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褐”小考

2016-06-06 02:52杨佳黎
上海视觉 2016年2期
关键词:色相颜色

杨佳黎

对于中国古典绘画,“茶褐”显然是赫然存在的。

古代文献中有“茶褐”色名,古代绘画中也有相应的颜色,元代王绎《彩绘法》的具体记录便是证明。五代契丹胡瓌之《卓歇图》、南宋之《望贤迎驾图》、明代商喜之《朱瞻基行乐图》、仇英之《人物故事图册》、陈洪绶之《三教图》等,其中的人物衣着就应是“茶褐”色。但若欲标识“茶褐”的具体色值,恐怕会难以统一在一个名讳下,或许会被称为赭石、棕黄、栗灰等色。问题是为什么“茶褐”在画史、画论、题跋汇编、鉴藏著录等画学著述中几乎不被提及?是什么原因使“茶褐”虽为绘事应用却不被画学关注,甚至隐匿于绘论?本文追根溯源,通过考辨色相、梳理考订,以探“茶褐”源流。

一、“茶褐”的来源

在宋代文字研究中,“茶褐”被认为是北宋出现的新词。①仁宗朝的两则记录成为了该词出现的标志。

一则是李觏(1009-1059)《送黄承伯》诗:

君来别我向番阳,时节初春晓尚霜。

茶褐园林新柳色,鹿胎田地落梅香。

此行砚席多知已,是处楼台可举觞。

只恐诏书非久下,槐花又在眼前黄。

另一则是同时期梅尧臣(1002-1060)《送良玉上人还昆山》:

来衣褐色袍,归变椹色服。

孙舟洞庭去,落日松江宿。

水烟晦琴徽,山月上岩屋。

野童遥相迎,风叶鸣橡槲。

前者以事物“茶”修饰限定颜色词“褐”,在宋以前没有过这样的褐色词组合,后者则叙述了僧人良玉来游京师时穿“茶褐袍”,回去时被授赐紫衣之事。僧人服色有褐色,但“茶褐”色却是在此诗中才见到的。

1、“茶褐”与茶叶的联系

在一个嗜茶的朝代出现“茶褐”一词,自然会联想到茶叶、茶汤。 “茶褐”是否来源于此?查阅宋代的论茶典籍,没有找到更多关于“茶褐”的内容。唯有宋子安《东溪试茶录》曰:

乌蒂白合,茶之大病。不去乌蒂,则色黄黑而恶。不去白合则味苦涩。[1]其中的“黄黑”色让人记起明代在释“褐”中对“茶褐”的说明:

褐,黄黑色,俗名“茶褐色”[2]

《孟子》:“衣褐”。《张良传》:“老父衣褐”。陆佃云:“黄黑色”,今俗谓之“茶褐色”。[3]

汉《张良传》:“良游下邳圯上有一老父衣褐”。陆佃云:“黄黑色”,今俗谓之“茶褐色”。[4]

北宋所论的茶色“黄黑”是否为明代俗称的“茶褐色”。解答此问题的关键在于辨识《字汇》与《正字通》中“陆佃云黄黑色”所指的对象。此句出自陆佃(1042-1102)在神宗朝编撰的《埤雅》:“鶡似雉而大。黄黑色,故其名为褐。”[5]“褐”通“鶡”,因其羽毛色黄黑而得名。因此陆佃所云黄黑色针对的是鶡鸟的毛色,而非毛布褐衣的颜色。显然此“黄黑”非《东溪试茶录》中未去乌蒂的“黄黑”。因此,北宋仁宗朝已经出现的“茶褐”不是后来陆佃所言的“黄黑色”。换言之,仁宗、神宗时“黄黑色”还没有与“茶褐”相对应。用“黄黑色”说明“茶褐色”,确切的文字要到明代才出现。这或许与宋人品茶爱茶有关。早

