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汝骅
家住古城
●杨汝骅
我出生在大理古城护国路24号,60多年后的今天,我安居在护国路174号。我用一辈子的脚步,走过了150个门牌号码,满打满算不超过六百米的距离。这就让我时时想起已故同龄知青作家史铁生在《我与地坛》中讲的一段话:“地坛离我家很近。或者说我家离地坛很近。总之,只好认为这是缘分。地坛在我出生前四百多年就座落在那儿了,而自从我的祖母年轻时带着我父亲来到北京,就一直住在离它不远的地方——五十多年间搬过几次家,可搬来搬去总是在它周围,而且是越搬离它越近了。”这段话时时在我的心中引起共鸣,我家一直住在护国路上,自从我父亲领着母亲在护国路上安家,我们就与这条路有了缘分。五十多年间搬过几次家,但搬来搬去总在护国路上,只不过从苍山脚下的西头,搬到了洱海西岸的东头,而这条路的历史要比地坛久远,多了将近三百年。
如今,护国路已经名扬海內外,天南地北蜂拥而至的人们已经习惯把这条路叫作“洋人街”,事实上护国路的称谓也才是近代的事。民国初年,云南人民为反对袁世凯称帝,以蔡锷将军为首起兵护国。为纪念这一划时代的历史事件,云南的昆明大理等几个城市的主要街道,都用“护国”来命名,大理古城的这条路也因此而得名。闲暇时走在“洋人街”上,我有时也在想,护国路之前应该还有个名字,因为大理古城的建立可以追溯到明洪武十五年(公元1382年)。在过去的600多年时光里,这条路静静地躺在大理古城至西向东的中轴线上,左手搭着“苍山门”,右脚傍着“洱海门”,远离城门洞开的喧嚣,坚守着一份宁静和闲适,它之前应该有一个文雅清丽的称呼。于是我开始寻找,依稀记得老辈人讲到这条路时,都称它为塘子口,我记得小时候被同伴问起家住哪里时,都习惯介绍:在塘子口上边。这样看来,老辈人口中的塘子口,只能是指复兴路与护国路的交叉路口,还不能算一个街名,护国路以前的街名依然没有答案。
我之所以要去探寻我的出生地过去的称谓,并不仅仅出于好奇,因为我始终觉得,大理古城的每一个地名,都代表着一个地方的基本特色。就像南边的响水关,从石门村奔涌直下的山涧水流过西城墙下的豁口,推动了一个硕大的水车转轮,转轮吱吱嘎嘎鸣唱着,带动一排水碓,不舍昼夜,涛声不息。那些清晨十字街头的摊点栗炭火上烤出的碓舂饵,腊月里水碓石窝里舂出来的糯米粉,延续了几代人的乡愁记忆。北边的鱼市口,一到晌午时分,从海边上来的“卖鱼婆”就会在这里摆开渔筺,掀开海草,那些活蹦乱跳的弓鱼鲫鱼鲤鱼谷花鱼老头鱼就在市民的挑挑拣拣讨价还价中完成交易,走向古城居民的餐桌。讲到于家田,就想到那甜脆多汁的白萝卜;讲到青石桥,就记起了酸辣滑爽的豌豆凉粉。历史走到今天,尽管那些地方早已改变了模样,水碓的位置早已面目全非,鱼虾的荤腥味早已消失在鱼市口嘈杂喧闹的人流中,但那地名所蕴含的历史画卷,依然深深地铭刻在老辈人的印象中。
10岁以后离开了护国路24号,将近40年时间我没有机会再一次踏进这个小院。因为我们只是在这个院里租住,老房东去世后,就没有认识我们的人了。反而是街坊四邻有几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还能见面时打个招呼,一家裁缝铺的儿子,一家旋匠(车木头工艺品)家的儿子,一个叫阿羊,一个叫阿狗。由于后来大家都忙于生计,见面机会越来越少,至今我连他们的学名都忘得一干二净。裁缝杨旺在我家对门,我们家上午做豆花,下午卖豆腐。一到腊月里,早晨我都会端一碗浇上红糖水的豆花给杨旺大爹,这样正月初一穿的那套新衣裳不论再忙他都会赶着帮我缝出来,年三十晚上我就会把这套新衣服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枕头边,欣喜亢奋一夜无眠,只盼着早早穿上新一年里又能穿上的新衣裳。旋匠李爷爷平时不苟言笑,孩子们无事都不敢围在他的铺台子前,尽管他车的东西我们做梦都想要:一种我们土话叫“得啰”的玩具,实际就是陀螺。有用杜鹃花树干车出来的,有用实心牛角车的,但我们平时都买不起,只有自己去选一截树干用刀削。