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耳
国良活到四十一岁的当口死掉了。死因是支气管癌。他的妻子,百合,哭哭啼啼地亲手将他的尸体推进了火化炉。她看着丈夫化成了一只只灰色的蝴蝶。她难以抑制自己悲伤的情绪,直到她走出殡仪馆后的一个星期,她的食欲才慢慢恢复过来。她的母亲不断地给她打电话,安慰她说,为那样一个男人伤心,不值得。
国良不是一个好丈夫,这点百合比谁都清楚。他抽烟,喝酒,赌博,还经常向百合动手。一开始百合实在忍受不了就回一趟娘家,没过几天,国良就两手空空腆着肚子到岳母家里把妻子领回去,百合她娘也不敢阻拦,最终还得给他倒贴回去的路费。国良的家暴有变本加厉的趋势,到后来百合再不敢那样做了。有时候她会想,要是当初没有选择国良该有多好。当年百合貌美如花之时,仰慕者也是不少,而她偏偏选中了这位冤家。国良结婚后的第三年就开始变了,抑或可以说是,暴露了他的本质。为了把她追到手,他装得可以。
丈夫没了以后,百合过得却没有想象中轻松。她善良,软弱,尤其是国良病末所表现出来的忏悔态度,使她对他所有的仇恨都烟消云散了。她如今只惦记着他的好。她像过往一样生活,工作,但谁都看出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一位新生的、年轻的、悲哀的、弱小的寡妇,人们向她投去同情的目光。百合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这是喜气洋洋地忙着为她物色再婚对象的母亲所不能察觉到的。
一天晚上,有人用石子把她阳台的窗户给打破了。她吓坏了,连过去看看也不敢。最糟糕的情况是歹徒要进来偷东西。她跑到厨房去拿了把刀,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她还报了警。二十分钟后警察到达,得知是一个女人的神经过敏后忿忿离开。你在浪费我们的时间,他们说,下次再这样就要罚你的款。警察走后她坐在地板上哭了两个钟头,直到声音都变得嘶哑。丈夫还活着就不会有这种事。百合感到又疲惫又伤心,她把冰箱里所有的啤酒都拿出来,喝个精光。最后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睡着的。第二天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在马桶旁边。附近是一堆呕吐物。
她有着无数像这样荒唐的经历。没有孩子是最大的不幸。她和国良至今都没有养育过孩子。
大约过了一个月的一天,晚上母亲给她打电话说,明天会有人找你,你们俩好好认识一下。她挂了电话后失眠了一个晚上。天没亮百合就穿好衣服出门,幽暗的街巷就像浮游在海底的水母触手。她走到公交站,早班车还没到,她坐在椅子上瑟瑟发抖。她并不冷,只是偶尔出现的生理反应,最近才有的。她不断地朝手心哈气,似乎这样就能制止身体的颤抖。这时候有个穿着黑色大衣的男人走了过来,在椅子的另一端坐下,与她隔着两米远。男人戴着墨镜,头上还有顶浓黑鸭舌帽,脸遮得严严实实的。古怪的装束,百合心想。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向那人偷瞄,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何这样做。她觉得自己像个孩子。那人似乎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干咳了一声,右手伸进大衣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来。芙蓉王,百合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国良生前最爱抽的香烟牌子。那人从中抽出一根烟来,作势要放入唇间,但他马上意识到什么,又把扬起来的香烟放了回去。百合感到有些奇怪,她转过头去看着那个男人,没说什么,只是奇怪地看着。气氛令人尴尬。最终那人打破了沉默,嘿,他的嗓音像是从录音机里传出来的,你在看什么?百合说,你的烟(她伸手指了指),可以给我一根吗?那人略一犹豫,还是给她递了一根过去。百合接过来闻了闻,然后叼在嘴里。她还向那人借了火。百合学着丈夫吐烟圈的样子,尽管一点也不像。她拼命地咳嗽。这个过程黑衣人一直在看着,他的目光似乎能够通过墨镜直射出去。你第一次抽烟?他突然说。嗯,百合回答。为什么?他说,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会想到向我借烟抽?