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友泉
湖泊的忧郁
●杨友泉
湖堤越围越高,围来围去,围到有一天,就有了问题。不一定就有问题,但德培老人不这样看,德培老人认为,这样的堤,有问题了。
既然有了问题,就要去看看,德培老人第二天早上就去看了。从村口出来,走过两垅返青的小麦,就看见湖堤。猛一见湖堤,老人还不适应,湖堤像条巨蟒从地底钻出,黝黑地卧在田地里,没有爬走。老人顺着巨蟒朝远处看去,远处的湖堤就细得像根绳子。德培老人从堤底走向堤顶,边走边看,边看边走。看不清楚的地方,老人还要停下步子来,探过头瞅瞅,按照他昨天的想法,这个堤坝里头,应该有问题。
本来德培老人是在老年协会打麻将的。一角钱一盘,老人这天手气旺,和得勤,又有两回杠上开花垫底,可以说是赢定了,毛票堆满了桌子上的小抽屉。可有人说了一句,村长胡得勤出事了。村长出事也就出事呗,跟德培老人没有关系,可以不管。老人继续打牌,继续和牌。这时,谁又多了一句嘴,说村长是因为湖堤出的事。起先老人对这话也不在意。在洗牌的时候老人顺着那人的话叨念了一下,就紧张起来,湖堤是村长胡得勤主持建的,村长建不了,把它给承包了,这个承包人就是老人的儿子杨重。村长出事了,儿子还免得脱?老人把牌免强码起,但塘子里打出什么牌,就注意不了了;自己该出什么牌,也计算不了了,摸着就打。两三圈下来,老人没有和一把,还净点炮。这样的牌是无法打下去了,心神凝聚不起来,还怎样打!但老人也走不了,今天他是大家公认的赢家,还有,在这种时候走,在那人说过那话时走,有做贼心虚的嫌疑,儿子就真和村长有瓜葛了!老人就这样陪着熬,熬到大家都站起来,老人最后一个站起来,回家吃晚饭。
但是,老人走出老年协会,刮着田野那边吹过来的风,把坐了大半天的腿脚在村路上尽情放松时,老人觉得还是跟坐在麻将桌前一样,并没有想象的那种轻松。
这种麻将桌上的心情就一直延续下来:紧张、累,手脚像被谁攥着,怎么也放不开。老人有时还下意识地抖擞抖擞臂腕,朝空里蹬蹬腿脚,让它们自由起来,但是,还没有等老人的手脚停下来,一种黏糊糊的东西,类似橡皮筋一样的东西,又箍住了老人的手脚。
只有老人来到湖堤上,认真地看上一遍,确认湖堤没有问题,箍在自己手脚上的东西才会消失,手脚才会彻底放松下来。可是只要老人一回到家里,那人的那句话又泛上来了,又觉得湖堤的什么地方有了问题。
老人的麻将玩不成了。心乱糟糟的,怎么玩?他得先把心安下来。可是,这样一个结果,怎么让老人的心安静得下来?老人也去了老年协会麻将室,但不是去玩麻将,是去听风声,听听村长现在咋样。去了几次,却都没有人再提起,老人坐在条凳上在看别人打牌,实际上是竖直了耳朵的。这种事不好问,一问,就会问出破绽。说不定有人在等着他问呢!这点德培老人再清楚不过。德培老人的儿子就是在修这个湖堤时发起来的,修完了这个湖堤,就有了本钱,有了本钱,就承包了乡上的一段公路,又赚了钱,钱赚足了,就到广州发展去了。儿子是远走高飞了,可话茬子也留下了。德培老人在儿子发迹之前,也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张嘴就来,现在呢,老人在话出口前,得在肚子里转三圈。倒是别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别人说出来的话,老人还得琢磨琢磨,人家说出的话,话头子里有没有影射家里人。难免会有人用话头子呛起老人来。目标很明确,无一例外都指向儿子杨重。老人最初还心里有气,不久就和顺了。