在唐代,陆羽在《茶经》中就说过瓷色青则益茶,爱茶人不爱褐色的茶水,论茶典籍中没有“茶褐”一词,想来是不愿破坏人们对茶之美的想象。“茶褐”一词也许另有所指也未可知,但是“茶褐”乃“黄黑”色系中的一种“色”,只是其“色阶”的准确度往往因时而异、因人而异,因诗人、画人的观察运用而变。所以“茶褐”可能是一个有深浅浓淡变化的色系而非定指一色。

2、“茶褐”与服色的关系

“褐”的本义是麻布、毛布,多为贫贱人的衣服。说“茶褐”是一种破蔽的颜色,大概与贫贱者衣的破旧污损有关。后来又被引申为颜色。 “来衣茶褐袍”或许暗示着我们该从服色上寻找“茶褐”一词的来源。用茶的颜色修饰褐色服饰,“茶褐”色若作了服色,能借着茶的清雅凭添一份超凡不俗、平和恬静的心情,这平凡朴素的服色倒反映了士人的情操。

出现“茶褐”一词的仁宗朝曾对服色妆束有过两次诏禁。天圣三年(1025)诏:“在京士庶不得衣黑褐地白花衣服并蓝、黄、紫地撮晕花样,妇女不得将白色、褐色毛段并淡褐色匹帛制造衣服,令开封府限十日断绝;妇女出入乘骑,在路披毛褐以御风尘者,不在禁限。”庆历八年(1048),“诏禁士庶效契丹服及乘骑鞍辔、妇人衣铜绿兔褐之类。”在两次诏禁中褐色皆因“士庶效契丹服”被禁,是主要的禁色,但其中没有“茶褐”色名。

稍晚在南宋楼玥(1137—1213)《攻愧集》中出现了“今之茶褐、墨绿等服皆出塞外”一语,是目前笔者所见最早记述“茶褐”来源的文字。这段文字应是楼玥母亲回忆往事的叙述,原文为:

及见宣和盛时暨靖康间事,言之皆有端绪,如《痛定泣血》等书间能指其不然者,后得《梦华录》览之曰是吾见闻之旧,且谓今之茶褐、墨绿等服皆出塞外,自开燕山始有至东都者,深叹习俗之变也。[6]

“宣和盛时暨靖康间”宋金关于燕云地区归属问题交涉了七年之久。宣和四年(1122)宋金夹攻辽国的“燕山战役”即此处所说的“开燕山”。宣和五年(1123)宋从金手中接管燕京及六郡并改为“燕山府”,七年(1125)这一地区又在宋金战争中被金攻陷,随即遭遇靖康之耻,北宋灭亡。据此说,来自塞外的“茶褐”服应在宣和四年的“燕山战役”后才传入宋地。作者特意指出其来自“塞外”,使今人读之仍能感受到时人在失去国土后深深的悔恨之情。因此至楼玥母亲读《东京梦华录》时,南宋初年的着装“习俗之变”使其“深叹”不已。自北宋末年至南宋初年,由时风的变化可推测这次“茶褐、墨绿”等服的传入具有相当规模。后来,由南宋入元的周密(1232—1298)在入元后撰写的《癸辛杂识·别集上》“胡服间色”条目下引楼玥《攻愧夫人行状》:“茶褐、黑绿诸品间色本皆胡服,自开燕山始有至东都者”[7],完全认同了楼玥关于“茶褐”的记述。

现在我们把几条线索排列一下:

(1)仁宗朝出现了“茶褐”一词,尤其在梅圣俞的诗中“茶褐”是一种服色。

(2)仁宗朝针对士庶效契丹服而两次下诏禁色,其中有黑褐、兔褐、褐色、淡褐色。“茶褐”不在其中。

(3)据楼玥《攻愧集》记述,塞外服色“茶褐”于北宋末年“燕山战役”后始至东都,至南宋初年已经影响了汉人的着装习俗。

(4)周密入元后从服色、来源地、传入时间、传入地点等方面都认同了楼玥关于“茶褐”的记录。

又,元代“茶褐”色名颇多,有“秋茶褐”“麝香茶褐、酒浸茶褐”②“茶绿褐、酱茶褐、金茶褐”③。

元代丰富的“茶褐”色也透露了“茶褐”出自塞外的来源。

于是我们可以就“茶褐”来源问题得到这样的答案,来自塞外服色的“茶褐在仁宗朝虽已出现,但在士庶间并未被追逐效仿,所以该色在两次诏禁中都没有被提及。直到北宋末年“燕山战役”后,“茶褐”服色,才随着北方边境南移、人口迁入而大量传入宋地,致使南宋初年已改变了人们的着装习俗,影响的范围和速度值得关注。 从这个意义上讲,源自“匈奴”、“元蒙”的“茶褐”对中原的影响,也可以说是一种色彩的“入侵”。

