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湖纪事

2016-06-05 14:14北雁
大理文化 2016年12期
关键词:老汉

●北雁

梅湖纪事

●北雁

北雁,原名王灿鑫。执著追求的边地写作者。出版长篇小说二部。发表作品若干。

1

得胜老汉一直觉得,孙子落下的怪病就是他自私的结果。

他至今清楚地记得,接气出生在十一年前的一个黎明时分。那时天还没有亮,儿媳妇的肚子就疼起来了,紧接着得胜老汉也感觉自己的肚子疼了起来。儿媳妇肚子一疼就杀猪似的没命地叫,叫得儿子天送一时间全没有了主意,叫得让得胜老汉在茅房里蹲麻了脚底,就差一脚瘫坐在茅坑上面,却依旧拉不出一丁点儿屎,索性直起身子拉起皮带出了茅房,到场院东边靠墙的水井前面利索地吊上一桶凉水,接着就像一条水牛似的把头伸进水桶一阵猛吸,终于把胸囊撑得顶疼,嘴里的动作却没停下,直至差不多连水桶一起吞下的时候,一记响亮的摔碗声让他停了下来,他同时听到房子里在床上呻吟的儿媳妇上气不接下气地骂道:还愣……愣着做什么,喊……喊庆宝他娘啊!……

庆宝他娘是涧门口村子里唯一的接生婆。儿子天送一听,赶紧开门出来。房里照出的一绺光亮让他清楚地看见,父亲得胜老汉此时正木桩一般在水井旁边站着。光亮一闪,他便借着明亮,从水井边鬼魅一般闪到大门口,先他之前拉响了门闩,接着就从门缝里夹风出去。

儿子自然知道,得胜老汉先他出门并不是替他喊人,而是要往村子周边的四山五道里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得胜老汉就得了这一身怪病,就是拉不出屎来。时不时地感觉肚子里似烧了一团火,或是被塞了一个硬梆梆的鱼膘或是其他什么。气鼓气胀地难受。害得他常常在茅房里把小腿蹲酸膝盖蹲麻脚板蹲疼,却依旧拉不出一点屎。甚至还放不出一个屁。得胜老汉被肚子里的这一泡屎和一个屁憋得难受,于是他开始喜欢上了走路。

涧门口村子四周其实并没什么平地,沿着绕山河峡谷延伸的三四里矮山,九转八弯地伴着哗啦啦的梅河水,直把梅河送入柳岸粼波的梅湖。于是,倚山而居的涧门口村子与河水下游的几个大小村子,就让这山这水紧紧地抱着,抱成了一个地无三尺平的挤窄之地。但这地一走完,眼前就是开阔敞亮的梅湖坝子。梅湖以一个睡美人的姿式,躺在坝子东缘的群山之下。

得胜老汉很快习惯了这样的运动方式。喜欢在河湾和湖畔那些线疙瘩一般的田埂和坡路上,小羊似的跳上蹿下。赶个七八里地出去,满肚子的凉水晃得胃肠里“咕噜咕噜”一阵鸣响,伴随着腹囊里几绺扭疼,得胜老汉赶紧往禾苗地里一蹲,腹囊里还在扭也还在疼,可这情景却好似早春里的闷雷天气,光见声不见雨,或者即便有雨,也是东两滴西三点,得胜老汉的屎便也就和这点点滴滴的雨点一样,拉得一点都不畅快。很快,两只脚又蹲得酸麻无比了,只得心有不甘地擦了屁股拉上裤子继续前行。走不上三五步,肚子又继续疼了起来,但得胜老汉并不气恼,重新解开裤带就地一蹲,后屁股下方,终于有了稍微响亮的动静。如此小鸡拉屎似的边走边拉,两三个来回过去,肚子里终于清爽了。得胜老汉便满意地提上裤子往家的方向回去,接着一天的时间也就清爽了。

但这样的机会并不多见,有时就是一口气十里二十里地出去,不管自己当初灌了多少凉水,也不管自己奔得多狠多累,还怎样拼命地按摩收腹提肛,胀鼓鼓的肚子照旧一点反应没有,至多就是冲出几泡尿水而已,气势汹汹山洪暴发的阵势,像极了秋日里来势汹涌的梅河之水。

在得胜老汉眼里,日头是经不住熬的,转眼便已是日高三丈,自己也早已经累得浑身虚汗两眼发花,最终只得拖着一双酸腿回来。但拉不出来肚子就不会饿,肚子不饿了人就吃不下饭,吃不下饭了就只能成天闷气横生,寝食难安,病恹恹地全无一点儿气力。于是这么多年了,瘦得就跟柴棒一般的得胜老汉,就只能每天清早不知疲倦地往山地田埂和水边狂走。时而登上高山,时而降到平地,时而深入涧谷,时而荡过湖边。回头再看自己走过的路,果真就似腾云驾雾一般。轻盈快捷的时候,得胜老汉如仙如醉,妙不堪言;脚底沉重的时候,得胜老汉只觉千钧灌底,生不如死。

那天清早,得胜老汉就是这么回来的。那时他刚走到半山,就听见儿子天送火急火燎地把庆宝他娘喊到家里,接着就听见庆宝他娘像是秃子兽医给难产的母牛接生一般,硬生生地把接气从娘肚子里拽了出来,出了娘肚子的接气便也像是一头难产的牛犊,蔫蔫地垂着一颗头全无生气。得胜老汉知道,那是因为他和儿子相继离家出去,家里一时没有了男丁,让一阵阴风乘虚而入,儿媳妇猛间打了个激灵,接气就生出一只小脚了。

就是走到那个山头的时候,他清楚地看到了那阵乘虚而入的阴风,便赶紧往家里回赶,刚至半途,他就知道孙子接气被庆宝他娘拽出了娘胎,便迅速加快了脚步。但可恨的阴风还在家上面徘徊作怪。直至他赶至家门口一腿踹开大门,并把一口浓痰重重地吐到地上,孙子接气才开始啼出第一声响亮的哭声。他同时听见庆宝他娘欢喜地给屋里的两口子道贺:好了、好了!一个带棒的小子!

2

接气?是的,接气!

可这一切都晚了,老婆子终究还是等之不及,提前走了。走了之后,家里就再没了个提得起放得下、风里来雨里去的主了。

得胜老汉是个上门女婿。在这个家里,朝前的事岳父说了算,岳父死后则是老婆子说了算。而且他也从心底里知道,关键时候,他归根究底还是一个女婿,再怎么亲切了,总还是女婿。家里的事天大地大,能让一个女婿顶在前面?

当然也有那么一段时间,家里的确有些零七碎八,大事小事,老婆子似乎还都要向他征询一番,可他三拳打不出一个闷屁的性情,在旁边等上半天,甚至连滚水都已经歇凉后灌下几壶了,他却还只是慢慢吞吞地道出个如果假设。老婆子便对他全没指望了。从此不论任何事,都喜欢单行独断,雷厉风行。当然有时候得胜老汉也想插手一二,但他依旧还是那副温吞性格,于是秧苗大的意见甚至还没来得及亮出点针尖绿,很快就被老婆子熊熊烈火般的刚烈劲儿给烤化了,一丁点儿希望都没给留下。此后有事老婆子再问及于他,他开始想法设法推七扯八地回避,回避不了便就开始装病。最终还郑重其事地把“病人不管事”五个大字明明白白地写到墙上,从此家里的大事小事他都不用理睬了。他至今清楚地记得,岳父去世那个晚上,他推肚子疼自己一个人睡到床上,任凭外面人哭人喊;儿子天送降世那天,他一个人躲在马厩里不吭气,直到第二天亲友散去。

心宽!比村前面的梅湖还宽,比湖那边纵横百里的梅湖坝子还要阔!