如果是哪家隔壁邻居突然暴富,老人会不会用话头子呛人家,老人觉得不好说。这样想下来,自己就都是采取守势,没有进攻。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都在说些什么啊!德培总是用这句话去扑灭话头子上的火药味。老人把乡里乡亲的话一放出去,那些耍话头子的人,也就想到杨重慷慨的为人,还会记起德培老人的某些善行,就把还想发挥的话头子咽了回去。但是这次不同,这次是从上面下来的,上面下来的东西,德培老人晓不得根底,晓不得根底咋个对付?不知道咋个对付,怎么可能有回旋的余地。
老人就每天到湖塘堤上来。湖塘还是过去的湖塘,一眼望出去却看不到边沿。老人记得湖塘是有边沿的,现在看不了了,看不了是因为眼睛睁不大了,都眯缝了;眯缝了,是因为人老了,眼睑耷拉下来了。
搓日球!把老子给整败了!老人对着湖面上跳荡着的银针骂。那银针显然是被湖水越磨越亮了,像是里面通了电,那电沿着目光导上来,眼球被这电给刺了,不管老人的眼睛怎么睁,都像在闭着,越使劲闭得越紧。
这湖塘越来越刁钻了,越来越日怪了,老人多日没有上来,一上来,这股鬼火又从不知啥地方窜了出来。
这鬼火见湖就烧,说明湖塘存在问题。
湖塘是一个天然湖泊,位于湖塘村边上。湖塘原来并不高,可以说比湖塘村低得多。低矮的湖塘养育着高了不少的湖塘村,是天经地义的事。湖塘村每年都要将湖塘中的水,用水车戽到田地里灌溉,湖塘村因而年年有好收成。农闲下来的湖塘人,可以在湖塘里捞鱼摸虾,湖塘村到处晒些干鱼干虾,人吃不了喂鸡,鸡吃不了喂猪,猪吃不了,又倒回去,喂鱼。湖塘村世世代代就是这样,仗着湖塘,风调雨顺繁衍下来。不知什么时候,湖塘开始发生了变化,湖塘边上的村子一天比一天多起来,百多里宽的湖面越来越小了,湖堤变得越来越高了。湖堤高起来,村庄就矮下去。矮到一定的程度,矮到比湖水还低得多的程度,村子就有了问题。
这种问题德培老人不想管,也管不了。这样的问题,在德培还是孩子时就存在了。这样的问题只有村长管得了,德培小时候就有人在管,那时不叫村长,叫保长。每年的冬季,就是修堤的时候,那时不需要怎么干就修好了,也就是一两天的时间。作为孩子的德培常想,再延长一天就会更好玩。后来,这时间果然不断延长,到了德培中年时,这堤得修整整一个月。那时修堤热闹得紧,喊着号子,锤着夯,飘舞着红旗,唱着歌曲。推车在土路上奔驰,三台拖拉机在堤上轰鸣。那根本不像在修堤,像在上演一项大型歌舞剧。再后来,修堤的时间就延长为一个冬季。整整一个冬季,湖塘村的男女老幼,倾巢出动,拼力完成着村长分到各家各户的土方。每家每户都在玩命地干,用推车推、拉,用手扶拖拉机运。都憋足了劲,性子也大起来,碰撞了一下,就不得了,粗着嗓子骂,骂完又接着干,或者边骂边干,边干边骂。还是干不完,性子就更躁、更急,就容易出事。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在挖土时,山土塌了下来,被埋住了。人们都埋着头挖土,几十号人没有一个看见山土开裂了,山土倾斜了,山土压过来了。当山土的气浪压迫着人们时,人们才惊叫着跳开去,那个男孩没有惊叫,也没有跳开,他像一坨石头,凝固了的石头,被土浪轻轻一下就覆盖了。也有人说像一片落叶,被卷进去了。德培老人听过这孩子唱歌,孩子那种特有的童声,常常缭绕在每个人家的院子里,每个院子里的豌豆架上,或者是杏树上。这个男孩特别迷恋唱歌,这在村子里是很少见的。所以有人说他的歌声被先人听了去,先人上瘾了,就把人也叫过去了。所以老人觉得这孩子像一片落叶,是被土浪卷进去了的,是飘荡着进去了的。那天,德培老人和所有的人,在用手为男孩刨土,泥土涌进指甲缝里了,细沙石剐破指甲了,却没有一个人感到手指的疼痛。人们只是觉得这柔软的山土怎么变得锋芒毕露了,怎么像水一样,怎么推也推不开,怎么刨也刨不走。等把那孩子从土里刨出来时,孩子的眼里、嘴巴里、耳朵里、鼻孔里、头发里,全是泥土,像一棵刚从土里刨出的树根。后来,为了修这堤坝,又陆续走了几人。有塌方压死的,有下坡时被推车把子戳死的,有车轮子弄残的。
