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启昌
2010年,我曾以彭老的爱情故事为题材撰写一篇散文:《相识满天下 相知有几人》。今天我要写的是87岁的彭老梅开二度、“老兵新传”。
今年(2015)6月,我去营口访友,没想到,谢明把事情弄大了,惊动了文联领导,我灵机一动,给彭老打电话,问彭老是否愿意与我同行,以彭老身份的重量,答谢营口文联对我的厚爱。
电话打过去了,彭老说,好啊!我去,还带一个人。平静的江南软语中隐藏一个半公开的秘密。彭老的喜事,我在月前已经有所耳闻。众所皆知,在我们辽宁的文学圈里,这种镶着花边的信息,从来都是不过夜的。何况这微信称霸的时代!更何况事关彭老的大事!我立刻回道:热烈欢迎!
第二天,彭老带车接我,我在小区门口等他。车停稳,彭老先下,紧跟其后的是一位身材苗条的女士。彭老介绍:她叫刘玉平,是某学院的教师。我一听教师就激动,同行,赶忙握手。玉平弯着一双月牙眼笑眯眯地对我说,退休了,正在办理退休手续。于是我知道了她的年龄——55岁。我们在高速公路的第二个服务区与谢明等文友相会。他们也都是彭老的粉丝,我们大家都关心彭老晚年的孤寂生活。生怕他再有什么麻烦和不幸。站在彭老的角度,我们希望他找个年轻一点,能照顾他日常起居的女人。现在他真的找到了,刘玉平比他小32岁,我们又有点担心了。差太多,行吗?她图的什么?能对彭老诚心实意吗?彭老能否上当受骗?老夫少妻的故事悲剧太多。房产问题,子女问题……常常是不欢而散。社会上普遍认为男人大个十岁二十岁不算什么,大30岁就有点出格,而杨振宁则属于不像话,太离谱,甚至有人说,有悖人伦。但在大家热炒杨振宁的时候,我却没投反对票。我说,即使包括宇宙飞船在内的中国人一致反对,我也赞同。他违法吗?你管得着吗?有能耐你也娶一个。我偏激而蛮横。我观察玉平,她像女儿一样,盘桓彭老左右。上下车,搀扶着他;吃饭,给他剔鱼刺;吃西瓜,让他吃中心地区,留着边缘地带给自己。细心,体贴。而在这之前,彭老饱受保姆“摧残”,自结发妻曾景云病逝,10年之间,他换了26位保姆,没有一双鞋不挤他的脚。彭老聪明的大脑,可以回望古中国5000年的炎黄大地;可以瞻望世界一万年康德的星空,却始终没有弄明白,他的人口寥落的家庭每个月需要多少开销。“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刘玉平入住沈北新区碧桂园的三层独楼,她将怎样撑起这远离尘世的半边天?
8月中旬,省作协安排我到河北雾灵山度假。与我同时被邀请的还有彭老。每位作家允许携带一名家属或亲友。我带去了我的47年前的一位女性学生——蔡敏,彭老则携着新夫人刘玉平。我趁这个机会,近距离接触玉平,并在一天下午采访了她。
