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 宇
(云南大学西南边疆少数民族研究中心,云南昆明650091)
境外劳动力流入的特征与基础解析①
——来自云南边境区域的多点田野考察
郑宇
(云南大学西南边疆少数民族研究中心,云南昆明650091)
摘要:通过对云南边境区域五个田野点的调查后发现,跨境劳动力中的短期流入者具有明显的灵活性、机动性和偶发性;中长期流入者展现了相当的独立性、开放性、适应性;长期、二次及多次流动者,更多体现出高风险性、隐蔽性与路径依赖性等特征。造成这些特征的关键在于,他们的流动分别建立在跨境亲属、地缘、族群、业缘乃至教缘等地方性社会关系网络的基础之上。境外劳动力流入问题的不断复杂化,要求相应的政策措施逐步向更具弹性的双向性、服务型方式转变。
关键词:跨境劳动力;流动;地方性社会网络;移民
一、问题的提出
跨境劳动力流动的相关代表性研究,早期有D.J.Bague著名的“推力—拉力”理论,E.S.Lee进一步发展的人口迁移理论;舒尔茨的“迁移成本—效益”理论等。20世纪的最后25年,随着国际人口迁移数量的急速增加,显著推进了新古典经济学、双重劳动力市场、世界体系、移民网络等理论在该领域研究中的进展。如S.库兹涅茨提出,随着时间的推移,劳动力转移对于规模收入分配具有重要影响,并由此提出了“倒U曲线”;G.Glomm认为,对技术和偏好的共同约束构成了人口流动的驱动力量[1]。Stark.Oded与J.E.Taylor阐述了绝对收入与相对贫困对个体家庭开展国内或国际迁徙所起到的激励作用[2],并指出国际人口的流动能够促使家庭通过社会文化资源的转换来推动家庭状况的改善;在沃勒斯坦世界体系理论影响下,有学者认为边缘国家最有可能输送迁移者(包括难民和遣散者)进入与其保持最紧密联系的中心国家[3]。而在民族学人类学领域,20世纪初,W.I.Thomas与F.Znanieckid的《身处欧美的波兰农民》一书,开启了移民人类学研究的先河。在当代,威尔森运用社会资本等理论探讨了迁移者如何利用“社会网络关系”,提出了弱关系与强关系的交互变化,并就此归纳了移民的5项网络原则[4]。亚历山大·索斯以加拿大蒙特利尔地区夏利寺为案例,指出寺庙在相当程度上帮助了新移民适应当地新环境[5]。此外,斯蒂芬·卡斯尔思提出,定居移民所形成的族群社区,将诱导新的族群形成并推进当地社会文化的多样性[6]。新近出版的麦高登的《香港重庆大厦:世界中心的边缘地带》,指出了由境外劳动力所形成的一种“低端”全球化现象。
在国内,一方面是社会学、政治学等的研究,如柏喜贵、罗义云分析了西南民族地区外来人口流动所遭遇的障碍性因素,包括政策环境、生存条件、人口素质、贫穷和封闭的交通条件等[7]。另一方面,民族学人类学的研究凸显了个案研究优势,如周建新、蒙秋月认为,他们以团队式的务工策略进入中国,以此降低初次来中国务工的风险,并利用“弱连带”*斯坦福大学Mark S. Granovetter教授在20世纪70年代提出了弱连带优势理论。他认为,一个只与自己具有较强相似性的人建立比较紧密的关系不利于获取信息,信息的传递性较低;而与自身关系比较疏远的人来往,能够扩大社交圈子,获得更多的信息与机会。关系得到更多的信息与机会。刘银妹、韦丹芳提到,越南壮族跨境大面积种植甘蔗,导致迁入地社会文化发生重大变迁[8]。秦红增等发现越南籍散工的自主性和随意性,他们主要通过个体自主流动或借助熟人关系流动[9]。韦福安关注了桂西南地区的岱侬族群越南女工,她们通过民间中介或亲戚、熟人介绍,跨境从事季节性的砍蔗工作[10]。戴宏军、韦福安提出西南边境地区的“熟人社会”圈,构成了越南劳工的“移民场域”,并形成了“移民惯习”[11]。高志英强调了中缅跨境民族中的人员、信徒、宗教用品等的跨境流动,实际上是通过基督教的传播实现的[12]。
可见,围绕MarkGranovetter等扩展的“劳动力市场镶嵌于社会结构之中”的观点[13],已初步形成了基本共识。在此基础上,国内外民族学人类学从不同角度探析了跨境劳动力流动的成因、路径、网络结构、对流入目的地的影响等。但建立在较为坚实的多点田野调查基础上的,针对我国云南边境少数民族地区的境外劳动力流入问题,并兼具总体评估与个案解析的研究,目前仍明显不足。本文希望能对该方面的研究有所推进。
