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均霞,李彦炜
(1.华东师范大学社会发展学院,上海200241;2.宁夏大学回族研究院,宁夏银川750021)
个人生活史、生活场域与乡村女性的亲属关系实践
王均霞1,李彦炜2
(1.华东师范大学社会发展学院,上海200241;2.宁夏大学回族研究院,宁夏银川750021)
摘要:从性别视角与实践视角重新审视女性的亲属关系网络,以往被作为姻亲关系来研究的女性的出生家庭变成了娘家。首先,娘家不是一个均质的概念;其次,对于娘家之于外嫁女儿的意义的单向度考察,忽视了意义生成的场域;再次,着眼于区域与群体的外嫁女儿与娘家关系的研究,忽视了女性生命经验的完整性与连续性。经由一个北方村落中的妇女与其娘家兄弟家庭的人情往来,可以发现,女性个人生活史与其生活场域在理解女性的亲属关系实践方面不可或缺,它们使女性及其亲属关系实践研究具有了历史与当下的双重维度。
关键词:女性;娘家;亲属关系;个人生活史;生活场域
从性别视角与实践视角重新审视女性的亲属关系网络,以往被作为姻亲关系来研究的女性的出生家庭变成了娘家[1][2],其命名参照系从外嫁女儿丈夫(家庭)转移到外嫁女儿个体本身。现有研究基本将“娘家”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待,并强调对娘家之于外嫁女儿的意义的单向度考察[1][3]。但实际上,娘家并不是一个均质的概念,在更细微的层面,娘家不但包括父母所在的家庭,还包括兄弟和外嫁的姐妹们各自组成的家庭,甚至包括父亲的宗族亲属[2][4]。外嫁女儿同娘家亲属关系的处理有着微妙的差别。
借由布尔迪厄的实践概念,研究者赞同亲属关系具有情境化和个体化特征,“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情境下会构建出不同的亲属关系”[2](16),这种亲属关系是以个人(或家庭)为中心的差序关系网。它要求研究者关注个体的亲属关系实践过程。这意味着要在一个关系网络里来审视女性的亲属关系实践,亦即在布尔迪厄所说的场域(关系)[5]中来审视女性的亲属关系实践。娘家之于外嫁女儿的意义也植根于每个女性的亲属关系实践过程之中,它是在一个关系网络之中互动博弈的结果,因而是变动不居的,而非一成不变。孤立地强调娘家之于外嫁女儿的意义,割裂了其与意义生成场域的关联性。
另外,现有对外嫁女儿与娘家关系的研究整体上着眼于区域与群体,研究者或将个体的女性化约成一个整体来探讨区域社会中女性亲属关系实践的普遍特征,或以不同女性的案例来佐证研究者的田野发现,或将同一女性及其娘家关系的维护过程肢解成不同部分填充到需要论证的主题之下。女性的亲属关系实践被同质化与片断化处理,女性个体没有成为研究的重心与出发点。这使得当下的女性亲属关系实践研究与女性过去的生活经历脱节,女性生命经验的完整性与连续性被忽视。阿尔弗雷德·许茨(Alfred Schütz)早已指出,普通人所经历的当下与被其称为生平情境(biographical situation)的个人生活史密不可分。这个当下“是一个人的所有以前经验的积淀,是通过他现有的知识储备所具有的习惯性所有物而得到组织的”[6](10)。从这个层面讲,个人生活史的缺席显然会影响到研究者对女性的亲属关系实践的更深层理解。
基于此,本文试图通过鲁东南一位名叫双菱*根据人类学、社会学田野调查的匿名原则和田野伦理要求,文中的人名与地名已做化名处理。的农村妇女与娘家弟弟家庭的人情往来故事,审视外嫁女儿的个人生活史及其在亲属关系网络中所处的位置如何影响其与兄弟家庭关系的处理,进而思考女性的个人生活史、生活场域与其亲属关系实践之间的关联。
一、“打小儿惯着”:双菱和弟弟的故事
