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小说《祝福》内涵新探

2016-06-13 17:42邱诗越
中州学刊 2016年4期
关键词:封建礼教祝福鲁迅

邱诗越

摘 要:仪式作为传达观念意识的一种方式,对人们的意识行为和思维方式有强烈召唤和规约作用。仪式意象书写作为鲁迅小说《祝福》里的一种重要叙事手段和叙事策略,是文本意义赋予和内涵阐发的途径。小说《祝福》以祥林嫂的现实存在和可以预见的未来存在为视角,以仪式意象为载体,通过仪式描写来审视祥林嫂的存在现实,直抵当时女性存在的生命伦理与现实遭际。《祝福》的仪式意象书写反映了封建礼教吃人、社会历史吃人、人吃人的普遍社会现象,揭穿了作为被“吃”者的虚幻自我存在感和自我维护方式,表达了对人的二律背反存在和“圆满存在”的探寻和追问。鲁迅通过仪式意象书写表达了对旧社会中国妇女命运的关切与忧虑。

关键词:鲁迅;《祝福》;仪式书写;封建礼教;妇女命运

中图分类号:I207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16)04-0150-04

一、引言

鲁迅常常执念于从“吃人”社会来探讨国民性问题,以表达他对人的存在问题的关注与思考。他的小说大多取材于“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①,写小说的目的是为了“改良社会”。他的短篇小说《祝福》从本体论意义和未来学意义来关照祥林嫂的存在和生存问题。目前,学界对《祝福》的研究颇多。有从思想启蒙、文化转型、人物形象、叙述视角等角度来展开研究的,但还未见到从仪式角度展开研究的成果。通过阅读小说,我们会发现小说《祝福》里频繁地书写了相关仪式,如:年终隆重的“祝福”仪式、鲁四爷家的祭祀仪式、祥林嫂的再婚仪式及其土地庙捐门槛仪式和“祝福”时节的禁忌等等。《祝福》的仪式意象书写有什么内涵?这正是本文需要探讨的问题。仪式活动是人类生活的重要内容,亦是文学想象中的一个重要内容。正如学者范捷平所说的那样:“仪式与文学述行密切相关,是文学述行的载体。”②何谓仪式?通常而言,仪式含有典礼的秩序形式、取法、仪态或特定内容取向决定的法式制度等内涵。仪式,作为一种充满文化意味的人类活动,与其他行为方式有着鲜明的区别。它通常由一系列象征符号和一整套行为方式所构成。仪式通过象征能强化特定的意义和价值取向。仪式能表达集体的认同感,具有社会性的内涵。目前,学界已在不同文学领域以“仪式”为视角展开研究,取得一些较有创新意义的成果。从“仪式”叙述角度研究小说所取得的成果已比较丰富;以“仪式”意象为视点研究诗歌所取得的实绩也比较可观;从“仪式”角度研究戏剧取得的成果也与日俱增;从“仪式”角度对散文的研究也正在展开。相对而言,从“仪式”角度研究民俗学取得的成果最为丰富。由此可见,从“仪式”角度深入开展文学研究,对开拓我们的学术视野,深入拓展对中国文学的研究,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和价值。

二、历史镜像的映射:仪式意象与传统的羁绊

鲁迅作为“五四”时期高举思想启蒙大旗的先锋人物,他的创作大多是对旧社会、旧思想的指斥与批判。在揭露“吃人”社会残忍冷酷的同时,更深刻地揭示了“被吃者”的愚昧无知和虚幻的自我存在感。鲁迅在小说《祝福》里通过仪式书写揭露了封建礼制和传统道德的“吃人”真相,并从本体论和未来学的角度探讨了当时女性的存在本质,揭示了当时广大妇女生存的不幸与艰难。鲁迅的小说创作一直着眼于“改造国民性”和“立人”问题,也就是思考人的存在问题。在《祝福》里,鲁迅通过仪式意象书写表达了祥林嫂的“存在问题”,这就是她无论在此岸还是在彼岸都遭遇了归属问题。首先,在现实社会中,祥林嫂的此在归属有问题——没有姓氏、籍贯无考,她只是男人的附属性存在。这是因为,我国封建礼教对女性的身份归属有明确的规定: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而现在已再嫁的祥林嫂,丈夫已死,儿子早夭,她的社会身份归属也就再次悬置。作为深受封建传统观念影响的祥林嫂,她非常渴望确切的归依。因此,祥林嫂无论是逃离夫家,还是对再嫁的反抗,其实都是对她遵从封建礼制而不得的抗争,也是对祥林嫂“卫道”的另类表达。另外,祥林嫂的彼在归属也有问题。因为她有两任丈夫,死后在阴司要被两个死去的男人争抢,还恐有被阎罗王锯开的风险。因此,祥林嫂即便在阴间也依旧无法独立自主,甚至连保存一个完整的躯体都难。祥林嫂虽然此在生存已非常艰难,依稀的彼岸也看不到希望,但她却以一次次的奋起“抗争”来遵循道统,以虚幻的自我确证方式来“护道”。祥林嫂最让人慨叹的问题是,在临死前她还纠结着死后能否与死去的家人团聚。因此,祥林嫂的死便是她的寄托,是对她未来希望的表达和对曾经存在的确证,更是她对家庭亲情、“圆满存在”的渴盼。而对鲁镇人来说,祥林嫂在隆重的“祝福”仪式时节死去便触犯了大忌,她的死便是对看客们群体意识的表征。