这是村人们给他类似盖棺定论的评价。但事实上,他至今还活生生地活着,老婆子却不在了。所以就在孙子接气出生的那天早上,得胜老汉明显地感觉到了眼前一片清凉。

人都死了,还接什么气?得胜老汉有些不满意天送两口子给孙子起的名字。

可话虽这么说,老汉却还是有些激动了。因为他想起了老婆子,就在心里暗暗骂道:你说我容易吗?以前什么事你扛着,到头来却给我留下这么个儿子,关键时候一点儿主意没有,连老子都不如。

正因为这样,爷俩很快就把整个家的权利都交给了这个来自外县的儿媳妇。但即便如此,遇上清明上坟、中元接祖之类所有和祖先相关的节气,爷俩都只敢说些诸事顺利的话,对于儿媳妇的事是从来不敢提的,否则依老婆子生前的脾性,肯定是要从棺材里爬出来和儿媳妇闹个没完,那整个家就更是乱得没有章法了。

3

得胜老汉照例每天在梅湖边上没完没了地走着。有时遇上什么稀奇事也会停下来看上一阵。出了涧口门村子紧循沿山小道一直往南,不过四五十分钟路程就到了河尾码头。梅湖边逐渐出现了平坦开阔的湖滨地带。河尾码头就建在梅河入湖的深水区。这里从前都是停大船的。而今船没有了,被改作度假村和房地产。依山傍水。一幢幢小别墅建盖的速度,快得就似七八月雨水季节梅湖西岸大山之中盛产的蘑菇。登时就把整个湖岸都盖成了密密挨挨的房子。但建好的房子却很少有人住。某天里听到村人们说议起了这房子的价格,吓得得胜老汉大嘴一张,下巴吊死鬼一样地往下垂着,整整两三天时间都合不上来。

沿湖修建的景观大道以前都是土路。土路就是走牛马和人力车的。而今被修成了宽敞笔直的双向四车道,中间有绿化隔离带,两边还植花种树,四时红花绿柳,从此牛牛马马再不上路,取而代之的是各式各样的高级轿车一溜烟驶过,留下一阵足把耳膜震裂的发动机声响和一股股浓黑呛人的烟雾。当然路上还有很多环湖游览的电瓶摩托和双排座自行车,载着穿红戴绿的青年男女,突然又在什么地方停下来,举着长长的自拍杆围着湖水摆出极自恋的姿式拍照,头和身子都挨得很近,或者干脆就停下来,毫不遮掩地亲吻拥抱。吓得老汉都不敢看了。走出很远后转过身来,却发现他们早已经走远,只留下一阵银铃般的欢笑。

从他们的衣着、笑声,特别是那鲜亮的皮肤,老汉就知道这些年轻人都不是本地人。他们没有共同语言。但和他一样有着共同语调和被强烈高原紫外线晒得一脸乌黑的同乡人也不大理他。河尾码头的度假村和别墅区外,至今还留有一块天然泳区,专供坝子里那些游泳爱好者游泳。当然说到游泳点,这地方其实一改再改。老汉记得最先的位置应该是离这里大约三百多米的湖心,遥遥看去,还依稀见得到一根枯木,木桩一般钉在湖心。实际上那曾是一株巨树,并且是一株相当名贵的大银杏。老汉记得他当年还在树下撒过一泡尿,正撒着撒着,一条狗就撵出来了,老汉提着裤子就和狗围着银杏树转大圈。当然那时老汉年轻,十五六岁的样子,正在梅湖坝子里做苦工,年轻力壮,所以硬是把一泡尿给憋了回去,还顺溜得让狗都撵不上。

老汉记得那时银杏树一边是湖,一边是沿湖的村庄,房子密密挨挨。银杏树边空旷的地带,被当作是村人闲聊和开会的场所,于是树下面被包上了一圈光滑的大理石,当凳子坐人。临湖那边同样包上了大理石,喜欢游水的还可以站在上面跳水,有人甚至连后面的湖都不看,闭着眼睛往后一靠就平平贴入湖水之中,翻动上肢就似睡觉一般躺在水皮表面,激出的水花还溅到别人脸上,凉凉地,让人从心底感到熨帖。

记不得被狗撵了多少圈,老汉感觉脚后跟好几次被狗咬到了。那是一条不太高的四眼小狗,他甚至还带倒了它,让它摔到泥地上。小狗起身就继续撵来。撵着撵着却被主人吆了回去。老汉于是就伏在树上喘气。抬头一看那纷纷落下的银杏叶子,在地上铺成一片金黄,夕光下透出的那种清晰悦目,远远超过了如今梅湖边上时不时向人散发的广告纸上,任何一张色彩艳丽的照片。

生与青山为伴,死与绿水长眠。生活在这一派明山净水之中,那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老汉的感慨直到差不多六十年后的现在。

于是那一派明山净水至今还在他眼前鲜亮着。

谁说过往的岁月就是昏暗的?全他们瞎扯球。看到那些老照片显现的灰黑色,老汉心里就不舒服。但再说那些还有什么用呢?如今那银杏树早已被淹没在湖心,还有银杏树旁边的村庄,早不知被迁居到什么地方,最终在户口本上盖个章,就算完成了“农转城”手续,从此成了城里人,烟雾一般消失在曾经熟悉的视野里。

但老汉可惜的还是那株银杏树。据说事后有专家鉴定过,那树是穿越时空而来的,少说也有三千年树龄了。老汉于是也就纳闷了,这么稀有的树种,为什么当时不把它移走?现在的城市,街头巷尾,到处都是深山老林移植来的大树,花那么多钱从大老远的地方买树过来,还不如就地取材?何况那还是一株人人敬畏的神树。但结果就为一个引水隧洞,就为山那边一个坝子的灌溉,以及新兴城市梅河新城的饮水问题,多少人和树木花草,甚至鸟兽虫鱼,原本都还风华正茂,突然一下子便不见踪影了。

老汉记得西山脚下同样有一座寺庙就被这水完全淹没了。他记得院心里还有一株粗壮的蔷薇,秋天来时,花开得像是深夜里点亮的火把。

但这蔷薇最终也和银杏一样消失了。

一想这些,老汉心里就气。在梅湖出水口的下梅河上,记不清什么年月突然被架设了一道节制闸门,从此湖水就不能想当然地自由奔流了,无法自由奔流的水还是什么活水?就像马儿不能奔跑在草场,鸟儿不能自由飞翔于天空,而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比比皆是。

老汉心里怪怪的,不是滋味。

但现在,他不去想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了。还是说说那些在湖里自由游水的人吧。

老汉佩服他们都是些五十开外的人了,年长的甚至都已经到了七十上下。但不论冬春秋夏,雨打风吹,他们很少缺席,并且早将游泳当成了生命的一部分。老汉搞不清如今的年轻人是否游泳,但据说即便有人游泳,也是要龟缩到梅河新城的室内游泳池。为此总被这些老骨头们所不屑,说那是一种运动风潮或者时尚秀,纯属烧钱的小儿科娱乐。

可老汉的钦佩并没有引来他们的注意,反而让这些同辈人更加看不起了。从游泳点经过,时不时会有人对他一阵鬼喊呐叫:得胜你丢他妈的先人了,我们都一时人,咋现在连一点水气都不敢沾了?

老汉早年也游水,并且还是游水的好汉,脱光衣服往水里一跳,两手登时就舞成一对螺旋。但后来得了这一身怪病,即便伏夏都得捂上一身外衣,稍稍刮风变天,就得找什么丝棉物事捂住肚腹,哪还敢往凉水里钻。

没有了泳伴也就没有了朋友,老汉就只能继续沿着湖岸往前走。走着走着,就看到了隔壁村子的退休干部茂生老头把彪悍的大狼狗牵到湖边,然后用麻绳将一条小巧玲珑的哈巴狗绑在一起,一并推到湖中让狼狗教哈巴狗游水。狼狗一身黑透,下到水里依旧游龙一般悍实轻灵,哈巴狗刚一下水就散成了一朵棉花,让湖风一吹波浪一打,棉花就跟着几朵水花漂来漂去,很快就漂成一团散絮了,心惊胆战得只能用锐利的爪子紧紧抓住大狼狗,骑马一般紧紧贴在其上。大狼狗被小狗抓得毛衣生疼,累得直想回岸,却又被茂生老头用石子打回湖去。得胜老汉就说让它歇会儿吧,看它累得……

话一出口就发觉湖边的灌木丛中闪出一个白影,把得胜老汉吓了一跳。老汉眯着老眼,好半天才看清太阳底下那一身炫白的裙子下面,是同样从城里退休回来的张月娴。一顶染得乌黑的烫发像卷曲的细铁丝一般箍在头上。她手里一根绳子绑到哈巴狗脖子上,和另一边一身黑透的茂生老头站在一块,让老汉感觉像是把湖里正在游水的两条狗影倒映到了岸上。

张月娴没说话,茂生老头却气怒至极:关你什么事?累死了也是我的狗!

得胜老汉没安好气,退了回来,却又听那边继续说:难道我也要学你,每天不知死活满山里跑,还不知羞耻地把一肚子屎尿满山满地地拉?

跟着还说:以为整个梅湖上下都是你的厕所和垃圾场了?

又说:七老八十还不知羞!

又说:都风景名胜区了,怎还出这种人?什么素质?

……

得胜老汉一脸羞耻地远远出去,走着走着,突然对自己一下子恼怒起来:你看你都做了些什么事?

刚这么说的时候他又问自己:可这又能算得上什么事?

得胜老汉自己也解释不了,最终只觉得心口一阵疼痛,接着问自己:你什么时候开始和这人世如此格格不入了?

得胜老汉于是就这么被世界遗忘。接着也就把世界遗忘了。

那正好,就让自己做一个和这山水亲近的神仙吧!

