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
[摘要]现代化使得熟人社会向现代陌生人社会转变,人际关系由习俗型信任转为契约型信任。当我们期望合作型信任到来时,现代性却出现了“断裂”,人际关系在其影响下呈现出断裂性生产。这种生产有其独特的逻辑,即时空矛盾逻辑、抽离化(脱域)入侵逻辑和弱反思性逻辑,并可能引致更大的风险。以反思能力培养为突破口,发挥国家的监督导向功能和个人反思再创能力可以避免这种风险,使人际关系朝着健康方向发展。
[关键词]人际关系 断裂 动力机制
[中图分类号]C912.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5349(2016)02-0043-03
人际关系作为社会学研究的主题,按已有研究可归为两个传统。一是由林南教授开启的资本化关系及网络分析传统,即通过收集客观数据,采取社会网络分析法进行定量分析。另一个是以费孝通先生的“差序格局”概念对社会关系进行分析的本土传统,这一传统所开创的研究大部分是人文主义的,人际互动被看作差序结构与行动逻辑的组合。[1]这两种传统对分析人际关系具有重要作用。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现代化不断推进,社会转型明显。人际关系凸显理性化,凭借“差序格局”很难把握人们之间的关系。网络分析传统认为现代化使熟人社会转变为陌生人社会,这种陌生人社会逐渐发展出网络式结构,人际关系由习俗型信任转变为契约型信任,并朝着“自由稠密的人际关系”即合作型信任发展。当我们在现代陌生人社会中渴望合作型信任的曙光时,现代性的发展如吉登斯所说的出现了“断裂”,现代人际关系也在这种断裂的引致下出现了不同的特点。笔者既作为观察者,也作为人际关系的构造者,希望在吉登斯关于现代性分析的引导下理解当前社会的人际关系,从而揭示现代人际关系再生产的逻辑,这显然具有现实意义。
一、理论分析框架
(一)吉登斯关于现代性动力机制分析的主要观点
1.现代性的断裂。现代性是社会生活或组织形式,并且程度不同地在世界范围内产生影响。现代性的发展,并没有达到社会发展渐进模式中的至高点,相反,它是一种与以前的社会秩序具有巨大差异的社会,是一种现代性的断裂。[2]
2.现代性动力机制。在现代性断裂的基础上,吉登斯分析了现代性的动力机制,他认为“现代性的动力机制派生于时空分离和它们的重新组合,这种重新组合导致了社会体系的脱域,并且通过影响个体和团体行动知识的不断输入对社会关系进行反思性定序与再定序”[3],具体可从三个方面解释:
(1)时空分离。吉登斯以机械钟的发明为例,认为“时空分离及其标准化了的、‘虚化的尺度的形成,凿通了社会活动与其‘嵌入到在场情境特殊性的关节点,被脱域的制度扩展了时空延伸范围,这些制度依赖于时空的相互协调,开启了变迁的多种可能性”,[4]因而给现代社会提供了一种特有的、全新的动力机制与建构框架。
(2)抽离化(脱域)。脱域指“社会关系从彼此互动的地域性关联中,从通过对不确定的时间无限穿越而被重构的关联中‘脱离出来”[5]。脱域的机制包括象征标志与专家系统。前者作为交流媒介,将符号、信息从特定的时空抽离出来并传递;后者则是将社会关系从具体情景中分离出来。
(3)现代性的反思性。“对现代社会生活的反思存在于这样的事实之中,即:社会实践总是不断地受到关于这些实践本身的新认识的检验和改造,从而在结构上不断地改变着自己的特征。”[6]现代性反思性有国家反思性监控和自身反思性监控两方面含义。
(二)分析框架
笔者融合“差序格局”和网络分析两种视角,并以吉登斯“现代性的断裂”的动力机制为基础,类比提出“人际关系的断裂”这一概念,融入贝克关于风险社会的“反思再创的现代化”(reflexive modernization)概念,类比分析了现代人际关系的动力机制,从而构建了人际关系分析框架的理想模型。