“祝福”作为年终的大典,非常严肃隆重。鲁镇的女人们不辞辛劳地准备福礼,而拜迎福神的却只限于男人。这说明,“祝福”仪式表征了当时的社会等级秩序,直指性别隶属关系,是对话语权的隐喻。女人们习以为常的生存方式,反映了她们“历来惯了,不以为非”的思维方式,表征了对“吃人者”的敬畏。作为失却自我意识的“他者”,女性的存在便成了一个扁平的历史符号。这意味着仪式在特定的场域中具有角色功能和担当身份,塑造了社会上的认同感,在当时的社会共识中具有普遍的约束力,让人感到仪式背后强大的规约力;同时,也是对当时封建伦理得到社会普遍认同的转述。美国著名传播学家约翰·费斯克曾这样给“仪式”定义:仪式是“组织化的象征活动与典礼活动,用以界定和表现特殊的时刻、事件或变化所包含的社会与文化意味。”③同样,《祝福》里的“祝福”仪式也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和特别的文化现象。

“祝福”作为年终特定的仪式大典,既是对个体信仰的呈示,又是对群体相同精神追求、共享互动的表达,反映了当时人们普遍的价值取向,对人们的思想观念和价值诉求有某种召唤作用;更为重要的是,它所建构的价值体系体现了当时社会普遍的共识与准则,引导我们重新思考关于当时妇女的普遍命运和本真存在。“祝福”仪式喻示了旧社会女性的存在历史与生存现实,以庄重的形式表征了当时社会普遍的情感倾向。在强大的男权社会里,作为一种被压抑、被宰制的存在,女性缺失了作为人本应有的主体性,只是一个非人的存在,仅仅是依附于男人的“物”而已。因此,祥林嫂的出逃与抗婚,并不是源自“五四”启蒙意识对她的启迪,而是源于几千年来封建思想和传统文化对她的濡染与因袭。因此,她的“反抗”就是为了遵道、护道。“祝福”仪式写出了妇女在历史的牵绊与现实的逼仄中,即便社会变革与启蒙运动正在悄然发生,但对祥林嫂的处境来说,却未曾产生任何影响和触动。因此,鲁迅通过“祝福”仪式意象表达了对妇女解放、社会解放等时代话语的吁求与关切。

《祝福》里,祥林嫂在第一任丈夫死后,离开婆家孤身来到鲁镇鲁四爷家做工谋生。虽然终日辛劳繁忙,然而她不仅没有感到离家的孤独,反而开心满足。小说通过祥林嫂在鲁四爷家忙碌但满足的生活反映了她的生命追求,用迎合去维持最低的生存。祥林嫂因传统因袭的影响,缺失了生命本应有的灵动与鲜活。小说通过祥林嫂前后两次煮福礼的不同遭遇来呈现封建思想和传统观念对其的影响与束缚。祥林嫂第一次来到鲁四爷家里,虽然被人讨厌是寡妇,但在试工期内做事麻利踏实胜过男子被留下,第一次煮福礼时祥林嫂一个人担当;当祥林嫂因夫死及孩子死后再次来到鲁四爷家做帮佣,第二次煮福礼时祥林嫂就只烧火了。这一变化反映了祥林嫂当时的处境,因为祥林嫂“克死”了两任丈夫,被认为是不贞不洁的女人,也就意味着她失去了做“奴隶”的资格,这也是祥林嫂的痛苦之所在。小说借祈福仪式与祥林嫂的死来揭示腐朽的封建社会“吃人”的普遍性。