二、跨境劳动力的短期流入
我国云南省拥有漫长的边境线,与越南、老挝、缅甸等国相邻,众多少数民族居住在边境线两侧,基于族群认同、传统交往关系与当前跨境贸易发展,他们之间的跨境流动日益频繁。2013年以来,在兼顾不同区域、民族、流动类型等基本要素的基础上,我们选择了云南与三国临边的红河州河口县河口—老街国家一类口岸、普洱市的江城县龙富—阿巴寨互市点、文山州金厂镇草果湾村、西双版纳勐龙镇、德宏州盈江县支那乡白岩寨村共5个田野点,针对境外劳动力流入问题展开了田野调查。从各田野点的调查统计来看,境外劳动力的流入规模与区域集中的程度,与流入地的经济发展状况、市场发育程度、政府管理的松紧,以及文化适应的强弱等因素,总体上呈正比关系。特别是在拥有口岸、互市点的区域,境外劳动力流入的规模、数量、频度更为突出。我们可以根据他们的流入时间,结合流动的数量、频率、性质等要素,将其划分为短期与中长期两大类别。
短期流入即跨境寻求临时务工机会,务工时间为30天以内。从金厂镇、江城县、勐龙镇等地的调查中可以看到,这类短期务工在我国西南边境沿线区域普遍存在。作为一种短期酬劳工,这种务工方式具有显著的季节性特点。因为在该区域边境沿线的绝大部分村寨中,边民们仍从事传统农业种植或新兴经济作物生计,所以,65%以上的外来务工均与此紧密相关。由此,也使得这类务工周期的变化,与农作物尤其是经济作物的种植、收获高峰期直接对应。如在2014年1月至2月期间,草果湾苗族村共有78人跨境务工,其中,男性52人,女性26人,他们基本上都是越南的赫蒙族(越南语HM·ng,即我国的苗族)人。其中,18岁至30岁的约18人,30岁至50岁的约24人,50岁以上的有4人,未成年的有6人。而在平时,他们的流入则较为零散。对各调查点的统计进一步表明,外来务工者们所从事的劳务,约1/3涉及春耕秋收,尤其是甘蔗收获、茶叶采摘、香蕉割运等与经济作物相关的栽培、收割、搬运等工作。
案例1:截至2013年1月份,在景龙村委会所辖4个村打工的缅甸工人约为100多人,15岁~25岁居多。他们说,同伴们主要来自缅甸勐勇(音),其中大部分“都是傣族,还有阿卡人(哈尼族)”。他们主要从事割胶、餐饮服务业,此外,也在建筑工地、工厂、娱乐场所等地方工作。他们所从事的工作技术含量较低,工资也较为低廉,每天每人收入七八十元人民币。这些“缅甸小工”们弥补了当地劳动力的短缺。
结合其他田野点情况来看,近几年,这类务工群体所从事的工作类别在不断地扩展,除了农作物种植、收割外,他们还广泛参与了房屋的建盖、翻新,管理香蕉地、割胶、林木种植,以及修建乡村道路、水利工程项目及参与矿产开发等。当然,这些工作对于教育背景、学历等也就没有特定的要求。他们以中青年劳动力为主体,其中女性常常会占据较高比例,且具有鲜明的灵活性、机动性、偶发性等特点。严格而言,他们基本上属于“非法”劳工,即都未经边境管理部门办理正式手续,雇主与劳工之间也没有签订正式劳务合同,双方的契约几乎完全是口头的、非正式的。而对务工者需求信息的产生、传播,常常只是婚丧嫁娶、节庆仪式或赶集过程中的某次偶然闲聊。最终务工团队的形成和到来,大多也是亲属间的相互邀约。显然,整个劳务输入过程脱离于国家政策和政府管理视阈之外,这样的状况也就赋予了务工过程内在的不稳定性。
这类跨境务工的发生,通常建立在某种“强关系”的基础上,即基于某种血亲关系、姻亲关系或族群认同。其跨境务工的区域范围通常较小,务工者的迁移范围大多不会超过数十公里,即来自边境线的相邻村寨或乡镇。如上述案例,务工者90%均属同一族群,拥有相同或相似的语言,高度一致的社会与文化背景,也有的是基于相同的宗教信仰。例如,到德宏州盈江县白岩寨村的3名务工者,重要因素之一就是因为他们的医生雇主同样是信仰基督教的傈僳族。在此基点上,这类务工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视为在对称社会结构中普遍存在的,基于平衡交换原则的传统互惠交换机制,在当代语境中所发生的新的形式变换。