值得注意的是明代有关“茶褐”来源的问题出现了与宋元不同的说法。如上所述,在《字汇》和《正字通》两本字书中“茶褐色”皆被释为来源于《张良传》“老父衣褐”之“褐”。而南宋及元初有关“胡服间色……自开燕山始有至东都者”的解释消失了。虽然明代字书依旧说“茶褐”来源于服色,但其源头被追溯到了西汉张良于邳下所遇“老夫衣褐”,显然强调其来自本土而非塞外。并且特意指出俗称的“茶褐色”就是陆佃所云“黄黑色”。然上文已述,陆佃“云黄黑色”其实只针对鶡的毛色,未将其与服色联系过,所以将“老夫衣褐”之毛布“褐”的颜色解释为“黄黑色”,非陆佃本意,而是明代的发挥。进而可以推导出:“老夫衣褐”之色即“茶褐色”实在是牵强附会。因此楼玥《攻愧集》和周密《癸辛杂识·别集上》所记应是事实。

清代关于“茶褐”来源的记录可在李斗的《扬州画舫录》“扬州染色”条目中查到:“黄黑色则曰茶褐,古父老褐衣,今误作茶叶。”[8]“古父老褐衣”明显承接明代字书。但“今误作茶叶”却反映了当时人们大多已不知其是服色,实际上“茶褐”与茶叶无关。可见在乾隆六十年《扬州画舫录》成书以前坊间对“茶褐”的认识已经误传为源于“茶叶”了。进入清代,“茶褐”在南宋暨元初作为“胡服间色”的记录已被时人忘却。发生如此变化的原因与明代字书的解释有关,也与清初官修字书《康熙字典》的编撰有关。前者可能因明代在试图文化上极力抹去元蒙痕迹的思想有关,故去“塞外”、“胡服”代之以张良所遇老父而改换头面;后者则因《康熙字典》“可奉为典藏而不易”[9]的编撰初衷,虽与《扬州画舫录》一样也以明代字书《字汇》和《正字通》为基础,却没有采纳两书“正俗兼收”[10]的原则,删除了民间流通的字的俗义,故只保留了自古以来“褐”作为布料的释义。有趣的是清代的《康熙字典》和《扬州画舫录》一正一俗正巧还原了明代“褐”的完整释义,并由此窥看到“茶褐”作为服色的些许信息,但却早已忘却了其来源与塞外服色的真正源头。

二、“茶褐”的使用与流传

1、宋元民间的常用色

宋代关于“茶褐”传入与使用的记录目前仅见于南宋《攻愧集》和《重编详备碎金》。至元代,“茶褐”种类变得多样。元代非常流行褐色,在《老乞大》、《碎金》、《南村辍耕录》中出现了近30个褐色词。这不仅与北方民族的习俗有关,也与当时的政策有关,元代规定小官吏和平民只许穿暗色,褐色遂成为当时底层生活中一类重要的颜色,这也使得元代成为历史上褐色种类最多的一个朝代。这一时期“茶褐”也很多样,除了宋早先已经出现的“茶褐”“明茶褐”④外还有“麝香茶褐”“酒浸茶褐”“茶绿褐”“酱茶褐”“金茶褐”“秋茶褐”等。人们用常见的事物颜色对各种“茶褐”作形象描述,与其他“褐”色一同构成了元代的“褐”色风尚。