太硬的木头削不动,只能削普通的栗柴,硬度差,圆度不够,每次几个人一起甩,转不动最先倒地的就要摆在地上让其他人劈,三下两下就成了几半,能有一个车出来的牛角得啰是每一个小伙伴最大的心愿。牛角得啰质地坚硬,乌黑透亮,圆润细腻,就像班上最漂亮的那个女生。偶尔失误甩输了,摆在地上尽管让人劈,几拨人轮番用手中的得啰往上砸,最多留下几个白印,牛角得啰完好无损。过年有了压岁钱,一群小伙伴就围在李爷爷的铺台子前,目不转睛瞪着看李爷爷把砍好的牛角坯装进车架,用车刀先车出一个半圆,又把尾端车出一个尖角,在半圆顶端打个小眼,敲一颗铁钉进去,锯掉钉帽,一个得啰就成功了。但一个得啰玩不了一年,劈烂了,丢失了,被老师没收了,又得自己去削。
护国路变成“洋人街”的时候,也才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事,这些传统工艺的铺面早已被咖啡厅酒吧休闲屋占领。在搬离我出生地四十年后的一个傍晩,在一个洋人街华灯初上,昏暗的铺面里萨克斯正演奏着“回家”优雅旋律的温馨时刻,我们一行人以客人的身份走进了我曾经出生成长的小院。尽管我早有思想准备,此情此景,一种失落的惆怅依然迷漫着我的身心,我找不到我曾经睡了十年的小床的位置,是在吧台的位置还是老外正对着麦克风演唱的位置?院里那棵缅桂魂归何处,还是花落谁家?还有那只双耳下垂、面无表情的拉布拉多半蹲着的柱子旁边,是不是我们餐桌的位置?平时可是我们几兄妹做作业的地方……这些物质空间里伴随了太多的情感空间,像一块舞台上的布幕,我从掀开的缝隙中看了一眼,就想到了太多曾经上演过的剧情。突然觉得自己像一只冬去春来的孤燕,天南海北千里跋涉回到自己曾经居住的巢穴上空,但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个熟悉的屋檐,只能无奈地在空中盘旋。
在过去的岁月里,我也曾离开过这条街,这个城镇。幼年时遥望蓝天下的山外世界,甚至憧憬着有一天会义无反顾地离开这里,再也不会回来。于是我走了,多则几年,少则几天。身在异乡,端起水杯,就想起了苍山脚白鹤涧里流出的白亮亮的山泉;吃饭时,又想起小锅米线上那勺鲜红的辣椒油;天热时,我想起洱海边鼓动白帆的阵阵清风,苍山顶上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天冷时,我就想起四合院里石台阶上那暖暖的阳光。每当汽车从老214国道驶进文献路,南城门雄伟苍峻的面孔进入眼帘,內心都会止不住地狂跳,像离家多年的孩子看到了母亲熟悉而又亲切的容颜。
如今,我安居古城,偶尔也会出去转转,三五天,十天半月,但这只是短暂的离开,就像一只在巢里待腻了的鸟儿,出去看看外面世界新鲜的景象。我已经在古城这棵大树上编织了属于我的巢穴,已经没有精力去搏击长空。我这一生,只在古城里挪动了六百米的路程,居一城而终老,淡泊处世,平安度日,一生足矣。
古城的白天是被鸟儿的鸣叫唤醒的。我们的屋后一棵大榆树上,就有一只“屎咕咕”(啄木鸟)不停地叫唤,啼声干脆、执着,有节奏,但一点也不讨人嫌。随着环境不断改善,鸟儿也越来越多,一大早就比着嗓门鸣唱,唤醒了古城的黎明,也唤醒了绿荫背后那轮崭新的太阳。早餐后走出家门,屎咕咕的叫声渐行渐远,但又似乎一直在脑海中回荡。街心石板路早被环卫工清扫干净,又用清水洗刷过一遍,青麻石质地的脉络清晰地凸现出来,甲骨文般用一段隐秘的文字引领着路人走向前方。休闲鞋踏过一尘不染的路面,步履竟比往日里轻盈了许多。街上除了几家早点餐饮店热气腾腾的忙碌场面,大多数商铺还没有开门,喧嚣杂乱的洋人街上此时一片清冷,行人稀少,空旷得可以一眼从街头望到街尾。
有早起的人从苍山上爬山归来,双肩包,运动装,手杖,一副登山探险的夸张装束。有的还随手提一瓶海拔三千米涧口涌出的山泉,好回去泡上一壶新鲜泉水冲泡的早茶。遇上熟人,点头寒暄,对个笑脸,来人步履匆匆,侧目回应,保持着从苍山松树林中急步前行的节奏。