1953年,双菱出生在鲁东南地区的何家村,1978年嫁到十里之外的纪村。纪村和何家村在地理范围上都属于莒县。双菱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弟弟在兄妹4人中排行老小,比三姐小7岁,和双菱则整整差了17岁。双菱说,弟弟的到来给这个家庭带来了喜悦,因为这个家“有后”了。
双菱21岁的时候,母亲去世,弟弟才4岁。父亲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那时候,双菱的奶奶还在世。双菱姐妹几个便在父亲和奶奶的照应下,在田间和灶头劳作并照看弟弟。双菱姐妹没上过什么学,弟弟则上到小学。不知道是不是母亲去世得早的缘故,双菱姐妹几个个性都很要强。双菱曾经充满赞赏地评价三妹妹说:“搁哪待哪,说出来道出来的。”意思就是“到哪儿都不怯场,到哪儿都能hold住!”这样的评价同样适用于双菱。双菱常常不甘心地说:“我就是不识字,我要识字不一定比男的弱。”现如今,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小姑娘、媳妇们都在纪村周边或者去外地打工,但若让双菱到工厂打工,她还是打怵。
双菱25岁时,在一个邻居的撮合下,嫁给了这位邻居的娘家侄子,并生了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双菱从来没有一个人到过县城之外更远的地方。双菱笑着说:“一个字不识,一出门儿两眼扑黑,不知道往哪儿走。”双菱的丈夫老实、能干,除了吃饭睡觉,大部分时间不是忙地里的农活,就是到镇上的工厂打工。丈夫对双菱很好,家里事事都听双菱的。双菱评价丈夫“就知道干活,其他什么也知不道”。话虽如此,双菱有事一般都和丈夫商量着来。她认同丈夫是家里的顶梁柱,挣钱的事全指望丈夫,她负责打理好家务、照顾好家人。
双菱姐妹的孝顺是出了名的。双菱觉得孝顺是理所当然的事,这与她从小生活的环境密不可分。双菱的父亲就是个孝子,双菱曾提到,有一次奶奶用新面粉包了水饺,水饺一煮好,父亲便带他们姐弟出门了,因为水饺不够吃,父亲怕孩子们在,奶奶就吃不成了。
母亲去世后,在弟弟妹妹眼里,双菱既当姐又当妈。两个妹妹刚结婚的时候,隔段时间就到姐姐家来住几天,有时候跟丈夫吵架了,也跑到姐姐家诉苦。她们的孩子出生了,双菱就跟孩子的姥姥一样,给孩子做棉袄、棉裤。提起弟弟妹妹,双菱的描述总是充满了温情,尤其是弟弟,“就这么一个兄弟,打小儿惯着,不舍得打一耳光”。
俺娘刚没有那会儿,俺兄弟哭着找妈妈,怎么哄都哄不好,没治了,他哭我也哭……那时候,俺住那地方还有马虎(莒县方言,指狼),俺姊妹们晚上困觉就把他搁当央儿里,怕他叫马虎拉去了(笑)。
虽然囿于男女有别的传统观念,双菱姐妹和弟弟的交流不如姐妹之间那么亲密,但她们都对弟弟爱护有加。弟弟16岁开始跟着二姐夫在青岛打工。双菱说,弟弟每次去青岛都是在她家住一夜再走,第二天由大姐夫送上车。1990年,弟弟20岁,家里人张罗着给弟弟娶了媳妇。媳妇就是邻村的姑娘,双菱回忆说,结婚的时候女方要了4 000块钱的彩礼,这在当时算是多的了。但弟弟能娶上媳妇成了家,双菱姐妹三个和父亲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了,大家都很高兴。弟弟结婚以后,双菱对弟弟的照顾一如从前。农忙的时候,双菱和丈夫常常会去给弟弟一家帮忙;弟弟家有孩子以后,双菱还让女儿暑假去帮忙看孩子。
不过,双菱也逐渐感受到了弟媳对弟弟的影响,尤其是弟媳生了儿子之后。双菱有一次半开玩笑地对我说:“再好的兄弟也架不住老婆天天吹耳边风。”这两年,随着两个家庭各自的儿女逐渐长大成人,双菱和弟弟的关注点几乎全都转移到各自的家庭,双菱回娘家的日子慢慢变少了。但逢年过节,双菱一定会回去看望父亲,并拜访弟弟一家。在所有需要馈赠礼物的场合(诸如生子、盖房、婚嫁、疾病等),双菱都郑重地向弟弟家馈赠礼物,从不含糊。在弟弟成家之后,双菱和娘家的关系慢慢发生了变化。如果以双菱为中心画一张关系图的话,应该是这样的(见图1)。