因为香烟的牌子,百合说,让我想起了我的丈夫。他刚死没多久。那人愣了一下,然后说,你觉得,你丈夫是个怎样的人?听到这里百合顿时警惕起来。他为什么要这样问?虽然也合情合理,可是这人一身神秘装束不得不让人起疑心。一开始他是故意跟自己坐在一块儿的?掏出香烟的举动也是别有用心?这人也许是丈夫的熟人,或许也认识自己,或者,是母亲派出的私家侦探也说不定。百合脑海急速旋转,想着她应该说点什么。她不知不觉间跟这个陌生人靠得有些近了,她需要重新保持着距离感。这时候公交车来了,她想也不想就熄灭了烟头站起身来,把自己扔进车里。陌生人之间不需要告别。那人没有跟上去,他依旧坐在那里,也许他本来就不是在等车。百合在车上用眼角的余光朝窗外扫了一下,看到他好像露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
百合在一家健身会所里当咨询员。临近中午换班的时候,母亲口中所指的那位“应该好好认识的人”出现在她面前。你是郝百合小姐么?他说的第一句话就让百合明白了他是谁。他有四十岁上下的样子,头发四六分,梳理得很平整。上身格子衬衫,下身灰色西裤,他的装束让百合觉得有些幼稚。他说要请百合吃饭,百合没有拒绝。随后两人到了一家餐厅,坐下,点菜,聊天。百合觉得自己没有想象当中的封闭,两人有说有笑,仿佛一对真正的情侣。他挺幽默,会说话,甚至超过了二十年前的丈夫。然而他给百合的感觉还是过于急躁了——他言语快速而锋利,先入为主,希望一战而将对方拿下。过了一会儿百合便开始感到厌烦了,她渐渐减少了开口的频率,他却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兀自不绝说着。餐厅愈显得闷热,空气似乎停止了流动,一排排座位将整个空间分割成了若干个狭长的几何体。百合觉得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的动作都成了机械运动。节奏不一,却同一规律。她觉得自己的嘴巴和手脚都不属于自己的了。这时,她突然瞥见了清晨等车时遇上的那位黑衣人,他就坐在自己前方隔着四张桌子的位置。这一惊非同小可,她脸上写得清清楚楚,连演讲家也停止了说话,问她,怎么啦?她定了定神,摇头说没什么。他说你是不是不舒服?百合只能点头。我头好痛,她说,我想回家休息一会儿,真的对不起。话说到这里意味着这份事儿算是告吹了。他点点头,客套性地说了一句,要不我送你回去吧。百合马上回绝了,我搭公交就好,她说。百合急急忙忙地抬脚就走,但她察觉到自己一出门黑衣人也跟了上来。这人到底是谁?百合心想,他到底想干什么?她又想起了几个小时前他留给她的古怪笑容。她心里很慌,只想赶快逃走。连公交也等不及搭了,走到大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吉枣街,她上车后跟司机说了地址,接着马上转头搜索黑衣人的踪迹。出乎意料的,他像是凭空消失了。
百合踏入家门后依然心有余悸。她仔细把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检查一遍后,接着给母亲打电话。忙音嘟了半天母亲才接,语气里带有蒙眬的睡意。你是不是派了人跟踪我?百合问,为什么要这样做?母亲不明就里吓了一跳,你在说什么?一个黑衣人,百合说(她又害怕又委屈,声音都带有哭腔了),从今儿早上起就跟着我。真的?母亲说,我不知道有这么一件事。他对你做了什么?百合说,暂时没有,但我好像被盯上了。她向母亲隐瞒了向黑衣人借烟的事。母亲说,要么你报警吧。百合应了一声,心里却是想着上次被警察警告的事情。我很担心你,母亲说,真的。我可怜的孩子。百合听到这里眼泪忍不住迸了出来,我想见你,她说。她跟母亲已经有一年多没见了。母亲也在那头抽泣,过了好一阵才说,昨晚跟你说的那人,今天见了面么?百合犹豫了一下,回答说是。这件事百合并不想对母亲撒谎,她坦白说两人不合适。我觉得他太年轻了,她说。反过来说就是百合太老了,她有着这种衰老的心绪已经不是一两天的事。母亲显得有些失望,但没多说什么。她安慰了百合几句,然后两人相对无话,便挂了电话。此后百合躺在沙发上出了一会儿神。临近下午两点的时候,她觉得肚子有点饿,于是起身到冰箱里取出一点鱼干,加热后合着早上的稀饭吃了。接下来她用冷水洗了把脸,整理好着装,出门上班。