如作为草果湾熊家远亲的务工组织者,每次到来都会给雇主家带来一些珍贵的“野味”作为赠礼。当然,这也就会让双方的劳务关系维持得更为长久*需要说明的是,短期务工中有少量偶发性的,如专门到相邻村寨寻找务工机会的边民,也有在集市贸易、仪式参与等各类活动过程中获得信息,临时决定务工的人员。从我们的调查来看,他们绝大部分都在务工之地拥有较为稳定的亲属关系。。但另有一类并非建立在传统亲属关系基础上,而是主要基于当代跨境市场贸易产生的短期流入。如地处中国、越南、老挝三国交界的龙富—阿巴寨互市点,因中国当地大规模橡胶种植的需要,数以百计的境外哈尼族、傣族边民投入到了用于橡胶的重要肥料——“牛粪”的贸易过程中。如在2007年,中国边民以每袋牛粪3元的价格买进,再以每袋6元的价格转卖给胶农。此外,还有部分长期从事“山货”(野生动植物)的跨境交易者,他们每次的交易额少则一两千元,多的高达数十万元人民币。而这两类跨境贸易的务工者基本上都是以“地下”流动的方式逃避于政府的正式监管之外。
综上,短期跨境劳动力的流入已成为我国西南边疆少数民族区域的一种常态,并且以其庞大的数量、极高的频度、广泛的分布、类型的多样,构成了边境区域境外劳动力流入的最重要类型。但因其高度的灵活性、机动性、偶发性等不确定性特征,我们难以估算其准确数量和规模。从影响来看,一方面,低廉的劳动力成本有效弥补了我国边疆少数民族村镇因青壮年向内地大量输出而导致的劳动力匮乏。另一方面,隐蔽于国家正式制度之下的长期、大量的境外人员流入,也给我国边境沿线区域带来潜藏的、威胁社会安全的诸多隐患。但必须强调的是,除了基于市场贸易的、偶发性的流入者外,建立在紧密的、地方性跨境亲属关系基础上所延续的互惠交换机制,内蕴着传统非正式制度的强大约束力。这种机制通过习俗传承、仪式举办、社会交往、礼物交换、舆论传播等多样化的实践运作,产生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强大的社会自我监管力量,从而在遵循和贯穿平等、公平、公正等道义伦理的过程中,发挥着有效降低这类务工者在我国境内从事“非法”活动可能性的作用。
三、跨境劳动力的中长期流入
中长期的跨境流入劳动力,本文是指在我国务工1个月以上者。横向比较5个田野点的情况,该类型劳动力的流入规模,是与相邻区域的经济发展程度,尤其是市场经济的发育程度成正比的。即在那些物产丰富、经济作物效益较好,特别是交通较为便捷、跨境贸易繁荣的地区,境外劳动力的流入数量更为庞大和集中。该类型以河口县的越南劳动力较具代表性。在河口口岸社区,越南劳动力跨境流入现象极为普遍。他们绝大部分从事服务业,如商店导购、餐馆服务员等,并且大多已成为当地社会经济中不可或缺的有机组成部分。如各条街道的商铺,很多都张贴着招聘越南籍店员的广告,大多使用双语书写。2012年底,我们一共调查了70家店铺,招聘情况如下:家装工2名,销售促销员12名,送递员1名,电器维修工2名,配菜师若干名,店长、导购若干名,宾馆服务员若干名……从职业分布来看,服装店、美容美发店、宾馆等劳动力需求最多,并且在招聘要求中,大部分明确要求应聘者必须为女性,尤其是服装店销售和宾馆服务员。对年龄的要求集中在20岁~30岁。薪资大多数为底薪加提成,当时的底薪一般为1000元~1500元。此外,除翻译、设计等较为特殊的职业之外,大部分行业所获薪酬之间相差并不明显。其他方面,有两家为雇员提供住宿,一家包食宿。我们调查了其中的6位越南籍雇员,他们的基本情况如表1所示。
表1:河口县越南籍雇员基本情况
案例2:阿英在某服装专卖店工作,她的工作时间为9:00~21:00,每个月有3天假期。专卖店的何老板自豪地说:“阿英人特别聪明,读过点书,刚开始来的时候(普通话)说得还不好,但是学得特别快,现在她已经说得很好了。”阿英每月基本工资是1300元,另外还有提成,主要用来“养家,养小孩”。
综合来看,中长期的劳动力所从事的职业首推服务业,并且又以16岁~30岁左右女性居多,这也许与越南战后产生的性别比失调有关,也可能与服务行业更多需要女性有关。此外,这些职业在学历方面,尤其是语言能力有一定的要求,如果语言不过关的话,大多数劳动力只能选择报酬低廉的体力劳动工作。因此,这部分群体中,很多至少是中学毕业。他们或为生计所迫,或为提高生活水平,或为寻求更好发展机会而来到中国打工。