仪式具有交流情感、表达思想观念的功能。如果说“祝福”仪式是对集体情感的宣谕,而在鲁镇的“祝福”中,祥林嫂的存在就是对她被弃被疏离的表征。在鲁四爷家的祭祀仪式中,祥林嫂作为在场者,渴望在这最庄重严肃的场域中能够帮忙;而作为人们眼中的“不洁”女人,她无法得到周围人的确切认同。她期望以在祭祀中付出辛劳的形式来实现与贞洁女人身份相契合的想象与祈望,但祥林嫂被拒绝参与到这一仪式活动中,也就意味着她希望的失落——渴望做奴隶却不得,亦即她的现有身份无法更改。小说通过祭祀仪揭示了祥林嫂对“被吃”的无知无觉,这说明有几千年吃人履历的中国封建社会是落后滞重的,其思想观念的影响是深远的。

三、“道”的遵循与守望:仪式表达与叙述策略

本篇小说的题目“祝福”具有强烈的反讽效果。“祝福”既是一种传统的隆重年终仪式,又表征了人的一种悖反性存在。作家借用巧妙的叙事技巧,让祥林嫂生存的现实困苦与年终的美好祝福并置在了同一语境中。两相对照,年终良好夙愿反衬了祥林嫂生活的凄凉与困顿,这一鲜明的对比形成了强烈的反讽。通过仪式描写来审视祥林嫂的存在现实,直抵当时女性存在的生命伦理与现实遭际。女性作为男权社会宰制下的附属存在,她们是失语的,甚至是失意、失重的存在。

仪式作为传达观念意识的一种方式,对人们的意识行为和思维方式有强烈召唤和规约作用。婚礼仪式本应该是隆重喜庆的,但在祥林嫂的再婚仪式中,就成了一种痛苦和刑罚。在传统观念中,女人的“贞节”比性命更重要,而祥林嫂的再嫁就违背了“从一而终”的封建教条。小说通过祥林嫂在婚礼仪式上的激烈反抗,把旧社会女性的苦难与不幸通过婚礼仪式直观地呈现出来,揭示了祥林嫂想“卫道而不能”的痛苦与绝望。仪式意象在这里具有深刻的象征意义。女性作为男尊女卑社会里被钳制的存在,自我意识与主体性阙如。因此,祥林嫂的反抗就是从精神深处反映了她对封建礼教的皈依与遵循,也就从另一方面否定了她的自我主体性。

仪式不仅能对人的精神产生深刻影响,还是表达某种心理诉求的途径,能使我们的身外世界与内心世界建立联系,从而产生托付感与归宿感。小说中写到祥林嫂得知死后将要被两个男人争抢,为了避免被阎罗王锯成两半的风险,她去土地庙通过捐门槛来赎罪。当祥林嫂拿出所有的积蓄终于捐了“门槛”后,仿佛得到了神的宽宥,非常高兴,她“复活”了。在这里,捐门槛仪式成了祥林嫂的精神支撑,直指她的未来存在,是她对寻求身份认同的渴盼与价值观的表达,具有象征意义和社会功能。祥林嫂以封建条规作为自己的行为准则和处世态度,以捐门槛仪式来应对历史沉疴的掣肘和现实的挑战,这就意味着她无论做出何种应对,其实都是对封建传统的遵从与维护。祥林嫂的尴尬身份与痛苦存在,就是对传统女性存在的缩微和封建礼教文化的象征。

仪式指向未来维度和精神寄托,是寻找社会归宿感的表达,表达了某种祈盼心态。祥林嫂希望能重新循“道”;她期冀通过捐门槛仪式找到替代“身份”,渴求得到封建道统的身份认同与情感共鸣,从而重塑“贞洁”身份、拥有“圆满存在”的希望。因此,捐门槛仪式在她的心里产生了巨大的精神力量。祥林嫂的捐门槛仪式引申了妇女存在的现实问题与历史传统对妇女的掣肘。作为历史镜像里的无意识存在,祥林嫂的信念与希望源自于对“道”的维护和持守,捐门槛仪式是对祥林嫂寻求封建伦理归宿感和认同意识的表达,同时是对她当前尴尬身份不被认同的诠释,也是她对“他者”身份的想象与祈求。捐门槛仪式在这里扮演了对现实身份的无奈茫然和对未来希望的美好渴求。因此,小说对仪式意象的书写具有了建构生存论的意义。