失眠和紧张状况使百合的精神很差,整个下午都迷迷糊糊的,不断打着哈欠。更糟糕的是,她还碰到了麻烦,一个不小的麻烦。一个五十上下的秃顶男人死皮赖脸地找她聊天。她认识这人,一周来四五次,算是常客,有边健身边喝白兰地的习惯。这次他光着膀子,脸色酡红,瞧出有几分醉的样子。他说,百合,你干嘛无精打采的样子?百合不想搭理他,便说我不认识你。他说,我们天天见面,你怎地不认识?百合说,天天见面也不认识。他说你仔细瞧瞧。百合看也不看地转过身去。那人突然笑了起来,绕到百合面前说,别这样,交个朋友行不?百合摇头拒绝了。那人又纠缠了片刻,最后说了一句,一个晚上多少,你开个价。百合听完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她一出手就后悔了。那人捂着脸,冷笑着走开了。百合忐忑不安地度过了余下的上班时间。下班后她去上厕所,那人从厕所旁边的暗门里闪出来,扯住了她的头发,把她拖到角落里。臭婊子,他骂骂咧咧地说,然后分别给了她左右一耳光。她痛得失声尖叫起来。当时周边空无一人。那人用一只手钳住百合的肩膀,另一只手作势再打,这时突然响起了一句,住手。连百合也吓了一跳。那人环顾四周,却连一个人影也没看见。但他不敢再打,朝着百合说,算你走运,便灰溜溜地跑了。百合在角落里蹲了半天,也没看到有谁走出来。周围安静得像是某位大人物的默哀仪式。刚才是谁出声阻止?百合首先想到了那位神秘的黑衣人,可是声音听起来又不像。刚才的声音很熟悉,像是死去的丈夫国良的嗓音。百合一想到国良就忍不住鼻酸,但她忍住了。她站起身来,走到厕所去,对着镜子检查着红肿的脸颊。不能碰,一碰就痛。镜里那个容颜憔悴的女人,百合不能相信就是自己。此时她突然产生了一种难以抑制的要抽烟的冲动。芙蓉王。柔软的滤嘴。微妙的烟草香。她开始幻想。莫非黑衣人给的香烟里含了毒品?不,不会的。百合心里安慰着自己,她觉得这段时间她所遭受的已经太多了。
第二天百合带伤去上班,一直没看到那个神秘的黑衣人。走到半路她发现自己有东西忘了带,于是折回去拿。她用钥匙打开门走进去的时候就觉得不太对劲。家里有人。百合一想到这个,立即出了一身冷汗。这时百合听到了一声响动,便站到客厅的沙发旁边,屏息凝神倾听。她已经确信无误动静是从丈夫屋里传出来的。自丈夫去世后那个房间就一直锁着,到底谁会在里面?百合排除了动物走动的情况,因为声音上听起来不像,更像是某人在翻找东西的声音。要是以前百合就会选择报警了,可是这时她不知哪里来的胆量。她找来了刀,心想,除死无大事。她站在门口深吸了两三口气,便战战兢兢地伸手去摸门把手。门锁已经坏了。百合鼓足勇气使劲一推,房门咯吱一声开了。一个身穿黑衣戴着墨镜的秃顶男人出现在面前。他显然大吃一惊,身体停止了动作。百合紧紧握着刀站在门口,尖叫了一声,她只是在给自己壮胆。此时的画面像是被定格了一般,两人都在快速地思考着下一步该做什么。一见到这人的时候百合感到有些迷糊,他的秃顶让百合马上想到了昨晚殴打她的那位,但仔细看过后,百合认定这人应该是之前的那位黑衣人,只是此时的他没了帽子。你,到底是谁?百合问,手里的刀直指着那人。那人缓缓站直了身体,面对着百合一言不发。你为什么要跟着我?百合继续问,你怎么进来的?她看到那人朝自己走来,急忙说,别过来!黑衣人这时突然开口说,百合,是我。声音十分熟悉。百合定定地看了他几秒,颤声说,莫非……你是……那人点点头,把墨镜摘了下来。百合盯着他的脸,正是自己已死的丈夫。难怪初次见面就有一种难以言状的熟悉感。百合说,你没死?她回忆起了自己亲手把他的尸体投进火化炉里的情景。她感到有些眩晕,刀子拿握不住哐当一声摔在地板上。不,我死了,他说,但我又复活了。
死去的国良复活过来,坐在沙发上,向妻子百合讲述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他说,我那时确实已死去无疑,感觉自己灵魂脱体而出。那时我看到你伏在我的身体上哭得很伤心,我想过去安慰你,可一抬脚就被什么东西给绊倒了。我回头一看,是一个长得怪模怪样的人,两只蚕蛹似的眼睛挤在一块儿。他笑着说,跟我走吧。说完用手揪住我就走。我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只感觉恍恍惚惚的,身体像缚住了个大铁球似的不断下沉。不知过了多久,身上被推了一把,我醒觉过来,那人对我说,到了。我问他,哪里?他回答,地狱。我虽然早就猜到了,但依然忍不住地害怕,那人却不断催着我走。四周混沌黑暗,走了没多久,前方越来越亮,可以看到那里已经站了好几个人。蚕蛹眼人把我带过去,跟他们说了一句,人带来了,接着就急匆匆地走了。我看到这几个人长得各有各样,尤其是中间那个,身躯有一辆车那么大。我没来得及说什么,就有人从我背后把我按倒在地。其中有一个长着山羊胡的人,翻了翻手中像是账本的东西,然后说,他罪过不小,先把他带到孤独地狱去呆上十年。刚说完就有两个人架着我的胳膊,把我带走。他们最后把我丢在一个光秃秃的悬崖上,那里什么也没有。知道吗?什么也没有。