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军人的回家路

2016-06-05 14:14毕仕举
大理文化 2016年12期
关键词:探亲砍柴叔叔

●毕仕举

三代军人的回家路

●毕仕举

当兵的人,四海为家,走到哪里,都是第二故乡,但家乡永远只有一个。就像我们祖孙三代军人,爷爷扛枪走过大半个西南,叔叔一直坚守在滇中大地,我巡逻在八千里云南边防,但我们的家乡永远是那个生养我们的彝族山寨——大理州弥渡县红岩镇清水沟西村。我们脚下的路有千万条,但回家的路永远只有一条——一条见证家乡60年发展的路。

1956年,正是大理公署改自治州的那一年,我爷爷参军后第一次探亲回家。当兵四年,爷爷随着部队转战大半个西南,剿清匪患,为新中国政权巩固浴血奋战。爷爷无时无刻不在牵挂当年含泪送走他的爹娘,牵挂自己一贫如洗的家。参军入伍,爷爷为革命光荣,更为吃饱饭。探亲一个月前,爷爷就请人代写了书信寄回家,告知家里人他探亲的日子。可我们的山寨太偏僻了,从家到红岩集市要走五六个小时,四天赶一街子,信件要逢街天由村大队派人去邮局取,非常麻烦。想必是哪一环节出了纰漏,爷爷的信迟迟没有到家,在他探亲完归队了才姗姗来迟。整整四年没有回家了,作为我们山寨第一个共和国军人,爷爷对这次探亲可是下足了功夫,他买了很多东西,酒是不可少的,烟、糖、糕点等买了一大包。爷爷原想家里人接到信会来镇上接他,等了半天,不见人影,看太阳快落西山头,扛起行李踏上回家路。

我们家在大山深处,海拔近三千米,回家的路很艰难,出集镇不远就开始一路爬坡,近三十公里。我们祖祖辈辈都是靠砍柴卖柴为生,每逢街天,要把柴人背马驮到集镇上卖。那天不是街子天,路上只有爷爷一个人在行走。走到半路,天完全黑下来,他靠着微弱的星光和在部队积累的夜战经验小心前行。沿途都是密林,还有几处坟地,要不是他真枪实弹打过仗,这样的夜路还真不敢走。爷爷到凌晨三四点才回到家,家里人万分惊喜,生起火,赶紧煮饭给爷爷吃。

那时,我们寨子没有通电,家里连照明的煤油也买不起。陡峭的山路,漆黑的夜晚,行走的艰难,早已把爷爷与家人重逢的喜悦冲淡,爷爷才第一次意识到我们家乡是多么的偏远、落后。

1958年,部队逐渐无战事,大批军人脱下军装参加地方生产,爷爷因为没有文化,没能继续留在部队,退伍回家。他用退伍安置费买了一匹骡子,平时到山里砍柴,街天人背骡驮去红岩集市卖柴,跋涉在艰难的山路上,维持着一家人生计。

生活再怎么艰难,爷爷都咬紧牙关供子女读书。见过世面的爷爷,不想再让子女延续祖祖辈辈砍柴卖柴的生活,他希望子女能用知识改变命运,走出封闭的山寨,融入大山外面的世界。

1984年,我们家喜事连连。先是我出生,家里喜添长孙。紧接着,叔叔光荣入伍,成为一名武警战士。不久,西村通电,我们家也用上了电灯,彻底告别了用火照明的历史。

我们山寨与外面的世界似乎也拉近了一些距离。村公所里有了一名专门的邮递员,信件来往方便多了。从我记事起,当民办教师的父亲经常收到叔叔写来的信,他读给家人听,并按爷爷的意思回信。听说叔叔是在玉溪地区新平县一个叫莫沙的地方当兵,负责站岗看守犯人。除了爷爷,我们家谁也没有见过多大的世面,我更无法想象玉溪莫沙有多远。叔叔的一封封书信,把我们家和莫沙连在了一起,也为我们家人搭起了一条无形的交流情感路,这条路,让我们觉得亲人间不再遥远。

1990年前后,我们村公所装了一部黑色的手摇电话,听说可以直接和乡政府通话。记得有一次,村公所的人带口信到我们家,说两天后上午,我叔叔要打电话回来,让我爷爷去接。我没见过打电话,缠着爷爷要跟着去。那天一大早,我们就到村公所守在电话机旁。我们等了一两个小时,电话响了,像牛铃铛声音,但声音特别大,村公所的人问明对方身份后,让我爷爷接。我一直盯着电话机,实在想象不出来叔叔的声音会从里面传出来,难道叔叔钻进这电话里面了?话筒里传出来的声音也特别大,几乎整个村公所都听得见,叔叔的声音有点尖,有些刺耳,仿佛是被石磨碾过一般。爷爷说话够大声了,可叔叔那边不断说听不清楚。爷爷每说一句,都得对着话筒吼着说。接完电话,爷爷可兴奋了。擦干额头上的汗,喝了一通水,谢过村公所的人,背起我飞似地回家。

叔叔在电话里给爷爷报喜:他被保送上军校了!

我不关心什么军校,我只想了解叔叔的声音为什么会从电话里传出来。沉浸在幸福中的爷爷,眯着眼睛耐心讲给我电话的原理,我从来没看见过爷爷那么开心。爷爷说叔叔上了军校,就要当军官了,可以一直在部队工作,不用退伍回家当农民了。爷爷叮嘱我好好学习,长大了也要像叔叔一样当军官!