路过李医生的门诊室,他还没有开门。他上班时如果遇上人少,我就会到他旁边闲坐一会,顺便他也会给我量一下血压,并追踪一下我这段时间的身体状况,提醒应该注意的生活细节,但大多数时间小门诊部都人满为患。我和他其实不算太熟,也就是普通的病人和医生的关系。只不过他真切地把病人当病人,我们也真切地把他当医生。这种简单的医患关系不知什么时候扭曲了它的本来面目,以至于遇上一个真心为病人着想的医生,內心竟萌生出一股感激之情。李医生给病人开药,精确到半颗,除了糖浆之类特殊药品,从来不给你整盒或整瓶,三天的药,各类搭配,用小纸片包成小包,多一天都不会给你。如果某种药恰好你家里有,他就不再开,让你照处方吃就行。
古城过去有很多有名望的老中医和药铺,门口大都用木匾或大理石刻着一副对联:“惟愿世人无病痛,哪管架上药生尘。”这种悬壶济世、治病救人的理念是开诊所药店的立店之本,也体现一个医生做人的良心。春节过后,我曾经在市里一家公立医院的门诊大厅里看到这样一副对联:“门迎四海八方客,户纳九洲万里财”,横批:财运亨通。看到这副对联,我的心头一下涌上一股难以言表的滋味。对联是一种即兴之作,表达的是一种追求,一种希望。医院只想着去“户纳九洲万里财”,把病人摆在什么位置?
古城很小,人际圈子局限,基本上在社交场合,提起某一个人,总会有人认识。再深究下去,他的父亲爷爷,他的子女亲戚,就如今天的人肉搜索,会赤裸裸出现在大家面前。甚至在座的都会有人和他沾亲挂戚,“哎,他不是你小姨妹的三姑妈家的那个那个吗?”如果这个人做了件好事,众人就会感叹:哎,他父亲就是难得的好人,曾经为了街坊上的事,如何如何。他家的某某人也像他一样,服侍婆婆比亲妈还亲。在座的亲戚也会觉得脸上有光,说话声音也高调起来。而如果这个人干了一件坏事,众人就会咬牙切齿地骂开了,同样会讲到他们家的其他人:你瞧瞧他那点德性,看着就不像好人。而这时在座的亲戚就坐不住了,或找个借口离开,或装着听不见,耳赤面红,如坐针毡。
过去的人说,古城无恶人,文献名邦毕竟不是浪得虚名的。但这话有点绝对,只能说,古城少恶人。隔整邻居,一街一坊,亲戚里道,老乡同事,动动摇摇都要面对一个熟悉的氛围,无形当中在道德层面上就限制了你的一部分出格的行为。不管做什么事都要先想一想,不要让子孙后代被人家戳脊梁骨。这句话基本成了古城居民教育下一代的祖训。在古城做人,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举手投足一举一动都有一大帮人在你身旁,正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当然,现在这些观念也在逐步发生着细微的变化,因为古城居民的构成已经产生了变化。随着原住民一家一家搬出,那些浸润了几百年传统文化的建筑和长期积累形成的民风民俗正被外来的商业巨兽慢慢蚕食,依附在它上的历史记忆和习俗文明也就丧失了原有的载体。少了小桥流水小巷落叶空寂的韵味;淡化了纯朴清雅的古镇遗风。到处都是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人群,大街小巷里渐渐失去了源远流长的历史脉流。夜幕降临后的漫漫长夜,应该是古城最空寂恬静的时光,但对于一些刚刚入住古城的游客,才是他们夜生活的开始。开怀畅饮,仰天长啸,动情放歌,把对一个古老城镇一知半解的认知转化成自己故作姿态的感悟,一路如入无人之境,高声喧哗,啤酒瓶在石板路上砸出声声脆响,鼓噪着古城午夜寂静的夜空,惊醒了街边铺面里已经进入梦乡的居民。
随之而来,古城就出现了惊世骇俗的奇闻怪事,青年男女赤身裸体攀爬在教书育人的校园大门上展示丑陋的行为艺术;众目睽睽之下往古城居民饮用的古井中撒尿;越野车直接驶入我们圣洁的母亲湖——洱海碧浪翻飞的浅滩肆意糟贱……少数现代年轻人标榜自我,放任自我,一派我的青春我做主的个性张扬,转换成无知无畏狂妄自傲的扭曲心态,时时在挑战着古城居民做事做人的自信和自尊。
太阳升起来了,初秋的阳光已经收敛了夏日的锋芒,整条街就沐浴在一片暖阳之中。今年雨水多,行道树喝足了一个夏天的雨水,长得苍翠挺拔,绿荫飘逸,风情万种。有城外来的老奶就摆个箩筐在街角,卖几个歪瓜裂枣的萝卜、几把虫吃狗咬的青菜,都是城边村子田边地角自家种的,不打药,不施化肥,专们迎合古城里注重饮食健康养生保健的老主顾。有城管过来例行公事,看见买菜的几个长辈,只好远远抱手站立。一老大爷边抓起一把青菜,边把手指向旁边站立的小城管:让开点,该管的没有本事管。人家淘点小生活,碍着你们什么事了?