在这张关系图中,有几组强关系:双菱和弟弟;双菱和丈夫;弟弟和弟媳。双菱和弟弟有血缘关系且有共同成长的经历,他们曾经同属一个核心家庭,对父亲有尽孝的义务。双菱和丈夫、弟弟和弟媳分别组成了独立的生活共同体,其日常行动有着维护生活共同体的向心力与凝聚力。在这张关系图中,还有几组弱关系:双菱与弟媳、丈夫与弟弟、丈夫与弟媳。丈夫和弟媳与对方家庭分别是通过与双菱和弟弟组建家庭而建立亲属关系的,一旦家庭解散,他们之间理论上便不再有亲属关系。丈夫与弟弟一家的关系和弟媳与双菱一家的关系的不同之处在于,弟媳在家务事上有发言权,而双菱的丈夫在家务事上基本听双菱的。鲁东南地区的家庭分工模式仍遵循了传统的“男主外、女主内”模式。亲属关系的日常维系通常被视为家庭主妇的工作。也就是说,弟媳与双菱成为两家关系日常维护的主体,两人之间有频繁互动的弱关系。弟弟结婚之前,双菱与弟弟的关系是基于双菱家庭与父亲家庭的互动而展开的。弟弟结婚之后,其关系则转移到双菱家庭与弟弟家庭的互动。
2015年,父亲去世了,双菱第一次春节没有回娘家,自然也没有去拜访弟弟一家。双菱不无遗憾地说,以后走娘家的趟数就有限了。
二、“不空手”:双菱与弟弟家庭关系的礼节性表达
弟弟结婚之后,双菱在逢年过节以及平常的走动中,每次去看望父亲时都要去弟弟家坐坐。
哪回走娘家都得去俺兄弟家坐坐。去坐坐就不能空着手,随便拿上点儿东西,10块、20块的就没有了,不去的话,自己心里还不得劲儿,有时候手头不宽裕了,想去看看俺大大(父亲),又没有那么多钱买东西,想想也就不去了。
为什么一定要去兄弟家坐坐?双菱说,如果不去,会叫兄弟尤其兄弟媳妇背后说闲话,“叫兄弟媳子说,就那么一个兄弟,走趟娘家还闪着”。自从弟弟结婚之后,双菱每年正月初二回娘家,除了看望父亲之外,通常还会带一箱白酒去拜访弟弟一家。从弟弟结婚至今,年年如此。弟弟有两个孩子,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双菱赠送的东西是1床小毯子、1个盛着面粉和100只鸡蛋的箢子、1只鸡。2009年,弟弟的孩子考上学,双菱给了400块钱。2013年,弟弟的孩子结婚,双菱随了400块钱。
当地还经常有突发性的礼物交换发生。所谓突发性礼物交换是指在某个时间段突然流行起来的,诸如姑姑为娘家侄子送礼物或者女儿为父母送礼物以避邪。2010年8月初的一天清晨,双菱听说开始流行姑姑给侄子、侄女送桃和老虎。一开始,纪村只有零星的消息。不过很快,纪村所有像双菱一样有侄子、侄女的人都开始打听这一消息的真伪。不几天,消息基本确定了,说姑姑要给侄子送1只布老虎、1箱方便面和9个桃。在我听到的各种议论中,纪村的家庭主妇猜测这是玩具厂和方便面厂为了销货而制造出来的假消息,但几乎所有人都毫不怠慢地准备最近去兄弟家送这些礼物。我问双菱:“既然大家都觉得这是一个骗局,为什么还这么积极地去送?”双菱笑着说:“谁知道到底是不是哄人的?要是不去送,侄子真出了什么事,咱能负起这个责?再说,要是不去送,还不叫兄弟和兄弟媳子骂死了。”2010年8月12日,双菱买了一箱24块钱的方便面、一个6块钱的绒布老虎和9个桃送到兄弟家。弟媳管了饭,但没有回赠什么。按道理来讲,兄弟媳妇应该给双菱回赠1斤9两猪肉。
有意思的是,鲁东南地区不时会冒出女儿给父母送礼物或者姑姑给娘家侄子送礼物以避邪的消息,但迄今为止,尚未有娘家给外嫁女儿或者女儿家庭的其他成员送东西以避邪的突发性礼物交换。
三、“吃亏”:双菱与弟弟家庭关系的实践性表述