就是那个意思。那里没有白天,没有黑夜,只有一个悬空的、狭小的山崖,我孤零零一个人呆在上面,同时失去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我的活动范围不出十米,就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狗给人拴在了柱子上。没人跟我说话,我难过得快疯掉了。我宁可被火烧水淹,千刀万剐,也不想在这种地方呆上片刻。但我肚子不会饿,也不能自杀。我感觉我在那里度过了一亿万年那么久。惟一抚慰我的只剩下我的记忆。我每天都将自己的记忆从头到尾翻过一遍,从懂事开始到临死前,每件小事、每个动作、每个细节都不放过。记忆的回溯让我记起来了许多东西,我为自己做错的每一件事感到后悔。尤其是对你,亲爱的,我简直后悔到了极点。我痛恨自己,我罪有应得。我愿意付出十倍来偿还对你欠下的债。
我以为我再也没这个机会了,但后来不知过了多久,那两个抓我的家伙出现了。他们又把我带到先前见过的那群人面前。山羊胡翻着账本,十年已到,他说,接下来把他带到阿鼻地狱去吧。我这时壮着胆子说了一句,等一下,我有话要说。他们有些错愕地看着我。我说我在地狱里呆了十年,什么都想透了,我对自己犯下的罪过感到很后悔,希望可以得到一个弥补的机会。接着我又说,我生前很对不起我的妻子,倘若她还没改嫁,现在一个人生活,一定很可怜。我恳求各位让我回到人间去见见她,哪怕一面也好,向她认错。我说完后跪在地上,本来心里没指望,可是其中身躯庞大的那位突然笑了起来,好,他说,你说得很好,看来你是诚心悔过。这样吧,我让你回去,我把你肉身复原,让你人间复活,不过,你得记住你说过的话,好好对你妻子。我高兴极了,拼命地点头答应。这件事出乎了我的意料之外。没多久过来两个人,一人抬着我一只腿,把我托举到头顶。山羊胡点头说,走吧。我感到身体轻飘飘地浮了起来,意识也变得模糊,过了片刻,背后似乎给人推了一把,我睁眼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块草坪中间。这是人间的草坪,我知道我已经回来了。我复活了。
我第一个想法就是去找你,可是又不知道该如何向你解释。我当时赤身裸体的,幸亏在垃圾桶里捡到了一身破旧的衣服,我把它穿在身上,人们都以为我是乞丐。我用黑炭把脸涂得脏兮兮的,在大街上乞讨了几天,谁也认不出来我是谁。我用乞讨来的钱去买了身黑衣服,又去澡堂里洗了个澡。我多久没洗过一次澡了,多久没像这样过着人的生活了,我觉得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我看了日历,才知道我在地狱里过的像亿万年那么长的十年,在人间才没到一周。在人间我才死了一个月。你一定过得很不好,我知道你的性子。我很想见你,于是找到了我们的家,我徘徊了几天,却不敢靠近。我看到你憔悴了很多。那天清晨我终于忍不住在你面前出现,当然我一身伪装,你瞧不出我来。你认出了我抽的芙蓉王,我没想到你会向我借烟抽。后来我跟着你,知道你在找对象,你跟他一块儿吃饭。那时候我的心像是给鳄鱼咬了一口,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你发现我后匆匆逃走,我本来想跟上去,但后来仔细想想,还是放弃了。我还没做好跟你见面的准备。后来我一个人在街上走,越来越觉得这里好陌生,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我从未在这里生活过。我吓了一跳,马上停下脚步闭上眼睛,进行之前重复了无数次的记忆回溯。我惊恐地发现我的记忆已经开始模糊,很多事情只记得了大致的轮廓——太可怕了,它们就像给投入了强酸里面一样渐渐溶解了。我蹲在地上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莫非这是复活的代价?我以后会失去所有的记忆?这是我最害怕的事。如果到时候就算你站在我面前我也不知道你是谁,我宁愿死了。我心情沮丧到了极点,但还是跑去你单位看看你。幸亏我及时阻止了那个恶徒,但我依然不敢现身。你一个人蹲在角落里,你想哭,却又忍住了,你比我想象中坚强得多。那时我下定决心,一定要跟你见面,亲口告诉你这一切。我想到以前的旧物可能会帮我恢复记忆,便盘算着趁你不在时闯进家里去。你今天早上出去时竟然忘了把门关上,简直就像是给我预备好了一般。我的房间锁得很紧,我只好把锁砸坏了进去。接下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没想到你那么快就回来,看到你的那一瞬间,我决定把一切告诉你。
