汉字中三字叠加的本就不多,四字叠加的就更少了,五字叠加的几乎没有,六字叠加的我从未见过。因此,我觉得这对子是个天然的死对,根本不可能有下联。可怜的金知府,为了这个对子,从此茶饭不思,整天郁郁寡欢,最后竟气郁于心吐血而逝。我真的很是同情这个固执的金知府,他也太当真了,不就是一个玩玩闹闹的对子吗?至于这么玩命吗?不过,金知府也因为这个对子而名垂六石仙岩,倒也不枉他一生喜联好对的嗜好了。

六石岩下的平畈上始有人迹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其下游仅三十公里的五都社山头父系氏族时期,但聚居的历史却只能追溯到唐末,黄巢起义打通了赣浙闽三省交界的仙霞岭,把赣浙闽三省连为一体,在浙江最西部形成重镇廿八都,在江西最东边形成了出省通途之一的十都,当然,当时并不叫“都”,“都”这个行政概念是元朝时提出的。仙霞山脉被黄巢起义军打通后,从中原通往闽越的路途便有了两条,分别冠以特殊的名字,一条叫“浦城担”,另一条叫“崇安担”。

浦城和崇安是福建省最西边的两个县,崇安指的是现在的武夷山市,在农耕时代,交通不便,水路为主,陆路主要依靠挑夫和扁担。历代王朝要实现对闽越地区的政治控制,最好的方式就是商业交流和文化渗透,因此,在军事上,朝廷在武夷山北的铅山和仙霞山脉的仙霞关及廿八都派驻重兵,经济上则大力鼓励天下商贾入闽经商,于是形成了历史上非常著名的这两条入闽商道。中原腹地的商品货物从各地汇聚于汉口,经长江入鄱阳湖,再沿信江溯流而上,到达铅山河口(明以前至铅山汭口),之后或沿铅山河至石塘古镇,或沿陈坊河至陈坊古镇,再由挑夫肩挑背驮翻过武夷山脉的分水关和火烧关等隘口到达崇安,然后深入福建内地。浦城担则有两个源头,一是货船到铅山河口后继续东进,直达信江源之一的广丰丰溪河,丰水季到重镇洋口,枯水季到古埠杉溪,再由挑夫肩挑背驮经二渡关直接到浦城,或者取道十都翻越十五里山路,与从钱塘江西至江山再从仙霞岭翻越过来的挑夫们集散于廿八都,最终到达浦城深入福建内地,完成商业贸易的整个过程。

六石岩下的十都古村就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慢慢形成的。跟十都古村同样原因和方式形成的古村古镇,现在保存较好的不在少数,浙江有著名的廿八都,江西上饶最多,有与汉口齐名的铅山县的河口码头、有千年不衰的石塘古镇,还有古城永平和陈坊古镇等,上饶县有五府山脉深处的铁山古村,广丰县则有铜钹山深处的小丰古村,桐畈二渡关口的靖安古村,再就是这六个石头下面的十都古村了。

前来十都定居的人大都因为生意。从唐始有人居,到南宋聚户成集,至元朝定名十都,明清成为商业名埠,十都的生意大致有两大类,一是集散,二是源头。所谓集散,就是来自中原的商旅货品,一部分来到十都集结,挑夫们作短暂的打尖补给或放松身心后,穿过六个石头形成的坑口,爬七里上山的岭,再下八里下山的坡,便到了大码头廿八都,在廿八都或完成交易,或继续往福建浦城进发。所谓源头,指的是六个石头周边地区,山深林密,物产丰富,尤以毛竹为最,六石岩地区不知不觉中成长起一个巨大的产业———十都土纸,因为土纸主要为迷信用纸,因此市场需求量极大,不但远销全国,还在东南亚各国广有市场,就这样,十都土纸和其他山货被装上竹筏,沿着村前这条从六个石头的坑口间淌出的名叫“十都港”的小溪,一直运往五都杉溪码头,再换上小船运到信江,再换上大船运往鄱阳湖,最后抵达汉口,四散于全国各地。

就是这东来西往的两类生意直接促使了十都的繁荣。

那么,古时的十都,到底繁华热闹到什么程度呢?