“仪式的目的就是要消除危险。”④仪式能传递信心与勇气,祥林嫂期望通过捐门槛仪式能够转移无奈和痛苦。但在捐门槛仪式后,祥林嫂的存在并没有如约改变。冬至祭祖时,四爷、四婶不让她触碰祭祀用品的警告,让她重新燃起的希望再次远离,曾经的精神支撑瞬间坍塌。祥林嫂的遭遇并不仅仅是个人的问题,而是更深刻全面地反映了当时妇女存在的普遍社会境遇;她的渴盼并不仅是对自我存在的表达,而是对传统伦理规约的认同。因此,这里的仪式意象书写既是对希望的焦虑,又是对无望的诉说。鲁迅通过仪式意象书写表达了对旧中国妇女的历史与现实普遍处境的同情与思考。

在小说中,仪式意象书写不仅是一种重要叙事手段和叙事策略,还是文本意义赋予和内涵阐发的途径。鲁迅通过仪式意象书写表达了对人的二律背反存在和“圆满存在”(祥林嫂关注“死掉的一家人能否见面”)的探寻和追问。小说还细致描述了祥林嫂每次仪式活动的详细情状,目的就是为了揭示封建礼教的“吃人”以及彰显祥林嫂渴求“循道而不得”的痛苦。祥林嫂偶遇“我”,询问关于人死后的灵魂有无问题。此问话的确定性指涉了她当下生活的艰难和生存的失语,作家对其倾注了悲悯和哀怜的深挚情感;而此问话的未定性却指涉了她对未来及死后的茫然困惑,表达了她对“圆满存在”的渴求。通过祥林嫂的询问,反映了当时女性的生存现实,还辐射到了人们的思想状态、思维方式、价值观念、审美追求及意识形态的影响,其中蕴含着鲁迅对女性的本体存在和未来存在的思考与探求,这其实也是对祥林嫂“圆满存在”追求的批驳与否定。

在《祝福》中,祥林嫂的现实处境是艰难的,但她依旧“奋力”地迎合去求生。众所周知,生与死是生命的两种截然不同的形态。但小说里祥林嫂的生与死却相互喻义,没有本质的区别,消弭了生与死的界线。祥林嫂的生一直切近着死,如两任丈夫的死和儿子阿毛的死。祥林嫂的生仅仅是作为形而下的存在,死即是对她生的无目的与无意义的表达。确切地说,祥林嫂对生是不自觉的,但对死是自觉的;因对生的无望,她希冀死后能与家人“团圆”而选择了死。她期待以捐门槛仪式来改变处境、确证愿望,当确定无法更改时,她迷失了自己。小说反讽地刻画了祥林嫂的悲剧性存在,在男权社会里的她的生存现状——仅有肉体的存在而缺失了精神与社会历史的存在。

四、结语

总之,小说《祝福》以祥林嫂的现实存在和可以预见的未来存在为视角,以仪式意象为载体,通过仪式描写来审视祥林嫂的存在现实,直抵当时女性存在的生命伦理与现实遭际。《祝福》的仪式书写是对社会普遍话语和封建伦理规约的表达。捐门槛仪式是一条情感纽带,联系着祥林嫂的现实期盼与未来希望。小说将仪式意象书写作为写作策略和叙事内容,通过仪式书写反映了当时妇女的生存方式、思维方式、人生观及世界观。小说《祝福》通过仪式书写反映了封建礼教吃人、社会历史吃人、人吃人的普遍社会现象,揭穿了作为被“吃”者的虚幻自我存在感和自我维护方式,也是对思想启蒙、社会解放征程曲折遥远的一种隐喻和暗示。

注释

①鲁迅:《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第278页。

②范捷平:《文学仪式和面具的遮蔽功能——兼论异域文学中的“东方形象”》,《德语人文研究》2013年第1期。

③[美]约翰·费斯克等:《关键概念:传播与文化研究辞典》,李彬译注,新华出版社,2004年,第243页。

④庄孔韶:《“虎日”的人类学发现与实践》——兼论《虎日》影视人类学片的应用新方向,《广西民族研究》2005年第2期。

责任编辑:行 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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