上面描述了双菱对弟弟家庭的礼物馈赠,那么,在双菱眼中,弟弟对双菱一家的礼物馈赠又如何呢?虽然双菱每年正月初二走娘家的时候,都带着礼物去看望弟弟一家,但弟弟一家在过年的时候并不一定来双菱家。在传统习俗中,外嫁女儿回娘家是相沿成习的传统,而兄弟拜访外嫁的姐妹却非必须。另外,尽管双菱每次去弟弟家都不空手,但在日常的走动中,弟弟一家路过双菱家的时候,通常是空手来去。
双菱的大女儿结婚的时候,弟媳送了100块钱现金、1个炒锅和1个箢子。双菱的大女儿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兄弟媳妇送来了1床小毯子、1个盛着面粉和16个鸡蛋的箢子、1只鸡。双菱说,当时都是送这些,但在礼物的细节上其实很有差别。例如,双菱提到,大女儿结婚的时候,尽管弟媳妇强调这个锅是从城市里买来的好锅,但双菱一眼就看出这锅是在本地集市地摊上买的。双菱的大女儿坐月子的时候,弟媳妇也送来了1只鸡,但双菱注意到,这只鸡的个头非常小。尽管弟媳妇和双菱一样遵从日常生活中的仪式性交往礼俗,在诸如结婚、生子等仪式性场合中按照传统馈赠礼物,但两人的逻辑却不同。双菱是按照习俗尽量又多又好地馈赠,而弟媳则是尽量俭省。
双菱还会提及对弟弟一家的帮助,例如,弟弟刚结婚那几年,一到农忙的时候,双菱一家就去帮忙;2010年,弟弟在镇上医院做阑尾炎手术,弟媳妇陪护,双菱一天三顿送饭;2011年,弟媳妇去医院做手术,也是双菱一家陪着忙前忙后。我们很难说,双菱讲述这些往事的时候,心里是平衡的,虽未直言自己吃亏,但在她的表述中,双菱会在对双方馈赠物品的数量及质量的对比中暗示自己“吃亏”。
然而,对兄弟媳妇的种种抱怨并没有真正影响两家的关系。这些抱怨往往只出现在双菱及其姐妹的闲聊中,她们很少向外人提起。我见到的几次双菱向外人提起兄弟和兄弟媳妇做得不妥帖的时候,并非充满了抱怨,而只是为了展示姐姐对弟弟的包容与理解。她们更愿意和邻居们分享兄弟以及兄弟媳妇让她们感动的地方。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和邻居闲聊,双菱充满感情地历数了兄弟给她提供的帮助。例如,双菱家盖房子的时候,会干泥瓦活儿的弟弟来帮忙,一直到房子盖好。可以说,兄弟和兄弟媳妇在人情往来上的“不妥帖”的做法并没有真正影响双菱与弟弟家的关系。
四、“溜乎着”:双菱与兄弟家庭关系的实质
双菱为什么如此重视与兄弟家的人情往来并愿意在与兄弟家庭的交往中“吃亏”?当我和包括双菱在内的纪村家庭主妇们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她们给出了两个主要答案。一是她们担心父母晚年得不到照料,去世时不能体面地完成葬礼。在鲁东南地区,养老在制度层面上仍属于儿子的职责,外嫁的女儿不继承出生家庭的财产,在出生家庭中也没有发言权,权力属于兄弟。在当地人的普遍观念中,父母年迈之时,兄弟有着为父母做决定的权力。当父母生命垂危之时,他们能决定继续治疗还是放弃治疗,谁可以来探望双亲。父母去世时,儿子是整个葬礼不可或缺的参与者与仪式的实际主持人。传统习俗所要求的女儿的孝道表达方式是非正式的日常照料。一个孝顺的女儿出于对父母晚年生活的担忧以及父母去世之时丧葬活动的考虑,会自觉不自觉地“讨好”兄弟一家。
老人上年纪了,当闺女的也不能天天在那里看着。等着老人爬不起来了,还得指望他儿来跑腿儿。(所以)现在先溜乎着(兄弟),别鼓捣僵了,哈哈!再一个,等老的死了,不还得儿来打头阵撑场面啊!闺女(不)管怎么着也是外人了,老的死了,也不能天天蹲了娘家来跑前跑后。除非那家子没儿。有儿就得儿来铺排这些,找人啊,准备东西啊什么的。这就是老风俗。要是有儿,闺女还跑前跑后地铺排,那不叫外人说闺女不懂事儿啊!不管怎么着,还得儿来顶孝帽子。要不怎么办?得罪不起啊,哈哈!