有一点得胜老汉始终心知肚明,把他遗忘的是那个属于人的世界。而让他遗忘的,恰恰也是那个属于人的世界。

4

把世界遗忘之后,这一派明山秀水却早已深根一般扎在得胜老汉心中并且存活下来。在老汉的记忆深处,所有的念想都是关于这方山水的美好回忆。

他至今清晰地记得,梅湖正东边小山之上建有一个庙,没有围墙,也没有庭院,孤孤单单一座矮房就这样不知几百几千年地在那里站着。土墙上斑驳脱落的石灰,以及笨重厚实的木门,透露出了时光的久远。这么多年来,始终没有人考证过里面供奉着的,究竟是白族的本主还是汉人的山神。但总是香火旺盛。特别是年节一过村人出行之前以及每年六月高考来临,小庙里总是香烟袅袅,行人络绎。

得胜老汉每天早上的行走,东山小庙之前是绝对不会错过的。当然这得赶很远的路。但老汉不在乎。很多时候这里就只有死一般地宁静。得胜老汉不来上香,也不来磕头,特别很多时候肚子里梗着,他没有心思往小庙里多看一眼。有时候肚子里火气泻尽,难得一身清爽,他会往小庙里的几尊神像前重重磕上几个头,求求菩萨,问问祖宗。完事之后他竟有些可怜起这庙里的神像了。当即也就骂起人们的功利心来。说求神护佑时你来我往,挤攘不开;用不着神灵了就连狗都不理!骂完之后,老汉就会静静地坐到小庙前面的石头上,往眼前璀璨的湖面上毫无目的地观望。

这一派明山净水,实在太美了。生与青山为伴,死与绿水长眠,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老汉心中又特别地激动起来。

他终于想起了,梅湖西南角沿山那一带,是有过一个梅园的。连山连水,一望无垠。而且其中并无一棵杂树。每至寒冬腊月,梅园里千树万树梅花齐齐绽放,在阳光底下雪皑皑地一色璨白,直直连至梅湖西岸白雪覆盖的山顶。此时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果然一派人间仙境。

想来这就是这方湖水的得名之因吧?

想来这就是山脚湖边,那条日夜奔走的河水的得名之因吧?

而且那水极是清凉。他曾经无数次在被累得差不多都要散架的时候,跪在湖边,接着磕头一般把头扎进湖水里,跟水牛一样狂饮。那水解乏。甚至还跟刚吃过橄榄一样,淡淡地回甜。多少个夜幕降临的晚上,他把自己极度劳累的身体泡在水里,随波逐流,将一身臭汗和困乏让湖水一丝一丝卸去。

记得当年,他曾跟随年迈的岳父和生产队的社员们一起进山摘梅果,刚只走到湖边就是一阵醉人的甜香,让他成天晕头转脑,只差一步就摔进深不可测的湖里。最终挨得岳父一阵恨铁不成钢的痛骂和社员们的阵阵笑声。

记得当年,他曾和婆娘一起进山砍柴。砍的当然也就是这梅树。却都只能是些老了朽了枯了的老梅树。而那些壮实的梅树,早在多年前就被热情高涨的社员们砍了回来炼钢炼铁。于是过不了多久,曾经一片青山成了光山秃山。像是和尚的光头一样,没有一根毛发。但村人们甚至不放过地下的树股,抬上铁钎条锄钢凿,硬是把残留在山里的树根全挖了回来生火做饭。可山土硬实啊,铁钎条锄沉重啊,上了门入了赘被岳家取名为李得胜的他始终年轻啊,当然也有可能是夜里被婆娘折腾得过多,举不起条锄背不起篮子,他被婆娘骂得把一颗头都人卵一般在裤裆里垂着。

于是不知哪朝哪代被古人们种下的梅树就这么被砍光了。

于是整整一面山也被迅速清理干净了。

他自然记得,在一个雨水瓢泼出门不得的深夜,梅湖那边传来“哗啦”一声闷响,第二天天亮一看,原本存在过一个梅园,后来被人们砍光了梅树,那时已被规划为农业学大寨的基地,修起一层层梯田的整整一座山,一夜间被漫天的雨水赶牛一般赶到梅湖之中。

湖被填了一半。

湖水被泛成一片透黄。

杂在山石泥土里的草皮树叶,死鱼一般漂浮在肮脏的湖面。

其中当然也夹着被黄泥水呛死的鱼儿,大条大条,都手肘以上一般大小,肥实得像是被涂了厚厚一层膏油。

但村人们都恶心起了这一切,居然没一个拾着回去。最终导致梅湖上下一片恶臭。

水脏得都喝不成了。一时间多少人感慨万千。

于是人们植树种柳,绿化荒山,至今梅湖面山又已经重新一派盎然绿意。但四十多年前的灾难,让人们至今心有余悸。而且尽管如今山林载绿,但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这山已经不是四十年前的山了。

这湖也不是四十年前的湖了。

至今多年过去,坐在小庙前的石头上,得胜老汉还记得当年村子里那个半神半仙的刘道人,时不时会操着一口浓重的客家口音,说这是一个神湖啊!惹毛了湖水,老天爷都要发怒啊!

5

是的,神湖。

他至今记得当年把半泡尿尿在湖边的神树上,让湖神惩得他婚后十年方才有了这么个儿子。记得他当时就刚把裤裆里的东西掏出来,后面就有狗撵上来了,围着神树撵了几圈后被主人吆走,丢下一句话却让他半辈子心有余悸。后来每每念及,都感觉当时就被那条狗扑倒了撕成碎片才好。

是的,这一面湖水,就是整个坝子里人们心中的神灵与敬畏。同时也成为了他差不多可以说得上是一辈子的人生见证。

他记得他就是从西山背坡的某个山头,跟着一伙赶马人翻过高耸入云的雪山来到梅湖坝子的。他甚至已经完全记不得他当时是七岁还是六岁,又是怎样在风雨连天的雪地里翻山越岭走过来的。最终落脚在梅湖坝子,他开始和村里一同前来的大人们一起,常年在梅湖边十几个村庄奔来赶去,在给人打短工使力气挣点微薄的钱粮糊口。多少个夜晚露宿湖边,多少个夜晚捕鱼而食。这都成了他人生中无法忘却的记忆。当然,记忆深处,还有那些冷语白眼和雨打风吹,以及时时处处的忍饥挨饿。他于是也知道了为什么自己总是生性懦弱,提不起放不下,关键时候还没有个主意。但没办法,山那边那个儿多嘴夹的穷家小户,他是怎么都回不去了。

但他想生命对他已经非常眷顾了。因为年少的他很快就结束了风来雨去的漂泊,刚过十七就在梅湖边上紧挨山脚的涧门口村子找到了归宿,入赘在一个白族人家里。

十年。十年。二十九年。跟着又是十一年。掐着指头这么一算,得胜老汉突然间一下子想起,自己来这个坝子和这个村子,已经整整六十年了。

想想都已经一甲子光阴,青山不老,人易老啊!

得胜老汉这么一想,心头有了几分酸意。

是的,十年。十年。二十九年。跟着又是十一年。这就是他六十年的完整记录。

确切地说,最后那十一年,其至还可以分作是六加五。

在梅湖坝子南村北寨闯荡了十年!

之后入赘岳家,居然花了十年工夫就为求一个子嗣。漫长十年,最终连老丈人都盼之无望,自己去了。弥留前一句“老天怕是要让李家绝后”的遗言,让他半辈子抬不起头。于是两口子哭哭腾腾,吵吵打打,求医访药,终于还是有了。得名天送。

然而天送的婚事却并不那么顺利了。为看媳妇,老婆子在梅湖坝子跑断了腿,跑穷了家,跑出了一头白发和一身子陈年老疾,走不上多远说不上三两句话,人就喘成了一台断了扇叶的风机。终于在天送二十八岁时娶到了媳妇,进门不久媳妇也就怀上了,但孙子还没出生,老婆子却没有了。接气,似乎是接上了?似乎还是没接上?老汉也想不通,但转眼又已经十一年过去,如今孩子都已经十一岁了。

可不论多大年岁,在老汉眼里,孙子就是他心中永远无法解脱的疼痛。甚至于每长大一天,老汉心中的痛就会加增一何。

孙子一出生就不会哭。后来能哭了却又十分孱瘦。孱瘦倒也没多大关系,会哭之后,孩子就哭个没完了。白天都睡得好好的,可一到了夜里,白天里积攒的一身子力气,就全都用到了哭闹之上。声音无比地尖锐。怎么哄怎么抱都停不下来。

呜呜呜!呜呜呜!乖乖,乖乖吃奶,乖乖不哭,乖乖睡觉……

起初,得胜老汉听到的都是儿媳妇哄孩子的声音。常常一夜通头。但孩子就是不吃不睡,号哭不断。后来儿媳妇急了,终于把气发向天送。

怎还死死睡着?孩子哭了没听见?热牛奶啊!……

老汉听见儿媳妇在骂。但天送没出声。他知道天送正在房子里木着。瓷着。拘泥着。他不是不做,而是不会做。或者做着做着,就自己先睡着了。再或者就听到乒哩乓啦的响声,不是把盆子摔了就是把锅给砸了,反把孩子吓得更加猛烈地哭起来。房子里传出了更为响亮的声响,接着听见媳妇更加气怒的骂声:你成心捣乱啊?天底下怎就有你这么笨的男人!……

孩子哭声更盛了。一声一声,尖锐得就似一把把尖刀,深深地插在老汉心上。

拉鸡巴倒吧!一个只知道往田里使憨力气做农活的男人,把他卖了还乐着帮你数钱,让他钻锅头灶脑的,能有什么出息?