百合的眼睛肿得像两只核桃,她把家里的纸巾都用完了。她跟国良对望着,不说话也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她相信国良所讲述的一切,她没理由不相信。眼前的丈夫是个大活人,不是虚妄的野鬼,她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能感受到他跳动的脉搏和温暖的皮肤。他的样子跟从前并无二样,除了那颗患病后因化疗而光秃的头颅。她扑上前去紧紧抱住丈夫,放声大哭,眼泪把国良的后背都淋湿了。国良拍着她的肩膀,轻轻安慰。她突然止住了哭泣,用力朝国良的嘴唇吻去。她立即得到了丈夫更疯狂的回应。百合感觉自己像一团火嘭的一声燃烧了起来。她的指甲戳进了丈夫的皮肤。他知道她想要什么。他把她抱起来,放到床上。两人嬉笑着解开对方的衣服。她是带着幸福的笑容睡着的。国良守在她身边,眼看着她幸福地睡去。
之后的一段时间内百合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上天把死了的丈夫还回来,并彻底改变了他。他把从前的坏习都戒掉了,除了戒烟这一点,还需要花更多的时间。百合很乐意去帮他。他们现在一刻也不想跟对方分离。百合一下班就火速往家里赶,每天都像在赶着临到钟点的火车。国良找到网上的菜谱,开始学着下厨。虽然起初弄得很拙劣,但两人都吃得很开心。这段日子让百合想起了他们的蜜月时期。那时候他们到国外的一个小岛上度假,那个岛上每到日落时分都会下一场小雨。他们常常在雨后散步。他们沿着一道又一道哗哗作响的溪流走,从山谷吹来的凉风打在他们的脊背上。日子过得很平淡,很慢,就像现在这样。
不过时间一长,烦恼便随之而来。国良不能以真面目出门,他复活的事实也瞒着大家,而最令人头疼的一点是,国良的记忆正面临着可预见的崩溃。每过去一天他会忘记一些事情,照这样下去,最终他会忘掉一切。百合耐心地陪着他翻相册,给他读着旧信,讲过去的事情,可是作用相当有限。他的记忆衰退得越来越快,直到连十年前、五年前、三年前的事情都忘掉了。那天百合给国良讲着国良第一次给她送玫瑰的情景,讲着讲着就讲不下去了,她跑到厕所里关上门,注视着瓷砖反射出的自己的镜像。有些扭曲的面孔。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感到有些生气。她在里面呆了五分钟左右才出来,国良坐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着她。他问你怎么了。百合摇摇头说没什么。她没心思继续给他讲下去,她像哄小孩一样把他哄上床睡觉。
每次母亲打来电话,百合总是偷偷地接。国良的事情连母亲也不知道。在那之后母亲又给百合介绍了几个对象,百合无一例外一一拒绝了。母亲有些生气,她说你眼光别总那么高,两个人凑合过总比一个人要好。百合说,不是我眼光高,是我根本不需要。母亲说,怎么不需要了?死了丈夫的女人就像老鼠蟑螂,没人看得起。谁让他看得起,百合大声地说,谁稀罕他看得起我?母亲愣了一下,叫了声,百合。百合说,对不起。母亲说,你最近是不是病了?感觉你最近有些反常。百合说我好得很。母亲说,那就好,等过一阵子我过去你那边看看你。百合说,好,我也想见你。她们已经有一年多没见过面了,百合知道这只不过是一个保质期长久的谎言。她们依靠说谎来维持着越来越坏的母女关系。
国良失去记忆的同时也失去了脾气。他温柔,体贴,对百合百依百顺,说话总保持着一个较低的分贝。有时候百合觉得他更像一个仆人,甚至是,自己的一个玩具。一旦出现了摩擦,百合多说几句,他就不敢再开口。他的性能力也是大不如前。有一天百合主动跟丈夫说,你要是觉得我哪里不对就骂我几句。国良看着妻子,他有些发愣,你哪里不对?百合说,我是说如果。国良点了点头,他看着她发呆。别这样,百合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国良说,你以前也不是这样的。百合说,你也跟我妈一样觉得我脑子出了问题是不是?国良摇着头说,都是我的错。不,你没错,百合冷笑着说(她马上对自己的这种反应感到吃惊),她停顿了片刻,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接着说,我想跟你商量件事,亲爱的。她的语气变得柔和了起来。国良问是什么事。我想领养个孩子,百合说,我们的家里太空旷了。国良听完就笑了,他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如果我们当初有孩子,他现在应该有那么大了吧,国良用手比划着。十五岁,百合说,如果按照我妈生我那时候的年纪来算的话。