《元史·舆服志》中规定的上用、官用服色有“驼褐”“银褐”“珠子褐”以及“枣褐”,多用于天子百官的质孙服。其中“银褐”在元贞元年(1295)被列入军民禁用服色,而其它三种“褐”色在当时为官民通用。“茶褐”在元代不是官用色,却频繁出现在《老乞大》《碎金》《彩绘法》中,在民间应被普遍使用。元末熊梦祥《析津志辑佚》有一则记载可印证:“市民多造茶褐木绵鞋,货与人”[11],析津即元大都,茶褐木棉鞋在当时很普通,茶褐色也因此是民间生活中的常见色。

2、明代官民皆用的服色

明代的“茶褐”一方面延续宋元以来的民间性,如明初的《多能鄙事》、明末的《物理小识》都有关于染制“茶褐”的记录,染材易得、做法简易,具有民间特色⑤。《物理小识》中还专门有一条关于茶褐衣的“去污垢法”:

茶褐衣段发白点,乌梅煎浓汤笔蘸涂发处还原色。[12]这则如同生活“小贴士”的记录足见茶褐衣段在当时被普遍使用。明代“茶褐”的另一方面是成为了宫廷仪礼用色。《宋史》、《元史》中仪卫、乐人、舞人的服色有“银褐”而无“茶褐”,而在《明史》中却只有“茶褐”而无其它“褐”色。

《明史·志第四十一·舆服一》“伞盖之制”记载洪武二十六年规定:四品以上罗绢凉伞“俱用黑色、茶褐罗表”;

《明史·志第四十三·舆服三》规定:朝会大乐九奏歌工穿“茶褐鞋”、《车书会同之舞》舞士穿“茶褐鞋”、乐人衣服色只能用“明绿、桃红、玉色、水红、茶褐色”。不仅明初的宫廷礼仪中使用“茶褐”,而且在明中期的《天水冰山录·二巨》中也有“茶褐”的记录:

茶褐色织金麒麟补绒二匹、茶褐色獬豸补绒三匹、茶褐色斗牛补绒五匹、茶褐色素绒二匹。

从《舆服志》和《天水冰山录》中使用“茶褐”的情况看:《舆服志》中的“茶褐”在宫中规定是乐人舞士服色及鞋色,体现了明代以各色分别地位贵贱的思想,源自传统的五色观念,体现出正色与间色的贵贱有别;《天水冰山录》是记载严氏父子被抄家产的名录,该色出现在其中说明当时其为官宦所喜爱。问题是,传统的五色观念为何没有限制士大夫对“茶褐”的选择?结合明《字汇》《正字通》的释义,“茶褐”的来源在明代与西汉《张良传》“老夫褐衣”联系在一起。从这个角度看,无论是仪礼用色还是官宦挑选的颜色,都服从于正统的文化概念。换言之,明代的“茶褐”不是宋元的服色,更不是“胡服间色”,而是具有儒家审美之文化内涵的服色。

作为服色的“茶褐”自明代洪武十四年被专门用来规定了禅僧常服的服色,以示与讲僧、教僧区别。北宋虽有“来衣茶褐袍”,但只有明代真正作了规定。所以在明代的一些小说中也出现了“茶褐袈裟”、用“茶褐锦”做僧衣的文字。

3、入清后的回归

“茶褐”在清朝很少见诸文字,笔记、小说中鲜有,《清史稿》中更没有。联系官修字书《康熙字典》删除《字汇》《正字通》中有关“茶褐”的释义,可知清代官方不使用“茶褐”服色。唯李斗的《扬州画舫录》“扬州染色”条目为后人留下了被误传的“茶褐”信息。 “茶褐”作为扬州风物被记录下来,似乎在清代又完全回归了民间。

从宋元“胡服间色”的日常化,到明代被礼制所规范,再到清代回归民间,起落回首间“茶褐”的内涵一次又一次地被替换被剥离,这也是为何最终会“误作茶叶”的原因。

三、从“茶褐”质料见其流变

有关“茶褐”色相的记录除了上述明清字书以及笔记以外,明代《多能鄙事》《天工开物》《物理小识》三本著述所载染色质料可以更清晰地还原宋元明清“茶褐”内涵被替换剥离的过程。这一解读将有助于回答“茶褐”是怎样一类颜色,以及其不被画界关注的原因。