雾灵山花果山庄是中国作协创办的创作之家之一。每年举办10期,接待全国各省的作家,每期10天,接纳32位作家及其随行者。我们一行4人,早晨从沈阳出发经过北京,到达雾灵山麓,已经夕阳西下,倦鸟回巢了。回想中午在北京转车的情景,心中还有不平。我们啃着香甜的玉米,咀嚼着北京站至地铁售票口之间的200米充刺,都说,太刺激了。像太阳烤地瓜似地烘烤着广场上的每一个人,谁都别想矜持。刘玉平右手拉着拉杆箱子,箱子上驮着一个帆布软袋,左手拎着彭老30年前每天上班必带的公文大皮包,胸前还挂着一只容量不大的双肩包。她一路小跑,健步如飞,跑几步一回头,关关雎鸠;彭老便立刻挥手:在河之洲。我的学生蔡敏也跟着她跑,蔡敏拉着我的拉杆箱子,箱子上驮着她的帆布软包,脖子上也挂着一个双肩包。她左手牵着我,一路风行,我跟在蔡敏后面,两腿直拌蒜。大庭广众,人如潮涌,我们拿出甩开膀子的劲头,追着,跑着,挤上了地铁。北京人文明,立刻有人让座。坐下后的彭老面红耳赤,汗流如注。玉平递来一把“李香君的桃花扇”,又帮他揩脸擦汗。他双目微合,享受着这位年轻女人带给他的温馨与恬静。玉平贴着他耳朵问:“想什么呢?”“想我们拥挤的中国。明明都能赶上车,为什么要抢,要挤,要跑?逃难似的。”玉平不想辩白,别人挤,你不挤,别人跑,你不跑,别人抢,你不抢,你以为你是德国伯爵,还是法国绅士?花果山庄距离北京站前,不过百余公里,但两千一百八十米的雾灵山,横空出世,挡住了北京的燥热、尘嚣和毫无意义的奔跑。彭老气定心闲,从黑皮包的二层格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图画纸和铅笔。“我要给你画两张画。”“先休息,明天画。”“不,今天就画。”说着,端正地坐在桌前。玉平擎起手机,摄下了彭老精细的工笔画和他作画时的庄严。第二天早饭后,我在微信里,读到彭老作画时的侧影和两张图画。其一,一条弯曲的小路通向远方。天上有鸟,地上有树。
有诗两行:
绵绵思远道,
忧心寄苍穹。
这可能与北京站前的奔跑有关,彭老对国人文化的关注可谓绵绵情深。其二,画面正中是层叠的山峰,左下角坐着一个小人儿面对群山,右下角是三间小房子。题诗曰:
相看两不厌,
唯有燕山群。
这是对玉平的曲意表白。玉平心有灵犀,把两幅画的原稿,紧紧贴在胸口,仿佛得到了李白的专宠,感动得热泪盈眶。
微信里,第一个点赞的竟是我的女儿尔蜜。千里之外,我的女儿,始终跟随我们左右,我很感动。我也想点赞,就一阵风似地跑去找玉平。玉平和彭老正在院里的梨树下面坐着欣赏群里的点赞和评语,我凑了过去。
“彭老,我认识你这么多年,还没有听说你会画画。你原是一位天才的画家呀,我给你一百个赞!”
他似乎没太注意我对他的夸张描写。他绕树踱了一圈,在我面前站定:“我今天特别高兴,”一脸严肃,像要发表什么重要演说,“因为,我活到了87岁,终于被发现为天才!”于是三人爆发一阵大笑。笑一笑十年少,彭老微红的脸庞,在双肩矜持的抖动中渐渐涨红。”“红得好像燃烧的火”。刘玉平笑弯了腰,却没有忘记递给彭老一方香帕,然后,又像变魔术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拳头大的青皮梨。彭老接过梨,有点犹豫,“这么大,我吃不了,你先吃一半。”“我一口都不能动!”玉平郑重声明,彭老疑惑地仰起脸,满脸红晕的惊讶:咱俩分吃过一个苹果啊。“永不分离(梨)!”“啊,好!”彭老如梦方醒,咔嚓一声咬下一块梨肉。“香!好梨!树上摘的吧?小心罚款!”