“溜乎着”是莒县方言,意为讨好。那么,没有儿子“顶孝帽”不行吗?双菱说:“当然不行!古老辈子就是儿来给爷娘顶孝帽子,没有儿的还得找个过继儿来顶孝帽子呢!你这有儿的儿不给顶孝帽子,不叫旁人笑话死啊!”还有一个原因是兄弟能够为外嫁女儿在婆家的权利提供保障。双菱说:“兄弟再不好,自己的姐妹受欺负了,他能来说话,能来给她撑腰,这就是好兄弟。要是把娘家兄弟都得罪了,在婆家受了委屈,也没个人管,更叫人欺负了。上不去娘家门儿,自己面子上也不好看。”双菱讲过自己的例子。两年前,双菱家与妯娌家起冲突,双菱的小叔子出手打了双菱。弟弟知道后十分生气,执意要去替姐姐出气。虽然弟弟最后被双菱劝下,但她仍然觉得温暖。
还有一层原因,虽然双菱和纪村的家庭主妇们都没有明确提到,但在我的调查中却明显存在,那就是姑嫂关系。回顾双菱对与弟弟一家关系的描述,我们可以看到,双菱对弟弟一家的感激几乎全部指向弟弟,而对弟弟一家的抱怨则几乎全部指向弟媳。那么,双菱和纪村的家庭主妇们到底如何评价与兄弟媳妇的关系呢?当几个要好的家庭主妇聚在双菱家闲聊的时候,我提出这个问题,一位家庭主妇踌躇了一会儿,笑着说:“知不道怎么回事儿,就是不入骨啊!”纪村人用“入骨”和“不入骨”来形容个体与亲属之间的亲密程度。多数情况下,“不入骨”被用来形容婆媳关系或姑嫂关系。例如,提到婆媳关系,双菱说:“婆婆(不)管怎么(样)都不是娘,不大可能贴皮贴骨的”。与弟媳妇的关系也是如此。
实际上,姑嫂关系早在20世纪初已成为学者们关注的一个题目。1936年,杨向奎就曾在《歌谣》周刊上刊发了名为《歌谣中的姑嫂》的文章,说“在我国旧式家庭中,青年妇女在婆家往往不见容于婆母及小姑,而在娘家则又多不见容于嫂嫂了”[7]。从作者搜集的各地涉及姑嫂关系的民间歌谣来看,它们所呈现的要么是小姑对嫂嫂的怨念,要么是小媳妇对小姑的控诉。
尽管我们的社会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今天鲁东南乡村地区的姑嫂关系仍未超越歌谣中所描述的图景,这与姑嫂在其社会关系网络中所处的位置及其交往的出发点有密切关系。仍以双菱为例。从夫居的婚姻制度使双菱结婚后成为制度层面上娘家的外人,她在娘家实际上失去了发言权,但家庭的教养与习俗并没有解除她对父亲孝道的履行,即对父亲的非正式照料,同时她自身对婆家的依附性也要求她将娘家作为维护自己在婆家权益的后盾。而弟媳尽管通过婚姻在新的家庭中取得了制度化的正式身份,但在实践上,她仍然是婆家的外人。她通过婚姻获得的亲属关系并不稳定,一旦其婚姻解体,这些亲属关系也将解除。从弟媳角度而言,她与丈夫及孩子组成的家庭才是她生活的核心。虽未言明,但她其实是以其所在的核心家庭利益维护者的面貌与夫家的亲属进行交往。从双菱的角度而言,她与弟媳的交往既包含着对弟弟的血缘亲情,又包含着她作为“外嫁女儿”有求于弟弟、弟媳的理性计算,在一定意义上,即双菱对父亲的孝道表达与其在婆家生活的后盾。不要忘了,弟媳在她的核心家庭中是有着足够的能量来影响弟弟的。因而,双菱在与兄弟家庭关系的处理上虽偶有抱怨,但仍愿意通过不失礼数的礼节性交往以及在馈赠过程中“吃亏”以示笼络。
五、结语:个人生活史、生活场域与女性亲属关系实践
双菱与弟弟家庭的人情往来是我们考察乡村女性亲属关系实践的一角。从这个个案中我们可以看到,双菱与弟弟家庭的人情往来深受双菱的个人生活史及其当下的生活处境的影响。首先,双菱与弟弟的血缘亲情与共同的成长经历使得双菱对弟弟家庭的人情往来有着不可忽视的情感向度,尤其是双菱作为家里的长女,在母亲去世之后,她承担了很多家庭的责任。其次,在其成长过程中习得的孝道表达方式与当下其在婆家生活对弟弟的依赖,使得双菱同弟弟家庭的人情往来有着清晰的理性计算的痕迹。再次,作为“外人”的弟媳对弟弟不可忽视的影响力使得双菱在与弟媳的交往中变得谨慎、正式与不计较。由此可见,剥离了双菱的个人生活史以及其当下的生活场域,便无法理解双菱在与弟弟家庭的交往中为何如此谨慎并愿意“吃亏”。
由双菱与弟弟家庭的人情往来个案推及女性及其亲属关系实践,亦可推知作为行动者的女性个人生活史与其当下的生活场域在其中的不可或缺性。布尔迪尔早已指出,“正是我们对这些行动者置身并形成于其中的场域本身的知识,使我们能够更好地把握他们特立独行的根源,把握他们的观点或(在一个场域中的)位置的根源”[5](134),但仅仅将女性置身于其生活场域中还不够,按照许茨的观点,还必须将女性的个人生活史(生平情境)纳入其中。这样,对于女性的亲属关系实践的研究才同时具有了历史与当下的双重维度。
参考文献:
[1][加拿大]朱爱岚.娘家:中国妇女和她们的生育家庭[J].王毅平,崔树义,摘译.民俗研究,1993(4).