1、《多能鄙事》中的“明茶褐”与“暗茶褐”——元明“茶褐”之一变

类书《多能鄙事》传为元末明初刘基编撰。关于成书时间的探讨,董裕雯在《〈多能鄙事〉研究》中指出:根据此书采集内容的时代判断,下限应在明初;但又根据目前所能见到的最早记录该书信息的《百川书志》的成书时间为嘉靖十九年来看,其最终成书时间应在明初至明中期。⑥

《多能鄙事》中介绍了染枣褐、染椒褐、染明茶褐、染荆褐、染砖褐、染暗茶褐、染艾褐共7种褐色,其中有5种采集自元代的《居家必用事类全集》。《多能鄙事》完全沿用了《居家必用事类全集》染色的质料(方法、用量、染材、媒材),故新增的“染暗茶褐”和“染艾褐”与原有的 “染明茶褐”“染荆褐”如出一辙。但不同的是,当“染暗茶褐”和 “染明茶褐”被一同编入书中后,作者的意图似乎得以呈现。现摘引此二法如下:

染明茶褐。同前为率。用黄栌木五两锉研碎,白矾二两研细,将黄栌依前苏木法作三次煎熬。亦将帛先矾了,然后下于颜色汁内染之。淋了时将颜色汁煨热,下绿矾末汁内搅匀下帛。常要提转不歇,恐色不匀。其绿矾亦看色深浅旋加。

染暗茶褐。亦同前为率。以黄栌木用三两锉研碎,白矾二两为末,皂斗二两研细,依前法煎颜色,用白矾、绿矾皆同。[13]

黄栌木可染黄色,与绿矾配合可使黄色发黑。这是当时“茶褐”的“黄黑色”基调,也是“染明茶褐”的方法。皂斗主染黑色。“染暗茶褐”需添加皂斗,于是颜色变深变暗。所以,作者的“有意为之”呈现出明初-中期的“茶褐”已构成了一组同色相却有明度差的颜色。

在《多能鄙事》以前,除了元代《居家必用事类全集》以外,南宋的《重编详备碎金》中也有“明茶褐”。但从色名到颜色均有明度关系的“茶褐”直到《多能鄙事》才出现。不过在此之前,元代陶宗仪《南村辍耕录》所收的王绎《彩绘法》中已经出现了具有明度意识的“茶褐”与“秋茶褐”。

虽未显现在色名上,但在调配法中已体现:

茶褐,用土黄为主,入漆绿、烟墨、槐花合。

秋茶褐,用土黄入三绿、槐花合。

“茶褐”“秋茶褐”都用了土黄、槐花,不同的是“茶褐”调入了漆绿和烟墨,“秋茶褐”仅添入三绿。三绿淡且明亮,漆绿则近墨绿,再添烟墨,其色就更深更暗了。两色色相近似,但很明显“茶褐”暗沉、“秋茶褐”明亮。

《彩绘法》中,元人添一“秋”字以暗示明度不同。《多能鄙事》中,明人以“明”“暗”两字直接标识两种“茶褐”的不同明度。由元入明,由生活体验进而形成理性认知符合事物的发展规律。联系明代“茶褐”进入宫廷礼仪,《舆服志》体现的礼制规范也应作用于“茶褐”服色。因此,“明茶褐”“暗茶褐”是经礼制规范了的“茶褐”,已不是元代来自于生活的“茶褐”,故明代不仅没有了“秋茶褐”,也没有了“麝香茶褐”“酒浸茶褐”“茶绿褐”“酱茶褐”“金茶褐”等一批充满鲜活生命力的色名。

2、同名不同色——明末“茶褐”之二变

明末“褐”色种类明显减少,相关著述有《天工开物》和《物理小识》,共有5种。

《天工开物》在“章施第三·诸色质料”中记录了“茶褐”“藕褐”二色:

茶褐色,莲子壳煎水染,复用青矾盖之。……藕褐色苏木水薄染,入莲子壳,青矾水薄盖。[14]

《物理小识》记录了“椒褐”“茶褐”二色及“荷香”布所呈的“褐”色:

若椒褐、茶褐、荆茄色有兼栌黄者墨水者,皂矾五倍子易毁布帛今不用矣。……荷叶煮布为褐色,布作荷香。[15]

事实上,从《多能鄙事》开始,入明后的文献中“褐”色种类即呈递减之势。但万变不离其宗的是“茶褐”色名始终存在。“褐”色的减少与缺少塞外的生活养分有关,“茶褐”色的存在则应归功于明初皇室的规定,以及明代赋予“茶褐”的文化品格。

从《天工开物》与《物理小识》所记录的“茶褐”质料发现明末出现了两种不同色相的“茶褐”。首先,两书所载质料均不同,染成之色也必然会有差别。《天工开物》中用莲子壳作为染材,青矾(即绿矾)作媒材;《物理小识》中用栌黄木(即黄栌木)与墨水作为染材。自元代以来,黄栌木一直是染“茶褐”的染材,虽然《物理小识》用墨替代皂矾,但仍然可以获得“黄黑色”。莲子壳在《天工开物》以前并不是染“茶褐”的质料,如法炮制未必能获得“黄黑色”。其次,《天工开物》与《物理小识》在记录诸色质料时均先列出不同色相,然后附以质料。《物理小识》中“椒褐、茶褐、荆茄色”色系一致,其后就仅附一条质料,“荷香”是另一色相,故分列并附以不同质料。《物理小识》中的“荷香”与《天工开物》中的“茶褐”所用质料不同,但莲子壳与荷叶的呈色却相当一致,只是明度上有变化⑦,所以此二色虽明度不同但色相一致。又,根据编撰体例,在一书中分列的“荷香”必然不同于“椒褐、茶褐、荆茄色”,则《天工开物》中的“茶褐”,其色相也一定不同于《物理小识》中的“茶褐”。

一致的色名,不同的色相。 “茶褐”至明末出现的新情况反映了其所具有的礼制规范已难以维系,质料的随意性使色相控制缺少标准。《物理小识》中将“椒褐、茶褐、荆茄色” 归为同一色相即“黄黑色”,还说明该色虽延续了明中期以前的颜色,其中的文化品格却未被保留。今天如设问这三色中哪个才是《字汇》与《正字通》中“老夫衣褐”之色,显然无法获得明确的答案,此时的“茶褐”已不具备“老夫衣褐”的特指性。原本“椒褐”在《居家必用事类全集》和《多能鄙事》中一直使用苏木为染材,应是偏红的暗褐色。但在近300年的流传中终被误传,这或许就是因为明代将“茶褐”从其原有生活中剥离,又赋予其儒士文化品格的结果,当其“政治意义”消失时,外加于它的内涵也随之散落。但倘若超越礼制与文化内涵的限制来看此时的“茶褐”,就会发现明末的“茶褐”出现了新的普遍性,且不同于宋元的异域色彩。

3、色相的流变——入清后“茶褐”之三变

“茶褐”历元明清三代,从色相上可以将其分为两类。其一是黄黑色的色相,以黄栌木、绿矾保持该色相的一贯性,但在明度上前后有所变化。元代采用“明茶褐”,明代采用“明茶褐”与“暗茶褐”,至明末似乎以“暗茶褐”为主,清朝则无明度的分别。其二是明末《天工开物》出现的另一种色相,采用莲子壳替换黄栌木,但未在清朝流传,仅在清末再次被收入典籍⑧。从色相变化的时限上可将“茶褐”分为前后两期。元至明中期为前期,色相、明度清晰,明末至清末为后期,色相出现异化,没有关于明度的分别。