眼望着儿子有能耐,把堤坝承包了过去,指望他让这个村挡住一劫,不曾想,自己却掉进劫数里。
这以后的日子,老人就打发在湖堤上了。老人也给儿子打过电话,让他回来。什么?儿子说,有什么问题呢!你说吧,那堤有什么问题,你说出来,我回来重整就是了。这句话把老人给问住了。是啊,这堤有什么问题呢?老人走了一遍又一遍,看了一遍又一遍,这堤和新建起来,几乎没有两样,说是有问题,老人头一个不答应。但老人不能这样说,老人说有什么问题你回来瞧!老人说你回来看一看,在什么地方给它再弄一弄。现在,我一离开它,我就觉得它在什么地方有问题。儿子说,爹,你年纪大了,有些糊涂了,这是经过政府验收过的。没有问题,有问题政府会通知我的。你放心好了。我现在手里有个大工程,忙不过来,等一段时间,有空了,我来看你。老人觉得有股气往上窜,你不必看我,要看你来看你整的湖塘堤吧!说完老人把电话掼在机子上。
电话挂了老人才想起村长的事,没有把村长出事的事告诉儿子,自己真的老了。老人晃荡着头,又去捉话机,自己就是要把这个话带给儿子的,却被湖塘给搅了,老人的手捉到话机,旋即又松开了,如果这时给儿子递过去这话,儿子会不会更加不在意自己,再说上一句,你真是老糊涂了!老人最不爱听的就是这话!
湖里的水是清的亮的。没有一样东西不擦不拭却这样明亮,这样清爽,这样让人心摇神驰。老人却不这样看,老人看这水时也心摇神驰,老人看上一阵,水波接连摇过来一段新内容。老人看到的水里有着那个会唱歌的男孩的身影,看到的是村里扭动着的残疾人,看到的是一次又一次漫过湖塘村的湖水,湖水一点点吞咽着围墙,围墙上荡出一口青烟,然后,“琼”的一声,墙顶没了。又一点点吞咽着屋脊,黑黑的屋脊没在湖水里,冒出无数气泡,泡随即裂开,发出好听的“瞿”的破裂声,黑脊就不见了。现在,老人还看见湖水里有儿子的影子在飘荡,老人眼睛花,看不清楚儿子是沉到了水底了呢,还是浮在水面。但是老人已经确信,儿子已经泊在湖水里了。
怎么样让儿子浮出水面,不要浸泡在深处,这是老人最在意的。老伴过世得早,自己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不容易。老人就这一根独苗。自己苦挣大半辈子活下来,就为了儿子成个样。儿子要成个男人样也不易,湖塘村里的男人越来越活不出样儿来。邻村的姑娘都不愿嫁给湖塘村,嫌湖塘村穷,嫌湖塘村苦。穷就穷在湖堤上,苦也苦在湖堤上。那湖水就那么一口一口唼喋着,一小口一小口,一年吃下来,就把堤啃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一片褴褛。德培老人曾一次又一次抚摸着那些被水啃过的地方,那是被吮走的,一个眼一个眼,一个洞一个洞,一个窟窿一个窟窿,一条堤坝就是被啃了只剩下一个骨架的。德培老人用脚一踩,这些骨架就散了,酥了,塌了。然后在这一年的冬季来临之前,整个湖塘村就得修车加胎,编畚箕打锄头,耗去各个人家户的大半财力。那些年,儿子娶不上媳妇,活得一年比一年蔫,看去总是一副老相。德培老人就把狠发在堤坝上,成百上千次地把手捶打在水啃过的地方,一次又一次狠狠地用脚跺在褴褛的骨架上,似乎要让它们还回儿子的青春。儿子身上的活力,似乎就是被这些漂漂亮亮的湖水,就是被这些光彩照人的水色掳掠去的。