老汉差不多想起身去帮儿子,可他没去。这正如刚才心里想到的这话,不是没有想到,是不敢说,更不敢做。

但老汉终于还是下楼了。扶着手扶楼梯,慢慢悠悠地下了楼。不是心里不急,而是他怕摔下去。如今儿子和儿媳妇眼里只有孩子,都这么一把年纪了,自己不小心摔着了,不会有人关心也不会有人在意。最终三亲六戚知道了,只会被骂作是添乱。

这一点老汉心知肚明得很。于是他上下楼梯都更加小心了。老汉住的是圈楼。楼下养着三头肥猪,晚上睡觉时都喘着呼呼呼呼的粗壮的鼻息,老汉听得一清二楚。楼下圈房里散发出的猪屎臭味儿,老汉也都闻得见。但夜里湖风疾来,很快就把臭味儿刮走了。于是老汉就在这圈楼上一住就是好长一段光景,最终搬回楼下的时候,接气已长到十岁多了。

记得当初搬上来是为给天送的新婚腾房。老伴自己搬到了厨房,搭了个简易床,夜里铺好第二天清早立马拆去。尽管如此,老婆子还是费尽了苦心,并且从此更加注重清洁了。特别就是洗菜,老婆子常常把眼睛眯成一条细线,但最终饭菜里要是谁还吃出一根头发来,她便当即放下碗筷,起身就扑到厨房外面的老水井旁,边哭边打着自己,还一边嘴里不停地骂着:我怎就这么老眼昏花,都不中用了!

老汉知道老婆子一半的心思是哭给儿媳妇看的。像这样买来的媳妇,住不惯家里的贫穷,十有八九还是要跑的。哪怕她就是个婚前走过错路的女人。

但老婆子哭不到两场,人就直奔黄泉而去了。不过她倒去得清净,她这一去后,就只剩下得胜老汉每天从一把光滑的手扶楼梯上无数遍地爬上爬下。起初村里同龄的老人还喜欢和他开玩笑,说得胜你雄个鸟?六十老几还睡圈楼,夜里黑灯瞎火的,不小心摔了下来,猪们还以为主人给丢了一把稻草来上一阵乱啃,那还得了?……

老汉听了,脸上没多大变化,人却走了。说话的自己落了个没趣,渐渐就不说了。老汉从此落了个自得,依旧每天无数次地从手扶梯上爬上爬下,居然也都没事。

孩子哭声还急。老汉就想到孩子出生时房头那股乘虚而入的阴风,于是人一着地,就迫不及待地进到厨里,稍稍净了净手,就从灶君厨里抽出四五对红香,很快点燃了要出门往外送。接气是给鬼惹了,得给他送鬼。老汉心里这么想着,便加快了步子。在梅湖坝子,这是人人皆知的民俗。特别在那个交通不便的饥馑年月,在突来的疾病面前,急是没有用的。再急了你身上也长不出翅膀,像鸟儿一样把病人空运出去。于是这种神药两解的办法,懵懵懂懂地不知救了多少人的命。

黑灯瞎火的,你添什么乱!

老汉是要把这香一直送到村口的,而且这途中还不得跟任何人说话。得胜老汉心里虔诚着默想着,可刚从厨里出来,就被天送粗蛮地吓了个魂飞魄散,人也就啊地一声叫出声来,手里一把红香往天空里一撒,同时双脚一软,瘫倒在地,屁滚尿流地狼狈,让自己一下子前功尽弃。

老汉知道天送被屋里的媳妇骂得急了,出门给孩子倒屎尿或是洗尿布,反把一团气泄给了自己。他于是听见一颗被吓坏的老心脏突突突地狂跳不停,一纵一纵地往嘴巴外面钻,弄得自己满腔子恶心难受,便弯起脖子往地上狠劲儿一阵干呕,却又什么都吐不出来。

屋子里,儿媳妇依旧骂声不断。接着是各种物事的摔打声。在这屋子生活了差不多四十年,对于屋子的每一个角落,老汉谙熟得就似他自己的身体。可如今他却对这个屋子十分陌生了。就如同惹上一身怪病后,他对自己的身体也完全陌生了。特别是儿子天送一直没有出生的那漫长十年里,跟着又因为岳父那一句遗言,强烈的心理扭曲,让他几乎没有一天不在怀疑自己是否还是个完整的男人。

媳妇骂完就打孩子。打完孩子后又把孩子摔给天送。天送更加不会折腾。老汉干急一阵之后,只得自己起身,他想爬回睡觉的圈楼。可又觉得梅湖东边的夜空已经泛起鱼白,便气鼓鼓地走到屋后的厕所蹲下,然后在心中祈祷一般暗暗说道:按时解手!按时排便!希望,希望今天好运!……

6

天送和媳妇租了条船,从此在梅湖之上吃风受浪,打鱼为生。

梅湖是高原岩层断裂型湖泊,水域广阔,湖水较深,鱼类资源丰富。据传湖中曾产檀香鱼,稀有名贵,有似檀木之香,从而使梅湖一时声名大作。但至今早已绝迹。曾经一段时间,日本人还在湖中养过银鱼,据说营养价值很高。日本人还习惯了生吃。来梅湖旅游的日本人甚至往湖边一蹲,就和当年的得胜老汉一样,直接喝上了生水。后来梅湖爆发了蓝藻。让一些专家研究来研究去,结果发现是银鱼养殖破坏了水体,导致湖水富营养化。人们于是骂上了贪吃的小日本,也骂上了自己因为一点蝇头小利就把家门口的湖水污染了。于是银鱼养殖很快被取缔了。但梅湖之中却不乏其它美味鱼种,大头鲤、武昌鱼、细鳞鱼、鳃鱼、蛇鱼、草鱼、青鱼、鲫鱼,等等等等。二三十年前,梅湖南岸的山地城市梅河开始兴建,梅湖就成了城市后花园。有生意头脑的纷纷开山填水,选取景色优美之地,筑成一院院餐厅雅座,吸引顾客吃鱼看湖。梅湖沿岸的白族人家,最擅长烹鱼之方,辅以木瓜、梅醋等烹制的酸辣鱼,深得人们喜爱。于是,在梅湖北岸,居然在二十多年前就建成了一条阵容宏大的渔家酒楼街。接着又在西岸建成了一座海渔楼。很快又在湖南建成一个渔家湾。无不古色古香,颇多情趣。喜欢吃鱼的人,常常不顾百里之遥,从市里或邻县赶来。后来居然还多了江浙和港澳口音,甚至还出现了白色或是黑色的皮肤。

于是环湖而建的各种酒楼名气愈来愈大。需要的鱼儿也愈来愈多。到海里捕捉鱼儿的人也就愈来愈多了。

可即便如此,却常常听有前来吃鱼的顾客连连诉苦,到梅湖渔家酒楼吃到的并不是湖鱼,而是一般鱼塘养殖的饲料鱼。或者又说渔家酒楼里的鱼有两种,同样吃鱼,饲料鱼和湖鱼之间的价格居然悬殊三倍以上。却还常常被饲料鱼掺杂。

但酒楼街的生意依然火爆。前来吃鱼的,在乎的是白族酸辣鱼的烹制之方,在乎的是煮鱼的水好,以及风光之异,环境之美,还有梅湖沿岸四时调和的怡爽天气。

天生一湖好水啊!不单孕育了美丽的自然风景,还孕育了这么好的鱼儿。

于是梅湖上下,特别是那些风光奇异之处,基本都被建上了各式各样的客栈。仿古的。仿欧的。仿民居的。中西合璧的。现代派的。总之奇型怪状,陆离光怪,不论外观还是内涵,无不使人称奇道妙。于是梅湖之上就更加游人如织,而湖鱼的需求就到了几乎不可满足的地步。

天送两口子就是在湖鱼供不应求的这档时间回到梅湖的。利益的驱使,让他们放弃了广东打工的机会。从此可以对家里有更多的照料。特别是对接气。

可得胜老汉有时候却并不感到高兴。特别是在每天早晨打开窗子面对着茫茫一湖水,看着湖里密密麻麻的船只,老汉只觉得心里跑起了二十五只老鼠,百爪挠心一般疼痛起来。

灭绝!是的,灭绝式的捕捞,不计后果的杀戮!