再从这部分务工者的来源区域、民族构成、行业选择等来看,大致与相邻的越南老街省的区域人口状况、民族成分、受教育程度等的比例结构相似,即并无来源区域、民族成分、行业偏好等方面的显著差异。
进而,由于手续复杂、信息不对称、流入成本较低等原因的影响,在我们的所有调查点中,依法签订劳动合同的实属罕见,即“非法务工”的“黑工”占据了绝大多数。当然,他们的合法权益也就同样得不到任何保障。这一事实也让这部分群体对既有工作常常呈现出保留一定距离的态度,并可能在遭遇风险,或者有了更好的工作机会时,也有重新选择的倾向。
不同于短期流入群体,普通中长期务工者绝大部分进入了沿边乡镇或县城,所从事的工作也具有较高程度的专业化、职业化、市场化的色彩。相应的,雇主大多对他们的语言能力、受教育水平、社会交往能力等基本素质,也就有了不同程度的明确要求。当然,他们的收入水平通常比短期务工者要高,并且也较为稳定。在此意义上,虽然中长期流入者中的相当一部分仍游离于正式管理制度之外,但由于职业的长期性及其行动的可预期性,他们相当程度地受到市场经济规则的约束和规范。与短期流入者相比,他们入境流动的灵活性、机动性、偶发性也就明显较弱,更加不同于短期务工者的是,这部分务工者的独立性通常较为凸显。即他们在初期仍常常依赖血缘、地缘关系进入边境乡镇,但在此后的长期工作中,便更为注重工作地点中的“业缘”关系,并常常将其策略化地提升为“认干亲”“打老同”等拟制亲属关系[14],从而在将弱关系转变为强关系的过程中,催生新的跨境社会关联网络。这是因为,在更广阔空间的流动过程中,他们较难获得直接的血缘关系的持续支持,需要把信任的目光投向新的工作领域。这一基本特点在决定他们的独立性的同时,也随之赋予他们相当程度的开放性、适应性。
四、特殊形式的跨境劳动力流入及其问题
在中长期跨境流入劳动力中还有较为特殊的部分,主要包括长期流入、二次流动及多次流动。他们在流动过程中引发了一系列值得重视的问题。
长期的跨境流入劳动力,本文特指在我国务工超出3个月者。他们中的很多人在我国甚至已处于半定居状态,大多只是在发生某些家庭重大事件时才会回国,有的甚至全家老少都长期居住在中国。他们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通过合法途径流入,他们主要集中在如河口口岸等市场经济较为发达的城镇,大多从事木材、药材等大宗商品贸易,或者从事专门行业的翻译、导游等工作;而另一类则是常常伴随非法入境居留、跨国婚姻、难民等特殊形式存在的务工者*可能由于我们所调查区域多为边境县城、乡镇和村寨,因此,我们所调查的“合法”境外劳动力只占极少比例。。
在中长期流动群体中,还可能衍生更为复杂的流动方式,即二次流动乃至多次流动。它们是指境外流入者在一个地方务工一段时间后,继续向我国其他区域迁徙务工。难民便是其中极为特殊的部分,因为他们有的已在我国居住近40年,历经两代人,并在其间发生了持续不断的迁徙流动。如草果湾村共有8户难民家庭,他们都是1978年春季从越南迁入的。刚到中国的时候,因土地不够分配,他们均被送到了玉溪元江的糖厂工作,此后不久重新回到该村。1990年到2006年期间,其中的6户难民家庭因听闻元江种植甘蔗比较赚钱,便举家前往租地,用来种植甘蔗。直到十多年前,由于天气干旱、工价上涨等原因,他们才又陆续回到了草果湾村继续务农。而他们中的年轻一辈,更多的选择到外地打工。
劳动力市场的情况引导着移民何去何从,这种影响对于年轻人尤为突出。二次或多次流动的目的地,在他们身上表现为跨越边疆区域的大范围迁移,如奔赴广州、福建、浙江、北京等内地或沿海经济发达地区或城市,并主要选择在化工厂、家具厂、鞋厂、家具厂等务工。当然,以“非法”方式深入内地,也会因为他们身份的特殊性,加之语言、文化差异等诸多因素的影响,使之蕴藏着极高的各种风险。