后来儿子把湖水夺走的青春要回来了。那时儿子先是收苁茸,后是做苁茸老板,赚了点钱后,儿子开始向湖水要回自己付出去的部分。那段日子,是老人最开心的日子。儿子的脸上有了水色,儿子全身都有了活力,连头发都在头顶上蹦跶。那段时间,儿子瞒着德培老人,四处活动,要把湖堤承包下来。那段时间,老人听出了儿子的脚步声里有发狠的东西。儿子的音调里有发狠的东西。老人还听出儿子的发狠里埋着报复的火焰。这在老人看来也是正常的,那时湖塘村里没有一个不想报复湖塘的,连三岁娃娃都知道湖塘不是个东西。
儿子把湖堤承包下来那天,老人又来到湖堤上,老人用奚落的,鄙夷的目光投在湖里,湖水果然收敛了不少,过去潋滟得很的地方都现出暗灰,似乎预感到了自己的末日。这个老人知道,湖塘村里的气息肯定被湖塘嗅到了。
湖塘以后就收敛多了,默默无闻下来。湖塘一沉默下来,湖塘村的人们却热闹起来,鲜活了过来。
可现在,老人看出来了,湖塘收敛了这么多年,沉默了这么多年,攒足了力气,现在,是要加倍补偿来了,谁来补偿,现在老人也看出来了,不要湖塘村的任何人来补偿,只要德培自己!
既然确定了有问题,那就是有问题的了。就得按有问题的事情办。
老人回来后,就放倒了厕所边上的几棵龙竹,这些竹子每家都有几蓬,都是专为治理湖塘种的。以前,每年每户都要砍上五棵十棵的,砍倒了,削成篾片,每户人家都至少有两三个编竹的好手,再把它们编成八对十对畚箕、团篮,备好筑堤时用。现在,堤不筑了,龙竹就没有人砍了,没有人砍,龙竹就飞速发展起来,几年下来,整个村子蓊蓊郁郁,远远望去,只见竹林不见屋舍,村子被一团又一团翠竹包裹严实了。老人放倒了三棵龙竹,扛到院子里,拿出昨晚磨好的篾刀,砍削起来。几年不摸,乍摸起来,老人觉得有些不顺手,眼追不上手,手撵不上眼,生疏多了。不多几下,竟在手指上割了个口子。老人猛力把篾刀掼到地上,都是这个杂种!老人低沉地骂了一句。老人骂出口后,觉得不妥,这好像是在骂儿子。儿子这些年在外面苦拼苦打,容易吗?不容易。儿子错了吗?没有错。儿子建起的湖堤还安安稳稳地立在那里。这样咒他,会让他多蹇多阻,会让他不顺。这样一想,骂的就是湖塘了。湖塘是个杂种!这话德培还在做娃娃时,就骂过。那时骂的人不多。后来德培长大了,咒骂声也长大了,那时谁不骂呀!就骂这话,杂种杂种!但现在,德培已经是个老人了。知道了湖塘遭了多少人的骂,却不顾不管地养活着周边的人。再骂它,就觉得不妥当。
老人的气就平顺下来。就当这堤没有建过。老人想,就当这堤还是多年前那堤,就当每年都要修上一回。
老人就像往几年一样,挑着畚箕,扛着锄头,风里来雨里去。把石头从远处挑到堤上,在堤坝跳泡的地方,填上一块,楔上一片。填上那么一块,楔上那么一片,老人才舒上一口气,把心安下来。
老人每天都来,一天不来就浑身不自在,像是湖堤的什么地方又在跳泡。一天来看上那么一次,看到湖堤像条巨蟒卧在那里,反着白光,老人的心也就 “豁”地放亮了,把挑来的石块该填的填上一块,该楔的楔上一片。这一天反倒比什么都滋润。
到了夜晚,老人就会带着一些倦意,安然进入梦乡。这梦也和前几年那样,来得酣沉,安谧,稳当。
儿子杨重就在这个深夜回来,培德老人半夜听见巷子里狗咬,接着就听见摇大门,咣啷咣啷,咣啷咣啷。几家人一个院子,一般是哪家的人哪家开,是杨重的声音,爹,我回来了!儿子杨重反复强调这句话,德培老人的梦就碎了。
杨重火急火燎地说,莲花湖要开发,我连夜从广州飞回来。
开发?咋个开发?不是已经开发过了吗?