老汉心疼的是湖里的生灵。

接气出生不久,天送就出门打工了。得胜老汉知道,家里迫切需要钱。而且这钱就似一个大坑,一个挖了十年,或者二十九年,甚至是三十九年的大坑。一个在他和婆娘时代就挖好的大坑。十年求医问药,他和婆娘那时候就只能住一间草房了。天送出生后一个劲儿地猛长。为给他娶媳妇,老婆子没睡过一天好觉。最终只能托人从很远的滇西峡谷,做牲口买卖一般问回这个年轻时候走过错路的外县女人。

不顺的时候,他感激的是婆娘的坚定。不论再苦再穷,她从来没有失去信心。但婆娘死后,外县来的儿媳妇接管了薄家小业,动不动就一阵哭天抢地,几代祖宗都被她从祖坟里刨出来骂,天送于是就赶紧收拾好泥瓦工具出了门。

但天送出门似乎并没挣到钱。一两年后回来,媳妇就出门了。人一出门天送就急了。人一急了村里的闲话也就多了。闲话一多天送就更急了。于是自己也就出门,四处苦找媳妇。媳妇很快被找回来了,回来后却学会了擦香抹粉,穿戴打扮哪还是个农民,而且花销用度让人看得眼馋。便有人说天送媳妇出门没干正事。这话在得胜老汉前面说。也在天送前面说。于是天送开始和媳妇吵闹。当然他最高明的办法,无非就是往媳妇面前一跪,娘们一般流一阵猫泪,就被媳妇指头点脑一阵泼骂,将几代祖宗刨出祖坟,让天送颜面扫地出门不得。吵闹终于停下,两口子又一起出门而去。

如今的乡下,像这样夫妇同时出门的不少。把子女都抛给老人,一出门就是五六个年头,不论年关还是大小节气一概顾不上回来,最终省吃俭用,几年来的积存已经足够在乡下盖一栋钢混房子了。

于是这两年,梅湖边上的民宅愈拆愈少,原来的田园村落,全让水泥房子替代。老汉心里一时特别地磨心起来。早年登上山顶往前下看,哪家房子盖成什么样,老汉闭上眼睛都了然于胸。特别是自家的房子,差不多是他的命。那些年来,他和老婆子一起,起早贪黑,往湖里打鱼,还种地,赶马。他至今记得,自己常常天不亮出门,和马儿一起翻山越岭,踩霜踏露,直到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才带上一身寒气回来。驮木料,驮炭,驮石头,把牙缝里一点一滴的结余积攒起来,用到起房盖屋之上。那时盖一方房子,立好构架后,就像是在补一件破衣服,停停补补,补补停停,直到大半辈子过去,还就只是那般不堪入眼的光景。

但即便后来长年累月住圈楼与猪牛为伴,老汉却一直觉得,梅湖岸上梅河水旁涧门口村子边上,自己千辛万苦建成的小院子才是最温馨的居所。这里流着他的汗水,他甚至还为此而挣到了肠肚,从此落下了一身子怪病,但宫廷别院取代不了这房子在他心中的位置。

可气的是,如今一起建盖起的房子,都前三后五地被推倒重建。并且都盖成了几乎完全一致的钢混房子。老汉于是担心自己死后,自己的魂灵还能否找得回家来?何况老婆子早已经去了多年,又能否找得回来?

在他心里,梅湖上下就是一派明山净水,一幅美得没有瑕疵的图卷。可如今,人们开山破石,移山填海,奇形怪状的房子,很快就把梅湖四周镶得满满当当。特别是那些高楼,十层二十层三十层地不住往上长,全钢刃一般直指蓝天,把老汉心都刺疼了!

一天后午出门疾走,晚霞当空的梅湖上下,老汉看到了那一派山水似乎都在流血。而且那血似乎就从他大动脉里来的。止都止不住。一时间,老汉只觉天眩地转,头昏脑胀,几欲昏厥。

当初天送和媳妇出门的时候起,老汉就害怕他们回来。但接气至今还是这个样子,老汉早就没有个宁心日子了。以往天送出门,媳妇就在家里照料接气。后来媳妇出门又改成天送。再后来天送出门找媳妇,回来吵闹一阵又继续一起出门,前前后后,足有半年多光景,习惯每天都往山野地里疯跑疾走的老汉没法出门,开始每天盼星星盼月亮盼天送两口子回来。天送两口子终于回来了,六个多月不得出门的老汉,像是干渴难耐的旱苗,可以痛饮三江水了。

可刚一出门又见到山下面鳞次栉比、不断涌现的钢混房子,老汉便无缘由地难过起来。而且他还隐隐知道,天送两口子回来的主因并不是为了接气。

接气六岁了。可是看不出六岁的气象。病恹恹的,连路都走不稳。

得胜老汉于是就常常在心里怪责自己,接气出生那天,自己压根就不该出去,一两小时的光景,能把人憋死?

或者他又会骂自己就是软弱,当初接气一夜一夜哭泣,他就不能撞开屋门,从媳妇怀里接过来哄上一阵,唱首儿歌?或是在被天送吓倒时重新回到厨里,点好红香再次出门?

如今媳妇出门就跟村邻里叹上一气,唉!要不是我们出门这几月工夫,孩子长这么大了,他爷都还没抱过呢!

一句话说得得胜老汉心如刀绞。想想这么几年时光,他就是这么上山下地走过来的。他感觉自己就似梅湖坝子里早年都养的山驴,或是山骡子,常常每天上山下田,最终一辈子光阴就只能围着狭隘的梅湖坝子上山入水,方圆五十里路程就终结一生。真正的大马,上天下地,龙潭虎穴敢闯,长城大漠能过,他算什么逑?

是啊,自己算个逑?自从当年从西山下来,他似乎就再没回去过。有时候他也曾责问过自己:父母双亲重病在床,他看过没有?后来睁着眼睛去世,他又是否回去了?没有,都没有。为表示自己对这个家庭,特别是对岳父的忠心,他把自己都累成了牛,累成了马,累成了山那边一个贫家薄户的叛徒,以及所有族人为之唾骂而后快的不肖逆子。可岳父挑剔的目光依旧让他时时心惊胆战坐立不安,并且至今心有余悸。

但往事已成风,如今物事人非,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这么十几年来湖边山水的行走,他倒是记得这面湖水的变迁。

起初为了种地多打粮食,村人们开完了半山里的梯子田后,还在湖边填湖造田,于是湖被迅速缩小了。后来因为养殖业的丰厚利润,村人们又退田为塘,或者在沿湖的滩涂和浅水区里网箱养鱼。再后来发现这是梅湖水质下降的元凶,便又退塘还湖,取缔网箱,湖中就渐渐干净了。

湖水干净后,人们开始环湖植树。植树完成后,又在这湖边立了个碑,上面铸了个凤凰还是个什么鸟,他不知道。后来他听说被人们称作是大鹏,被着金黄的颜色,于是就被称作是“大鹏金翅鸟”。据说是一种专门吃龙的动物,在梅湖坝子恶龙丛生的洪荒时代,为人类镇住了洪水,开辟了家园。大鹏金翅鸟孤零零地站在湖边,盯着湖水看了十几二十个年头,突然被移走,并且一次性移到湖东梅河的出水口,在那个河湖相夹的新兴城市梅河,成为城市的标志建筑。而原来的位置上则被做上十二生肖。建好不久又拆了,建成环湖大道。大道一直修到梅河边,还建了好几座气势恢宏的大桥。突然环湖大道两边又让切割机切开接着用挖掘机咕嗒咕嗒挖弄一阵,安了下水管道重新铺好。可不久前居然把整条大道封闭起来,重新挖出两辆卡车并行的大道说是要做截污管道。

都是瞎折腾啊!老汉心里这么想。可却又常听人说好啊,这湖水,再不保护就完蛋了。如今的内陆湖,什么太湖滇池的,污染得都要不成了。还有什么鄱阳湖的,进湖水一年有好几个月都断流!……

保护?老汉不得不怀疑自己听错没有?他实在搞不懂的是,这么大一个湖水,以亩计算,一百万都不是数,凶怒起来可是法力无比的,怎还脆弱得像个孩子或是一个妇人,需要人来保护了?

7

天送两口子就是为捕鱼回来的。

按说这湖里捕鱼也着实不容易。

梅河每年都有漫长的禁渔期,白天湖里都有环保执法监察大队在巡逻。于是天送两口子只能在黑灯瞎火的夜里出门。那时四下无声,只有躲在秃树上的乌鸦在一阵一阵哀哀哀地啼叫。隐在夜色下的天送两口子便急慌慌地出门了。涧门口村子一过,紧挨梅河的小路贴着山崖,窄逼得对面来个人你就只能和他贴着肚子错让,并且闻得出他头晚上是吃了大蒜还是喝了木瓜烧酒。

但天送两口子就只能这样藏藏掩掩,大路大道不敢走。但走到河尾码头附近,一推出那条向别人租用的藏在河边一角的铁皮船,两人就再藏不住了,因为湖边的环湖大道都被安上了明亮的太阳能路灯。两口子索性也就再不掩藏,磊磊落落大大方方地把船撑到湖心。

得胜老汉一直觉得,那应该称作是死皮赖脸才对。而先前的藏藏掩掩,只不过是避开村人而已。村人知道了会举报,会咒骂,但环保执法监察大队夜里不上班,于是乘夜打好鱼,第二天一早送到沿岸的酒楼街、海渔楼或是渔家湾,再或是直接把船开到湖北岸上的别墅区旁停靠,人一上岸就生起一大堆柴火,人就站在火光中颤抖着被湖面水汽蒸得半僵的身子剔网收鱼,熊熊的烈火好似一个招牌,不一会儿就聚上一堆上班族,三下五除二就把那几斤少得可怜的刚出海的鱼给买走了。两口子数钱的时候,已经听到一位顾客举着一个遮住半张脸的大屏手机,兴奋地对里面说:喂,刘哥啊,我这不把刚出海的十几斤鱼全给买了,晚上咱兄弟几个到海渔楼聚聚……