案例3:袁某某,草果湾村苗族,今年28岁,2011年12月结婚。婚后本来打算带妻子到北京打工,但因为妻子是越南人,没有身份证,所以没有去成。据他说,他在广东东莞一家家具厂打工4年,并知道那里有很多规模较小的、招收越南务工者的“黑厂”。他们的工资每月只有700元~800元,还要自己租房子住。在那里打工的越南女孩子大多不会嫁到外省,而是常常选择和一起打工的中国男孩子结婚。他们大部分已经学会说简单的普通话,但一般不会与其他中国人有过多的交往。
也许正是因为此,我们所调查的个案基本上是建立在较为稳固、可靠的亲属关系基础之上的小规模群体,许多甚至仅仅是以个体家庭为单位的流动。如较为突出的是“非法”嫁入的邻国年轻女性跟随其丈夫外出打工,还有的是跟随中国亲戚外出打工,甚至还有一部分是先借用亲戚的身份证,找到工作后,再把身份证寄还本人。当然,由于对未知的不确定风险的忧虑,他们只能选择相对“安全”的“黑厂”,由此也带来了较低的报酬,以及突出的特定工作地点、途径与方式等的路径依赖性特征。二次流动的打工地点也就因此常常形成基于业缘关系的,来自同一国家尤其是同一族群,乃至新构建的某种拟制亲属关系的小规模团体。如据袁某某反映,在他们所在的工厂,便因为亲戚朋友的相互邀约以及相同的民族身份,从而产生了由两三户个体小家庭形成的较为稳定的互惠团体,他们在外经常相互往来、彼此帮忙、互赠礼物,回老家后仍保持密切交往。
总体而言,长期流入、二次流动及多次流动者,因为以更为隐秘的方式深入我国内地发达地区或城市,从而不同于一般中长期流动者的独立性、开放性、适应性等特点,而是产生了更为显著的高风险性、隐蔽性与路径依赖性,并更为重视基于业缘关系的新的社会关系网络的拓展。
五、结语
作为国际移民中较为特殊的一部分,西南边境跨境劳动力流入的主要动力源自我国与相邻国家之间市场经济发展的比较优势,并以普通各民族边民、各类商人、特殊专业人才、嫁入的新娘,乃至难民、逃避战乱的缅北人等多重身份的交合,形成了他们身份的复杂性与多样性[7]。必须承认,一方面,在国内人口老龄化、劳动力成本大幅上升、人口性别比例失衡等压力下,持续地流入跨境劳动力,已成为我国边境劳动力的重要补充。但另一方面也要看到,一些无序的劳动力流动也可能会给流入地的本地劳动力就业、社会安全、社区治理等带来消极影响,因而需要引起足够的重视。
从流入劳动力本身的性质来看,他们绝大部分都属“非法”。并且,目前他们总体上受教育水平较低,且大多从事低技术行业工作;在年龄方面,则以20岁至30岁左右的年轻人居多;在性别方面,女性占据了更高的比例;由于置身少数民族集中区域,他们还表现出鲜明的民族性和地域性特征。尤其是在沿边村寨中,由于亲属关系、语言沟通、民族认同等因素的影响,他们大部分都会首选为本民族雇主打工。如在草果湾村附近区域,我们从未发现有侬族(壮族)到苗族的寨子里务工,也鲜有傈僳族到傣族的村子务工的案例。
进一步来看,尽管受到市场经济的深刻影响,但劳动力的跨境流动并不只是受到比较优势、市场周期变化、劳动力禀赋等因素的决定,它同时还深受国际政治关系、族群认同、宗教信仰等的影响,尤其是地方性社会关系网络运作的作用。所谓地方性社会关系网络,主要是指建立在跨境血亲、姻亲、扩展的亲属关系,以及地缘、业缘及同一族群等基础上的紧密社会关联体系。其中,基于血亲、姻亲的跨境亲属关系,是境外劳动力寻找务工机会的最直接、最便捷有效、最为可靠的社会资本。在亲属关系带动下,基于拟制亲属、朋友、族群等关系所延展的地缘关系,便会在更广的相邻村镇得到持续的拓展。不断移动的迁徙步伐甚至将这些关系网络延伸至中国内陆发达地区,并以此为基础扩展更多的业缘关系。如务工群体形成的常见方式,便是中国雇主联系境外亲属,该亲属又通过其在本国的社会网络关系,招募更多的劳动力。该亲属常常会因此演变为半专业化的劳动力雇佣中介人,以及他所组织的打工团体的领队。这表明,双方的信任、契约与交换关系的维系,仍建立在传统的跨境亲属、地缘、族群、业缘乃至教缘等地方性社会关系网络的基础之上。