水,有开水没?到县城商铺都关了门,连瓶水都买不着。杨重边说边到热水瓶前倒了一杯水,开发和开发不一样么!就像吃饭和吃饭,不一样么,有苞谷酒的饭和有茅台酒的饭,一样么?跟你这样说吧,上次的开发是相当于吃苞谷酒,这次的开发是喝茅台酒。
儿子杨重就是弯弯绕多,愿意一句话掰成两句。
德培老人说,那上次修堤减料子的事不掰了?
那是有人要扳倒我,你也信?
村长胡得勤已经……
我这次回来不找村长,杨重的嗓门突然粗起来,把德培老人抖抖索索的话拦腰截断,我这次回来不找村长,我要找乡长,乡长是我的老同学,我的目的也不是找乡长,我是通过乡长去找县长,你知道吗?
杨重的眼眸突然发亮,像是德培老人的哪句话把它点亮了。德培老人嚅动的嘴唇并没有立即停下来,在杨重咄咄逼人的反问的压迫下,又艰难地蠕动了起来,我每天都去查缺补漏……
我已经让你不要再过去,你那样反而会让别人认为我减料子,你这是在丢我的脸!在我脸上抹黑你知道吗?告诉你吧,胡得勤为什么被抓,是他偷减料子,而我呢,我该下的料子都下足了。当然,胡得勤偷减的那部分料子我没有下,你叫我拿什么下?但是,村长胡得勤给我的那些料子,我全部、干净、一点不剩用到了堤坝上!
杨重觉得一见面自己就用这样的语气有些过分,但他的火气也不是憋了一天两天的了。爹!杨重的眼睛里闪耀着光,别说是下料子,我把我夯到堤坝里的想法都有,但是那样有什么用?村里人为了修这个堤坝,几年死一个,几年又死一个。有用吗?把我夯进去又有什么用?村长给我机会让我承包,但这种承包是有条件的,那就是不给足料子。你用你那过时的脑筋好好想一想,是不是这个理?如果,如果我再在上面挖一些料子,那这个堤坝还能到今天,不早垮塌了?
莲花湖这次有大动作。过了几天,村里的大喇叭轮番广播,全体村民们,好消息!好消息!县里投资两个亿打造莲花湖,要把莲花湖打造成——打造成,新上任的村长杨成蒲是杨重小学的同学,一讲到关键处就怵场——天堂!杨成蒲突然喷涌而出天堂,完全出乎他自己的意外。超重音。大喇叭承受不了声音之重,汪汪——汪汪——,像条狗在村庄的上空狂叫了半天。
人们也因此特别记得牢,那就是——天堂。喷涌而出的,超重音的,汪汪汪汪的。
但是一下子要让村里的人把住惯了的村庄升级成天堂,人们也消化不了。德培老人就天天上工地消化。
工地其实就在莲花湖,上万亩的莲花湖浩浩荡荡,披荆斩棘,一色的沁蓝把天都融进去。突然这一碧千里的沁蓝不见了,变成了一地的土垡疙瘩,满天飞扬的尘土,连太阳都看不清,像一个干枯了的浑身起了皱纹的老人。德培老人的脸上就见不着阳光。也不单单是盖了一层灰,儿子杨重就非常清楚他的那个小九九。德培老人不承认是小九九。他说我就是要实心实意看看人间怎样变为天堂。一说到天堂。德培心里就汪汪、汪汪直叫。杨重就只好诡异地笑笑,你就那样信杨成蒲的话?德培老人说,他是我见过的最大的官,你不让我信他,你让我信谁的?