后期“茶褐”色相的异化及不分明暗正与前文指出的该色至明末所面临的一系列内涵的涣散的情况相吻合:既没有了宋元以来塞外生活的养分,又疏离了国之威严的礼制规范,文化寓意也渐渐消退。入清以后该色不再见诸官方字书《康熙字典》、不见诸《清史稿》,也很少见诸文学。所幸李斗将其记录在了《扬州画舫录》。与明代字书作比较,这段文字少了出处《张良传》,多了“今误作茶叶”。“古父老褐衣”前所缺的出处正是明人希望赋予“茶褐”儒服身份的关键。“今误作茶叶”则印证了明末“茶褐”仅仅延续了固有的颜色。在时人的眼中这是一种与茶色相近的颜色,是直观的,真是黄黑色的,不是被爱茶人赞赏的那种茶色。原有的塞外生活、被附加的文化内涵在“今误作茶叶”中都散失殆尽了。若是没有李斗的提醒,“茶褐”似乎被完全剥离了它的历史。但同时它在新的生活环境中获得的普遍性,又使其在习见于民间日常生活的茶叶中得以延续“与生俱来”的“黄黑色”。

四、结语

通过对“茶褐”源流变迁的考证,我们获得了几方面 “茶褐”不见于画学典籍的思考:

1.从“茶褐”来源看,这是一种专门的服色,故在类书、百科全书、地方史料笔记、典章制度中会有涉及。而服饰颜色与画学著述专论理法相去甚远,故不被提及。

2.作为直接来源于生活的颜色,“茶褐”在宋元最具活力,故周密在《志雅堂杂钞》中曾以“茶褐光色”描述青铜器物。但周密也明确地指出“茶褐”是“胡服间色”。在画学著述中与“间色”相对的“正色”才是座上宾。我国的传统色彩是人文的色彩,其背后皆有人文品格作支撑,故“茶褐”难以被关注。

3.作为被礼制规范了的、被赋予了人文色彩的颜色,明代的“茶褐”仍未能被著述。因为在典章制度中这是一个施用于舞士乐人的颜色,未免过于低贱。一时的政令可以使“茶褐”由民间一跃入龙门,但画学自有其独立的品格,长期积淀的人文思想无法被轻易推到。

4、明末及清代的“茶褐”没有了鲜活的生活源泉,丧失了曾被赋予的人文内涵,落入日常生活。清代的“茶褐”被误传为来自“茶叶”,虽因此解缚于服色,但其不足为道的平常也随着那碗少了风雅韵味的茶水显露无余。宋元之际的周密尚且用此色来描述青铜器,清末儒莲在《授时通考》中仅以此色描述豆类薯类。青铜吉金的收藏存风雅好古之心,豆类薯类虽为生活饱腹之必需,但画学终究要在平凡朴素的生活中见到高贵不凡的精神。这是颜色词“茶褐”难以见诸画学著述的重要原因。

在漫长的历史时空中,作为被审美对象的“茶褐”无论从其所呈现的色彩面貌,还是其所包含的人文内涵,都随着社会环境与事件而伸缩变化,并被解读成不同的色彩名称。因此,把“茶褐”看作一类色系,对其动态变化的整体把握、由表及里的深入研究、由此及彼地对传统色彩体系的多方位考察,都将值得我们作进一步的探索与讨论。

引用:

①孙晓玄,《基于〈汉语大辞典〉语料库的宋代新词研究》,山东大学(学位论文),2011,P393。

②卢辰宣,《从〈老乞大〉看中国元代的纺织品》,东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第4卷第2期,2004年6月:P73。

③《碎金之色彩篇》,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32156269/,2012.8.22。

④(南宋)张云翼《重编详备碎金》。见李振聚、王晓娟,《宋元杂字书流行考》,《图书馆理论与实践》2013年第12期,P74-75。

⑤赵丰,《〈多能鄙事〉染色法初探》,《东南文化》1991年第1期,P76-77。

⑥董裕雯,《〈多能鄙事〉研究》,上海师范大学(学位论文),2014,P17。

⑦《风情万种——荷叶染》,新浪博客:国染馆首席染工,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a83139e0100lo4j.html, 2010.8.25。

⑧在清晚期卫杰综合多种蚕书编撰的《蚕桑萃编》(1894年)中收入了明末《天工开物》中“茶褐”及质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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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让学生在设计中有效认识和使用色相环
植物景观的设计和营造
特殊颜色的水
八面观音 色相俱足——天一阁藏文徽明小楷《岳阳楼记》解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