1997年,我到红岩镇上读初中,每个周末都要从学校走回家,拿粮食,拿生活费,继续一星期的学业。脚下的这条路,漫长,陡峭,曲折,每次行走,我都倍感艰难。每次从家里走到学校,我耳朵里仿佛塞了什么东西,听什么都不清晰,要几小时后才恢复。我后来才知道这是海拔原因,我一下子从3000米的海拔来到1700米左右的红岩坝子,再加上走了五六个小时的路,耳膜承受压力不一样,导致暂时性耳聋。可这条我们祖祖辈辈背柴卖柴的路,我爷爷第一次探亲回家的路,我的求学路,是我们山寨连接外面世界的唯一的通道,再艰难,也得继续行走。

放寒假回家,听说政府要给我们山寨修一条公路!我简直不敢相信,但发自心底渴望这是真的。

1998年6月,连接我们山寨的公路修通了!我们山寨彻底告别了人背马驮的时代!从我们山寨出发,沿公路走13公里,就是214国道的定西岭,乘车到红岩集市,两个半小时,到下关,两个小时!我们到山外世界再也不用艰难徒步!

也是这一年暑假,我叔叔探亲回家了。这是我印象中,对叔叔回家印象最深的一次,因为他是开着车回家的。叔叔开着一辆绿色军用吉普车,仿佛神兵天降,出现在家门口。叔叔说,他得知家乡通了公路,激动得睡不着觉,刚好单位有事要来大理出差,他自告奋勇,并把单位的车开了回来。叔叔这时候已是武警通海县中队中队长了,相当于连长。叔叔从通海开车,一天半的时间就到家了,他连连感叹通公路真好,回家真方便!

公路是乡村土路,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到雨季还经常会有塌方和滑坡。但比起那条人背马驮的山路,这是一条康庄大道,打开山寨封闭、甩掉贫困生活的一条致富大道。

慢慢的,寨子里的青壮年,陆陆续续沿着公路走出山寨,到下关打工。他们在下关拉板车、当民工、摆小摊,收入比砍柴高多了,更重要的是解放了思想。外出打工,也停止了砍柴导致的生态破坏,保护了山里的环境。

这条公路,也改善了我的求学环境,我读书再也不用走那么漫长的路了。我的成绩也逐步好起来,初中毕业,考上了州重点中学——大理州民族中学。

2003年,叔叔特意寄钱回来,给家里装了程控电话。叔叔和家人通话方便多了,电话里,叔叔的声音很清晰、也很亲近,仿佛人就在你耳边说话,不像手摇电话,音质很差,尖锐刺耳。我也是通过这部电话,告诉叔叔我考上大学的消息的。我被云南民族大学汉语言文学本科专业录取,成为我们山寨历史上第一个大学生。

大学毕业后,我沿着爷爷和叔叔的从军路,招入武警边防部队,成为一名大学生警官。虽然在遥远的边境线上,但我觉得家乡不再遥远。那时候,手机已在西村普及,我在业余时间随时随地可以打电话回家,和爷爷通话,告诉他我在部队的工作和生活。

每次探亲回家,我都感受得到家乡在不断变化。曾经的主要交通工具骡子消失了,山寨里家家户户都基本上买了摩托车代步,后逐渐买了面包车,如今又有部分人购买小轿车;人们再也不上山砍柴了,做饭基本都是用电磁炉;喝水再也不用去老井里挑了,自来水通到每家每户;村里的道路都铺上了水泥,既干净又美观;人们收入也不再单纯靠打工,很多人家种植了核桃、花椒等经济作物;有几十户人家把原来的瓦房推倒,建盖起了钢筋水泥小洋楼……

2015年10月,我们山寨的公路硬化工程竣工,一条宽敞平整的水泥路直通村口。

我特意请了探亲假,从驻地昆明一路飞驰回家。我那曾经偏远落后的山寨真的变了。新铺的水泥路平坦而宽敞,从下关开车到家只需一小时。更让我惊讶的是乡亲们的理念!我的几个小学同学,竟然也学会了“互联网+”思维,在互联网上开店,在微信上叫卖,把山里的核桃、花椒等山货卖到了全国各地,收益颇丰。山里的世界和山外的世界已经没有了阻隔,我们山寨与外面的世界完全融为了一体。我给家里安了一台电脑,让家人通过网络充分接触外面的世界,也为了方便和爷爷视频通话。第一次视频,爷爷的惊奇,不亚于我当年对手摇电话的无知。

从爷爷参军第一次探亲,到今天整整60年了,我们祖孙三代军人见证、感受、分享着家乡的变化。地上的路从山路到土公路、再到水泥路,回家的路越来越近、越来越平坦。空中的路从书信到电话,再到手机,直到现在的互联网,越来越便捷。尽管我和叔叔在不同的地域,但觉得天涯就在咫尺,我们时刻与家乡、家人在一起。

在大理州近三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我们山寨想必是上万个村寨中较为偏远的一个,我们家也是全州近百万家庭中较为普通的一个,但我们彝家祖孙三代军人的回家路,也许是最直接、最形象、最生动体现我们大理白族自治州建州60年发展、变化、飞跃的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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