杨重递给德培老人一顶黄色的安全帽。德培老人一见胸前闪着亮光的安全帽,就紧紧按住头顶上的那顶草帽,我不要!你拿走!你可别碰我头上的这顶草帽,这可是你妈亲手给我编的。杨重就觉得父亲像个孩子,他什么时候动过父亲的东西了?杨重笑着说,这是公司的规定。已经有工作人员和我反映过这个事了,说有一个老人强行进入施工现场,几次驱离,他说他是杨重的父亲,他是来为杨重看场子的。杨重的脸随即拉了下来,谁请你来看场子了?我鞍前马后围着这个工程跑了两三个月容易吗?我承包了靠近我们这个村的这个区域,就是想做得更好一点!做得更好一点你不会不知道吧?我一个从小在莲花村长大的难道不知道?如果这边的堤坝一出问题,整个莲花村都会淹没?就会闹出人命?
不行!德培老人剧烈地蠕动着嘴皮子,好像那里被儿子的话烫了一下,不得不那样翻滚扭曲,这回我得给你看着场子!
杨重的脸又和转回来,看了看旁边,压低声音说道,知子莫如父,这话反过来也成立,我看是知父莫如子。别说给我看场子,给我看场子是假,你是怕我玩手脚,怕我偷工减料!我还不知道你心里那点小九九!好啦,老年协会的麻将你肯定打不下去了,在家里你会猫抓心,我答应你来看场子,但是得有两个条件,你不能动手动脚和其他工人一样玩命地干,那人家会说我把你拉来凑数。你可以背着手到处转悠转悠,工人们看到你过去,他们不敢怠工。这样你也就帮我大忙了!还有就是把安全帽戴上,如果你不戴安全帽,那我就不能把你留在工地上。我不能坏了公司的规矩。
德培老人就糊里糊涂成了监工。监工就监工,还别说,他自从规规矩矩戴上这顶安全帽后,很多工人看见他走过去都会突然加快手里的活计。譬如说开挖机的会突然铿锵一声把铁手爪往上一扬,紧接着往下猛地一插,一块土地就土崩瓦解了。如果遇上的是推土机,开推土机的会突然轰一把油门,一股呛人的黑烟从并不粗的细管子里喷涌而出,仿佛是打了一鞭子的马匹,受惊后突然挣出接连不断的响屁。德培老人不是怕吓着自己,而是怕影响着这些娃娃的情绪。因而他总是站在一定的距离之外。当然这是没有怠工的时候,如果有人怠工,他还是要走上去的,他也不能亏了自己的娃娃。自己的娃娃也不容易。
当然要让他就这样做个抄手掌柜也是办不到的,这个他的儿子是早就料到了的,他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譬如说德培老人的肩上永远扛着一把锄头。虽然说都机械化了,但是有机器到不了的地方,也有机器开不过去的地方,高的地方挖一挖,低的地方填一填。说多余也不多余。德培老人有时挖了半天,一台机器开过来,几手爪就挖干净了,一座巍峨的土山就不见了。那是德培老人最失落的时候,嘴巴里马上淡得一点滋味都没有,他吧唧吧唧了半天嘴巴,淡,还是淡。他抬头望一望天空,从没有过的空,天空还是那样空空如也;又朝远处的空地望了望,皱,比老人的皮肤还皱。当然了,他的视线最后还是回到被掏空了的那个土坑。他又高兴又失落,又感激又痛苦。他还感觉到脊背上的汗冷嗖嗖的。
当然,并不是他就不挖了,就不填填补补了。他照样吭哧吭哧地挖,照样这里填填补补,那里填填补补。有时他还没有填平,推土机呜的就过来了,嗡嗡嗡嗡喉咙卡住了一样粗吼了几声,该填平的就填平了。德培老人心里就五味杂陈,只望着那个突然被抹平的土坑发呆,仿佛他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个土坑里的泥水还留在他的头脑里。
没有多少时候,就建堤坝了,货真价实的青石,德培老人开始用手摸,然后用锄脑轻轻触碰,生怕碎了,然后才重重地敲击着,让它发出大青山里的那种声音。真他妈是大青山的种!儿子杨重没有骗他。他就这样用锄头脑,在每一车下下来的石头上,选上一两个敲一敲,让它发出大青山才具有的金属音。每一车都敲几个。一个水泥罐子要下五袋水泥,杨重说他愿意下六袋,德培老人就在水泥罐子前扒着指头,六个一轮,六个一轮。德培老人看着稀里哗啦淌出来的混凝土,仿佛是从他心里淌出来那样开心。他年轻时就因为没有这些镇湖的宝贝,除了土还是土,除了那种很酥的一碰就成粉末的砂石,就什么都没有了。结果这样的土石那里经得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分分秒秒波浪的浸咬,不满一年就被咬得剩条空壳,一踩就塌,一推就倒。莲花村的男女老少哪年不勒紧裤腰带吃糠咽菜也得把这条掏空了的巨蟒补上。伤残死人的事几乎每年都有,一想到那些永远闭上眼睛的天天见面的老人孩子,有的还是青壮年,德培老人的老泪就不可遏制地在沟壑纵横的老脸上肆意奔流!