必须强调的是,主要依赖非正式途径流入的务工者,也常常伴生一些非法活动,并产生一系列的消极问题。如在调查过程中发现,其中的少数人便与跨境“非法”婚姻、拐卖妇女儿童、走私、贩毒,以及从事赌博、黑市交易、非法传教及色情活动等有关,并可能带来艾滋病等疾病的传播。从另一方面来看,他们的合法权益在我国也无法得到基本保障。如三四年前,嫁到草果湾村的一名越南妇女,便在随夫到北京打工时因煤气中毒死亡,但由于没有合法身份,他们家最终只能以“私了”的形式获得厂家仅5 000元的赔偿。这些问题提请我们注意,目前我国的相应政策措施,已经难以适应新形势下有效应对、管理、引导境外劳动力流入问题的复杂性。我们应当积极学习国外经验,从中国实际出发,加强境外流入人口的研究,并探索创新性的政策管理措施,即从已经并不适用的、刚性的、单向性的、限制式的传统方式,逐步向一种更具弹性的,强调双向性、服务型的方式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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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冯雪红】
Inflow of Overseas Labors and Basic Analysis:Multi-Site Field Research in Frontier Districts Yunnan
ZHENG Yu
(Southwest Frontier Ethnic Research Center,Yunnan University,Kunming 650091,China)
Abstract:After 5 field sites research in Yunnan frontier districts, the author concluded that the inflow of overseas labors has the characteristics of flexibility, mobility and contingency. Labors with longer staying are independent, open and adaptive, as well as the characteristics of high danger, concealment and dependency, which the critical factors was based on the local social networks of kinship, ethnicity identity, geo-identity, and religious identity etc. The inflow of labors, as a social issue, became more complicated, which needed the transformation of service and elasticity.
Key words:Cross Border Labor Force; Flowing; Local Social Network; Migration
收稿日期:2016-02-20
基金项目:中华全国归国华侨联合会项目“云南甘庄华侨农场越南难侨的经济生活转型调查研究”(15BZQK111);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西南边疆人口跨境流动研究”(13JJD850007)
作者简介:郑宇(1979-),男,四川荥经人,云南大学西南边疆少数民族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经济人类学与跨境民族问题研究。
中图分类号:C957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6627(2016)03-0023-07
①云南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高志英、白永芳、张振伟、张亮等同仁,以及硕士生杜朝光、硕士生胡梦蝶等对本文均有重要贡献,特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