兴高采烈得意洋洋的情状,正好映衬着旁边一大片失望的神色。

8

得胜老汉心里已经沉重得不行了。

就在每每面对这面湖水的时候。

特别是每天夜里看到湖中渔火明亮的时候。

他老觉得再这么疯狂地不计后果地打捞下去,这湖水里真正连一条鱼籽都被捞干了。到了那时,这湖水就完全成了一面名副其实的空湖、明湖、净湖,像是商店里出售的纯净水一样,没有一条鱼生活,纯净得就只剩下水了。那湖里的水应该说成是一潭没有生命存在的死水。

老汉感觉心底流血。那些往来湖面捕鱼的,往湖里撒的不是渔网,而是结有钢刃的利器;那钢刃不是被撒到了湖里,而是深深地刺到了他的心上,还像撒网和收网一样,来回不断地刮呀,刮。

9

得胜老汉心里难受着。但这个时候却有人乐意和他讲话。那就是河湖管理员何三。

何三是梅湖北岸唯一的河湖管理员。别看他始终一套干桔皮似的旧制服套在身上,说白了却也是吃国家粮的。当然这种国家粮行当,茂生老头之流却极是不屑。甚至哪怕在家里浇田种地的农民,也都觉得那是一种极脏极累并且极是高危的苦行当,常年驾着只铁皮船在湖里漂来荡去,不管风吹日晒还是雨雪寒天,有时就为打捞个塑料瓶子,他那副认真样都让人觉得可怕。

但何三却对自己的行当非常钟意。

得胜老汉觉得那是何三自己喜欢一个人待在湖里。

湖边河岸,钓鱼的很多。钓鱼的一多,在后面清理就显得特别地麻烦。何三划着小船过来,手脚利索得像个年轻后生。那时旁边还有许多钓鱼人,何三于是就扯住得胜老汉,说钓鱼你就钓鱼吧,还扔这么多瓶子和塑料袋,还到处乱扔烟头、瓜子皮,末了还把剩菜饭和一次性饭盒一股脑儿地往河湖里扔,污染啊!再说现在还都是禁渔期,可你钓鱼的比鱼还多。以为是开千人大会还是看广场电影?没日没夜,起早贪黑,直到深夜了还带个蓝光灯,蓝阴阴的,鬼火一般让人发悚。还什么爆炸钩了海钩了光感器了,全都用上,而且那些还刚只半指长的网收不住的小鱼都不放过。天地良心,那是一种断子绝孙的捕杀啊!……

得胜老汉原本想说七八月雨水季节,河湖涨水,鱼儿逆潮洄游上来产卵,却被那些电鱼的鸣鸣一阵,全浮到水面上来,大大小小一马笼统捞走,那才是一种断子绝孙式的捕杀。但看着何三一副凶神恶煞般的神态注视着他,像是那千人大会和广场电影都是他带来的,老汉只得怯怯地把所有感慨全压回胸腔。

只听何三的牢骚还在继续,说:你钓鱼就钓鱼吧,还要钩出这么一堆堆水草,在河湖水底长着,那就是河湖的生态,被你这么钩上来,就成了垃圾,扔不回湖里了。

接着又说:你钓鱼就钓鱼吧,钓到了你就拿回家吃,或是拿到集市上去卖,吃不了卖不了你拿鱼儿开心做甚?动不动把一堆一堆活鱼儿往太阳底下暴晒,缺德啊!鱼儿也有生命你难道不知道?

又说:以往人们把鱼儿放生到湖里,如今却把生活的鱼儿都抓出湖面,就不觉得残忍?

说:垃圾啊,都这么一堆一堆放着,这湖还怎个好看了?

……

何三的唠叨一直没停。但此时得胜老汉已经等不得他继续讲下去。因为他肚子里撑得很,他得继续沿着湖边奔来奔去,否则今天就不顺溜了。

他于是就像一个胆怯的小贼,贼眉鼠眼心不在焉地听何三滔滔不绝地演说。时不时地打量何三的表情,又左顾右盼地思谋着如何溜走。但他走不了。因为他被何三紧紧地拽住衣领。瘦筋寡骨的他如同一根柴棒,在高大厚实的何三手里,就似一只被人在高空里提住尾巴的老鼠。

他挣了几挣,无法挣脱。老汉很无奈,用手掌抹住肚脐,转了个大圈。刚欲开口说话,何三的唾沫星子已经喷到他脸上,何三正在兴头上,老汉不好意思当面去擦,直到何三话说过几个山头,他才稍稍转过头来,用手点点脸孔,装着挠痒一般,小心翼翼地抹去脸上肮脏的唾沫星子。

何三嘴里一大股酒味儿,一开口就让人作呕。而且那情态,就似老师抓到个逃学的孩子,警察抓到个小偷,或是他河湖管理员把一个乱堆乱倒者抓了个现行一样。

何三话特别多,一开口了就似那奔流不止的梅河水,不息不竭。骂完了钓鱼的,又说起了村里的,说为什么现在湖边种出的绿菜不了,就是因为现在的人都不像往前那么精细种地,而且舍不得用肥料,厕所门都关得紧紧的,生怕别人来解手,最终用水一冲,还全流进了河湖,成了污染。哪像以前,各家各户厕所门都敞敞亮亮开着,粪不够了我们还到梅河城里开大船去拉,为抢厕所抢粪,甚至还和别村的打群架。如今想来,种地和环保皆得的事,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得胜老汉听得心里着急,他想他实在应该走了,可何三依旧没有放他走的意思,接着又说起湖边的沙,一说起话来何三嘴里又多了感慨和唾沫星子。看来何三是要跟他上环保课了,说完湖沙对湖水的净化,何三又说当年为了盖房挖沙,湖底已经没多少沙石了;又说朝前岸边都有蒲草芦苇,年馑时村里人还到岸边挖蕉草芦根充饥,农闲时还割过苇草打席子……

何三的话似乎很有道理。可今天老汉实在没法再听他说下去。他记得他昨天还吃了一副泻药,以往这种时候,一不留神就会拉在裤裆里。于是这时,他感觉肚子里比任何时候都还难受了。但左挣右扎,还是无法挣脱何三的大手。

何三到底把自己说动情了,突然孩子一般哭了起来。老汉吸了口气,紧咬牙关死死锁住肛门。他要劝劝何三。何三却一下子破涕为笑。接着说起当年抓鱼的事,刚说往河沟里支个圆筐,得胜老汉便身子痉挛一般僵了片刻,终于挣出一个尖细并且狭长的响屁,啵……呵……如同胆小鬼的怯声鸣叫,也像是推开一扇年代久远的旧门,或说是神话电视剧里的妖风怒号。何三皱了皱眉,收回手来恶心地捂住鼻子,伸出头来要往后吐口痰,可发觉自己正立身于船上,没舍得吐到湖里,便硬生生地咽了回去。脸上的表情如同被人灌了半碗毒药。得胜老汉趁机挣脱出来,转身逃走了。这时便如同混入水底的泥鳅,让何三再抓不住。何三于是在身后骂起得胜老汉,说你就是这么个连一个知心都交不上的人!

一句话像是给老汉使了定身法,老汉定定地站了十来秒,终于还是继续往前走了。慌不择路的样子,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他想此时在何三眼里,他就和那些钓鱼的一样,铁石心肠并且狼心狗肺。

于是第二天得胜老汉一大早就赶到湖边,却看到快嘴的何三被人打了。打他的就是那些钓鱼的。打得何三一个身子像条干鱼似的,直挺挺地被摔在湖边。湖里的铁皮船已经被弄翻了沉入水底。

用不着向谁发问,得胜老汉就知道何三为什么被人打了。他于是就在心里埋怨起自己。说你不走能憋出人命来?听听人家发发牢骚又有什么,让他把气发了,哪至于去和那些钓鱼的人蛮横顶撞?

这么想的时候他便又在心底里骂起了何三,说你傻啊,湖是你家的?人家喜欢钓你就让人家钓吧,水体破坏了鱼儿死绝了又关你什么事?再说人家专门的环保执法监察大队都不管,你自己能打扫多少打扫多少,领你的工资惹什么闲事?