行人越来越多,一伙伙团队游客在导游金花的小旗引领下,潮水般一波一波蜂拥而来,把整条街道挤得水泄不通。古城开始收起了恬静闲适的温柔面孔,一如既往地展露出喧嚣浮躁的繁华景观。
一大早,朋友老李来电话,他父亲昨晚去世了,让我去帮忙。我问他落气的准确时间是几点?他说一点多。那就是说,子时都已过,应该从今天算起。
苍山顶上一落雪,古城里就会有老人亡故,有人云:苍山有情同我素,白孝一顶送亡灵。实则是老人早已年迈高龄,又身染疾患。四季无寒暑,一雨变成冬,这是古城天气的特色。气候骤变,温度陡然下降,年轻人都要立即加衣保暖,风烛残年的老人,自然难以抵御忽如其来的降温。
也许是过早接触外来文化,在办丧事这个问题上,古城人的做法,有很多令人称道的地方。比如说发丧时间吧,从死者落气到出殡,就是三天时间,不能多,也不能少。说是三天,其实才有两天半,第三天中午午时前就要出殡送上山。三天,过去的人们出行基本是骑马步行,子女亲属在附近的完全可以在这个时间内赶回,尽自己最后的一点孝道。路途太远的也就不可能回来了,家里的事,该办就办,也不必再等了。三天,尸体还能完整保存,即便是炎炎夏日,也不会产生异味。家人也可以在这三天时间,有条不紊地料理后事,寄托哀思。而少了三天,未免太过紧迫。毕竟是一台丧事,再穷的人家,该走的程序一定要走,随便应付一下,草率掩埋,会招来左邻右舍的指责。出了古城,情况就不一样了,比如往北边的村子里,人去世后,要找一位地师来算时间,一是出殡时间,一是下葬时间。这个时间完全没有规律可循,也可能三天五天,也可能十多二十天。下葬时间才更麻烦,人已经抬到山上了,坑也挖好了,但时间不对,不能入土,只能搭个帐篷在旁边守着,听候通知。到吉日吉时宜修坟动土的时间到了,即便是三更半夜、月黑风高、暴雨倾盆,也只能在这个时间点下葬。
俗话说,入土为安。有一口棺材摆在家中,长时间迎来送往,招呼客人,磕头作揖,主人确实劳心费力、寝食难安。加上如果死者是至亲至爱的人,心中的悲痛再加上无端的劳累,往往送走死者,亲人就要大病一场。更有极端的例子,一老人去世时年近百岁,大儿子已70多,老人在家停了半个月,儿子转来转去磕头答谢了半个月,到送葬这天,披麻戴孝,走棺过桥,心脏病发作,活活累死在送葬路上。我曾经与村子里的亲戚探讨过这个问题,我说,鬼的胡子也是人画的,何必要自己定一些陈规陋习来折磨自己。亲戚说:老祖宗定下的规矩,人人都这样做。虽然知道它不合情理,也不情愿受这样的折磨,但谁也不愿在自己身上做出改变。因为这是一堵由宗教、孝道、信仰、亲情、传统民俗、地域文化堆砌的坚固的墙,谁都不想、也不敢去做那根出头椽子。
殡葬改革以后,只是把人的肉身变成了骨灰,把棺材变成了一个小盒子,但整个丧事程序没有发生变化。在大理古城,原来简洁行事、干脆利落的程序依然保持,接到通知,各人就要根据与死者及家属的亲密关系来确定下一步的行动了。属于至亲,从这一刻起就要陪在死者亲属身边,亲历这三天吊唁的整个过程,安慰化解老人的子女们失去亲人后悲伤沉痛的心情。外亲和处得好的同事朋友就会先去问丧,也会提出看能帮上什么忙,其中恰好有件事必须其中的一个朋友去解决,他(她)就会立即投入帮忙的队伍,尽心尽力去办好交待的事。普通朋友一般同事只需打听包席地点和送葬时间,到时前往就行。
我和老李是同事,尽管这些年他招呼服侍半瘫痪的老爹,很少出门,但同事的情分是任何时候也不会丧失的。就像有一句话讲的:从来无须提起,永远不会忘记。古城人都讲究以诚待人,无事各忙各的,连电话问候都不会有。有事人到情到,不搞那些虚头巴脑的面子货。