事情是在堤坝封口时才被德培老人发现的,他堵到就要封口的堤坝上大声嚷嚷,不能封,不能封!这湖心里的土还没拉出去多少呢,为什么就要封!你们把堤坝封了,这么浅,里面贮得了多少水?那以后的周围的水还不都排到莲花村来!有个本村的青年说,以前就有这样的堤坝,莲花村也没有见被淹!虽然声音很小,还是被德培老人听到了,德培老人就用两洞火注视着说话的年轻人,年轻人,你睁大眼睛给我好好看看,过去只是地势最低的莲花村这个地方围堰,现在是整个湖都被围起来了,进不去的水还不都往莲花村这边来。年轻人,你的眼睛不是被老鹰叼了吧?
这话就有点恶毒了,死了人的眼睛才会被老鹰叼走的。但这是关乎莲花村千秋万代的事,是关乎莲花村全村人男女老少身家性命的大事。怎么敢含糊呢?怎么敢不琢磨透了就满嘴雌黄呢?
他儿子杨重来拉他,抱着他就往边上走。这个德培老人没有料到,他是拗不过儿子杨重的,他毕竟老了,只一张皮一把骨头了。但是老了也有老了的办法,他挣脱了儿子的掌握,“嗞溜”一下躺在地上。德培老人是德行很高的老人,赢得全村男女老少的一致尊重,他怎么能耍起赖皮,像泼妇一样耍起泼来呢?他躺下去的那一瞬他突然想到他这一世的清白就不复存在了!他一辈子修来的德高望重,一触到地,就算是灰飞烟灭了。但他能不躺下去么?他一躺在地上接触到温暖的地面,他觉得踏实了,他躺对了!
儿子杨重就不好动手动脚的了,只好蹲在德培老人的身边,边给德培老人捋捋衣襟,拍拍刚沾上的灰土,边慢言轻语地说,是我性子急,没有给你讲清楚。我们这边地势低,这是你承认的吧?
德培老人对承认了的事爱点头,尽管他点的这个头这次弄疼了靠在地上的脸和耳朵,但是对这么个大事。他感觉不到一点疼。
因为就要下雨,前几天县里通知要加快进度,今年的雨水来得早,要尽快完工。当然整个工程不可能一下子完成,但是指挥部要求我们莲花村段必须提前完成,就是因为莲花村地势低,容易积水,容易把莲花村淹了。把这边的堤堰提前修好。里面的土可以朝其他出口拉。杨重现出少有的耐心。
但是就是杨重这种非常耐心的口吻反倒让德培老人起了疑心,杨重说话做事都是急吼吼的,今天有点反常。德培老人说,你这话是现炒现卖编出来的,我不信!这边土就从这个口出,多简单,要朝那边,要朝那边。德培老人偏着头朝西边和北边扬了扬,那得多费劲!从那边出一趟,从这个口出得了五趟。你舍得出五倍的钱?诓你儿子还差不多!我可是你爹!