周末他们一块儿去福利院领养孩子。国良开车。百合不会开车,当初国良死后她把车抵押给了别人,后来国良回来了,她又把车赎了回来。车子不是什么好车,一开始买的就是二手,座位有一股难闻的气味。但是他们已经没有能力再买一部新车了。百合坐在副驾,看着丈夫沉稳地把持着方向盘,心想他倒是一点也没把开车的技术忘掉。他依然是墨镜、帽子、黑衣的穿着,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些都扔掉。百合看不到丈夫的眼神,他也许是故意不去看她。他们不谈话的时候能清楚地听见轮胎碾过路面的响声,搞不好百合是第一次察觉到这种声音。
车子走了近四十分钟。百合从车里下来的时候差点被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小孩撞倒。她冲他吼了一声,看着点!小孩朝她吐了吐舌头就跑开了。这天太阳很毒,院子里低垂矮小的木麻黄就像牙签那样简洁廉俭。院长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女士,穿了一件新颖的橙色短裙,百合还留意到她的手指上没有戒指。院长对国良的奇怪装束多看了一眼,但她没说什么。办完预备手续后院长亲自带他们去看孩子。他们转过二楼的楼梯拐角,一行八九岁的小孩搬着凳子站在窗边,他们一看见国良就指着他嘻哈大笑。他长得像那个伏特加!孩子们尖叫着,将手里被他们撕成条状的纸片撒向百合和国良。安静点!院长拍着手命令说,一个个给我坐好!喧闹声渐渐小了下去,院长回头向百合他们点头致歉,孩子到了这个年纪就是难管,她说。百合漫不经心地回答,是啊,可孩子又不能老小着。他们继续往前走到另一侧的楼梯处,向右拐到一处刷着黄漆的木门前面,然后敲门进去。这里的孩子大部分都还不会走路。有些在没生下多久就遭到遗弃,有些则是没有亲属认领的孤儿。百合的眼光扫过那些婴儿床,她看到了几个畸形儿,有一个后脑肿得有排球那么大,她忍不住皱起了眉头。院长跟国良聊了几句,让他们在这里挑选,随后自己回去了。一个女职工过来指引百合和国良,她告诉他们哪些是健康的孩子。百合从通道间走过,一一审视着这些孩子,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像在挑西瓜的感觉。有一个孩子在她走过的时候突然直起身来,朝她眨巴着眼睛,打了个哈欠。唐氏综合症。百合知道那是什么。
他们看了好久也没挑到合适的。百合最后把待选的几个目标也否决了,她的心态在这个过程里已经发生了变化。他们失望地向那名职工告别,准备离开。这时那名女职工盯着国良的脸,突然说,是你!原来是你。她又看了一眼百合,拉下脸来冷笑了几声。国良有些茫然地看着面前这个女人,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认识他?百合问那个女职工。女职工只是摇头冷笑。百合闭上眼睛转过身去,我们走吧,她叫丈夫。国良跟着妻子走出门去。走到外边他把车开出来,百合一言不发地上了车,他看到妻子在发抖。他问她怎么了,隔了好久百合才回了一句,老毛病。
他们决定在网站上登一个领养小孩的启事。要求年龄零至三岁,性别不限,身体健全无缺陷,国良这样写道。但百合总不满意。她跟母亲通话时也提及了想领养小孩的事情。母亲起初并不同意,她说你至少先找到一个配偶。我一个人也可以把孩子带大,百合坚持说。最后母亲妥协了,她只是不断地叹气,她感到伤心。过几天她打电话过来,说她找到了一个条件不错的,是她熟人的朋友的孩子。她把联系人的电话和地址给了百合。百合先给那人打了电话,是一个声音粗犷但很有礼貌的单身父亲。百合询问了一些情况后,跟他约好在几天后到他家里拜访。
地址是在位置偏远的西郊,开车过去得花三个钟头左右。百合坐在车上,看着车窗外的风景像走马灯里的映画一样不断旋转。这是一个漫长的旅途,不聊点什么气氛会很尴尬。自从国良回到家里以来他们从未聊过那些敏感的话题,比如,如何向亲友们解释国良死后复活的事实。他们知道有一天必须要面对这个,他们不可能做一辈子的秘密夫妻。百合首先把这个提了出来,我们商量一下,她跟丈夫说,你有什么好意见?国良想了想,摇头说没啥好主意。百合说,你看这样如何?咱这样跟爸妈说,你欠了人家一大笔债,你是为了逃债才装死的。国良问,那咱跟外人怎么解释?百合说,搬家。一了百了。国良不做声了,他觉得用逃债来解释依旧存在着许多漏洞,但他又不好说。那就这样办吧,他对妻子说。百合朝他瞪了一眼,你是什么意思?她说,你自己又没点主张,难不成,你还当真是瞒着我欠了一屁股债?国良愣了神,他说,我不记得了。百合笑了一下,转过脸去。过一会儿她又转过来,问国良,你真的不记得了?