骂完何三老汉心里却又疼了,就似看到或是想到天送和其他那些捕鱼的往湖里撒网时,一个个尖锐的钓钩都深深刺到了自己的心上。

10

得胜老汉终于想到百年以后把自己葬到美丽的湖边。

这时何三已经被人说成是一个十足的疯子。时不时地把自己灌得烂醉,开始在湖边胡话连篇。说着说着便自己哭起来。哭完了又笑,笑着笑着又哭起来。

人们都说何三疯了。只会喝酒说疯话。

但得胜老汉却愿意听他的疯话。

何三说人死了葬在湖边,对自己是幸事,对儿孙后人也是幸事。梅湖上下,绝对是一块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一旦破坏就不能复原。

得胜老汉从心里明白,何三说的不是疯话。何三曾经拜在刘道人门下,刘道人的话却始终灵应得很。何况这样的想法也曾在得胜老汉心里暗暗存在。于是此时,他还想到了接气。他想要是他被葬到这方明山净水之间,接气立马就会好起来的。

但得胜老汉心里总觉得湖水有一天会发怒的。因为梅湖是一个伟大的神湖。这话不止疯疯癫癫的何三说过,似乎刘道人也不止一次说过。梅湖就是世代生息在梅湖坝子,围着梅湖水栖居的白汉彝回十几个兄弟民族共同信赖着的神湖。它就和湖水东山之上,那土庙里供奉的神像一样,有着无上法力。一不小心哪天发起怒来,就会和当年西南角的梅山一样,赶牛一般呼啦一下子就被赶到湖里。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只是时间未到!”

得胜老汉开始特别地相信起东山土庙墙上书写着的大字。老汉相信,人世间的因果轮回是有定数的。就如同当年,年轻气盛的他遇到巷子里一堆别人都敬而远之的药渣,依旧不避不让满不在乎地直踏上去,结果一身病就这么来了。当然天机不可道破,病可能是通过他盖房子使力气挣到肚肠得来的,但它总有一个因果缘由。

还有早年那条小狗主人留给他的那句诅咒:给神树撒尿,等着鸡巴长癞子断子绝孙吧!骂完人就走了,小狗也被吆走了,庆幸的他刚扶住神树喘息,就被吓得差不多当场瘫倒在地,他看到树缝中大理石的围栏里面,一堆燃过的红香枝密密麻麻。虽然诅咒没让他长满癞子,但他这辈子却差不多没有了儿子。他知道神灵不会原谅自己因为莽撞,因为在严霜下降的秋月里成天赤着半个身子泡在湖田里给人挖藕,因为湖田主人有一个漂亮女孩,让他终究舍不得把一肚子尿水撒进田里,直至天黑前一上岸就慌不择路地找个地方方便一下结果酿成的大错。

也就像当初他为了一泡屎出走,让孙子无端得了一身重病一样。也像如今孙子接气的病情为什么会一天天加重,最终连路都走不了。那无不是因为天送两口子视钱如命,甚至顾不及得罪神灵,每天日夜不息往湖水里捕捉他的子民一样。要知道,他们每多撒下一次网,多捕一条鱼,都是在无端地加重一重罪孽,都会给接气加深一重痛苦啊!

再就是如今天气为什么老这么炎热。云南高原,已经连续六年大旱。而且几乎每年都是通头的四季连旱,无不是梅湖沿岸的人们,总这么贪得无厌地捕捞索取,甚至哪怕炎炎烈日之下,还依旧不歇不断地开动抽水机,把孱瘦的湖水抽到连排别墅区和远端的高尔夫球场浇灌草坪,最终又带着高浓度的农药残留流回湖中。从头到尾,这就是一次又一次惨绝人寰的杀戮啊!

想着走着,得胜老汉只感觉肚肠里突然一阵特别地疼痛,就似有一头桀骜不驯的奔牛,将要撞破肚肠出来一样。紧接着,老汉又觉得脚底的路高一步矮一步,恍惚间一阵天旋地转,整座山就要被赶牛一般赶到湖里了。

老汉于是就这么倒在地上。倒地之后他却清醒了许多,肚子不疼头也不昏地也不转了,脚下的山地却还好好地立在原处,根本就不曾动过一丝一毫。老汉一时彻悟,“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只是时间未到!”所谓天机不可泄露,神灵的意志,哪能让我这等凡夫俗子知晓?即便发怒,也会让人那么猝不及防,更不会使人轻易参透。

想清这些后,得胜老汉接连几次去了东山的土庙,一遍一遍,虔诚认真地做了祈祷,把没敢在天送两口子面前说的话,全都说给了庙里的神灵。

他相信惟有真心实意地赎罪,方能得到神灵原宥。否则什么天送和接气,那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

11

天送两口子捕的鱼愈来愈少了。包括其他所有每天夜里偷偷往湖里捕鱼的也都如此。得胜老汉当然知道,那只不过是湖神一个微不足道的发怒。

然而湖边的酒楼街、海渔楼和渔家湾的鱼价却暴涨起来。

前去吃鱼的,却很少吃得上正宗的湖鱼。或是就吃上了尽被掺假的鱼肉。于是各种投诉和纠纷开始层出不穷。

正当得胜老汉心中暗暗叫好之时,海渔楼却卖出了天价麂肉。

据说那天一头麂子突然跨过梅河,直接撞进了涧门口村子。大白天里正在家门口晒网的天送一见,一愣一喊之间,就呆得丢掉了手里的活计。反倒是天送媳妇机灵,说是头麂子你愣什么?逮住它啊! 快!

说着就抓起房脚一根碗口粗的抬杆递给了木头木脑的天送。愣住的天送一下子回过神来了,接过抬杆迎上前去,他动作拙笨,反让原本精灵的麂子愣得还没看明白是什么回事,头上便重重挨了一抬杆,就被放倒在地。在梅湖坝子,那抬杆是用来抬地基石的,而且都是材质上好的栗木,抬在手里如同钢筋一般压手。而且有时候还用来杀牛,迎着牛头重重一敲,脑子就碎成一盘散沙,不论犍牛牯牛,全都驯服地躺倒在地了。

那头被震碎脑子的麂子最终让天送夫妻雇了辆微型车卖到海渔楼,聪明的师傅一看它那肥厚的肚子,就知道这是一只即将生产的麂鹿,在山地里慌不择路,误入村子,最终却葬送了性命。

天送两口子得了个好价钱,当天晚上用不着出海打鱼了。海渔楼则贴出广告,自然生意大好,一天晚上就把整只麂鹿卖了,最终麂肉不够卖,便又偷偷使起小伎俩,掺了一半牛肉进去,挤攘的食客们怕是被各种酒水麻痹了神经,竟都浑然不觉。

那天晚上,在圈楼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得胜老汉想起了老婆子。记得心地善良的她当年还养过一只受伤的白鹭,被淘气的孩童用弹弓打断了长脚,直摔在地,动都动不了。老婆子到水田薅苗的时候捡了回来,用布条缠好,放竹筐下面喂养了一个月,白鹭居然又能走动了。

老汉于是又想到那时梅湖边上天青水碧、白鹭齐飞的景象,激动得更加睡不着了。是的,过往的梅湖,才真正是一幅山明水净的图卷。只有葬在这山水之间,方可子孙昌盛,世代昌达啊!老汉心里一直这么坚信着。

他于是紧咬牙关,并且已经不止一千次想到,要把天送两口子的渔网给烧了。但他不能这样,因为他明白这个家里谁做主。而且他更不希望有一天天送会成为光棍。

为此他在心里充满了矛盾与自责。捕鱼不止,杀戮不尽,梅湖哪天才可以真正地休养生息?

可他又同时想到,从他岳父开始,直到婆娘,再到天送、接气,已经连续四代单传了。为了祖宗,为了后代,特别是接气,他是该有点责任与担当,再不能把自己当作是一个入赘的上门女婿了。

12

退休工人张月娴突然去世了。

可怜六十岁还不足几个月。

退休还不满十年。

张月娴早年丧夫,但为了儿子,她誓不改嫁,凭着一份十分拮据的机关工勤工资,一把屎一把尿把儿子养大。儿子读书不成器,最终却成了梅湖坝子里数一数二的富商,把房地产生意做到了梅河新城,接着做到了市里和省城,最终又做回梅湖沿岸。之后给母亲盖了栋大房,就把母亲送回乡下来。

孤寡半生的母亲回到乡下,虽有保姆陪着,但始终话说不到一块儿。她于是喜欢上了溜狗,接着又和早年村里相熟的茂生老头走到一块儿。中年丧偶的茂生老汉同样晚生孤独,两人便有了共度余生的想法。然而两人各将想法告诉子女,茂生老头这边还没怎么反映,张月娴儿子和儿媳却死活不同意。说她老不正经。又说茂生老头也不正经。土都埋到脖子还过什么夕阳红。再说那茂生老头,眼前有个穿裙子的女人走过去,都要勾着眼睛看,压根就是个老色鬼。还说茂生老头其实就是在觊觎张家的家产……

先夫也姓张,儿子当然也姓张。但先夫早逝,张月娴自然记不住和他的感情。但四十年来千辛万苦拉扯大的儿子居然对她说这等话,张月娴就想不开了,当天晚上就把自己吊在儿子为她建盖的大别墅里,舌头吊出一拃多长。

保姆发现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早晨。一声尖叫惊得梅湖之上的天空立时裂开长长一道口子。