杨重的脸就有些发红,他的脸是从不发红的,什么场合的世面没有见过?可在爹前面这可是头一回。
几天后杨重把村长杨成蒲拉来,几天来德培老人就躺在出口处,工人上工他也上工,工人下工他也下工,当然是看着工人慢慢走远,他才从出口爬起来。然后扛起锄头边磕身上的灰边回家。村长杨成蒲说,这是怎么回事呢?老子来向儿子讨债来了?说出去多羞人!杨成蒲说,你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全村人都敬着你,抬举着你,你突然躺到出口不让合,下雨来咋办?让全村人淹死?你就高兴了。德培老人就侧着脸跟杨成蒲据理力争,那你说说这么浅的湖塘,四面就要封围,那装不进去的水,不都全部往莲花村灌,那时莲花村才会被淹,而且年年淹。德培老人也不信村长杨成蒲的话,村长杨成蒲说话来是慢条斯理的,今天说话这么快,完全是儿子说话的语速。
后来是指挥部的领导过来检查工作,德培老人非常委屈地对指挥部的领导倾诉完了自己的顾虑。指挥部的领导非常耐心地蹲到德培老人的旁边,频频点头,满口应承。最后他说,这是一期工程,以后还有几期工程,合拢只是暂时的。再说了堤坝周围已经在建很好的排洪设施,怎么会影响到莲花村,不会的,不会的。更不会淹着莲花村,老人家,这个请你放心!
那一年的雨季并没有提早来临,而且过了雨季也没见像样的雨。以后每年,德培老人都在等雨来,特别一到雨季他亢奋得不得了。后来犯了毛病,一瞧见下雨就高兴得什么似的,门前门后窜出窜进,大呼小吼着,来了,来了,总算把老祖宗等来了。但是雨总没有形成气候,像是跟德培老人闹着玩似的,下几点,就走;下几点,又走。一点诚心都没有。往往是德培老人嘴里的话还没有呼完,突然间就云开雾散,好像是德培老人的喜气把雨冲走了。
大概十年,莲花村都没有下过像样的雨,莲花湖也就薄薄地铺着一层死水。不会干,也断不会加增。过年时,德培老人专门问过在县一中教书的张老师,县一中的张老师说,缅甸的雨林破坏了,水汽过不来,雨量肯定要减少。
但是德培老人还是不信,他想过去年年都有铺天盖地的雨下来,挡都挡不住。吃糠咽菜都要急着修堤,勒紧裤腰带也不能不修堤,年年都修!从他九岁开始修到七十来岁,没有一年落下过。一提到修堤整个生产队的人脸色都变绿。可现在那些雨到哪里去了呢?为什么就突然不见了呢?不,它会来的!你一定会来的!你不可能不来啊!德培老人继续祈盼着,总有一天,那种连天连夜的大雨还会来!到那时,莲花湖的水要不了多少时间就会灌满,四处流溢的洪水就会往莲花村过来,莲花村就会被淹得只剩下树梢屋脊!结局就是会这样的!
刚从狱里出来的前村长胡得勤,已经在莲花湖边开了一家莲花鱼山庄,他在狱中和狱友学得做鱼的技术,技术毕竟不过硬,没有拢住人,后来干脆把曾在五星级酒店烧鱼的那个大厨也拉了过来,让他入了干股。加上胡得勤在莲花湖畔专收野生鱼,非莲花湖的野生鱼不卖,莲花鱼山庄一时人满为患。有时德培老人也会摸到山庄门口坐坐。胡得勤再忙也要抽空过来,给德培老人递上一支烟,德培老人除了念叨雨还不来,就很少说话,老人边咂磨着嘴里寡淡的烟味,边朝远处的柳堤烟霞望去。老人突然目不转睛地盯着西天的一堵黑云发呆,胡得勤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了,他知道德培老人渴望的雨和全世界渴望的雨不一样,全世界的人都指望下雨驱走旱魃,德培老人是希望大雨把莲花村给淹了。胡得勤每天都会意味深长地问,叔,你在看什么呢?德培老人每天都会毫不隐晦地说,等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雨!胡得勤就会不失时机地反问,你在等一场铺天盖地的雨?你是说你在等一场铺天盖地的雨吗?德培老人这才移回远处的目光,盯着眼前这张被油烟薰过的油腻腻的胖脸,深深地点了点头。这时德培老人就该站起来了,胡得勤呢,就会抓住最后一个机会,那你就是希望莲花村被洪水淹没喽!这时德培老人已经走出去很远了,但是胡得勤还是听到一句非常铿锵的回答,今天算你说对喽!我每天都在盼着莲花村淹掉!每天!你说这么一场大雨,让我到哪里找它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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