该理想模型以“断裂的人际关系”为切入点,引入时空分离、抽离化和反思性动力机制分析现代人际关系的扩张逻辑,通过反思再创达到创造性自我毁灭,这种毁灭不是破坏其基础,而是主动地自我更新,是一种更高层次的创造。当这种创造与吉登斯预想的至高点不谋而合时,现代人际关系也将向“自由稠密的人际关系”即合作型信任方向推进。
二、现代人际关系的特征
现代人际关系并没有达到社会发展渐进模式要求的至高点,而是一种与之前有着巨大差异的状态,即人际关系的断裂,以公交车为例进行分析。
(一)人际间冷漠乃至冲突增加
现代化使人变得日益自主,一方面个人能力极大地得到提高,对语言驾驭呈现出更加游刃有余,另一方面他们变得沉默。在公交车上,你很少看到不相干的人能愉快地进行交谈。人们似乎都建立了防御机制来保持自己的个性,一旦有人试图入侵这种防备,紧张乃至冲突的情况就难以避免地上演,这也构成了公交车上人际关系的常态。
案例:2014年9月26日早上,810路公交车上有一个老弱病残孕座空着。某站上来一对母女,上车后妈妈将孩子放下说:“那边有个座位。”自己就掏钱投币去了,不料就在女孩要到达该座位时,一起上车的大妈突然坐上了这个位子。小女孩望着妈妈道:“妈妈,没位子了。”紧接着就因车身的晃动摔倒在大妈身边,小嘴一瘪地哭起来。大妈却一脸漠然,其他乘客也没有作声,都默默看着,觉得跟自己没有丝毫的关系。之后也观察到许多类似的事情,大多数人都是当作没看见或者假装睡觉,特别是在入冬后,这种现象更明显。
(二)人际间交流缺失或被阻断
社会离不开人际间的交流,但公交车像屏蔽仪一样,阻隔了人与人之间信息的传递,他们要么不闻外事,只达目的地,要么担心别人把自己当作另类欲言却止。公交车上,人们宁愿借助现代化的交流工具也不用与生俱来的话语能力进行交流,似乎开口就会遭排挤。如此循环,公共话语领域不断被消解,极富个性的话语领域开始肆意扩展,社会愈是发展,这种个性话语对人际沟通的阻力就愈加大,人际沟通的可能性就愈小。
案例:2014年10月26日中午,810路公交不算拥挤,一个小伙子和小姑娘坐在老弱病残孕座上。一位80多岁的老大爷和一位50岁出头的大妈上了车。小姑娘将座位让给了大爷,小伙子没动。大妈就对小伙子说:“你怎么不让?这座位是给老弱病残孕留的,人家小姑娘都让了。”小伙子没搭理。大妈又说:“素质真差!”小伙子反驳:“我去!尼玛给老人让座是应该的,但你不老啊,腿脚也灵便。有年纪大的我会让的。”大妈顿时变了脸色道:“谁家的孩子,这么没教养!还骂人!”殊不知“我去”和“尼玛”是小伙子的口头禅,他们因为接受的文化不同而产生了不同的理解,形成了不同的话语体系,所以才会出现这种情况。
(三)“快餐式”人际关系成主流
现代性的断裂性增长使得个人能力不断提升,加之时间观念的增强,生产和生活方式节奏加快。公交车也变成提供服务的“快餐车”,乘客也只为满足自身需要而上车,他们彼此不认识、异质性和流动性强,人际关系好似享用快餐后所产生的副产品,是临时性的、一次性的,这似乎伴随着社会的进步日益成为一种主流。
案例:2014年11月5日810路公交车不算拥挤,在某站停下后,一位年轻小伙子带着许多行李上车了。上车后,他自己坐一个位子,随手就把行李堆在另一个位子上。后面上来几个人,没有座位,一位女士就开口了:“你这一个人坐了两个位子啊,能把行李放地上腾出个位子出来吗?”这个小伙子立刻蛮横地说:“不行!”女士接着说:“哪有这样的规矩!”小伙子说:“怎么没规矩?不就是要钱嘛,一个位子两元钱是吧?我现在再给两元买个位子!”说着就投了两枚硬币到币箱里。其他乘客见了一时愕然。这种花钱买服务的方式也就越来越使得人际关系“快餐化”了。
(四)个人情绪凸显