我买了一个软缎被面,写了挽联落款,也算是为老李在他们三兄弟中间争点面子:还有几个朋友同事在他身边,有事有情还能呼之即来。老李是三弟兄中的老大,为人老实,话也少。正应了古城人讲的:大憨二愣三妖精。他憨倒不憨,就是人太实在,实在多了,一根肠子通屁眼,也就往憨那边靠了。父亲躺床卧席七八年,老李尽心尽力服侍了七八年,问到两个兄弟是否回来尽尽孝道,老李反而偏袒他们:这是做大儿子不能推卸的责任,尽量不要攀扯他们。看着三弟兄跪在老父亲的遗体前,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由于过去在单位上经常给职工帮忙,办这些事早已轻车熟路。我拉个凳子坐在他们面前,开始着手安排:首当其冲的问题是,丧事由谁主办?如果老大承头,丧事期间所有事情均由他点头,所有费用由他支出,当然,今后老父亲的存款遗产也就由他继承了。尽管父亲只是吃低保,没有什么积蓄,更没有什么遗产。老三递过来一万元钱,喊我一声大哥,说这点钱先用着。昨晩父亲咽气后,他们就商量了,大哥一直在顶着服侍父亲,老二老三身在外地,只是偶尔回来一趟,现在办丧事,经济上三弟兄共同承担,有事共同商量。两弟兄平时回来得少,现在再不出来挑点担子,会让隔壁邻居瞧不起。我说,好,基调一定,各负其责,老大在家留守,接待来问丧的亲朋好友老乡同事;老二到公墓落实墓地和碑心;老三联系火葬场,争取今天火化掉,把骨灰盒捧回来。大嫂去杏花村订席面,后天中午所有行吊的人到那里用餐。标准订好一点,尽量让来客吃好。老三媳妇和几个侄女去扛一匹白布回来,算算亲戚人头,把孝布扯好,来问丧时顺便把孝搭上。火葬场的车一走,我把院子里的人都动员起来,清扫卫生,搬桌椅板凳,挂一幅白被单,写了两副对联,布置了一个简易灵堂,只等着骨灰盒捧回,来问丧的人就可以跪拜祭奠了。
送葬那天,我和老李走在一起,说是搀扶孝子,实际只是一种形式,无非就是陪他送父亲走完最后一程。来到公墓,看着密密麻麻栽满石碑的山坡,我有点惊讶,2003年以后才实行的殡葬改革,至今也不过十来年时间,一个个活人从坝子消亡,又来到苍山脚下占据了一块属于自己的位置。天长日久,后人又到哪里去寻找自己的归宿?有的人总爱讲寻根问祖,讲究风水龙脉,其实寻根不一定非要留下一片从古至今一直延续的坟茔,也根本留不住。现在古城居民的老坟山上,已经鲜有四代以上的老坟,祖宗的墓穴大都荡然无存。佛经上讲:人死如灯灭,躯壳化成灰烬,跟人头上掉下几根头发是一样的,掉了就坠入凡尘,灰飞烟灭,灵魂早已到他自己该去的地方。行善做好事的功德圆满,修成正果,走进天堂里,坐上莲花宝座;一生作恶的,就根据他的作恶程度,进入十八层地狱,上刀山,下油锅,任由无常折磨。这些迷信色彩的因果轮回我们尽可以不用相信,但从唯物史观来讲,我们顶礼膜拜的,其实就是一虚无的只存在我们内心的那个念想。既然是一个念想,把它寄托在一座山中,一棵树下,一蓬花里,又有何不可呢?下山时我跟老李讲,我不在的一天,只想用一块土布包着那撮骨灰,选一棵高大粗壮的云南松,挖个小洞埋在它的根下,与青松在蓝天白云下同生共长,是多么令人向往陶醉的事。老李说,你倒说得简单,你儿子敢这样做吗?他要真的这样做,不怕街坊邻里戳他的脊梁骨?
哦,想不到这戳脊梁骨的威力,还真是无处不在啊!
责任编辑:彭琼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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