国良说,真的,没骗你。不过,他接着说,我想应该没有。为什么?百合问。要是真有的话,国良笑着说,我们现在还能坐在这辆车里么?他突然开起了玩笑,但百合觉得一点也不好笑。她默默地盯着前方的公路,突然冒出了一句:那个女的是谁?国良没反应过来,哪个女的?前几天,百合说,在福利院里碰到的女职工,她说她认识你。国良这才明白妻子是问罪来了,难得她隐忍了这几天。我不知道,国良说,我不认识她。百合说,可人家认识你啊。国良说,她没说。百合说,她只是不想撕破脸。国良转头看着妻子说,你不相信我吗?我真的是第一次碰见那个女人。我相信,百合说,我相信你只是忘了而已。国良说,随你怎么说。百合说,那你是愿意承认了?国良突然猛踩了刹车,百合猝不及防地身体向前扑。她看到旁边的丈夫露出了愤怒的表情,她好久没见那样熟悉又遥远的表情。她没来由地感到高兴。我不明白,国良摘下眼镜大声说道,我是一个死而复活的人,我过去的一切,连同我的记忆都被埋葬了。我想和你重新开始,过去的事情,你为什么还要紧紧抓着不放?百合瞪着丈夫,清楚地看见他眼神里一闪而过的凶悍。他们僵持了有两分钟,百合先软了下来。对不起,她声音放得很轻柔,是我不对,我不该提起那个。她说这话的时候一种奇怪的、孤独而幸福的感觉溢满了她整个心胸。
他们重归于好,却半天没再说过一句话。直到车子到达目的地,两人从车上下来,观察着周围的环境,他们才装作很轻松地对话几句。他们所处的一带遍目可见大大小小的人工鱼塘,塘垄上种着稀疏的玉米群。靠近公路的带状区域则是一排排粉蓝色的棚式建筑,干净整洁,墙脚下统一堆积着干草和柴捆。他们夫妇沿着公路走过去,沿途碰见两三只家犬,它们都安安静静地趴在地上,看到陌生人也不叫。百合带着路,她指着前方一栋粉刷得雪白无瑕的铁皮屋对丈夫说,那就是他们的住处,他在电话里说过的,很好辨认。国良点了点头。两人走到门前敲门,过了片刻,有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来给他们开门。不用说夫妇俩就知道这就是跟百合通话的人。百合向他介绍了自己的身份。麻烦你们跑一趟,他点了点头,进屋坐。国良看了他一眼,惊讶地发现这人跟自己眉目间有几分相似,但年纪比自己小不少,而且神采憔悴,满脸的胡碴显得有些邋遢。他把夫妇俩请进屋里,让他们在一张拼凑起来的长木椅上坐下,然后到厨房里给他们沏茶。屋里的空间比想象中狭小,堆积着各种杂物,空气中有股淡淡的霉味。没多久那位单身父亲给百合他们端来茶水,也坐了下来。双方交换了称呼,男主人说他姓袁。屋里很乱,希望不要介意,袁先生指着那些杂物说,我正准备搬走,在处理完孩子的事情之后。国良询问起孩子,他说我们俩想看看孩子。袁先生点头说行,他站起身说,跟我来。孩子在卧室里,在睡觉。百合两人轻轻走到床前,他们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位熟睡中的小天使。半岁左右的男孩,粉嫩的小圆脸,柔软的头发,很有节奏的呼吸。他们观察着孩子,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过一会儿他们回到客厅,百合跟袁先生说,孩子很漂亮很可爱。袁先生点了点头说,随他妈妈,他妈妈是个美人。他提到妻子的时候皱起了眉头。孩子他妈呢?百合问。跑了,他说,跑了有三个月了,一点消息也没有。发生了什么事?百合说。袁先生不急着回答,他点了根烟,吸了一口,眼睛盯着天花板,半天才说,受不了我呗。她说我是赌鬼。她连孩子都不要就跑了,她是怕带孩子走的话我会去找她,看看,袁先生笑了起来,她对我厌恶到了什么程度。百合和国良对视了一眼,他们已经差不多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们想找点别的话题,百合从包里取出拟好的协议书,说:你看看,哪些地方有问题。袁先生却看也不看,保持着抽烟的姿势,你们是好人,他说,我看得出来。不过——我今天不想办理手续,并不是说我今天没空或者是什么的,只是我不想——他的眼眶里突然泪光闪烁——我不想孩子这么早就离开我。我想留在他身边,直到最后的期限,请原谅。他越说越哽咽。百合连忙接口说,我们能理解,就照你的意思办吧。说完她收起了协议书。这时卧室里的孩子突然放声大哭了起来。孩子醒了。袁先生立即摁灭了烟头,快步走到床前。百合两人也跟在后面。他是饿了,百合提醒说。袁先生拿起放在一旁的奶瓶,摇了几下,然后动作笨拙地塞进孩子的嘴巴里。还是我来吧,百合冲袁先生微笑,这种事还是女人比较在行。袁先生点了点头,从孩子身边离开。百合轻拍着孩子给他喂奶。她柔声安慰着,很快地,孩子恢复了安静。