时空关系经历了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时空一体到时空分离的过程。当人们习惯现代性时空分离时,公交开始捍卫自己对时空一体的追求权:它使习惯时空分离的人们重回时空一体的状态,在这里,人们有着共同的时空观。但人们的思维仍被外界有关时空分离的强制所控,比如上班族要求8点到公司,而公交车可能会因堵车等非确定性因素出现延时、迟到等状况,如此两种时空观就会在个体头脑中产生矛盾,抱怨、气愤等个人情绪就会变得突出。
案例:2014年12月19日周五下班高峰,810路公交车上人很多,车在近十字路口停滞不前——每次的红绿灯转换,车行驶不到2米,过这个路口花了40多分钟。一名男乘客,可能因为急着回家和司机吵了起来,他说道:“你这是什么技术啊?连个车都不会开,比乌龟还慢!你看别的车一下子就过去了!”好在司机脾气还不错,解释道:“没办法,下班高峰期,忍一忍。”这位乘客绝不是典型,只是他直接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大多数人则是通过埋怨、叹气、自言自语等方式表现这种时空矛盾下的不满情绪。
(五)人际关系呈现“去身份化”的平等
个人承担不同的角色,有着不同的社会地位,有趣的是,一旦这些不同身份、地位的人上了公交,这种身份的区别就变得模糊起来。公交成为了一个“熔炉”,身份、地位、权力在其间发挥的作用越来越不明显,多的只是冲突发生后作为一种报复性资本发挥作用,而在冲突发生过程中于事无补,因为在这个空间内,人与人是一种再造的平等关系,是平等的作为乘客而存在。
案例:2014年11月20日,810路公交车上热闹至极,在上下车的交接中,问题就出现了:有两位乘客,A乘客是学生,B乘客是白领,A不下车,站在车门口给右边的乘客腾出下车的空间,挡住了左边乘客。这时候,站在左边的B不耐烦了,说道:“你别挡门口啊!别人要下车啊!”A回答道:“没看到我在给这边的让路吗?”“你给我语气放好点!”B说,A这时也火大了,说道:“你嚣张什么啊嚣张!”好在旁边一位妇女劝道:“唉,大早上的,互相体谅体谅。”事情也就没有继续恶化下去了,下车后B仍有不爽地说:“你小子下次别让我碰见!”A不服软地反复道:“我等着!看你有那胆不!”就这样上演了一场冲突。
三、现代人际关系的生产逻辑
(一)时空矛盾逻辑
现代社会使得传统乡土社会的人们从时空限制中解放出来,越来越具有个性,氏族、家族被单个的家庭乃至个人消解,以血缘地缘为纽带的人际关系被侵蚀,人际关系呈现出“快餐化”的特点。公交车内的人同样都作为消费者而存在,这种存在是时空再造一体,但这并未唤起人们的共鸣。相反,人们会因对重回时空一体的不适而想尽快逃离其中。他们虽然同处时空之中,但思维观念仍然习惯于时空的规训、分离,他们会因为相互间的时空矛盾(比如迟到)而抱怨、气愤、爆粗,严重时则会发生冲突,个人情绪也就凸显出来成为又一不可忽视的特点。
(二)抽离化(脱域)入侵逻辑
时空的分离与组合产生了两种类型的抽离:专家系统和象征符号。前者的抽离使得现代性的技术发明(手机、电脑等)对人际交往的阻隔合理化;后者的抽离则产生了特异的人际关系。笔者在此结合中国传统人文主义研究范式,重点对现代人际关系的象征符号(以货币为例)抽离化入侵逻辑进行分析。
“差序格局”建立在道德要素基础之上,行动者对不同圈子上的关系人遵循着道德逻辑,人们则进行了深化扩展,从单一的道德要素演变成了包括情感逻辑、伦常逻辑、面子逻辑、技术逻辑、制度逻辑和公义逻辑等多种逻辑,并在此基础上建立了人际关系的多元差序格局。[7]笔者通过观察认为在脱域逻辑的引导下,特别是以货币为代表的象征符号系统抽离化入侵使得模型有待进一步深入。当作为象征符号的货币被引入时,不管是单一的道德要素模型还是多元的模型都会受到影响,并随着现代性的断裂式扩张而日益被压缩、侵蚀,从而发生转换,即一方面传统“差序格局”的乡土社会被消解成内在存在的乡土情结;另一方面在乡土情结之外的人际间,多因素的模型被压缩变形。