先来看下十都村的人口结构。显然,十都是个移民村镇,十都的人口结构十分复杂,以清朝康乾时代为最,当时往来人口过万,姓氏一度过百,后来衰退,如今全村人口仅剩五千余,但姓氏尚存72个,最多一姓人口也不过千。这些姓氏来自全国各地,有来做生意赚了大钱举家迁移建院定居于此的,也有做买卖蚀了老本无法也无脸回乡而客居于此的,有随军屯兵娶妻当地而长居于此的,也有往返于浦城担驿路上卖苦力当挑夫干脆一辈子留在六石岩下的,还有打长工做婢女甚至在青楼里接客的妓女因为年长色衰无家可归而留居于此的……伴随人口的混杂,呈现出来的是语言的多样性,由于十都居民的先祖来自全国各地,因此,很多地方的方言在十都有着存续与反映,浦城话、江山腔、管村话、广丰腔、徽方言、楚方言,山西语调、岭南语音等等等等,十都人或者会讲,或者可以从他们的话语中捕捉到些许印记。

再来看下十都村的商号店铺。全村商铺数以百千计,大的商号十数家,钱庄、布庄、盐庄纸庄一应俱全,小的店铺不计其数,什么打铁店、打银店、锯板店、绣花店、织麻店、豆腐店、裁缝店、皮货店、绷鼓店、瓷器店、箍桶店、爆竹店、文房店、篾器店、雨伞店、修鞋店,什么烟叶铺、杂货铺、典当铺、沽酒铺、杀猪铺、剃头铺、驻马铺、棺材铺,什么酱油坊、染布坊、榨油坊、造纸坊、蜡烛坊,什么兵站、驿站、货站、独轮车站,等等等等,满街都是,一应俱全,好一个喧街闹市,怎一个繁华了得。有商铺就有商人聚集,大量的客商与挑夫除了推动商业贸易的直接繁荣外,还带动了第三产业的发展,尤其是服务业的发展。古时的十都,与商业配套的服务业是相当发达的,除了修车、修筏、修扁担、钉马掌、卖鞋、卖伞、卖烟丝、卖白酒外,最重要的要数戏院与青楼等娱乐场所了。古时十都的戏台很多,有各大家族自建用于宴请宾朋的,也有商人建造面向社会开放尤其专为往来商旅服务的,客商们在十都贸易或者打尖,少不得要到戏台里听听戏叫声好,一来消遣,娱己所需,二来宴宾,生意必要,在戏院里商客们能够更为轻松地商谈最终成就很多生意。而挑夫们讲的是实用主义,于他们来说,听戏是件奢侈的事,来到十都后,只要有机会歇上一晚,他们首选的是逛窑子。旅途漫长而艰辛,他们必须在青楼里寻求到最原始的生理安慰,当然,他们也是有感情的,他们中的大多数会找到相对固定的相好,就像沈从文笔下的湘西凤凰古城,沱江上的船夫们一到凤凰便从船上直接钻进相好的吊脚楼里。十都的挑夫们也干这样的事,一到双山,一看见六个石头,他们本来疲惫的身躯陡然间充满了力量,拿现在的话说,如同打了鸡血,六个石头就是他们的目标,六个石头越来越近了,他们的步子越来越快了,他们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了。终于,他们踏上了十都村那些再也熟悉不过的街巷,他是迫不及待地丢下扁担,三弯两弯加上一阵小跑,不几分钟就钻进了相好的被窝,之后才去酒馆酒足饭饱,最好找到一个靠窗的位置,摇对着六个石头,思虑着如何穿过六个石头的坑口,一鼓作气地翻过七里的岭和八里的坡。