张月娴儿子儿媳马上从梅河新城回来了。并且是一前一后到的家。新款保时捷和凯迪拉克汽车,在梅湖边的环湖大道上轰出一阵尖锐的鸣响,以及腾云驾雾一般的速度。

但老人还是去了。

孩子们向村人以及村以外的通报说,老人是一时心肌梗塞。但真相还是被悄悄地透露出去。

但世人们都管不了那么多了。停丧待送的五六天时间里,前来吊唁的城里人一拨接一拨,二十来个身材秀致的年轻姑娘,穿着深黑的礼服,专为招待那些各路来宾,给小方桌铺上仿真桌布,抬上瓜子和水果,用一次性纸杯泡茶,递烟。客起,拢起桌布,收拾好桌子,重新铺上新桌布。再打扫桌下杂物。院子重新清洁如旧。

就这样,事后的垃圾都扔到了门口的梅河之中。哗啦哗啦的梅河水就这么断流了,迅速在河上游形成了一个方圆百亩的堰塞湖,河湖管理员何三硬是花了整整一天时间,雇了台挖机和两辆后驱拖拉机,才把那堆淤积河底的杂物清走。

当然何三用不着为经费发愁,因为张家全包了。只不过又多了他一嘴牢骚罢了。但对于这些,张家的儿子远比那些钓鱼的宽宏。只是何三酒气熏天的牢骚,就让更多的人把他当作是一个疯子了。

张家前来送丧的人实在太多,花圈于是也摆不下了,沿着墙角,铺了厚厚的三层,之后一直铺到了村中央。出丧那天,前来送丧的亲朋戚友,硬是排出一公里长的两路纵队,才把花圈全部抬完。张家于是安排专人,给抬送花圈的每个人发了一张百元大钞作为喜钱。抬丧的当然也有,但面值却已翻番。在此之前,这都是村里壮年男人们的份内之事,于是接到喜钱时,没一个人心中不乐了。但棺木实在太重,据说那是楠木做的,棺面光滑得跟上好的瓷器一般,古色古香,给人一种跨越时光的视觉直感。上面刻有一只凤凰,随着滚滚的人流,如飞如翔。

涧门口村子不大,但梅湖边的道路倒是宽敞笔直。于是从张家门口,每隔二十米就摆上一张丧席,烧纸熏香,敬献酒饭。遇水遇桥,还要重复安放。于是最终丧事结束,光那几百张丧席上废弃的饭菜,就被隔壁一家大型养猪场用车拉走了,居然整整半个月都用不着一粒饲料,最终馊得实在吃不成,才不舍地倒到河水里。

最壮观的是张家从金光山请了一百零八个大和尚沿路护法,身着金黄袈裟的法师往张家场院里一站,那气场就震住所有前来送丧的人。但前脚才出家门,法师们就一个个迫不及待地掏出大屏手机,啪啪啪拍照一通后,埋头上传朋友圈去了。

起丧了,六套吹打乐匠在前面开路,张家儿子身着纯白丧衣,手提哭丧棒,一颗肥头重重地垂着走在棺木之前。张家媳妇在棺木后面哭天喊地,妈啊妈地一路哭着,人一下就哭得昏倒在地,最终是被表哥表弟们背回来的。

事后好长时间,村人们还都津津乐道地说议张家葬礼的隆重,说议张家儿子和媳妇的孝顺。关于张月娴却很少再有人说起。或者有人说起,也就为她惋惜,说她福薄,说她人傻,张家这么大家业,居然都没福享受了。

得胜老汉这时又想起了岳父,六七年躺在床上,是他和媳妇一口汤一口饭送到床边的,最终还是走了,那时家里可算赤贫,扯回三尺孝布,孝子孝孙们每个只扯了指头宽的一角。后来老婆子说去就去,腆着个大肚子的天送媳妇狠下心扯回几丈孝布,族内的孝子孝孙们,终于发了孝巾。老汉记得,儿媳妇就是从那天开始,在这个家里通掌全盘的。

13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只是时间未到!”

得胜老汉发誓要把自己葬到这明山净水之中。而且他如今对这话已经到了迷信的地步。无因没有果,有果必有因。老汉终于悟透了梅湖边上这六十年来的生活真谛。

十年。十年。二十九年。跟着又是十一年。最后那十一年,确切地说应该将之分作是六加五。

是啊!整整六十年了!

老汉心中又感叹了一遍。

同样是每天天不亮,老汉就不得不起床了。往院心里的水井边喝上半桶凉水,便往房里拖上孙子接气——那个半死不活的娃儿,十一岁了,身子骨依旧像个六七岁的孩子。而且软得就似一朵棉花,一出门就得他得胜老汉扶在身旁或是背在身上,走起路来就似一个喝得烂醉的酒徒或是一个专注跳神的神汉。

他愈来愈软,并且愈来愈弱了。

开初还感觉渐渐好起来了。那是因为天送两口子从湖里捕到鱼,卖到钱,然后有钱给孙子买药。可后来没有了鱼,钱也就没有了,天送两口子也就出事了。出事之后便再没回来,五年过去,接气就软成这个样子了。

因为湖?

因为鱼?

因为麂鹿?

因为水鸟?

因为往神树上撒尿?

因为接气出生时他没在家里镇住那可恶的阴风?

……

得胜老汉有些捋不清这一系列的因果循回了。但一捋清楚的时候,他心中就充满怨恨,充满忏悔,充满赎罪感。

但更多的时候,他已经没有时间和气力再去捋清这一切。因为肚子里的难受,让他必须得每天起早贪黑往山地里来回奔走。而这五年多来,他身边还多了那个神汉一般的拖兜。在晨曦或是夜幕之中,如同一对鬼魅行走在梅湖沿岸的山地之上。

老汉觉得脚下的地是软的。就像当年半座山赶牛一般赶到湖里一样,早晚一天还会继续赶到湖里。因为这是神灵注定的法则,世间因果循回的定数。

他在心里期盼着这一天赶紧到来。他甚至有些担心自己有些来不及了。再不赶快,那湖水都要变成一潭死水,一潭完全没有生命的死水。

于是真有这么一天后午傍黑时分,老汉和孙子接气赶着一团山,哗塌一声赶牛一般赶进了湖里。

他庆幸这天终于来了。于是他最终带上了接气,一起赶赴那个洁净无瑕的境地。只是他直到此时还没有分清的是,他生命的最后日程中,那个十一的数字,是六加五还是五加六?还是怎么个得来?

天送两口子被抓了。就在张月娴葬礼后的第二天。

说来也是窝囊,天送两口子被抓,归根就底就为两只水鸟。

张家来了重要客人,张家儿子于是悄悄地找来天送两口子,说给客人捕两只水鸟尝尝。

天送两口子认得那种水鸟。紫水鸡。据说是地球上最美的水鸟。便在当夜里围着稻田下了一圈渔网。第二天一早,渔网上的各种水鸟已经多得像是撞网的鱼一般。当他们提着好看的水鸟,兴高采烈地往张家赶去,刚至半途,就被环保执法监察大队逮了个现行。

转身。逃跑。重新被逮。挣开执法人员后把一个年轻人撞倒在地,接着扎进湖里。从此天送就在这个世界消失了。

有人说他是被执法人员扔进湖里的。也有人说他死了,可最终连个尸首都找不到。还有人就说他捕了那么多鱼,还抓了那么多鸟,人一入水就被湖神召去问罪了。

倒是天送媳妇还在,但整个梅湖沿岸那么多的铁皮船全被清理了。天送媳妇于是换上好看的衣服,重新出门之后,五年六年都没有回来。

编辑手记:

《梅湖纪事》是一篇让人深思的小说,北雁用变化交错和不断闪回的叙事方式,表达了对于一个世界在时间变迁中的失与得的思考,里面暗含着对于那些高原湖泊最为真挚的热爱,以及对于湖泊的未来与人性在利益面前的变异的忧思。

小说中的主人公得胜老汉不停地在梅湖边行走,一开始只是想为了让难受的肚子稍微得到缓解,而在环湖行走的过程中,他目击着梅湖的变化,他开始不断进行着追忆与反思,得胜老汉在面对梅湖的变化时,内心更多是无措迷茫矛盾。似乎只有他和何三清醒地看到了梅湖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在得胜老汉与何三眼中,一切都被利益驱使着往前,在滚滚往前的过程中,梅湖的处境很危险。得胜老汉的儿子天送与儿媳混入了那些无节制地捕鱼人的行列,最终天送因为捕紫水鸡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天送的媳妇再次从梅湖边离开,那是多少带着一些隐喻、讽刺与无奈的离开。

责任编辑:李达伟

投稿邮箱:879922646@qq.com

猜你喜欢
老汉
刘老汉的烦恼-收蜂(连载二)
刘老汉笑了
刘老汉的烦恼
六老汉和沙
刘老汉的烦恼(连载)
刘老汉的烦恼(连载五)
刘老汉的烦恼(连载)
新连环画 刘老汉的烦恼(连载二)
新连环画 刘老汉的烦恼(连载三)
“老汉叔”——脱贫攻坚乡村行走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