百合打心底里喜欢这个孩子。她能逗得孩子不断发笑。她能跟半岁大的孩子不厌其烦地玩耍,而这段时间里屋里的两个男人却无话可说。国良借口出门去转转。袁先生在客厅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还喝着啤酒。他把喝空了的易拉罐的铝皮用剪刀剪下来,然后捏成各种形状。当百合跟孩子玩得有些疲倦的时候,她听到了这种铝片扭曲所发出的声音。她走回客厅里,问袁先生在干什么。想事情,他说,一到想事情的时候手里就不自觉地弄这个。他看了百合一眼,手里停了下来,坐,他招呼百合,眼光指着茶几上的啤酒罐,要不要来喝点?百合在他对面坐下来,说:我想喝别的,有吗?袁先生说:白兰地,要不?百合点着头。于是他们杯碰杯喝了起来。百合说:我上次喝白兰地,还是十三四年前,在我的婚礼上,给一群大老爷们灌的酒。那晚我差点把整个胃都吐了出来,我好难受,我那时就在想,世界上怎么还会有这么令人遭罪的东西!可是后来渐渐觉得,比这个更不堪的东西多了去了,而一成不变的是,人们就喜欢往它们身上靠,人们就喜欢遭罪。人人都是受虐狂。袁先生拍着手表示同意。他们聊了各自的一些事情。百合差点就把丈夫复活的奇迹说了出去,但她最终忍住了。袁先生倒是透露了跟孩子他妈交往的前后经过。他们是偷偷摸摸地谈的,没领证。当初双方相互迁就,他为了她谢绝了所有的赌友。可是后来不知从何时起,这种关系开始失衡了。说不准是由谁开始的变化,一旦引发就是剧烈的连锁反应,他们报复性地互咬痛处。那时她已经怀上了孩子,可他们还是每天吵架。有一次他甚至把她的头都打破了,她指着肚子冲他大吼说往这里打,一拳下去就一了百了了。就算孩子生下来后他们也没好多久,最后她扔下孩子,一个人跑了。
他们的谈话渐渐陷入沉默。百合在想着丈夫的事情,她想起了国良以前也曾把她打得遍体鳞伤。他曾用烟头烫她,尽管只有一次。她在他手上受尽了屈辱,麻木了,后来他从地狱归来,对她的态度来个大转弯,她反而感到不习惯了。意识到这点悲剧的根源后她情不自禁地哭了出来。袁先生吃了一惊,他走到她身边,问她怎么了。百合看着这张仿佛丈夫二十年前的脸,瞬间做出了一个改变命运的决定。她决定给国良一个终极的试验。
救救我,她抓住了袁先生的手,低声哀求。
百合所期待的事情最终没有实现。当国良从外头进来时,他发现在客厅的地板上,妻子和袁先生赤身裸体纠缠在一起。他又惊又怒,你们在干什么?他上前去把两人分开。他把袁先生按倒在地作势要打的时候,百合制止了他。不管他的事,她说,是我先挑逗的他。她期待着他一巴掌划过彩虹般的弧线狠狠地抽在她脸上。国良一点儿也不相信她的话,可是他最终谁也没下手。他冷静下来的速度连他自己也觉得可怕。他瞪着这两个人,最终把目光停留在百合脸上。穿好衣服,他说,我在外边等你。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百合从屋里出来时,车子已经停在外边的路面上。她低着头钻进车子,丈夫在旁边看也不看她。她跟丈夫说:都是我的错,你打我骂我我都接受。国良一言不发地启动了车子,他把车沿着小路开出去。这期间无论百合说什么,国良也不理不睬。最后百合急了,她说你要是不说半句话,我就打开车门跳下去。于是国良停了车,转过头去认真地看着妻子。他开口说:我知道你是存心气我,你是想报复,因为我跟那个女人的事(他用了一种仿佛洞察一切的语气)。但我原谅你,是我有错在先。我说过了,我想跟你重新开始,我们,我和你,把这一切统统忘掉,好不好?百合听完呆了半晌,她摇着头,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喊:不!不是这样的!你为什么不打我?骂我?你为什么不抽我嘴巴,为什么不用脚踢我的头?她嚎啕大哭。
你需要冷静一下。国良说着打开车门走了出去。他沿着泥路边缘走了几步,然后站住,手掩着嘴巴,背对着车子。百合看着前方那个黑色的背影,感到有种说不出的陌生。他不是我的丈夫,他是来自地狱的幽灵,她这样跟自己说道。她悄悄地坐到驾驶位去,估算着车子的加速距离和目标的反应时间。她虽然没开过车,但至少有一点她是知道的。国良以前教过她。百合找准了位置后,她闭上了眼睛,然后用尽全身力气踩下油门。
车子把国良撞飞后依然全速向前。她忘了踩刹车。最后车子撞上了一棵大树才止住。方向盘飞出来卡进了百合的乳房,同时由于惯性她的头还嵌进了窗玻璃里。她感觉那一瞬整个人都烧焦了。她只剩下了一只眼睛,从应力扭曲的车顶弧望去还能看见一片尺形的区域。那是一块下午五点的天空,可是天黑得很快。她还能听见树枝上的鸟叫。一个有着蚕蛹般眼睛的人正在向自己走来。
责任编辑:刘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