[2]李霞.娘家与婆家:华北农村妇女的生活空间和后台权力[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
[3]杨华.传统外婚制下娘家与出嫁女关系问题的再认识[J].南方人口,2011(5).
[4]王均霞.礼物、关系与性别:礼物交换与纪村妇女生活[D].北京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1.
[5][法]布尔迪厄,[美]华康德.反思社会学导引[M].李猛,李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
[6][奥地利]阿尔弗雷德·许茨.社会实在问题[M].霍桂桓,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
[7]杨向奎.歌谣中的姑嫂[J].歌谣周刊,1936(6).
【责任编辑李小凤】
Personal Life History, Life Field and Rural Women:The Practice Research on Kinship
WANG Jun-xia1,LI Yan-wei2
(1.Institute of Social Development,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41,China;2.School of Hui Studies, Ningxia University, Yinchuan 750021,China)
Abstract:Re-examining the female kinship network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gender and practice theory was taken as affinity relations to study female born families maiden. First, the concept of family is not a homogeneous. Secondly, the meaning of generated field was neglected by the one-way study of married daughter.Thirdly, the integrity and the continuity of feminine life experience was ignored for focusing on regional and community married daughter and family relationship. In this article, through gifts exchanges in a northern village women with their parents and brothers, which will be found that female life history has indispensable relations with her life field in understanding women kinship practices, which makes the study of women and kinship practice with double dimensions of history and present.
Key words:Female; Maiden; Kinship; Personal Life History; Life Field
收稿日期:2016-03-11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女性民俗学的‘情境化’研究实践——以鲁东南地区乡村女性交往习俗为中心”(13YJC850019)
作者简介:王均霞(1982-),女,山东莒县人,华东师范大学社会发展学院讲师,博士,主要从事女性民俗研究;李彦炜(1978-),男(回族),宁夏海原人,宁夏大学回族研究院博士生,主要从事民族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C913.68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6627(2016)03-007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