当然,最能显现十都古村昔日繁华的要数至今还在但已经陈旧破败的数百幢明清古建筑了。别看它们寂寥地、歪斜地、幽幽地、哀怨地立在那里,它们夹杂在新建的、高高的、红砖砌的、水泥刷的楼房中间,但它们的庞大的体量、繁华的门楼、粗硕的门档,厚实的户对,曲折的回廊、威严的厅堂、巨大的竖柱、沉重的柱础、精雕的澡井、细刻的牛腿,院中的老井、檐下的沟渠、考究的香几、传世的花床……人们仍然能够体味到它们昔日的繁华和曾经的荣耀。每一块青砖都在诉说着不同的故事,什么家长里短,什么爱恨情仇,什么柴米油盐,什么喜怒哀乐,如今都成了回廊里的一阵风,或冷或轻。

说到十都的古建筑群,就一定要提到“十都大屋”。这是十都村最大的一座房子,是十都首富王集贤发家后所建造。十都王家祖籍山西,祖上因生意迁居十都而慢慢地繁衍成一个大族,纸坊里学徒出身的王集贤凭着勤劳、善良、敏锐和诚信,生意越做越大,一直做到江浙沪闽和中原各地,最后做到东南亚各国,家业巨大无比,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的价值观促使他回到家乡十都,斥巨资建造了一幢占地46.6亩、内有108个单间36个天井4个水井3口池塘的大屋,这幢房子从雍正十年开始一直到乾隆三十四年耗时37年方才建好。没想到,王集贤当初心血来潮的炫富之举却造就了一个奇迹,据了解,单幢建筑物体量如此之大为国内所仅见,如今,当地政府为了招揽游客吸引眼球,大胆地打出“十都大屋———中华第一民宅”的广告,到底是不是最大,也无权威考证,反正无中生有、小题大做、扯虎皮做大旗是做旅游的惯用伎俩,只求效应不究真假。当然,这十都大屋是有真东西的,故事很多,也很耐人寻味。就比如说当初招用工匠吧,采用的是全国视野,讲究的是唯贤是举,王集贤为了招到全国最好的工匠,在全国各地贴出告示,以高出当时工匠正常工资十倍的标准招聘能工巧匠,其方式也颇为独特,告示贴出之后,来自全国各地应聘的工匠不计其数,在指定报名之日,他也不登记名册,只是传话让工匠们现场做个木匣,要求完全密缝,制作者把名字写在十都土纸上,置入匣中,绑上石块,沉入水井,隔日捞出,开匣取纸,以匣未透水、纸干名存者胜出,当然,木匣要是透水,土纸湿烂,工匠名字也看不出来了。就这样,王集贤选出了当时全国最好的一大批工匠。据传,许多工匠参加过京城宫殿的修造。由于工匠们超一流的水平,全屋完全采用榫卯结构,整个大屋数万平方米,上千楹木柱板墙,不用一个铁钉,就像小孩搭积木一样,全由榫头卯合,最后由一个不大不小且不为人知的木楔子塞紧固定。这样的创意据说全国仅有,害得同济大学土木工程学院的博士生导师带着一大帮博士前来研究探秘,当然,他们最终并没能找到那个关键的木楔子,但他们对大屋的严丝密缝和宏大规模仍然叹为观止。

值得一提的是,在十都,像王集贤这样的大屋可不止一幢,而是数百幢,只是规模稍小而已,但比它古老的明代老屋有,比它精湛的同期建筑也有,现在,这些老房子就像一个个日暮的老人,病恹恹地矗立着,东倒西歪,残垣断壁,横梁斜卧,巨柱侧翻,窗棂凹塌,牛腿折残,门档断裂,户对缺损,柱础乱滚,石缸倒立,碎砖满地,青瓦一路,苍苔处处,蛛网连连……因为无人居住、因为无人管理、因为无钱修缮……人们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老去、倒下、消逝。前后几任乡村干部都与我交好,每每谈到这些老房子时,都是一片唏嘘之声,看得出,他们的焦虑比我还要强烈。我以前总责怪乡村干部不作为,现在就在文化部门供职,才知道原来错怪他们了,在这些老房子面前,他们与我一样,同样是力不从心的。

这些年,我经常陪同外地朋友前往十都古村,前往六石岩,朋友们没有不被六个石头的美景和故事所吸引的,没有不被十都大屋的宏大与精巧所震撼的。

都说精美的石头会唱歌,依我看,这六个石头,不仅有歌,更有故事,还有悠远的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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