这种转变使得熟人关系仅留存于乡土,陌生人关系很难发展为熟人关系,当我们离开乡土进行人际交往时,处在相同行动领域的行动主体间的关系由一种实质的不平等转变为一种形式的平等。一旦交往发生不快或冲突时,作为转换逻辑内在方面的乡土情结就开始发挥作用,它一方面可以作为一种心理安慰发挥慰藉的作用,另一方面则可以作为冲突发生后的事后报复性资本发挥作用,人际关系也就呈现出“去身份化”平等,这在公交车上得到了明显体现。
(三)弱反思性逻辑
反思性是人们对自身行为的一种再审视,是对自身行为意义的再思考,它包括国家和自身的反思性监督两方面的含义。然而“从‘现实的个人出发,对中国人人格特质进行理论的再探索,可以凝练出爱面子、重人情、向善、重才干与尚和五个中心特质”[8],这些显然阻碍了国人反思能力的提高。人际关系断裂性不能形成反馈的回路机制,人际关系便获得了一种公允性:一方面,国家不会拘泥于这种微观人际关系的断裂,它完全会自信于地域空间的广阔、现代性技术对公共空间的再分割以及对人口的控制政策而产生的管理效果;另一方面,在现代快餐化的互动中,主体也不会因为自己人际关系的断裂而反思以求人际关系的连贯。在这种逻辑下,人际关系风险性断裂扩张存在某种合理性。
遵循上述的逻辑发展下去,现代人际关系似乎充满了不确定性和风险性。首先,按时空矛盾逻辑发展,公交车内断裂的人际关系会呈现异化、分裂状况;其次,在抽离化入侵逻辑引致下理性的人际算计将会是常态,人们被金钱和权力殖民,沟通理性越来越被阻断,并且这种矛盾使得所有人归于一种形式平等;最后,弱反思性逻辑在上面两种逻辑的风险发展下不仅无能无力,反而会使情况进一步恶化,在弱反思的中国,人际关系的断裂性风险会愈发严重,而这也是改变人际关系的突破口。
四、结语
对以公交车为典型的现代人际关系必须进行理性思考,尽管现代人际关系并非全是理性选择的结果,但转型期的中国确实理性化迅速,这种理性化又与传统因素和人们尚未进化的价值理念高度吻合,成为人们走向合作型信任的障碍。笔者希望通过公交车内人际关系折射的现象分析现代断裂人际关系的生产逻辑以及可能出现的风险性后果,从而促成反思,以使现代人际关系的断裂不至于朝着深入的风险扩张,同时笔者认为中国现代社会人际关系的发展,必须植根中国的文化传统,注入现代因素,以反思能力的培养为突破口,发挥国家监督导向功能和个人反思再创能力。只有这样,才可能避免转型期人际关系重蹈西方现代化进程的覆辙,使中国社会的人际关系在发挥自己的文化优势的同时朝着健康的方向发展。
【参考文献】
[1]张康之.“熟人”与“陌生人”的人际关系比较[J].江苏行政学院学报,2008(02).
[2]侯均生.西方社会学理论教程[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0:395-396.
[3]侯均生.西方社会学理论教程[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0:14.
[4]侯均生.西方社会学理论教程[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0:17.
[5]侯均生.西方社会学理论教程[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0:18.
[6]侯均生.西方社会学理论教程[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0:32.
[7]任敏.现代社会的人际关系类型及其互动逻辑——试谈“差序格局”模型的扩展[J].华中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02).
[8]冯大彪,奚彦辉.中国人人格特质的理论探索与哲学反思[J].武汉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03).
责任编辑:张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