我对正在吃梨的彭老说,我想续写“相识满天下,”郑重正式采访刘玉平。彭老抬头盯着玉平,“她要找你谈话啦,你要小心哟!”“我好紧张啊,你要陪我去啊!”俩人互相调侃,像一对小夫妻。我给她留下了采访的重点:你被彭老感动的三件事。
第三天下午,玉平一个人来到我的房间109号,坐下来就掏出一张巴掌大的小纸片。我扯过来看,
三件事: 1、登门求婚;2、隆重推出;3、亲侍汤药。
三个标题,每题下面还有几行小字。铅笔字,字迹工整,说明她对我的采访十分重视。接下来,小河流水,一路欢唱;竹筒子倒豆子,毫无保留。我立刻在我的采访小本上,写下三个小题: 1、一树菩提; 2、两心相悦;3、三扫红尘。
且说,彭老登门求婚。那是2014年的年尾。三九严寒,冰天雪地。沈水的北岸居然温暖如春。楼前柳树上的积雪滴滴答答地落下一股小泉,春天来了,还等什么?幸福敲我大门,是男人,不管多大岁数,都要主动出击。
彭老这个斩钉截铁的决定并非偶然。并非一个春天的信息就能撬开他那久已僵冷的情窦。他的爱妻追随他远嫁东北,跟随他风里浪里60年不离不弃。他被贬荒山野岭,是她跟在车后高唱马车夫曲。生命的低谷,没有曾景云的歌声,便没有他彭定安生存的勇气。他那数以百万计的《彭定安文集》一、二、三、四、五卷,所有的英文资料都经她亲手校正核对,没有她,哪有他彭定安著名的光环。她是弱水三千中的一瓢净水,是彭定安今生今世的唯一。她在记忆失聪时认不出儿子的脸庞,却不忘记彭定安三个大字。她走了,丧失记忆的小船,凭着一根短短的蜡烛,走进另一处无尽的苍茫。而他提刀独立,四顾茫然。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谁见过彭老长夜不眠的泪水?但彭老知道,纵使他泛起一江哀悼的春水,又怎么能唤回那远逝的小舟?当他走进他的七零八落的厨房,当他掀开潮湿发霉的衣柜,他那一直漂泊流浪的心,一下子便撞上冰冷的现实。现实比冰冷还冷,比钢铁还坚硬。人在现实面前,永远都是输者。彭定安在爱妻远行三年之后,输给了与现实作对的孤傲。他经过较量,经过三思,终于决定:找一个伴儿,重整山河。“在安睡之前,他还有好多路要走。”
要找就找刘玉平,她有一点,酷似曾景云。不是相貌相似,而是价值观契合。她一不问彭老的房,二不问彭老工资、稿费,她“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孀娥槛外梅”。
只要彭老那套三卷本的自传体的长篇小说《离离原上草》。是这只荒原上的蒲公英,让刘玉平平庸的前半生,有了新的升华。仅此一点通灵的洁净就足以得到妙玉的佛心。彭老在茫茫人海之中,找到了曾景云第二。现在你若问:彭老,相识满天下,相知有几人?彭老可以坦言相告:除了曾景云,还有一人,她就是55岁的刘玉平。55,小了一点。彭老不是没有考虑,可是什么年龄可以打败价值观的相同?理智是感情的先导,彭老决定的事,不再犹豫。
而刘玉平对彭老的高山景行之感,则若梦若幻。两个月来,经过媒人的牵线搭桥,她和彭老在网上互通信息,玉平抒发了她对“原上草”的敬爱。不久前,还像小学生似的举着鲜花去拜访彭老,却一万个没有想到这么快,彭老上门求婚来了。他一身米色的驼绒大衣,围着一条黑色的大围脖,淡雅而时尚。脱下大衣是白色西服黑领带,一身黑白组合的清俊朗杰,一副勃然大气又不失温文尔雅。刘玉平当时就蒙圈了。印象中,只有《复活》电影中,聂赫留朵夫的形象,才有这般的大雅脱俗的宗教品味。她还考虑什么?刘玉平单身10余年,一直等待的那个人,不就站在眼前吗?“有那么一天,天空滚到我俩中间,我俩向星辰起誓,还要更加握紧。”葡萄牙小女人的14行诗,嗖地闪进她的脑海,她不知道如何表白。只喃喃地说,我就是你的保姆……不,我要隆重地推出你,你是我的爱人、妻子、彭定安夫人……彭定安一言九鼎,他在辽宁的学术界、文学圈郑重地宣布;他彭定安87岁,迎娶了55岁的刘玉平。徐志摩的第二次婚姻,受到他的恩师梁启超的厉言责斥,彭老第二次择偶却得到了各界朋友、粉丝的衷心祝福。刘玉平迅速地溶入了彭老的生活,葡萄牙小女人,陶醉在爱的怀抱,整天为爱而奔跑。那一天,她跑累了,感冒发烧,浑身无力,斜歪在沙发上。一只温热的大手落在她滚烫的额头,一杯温热的香茗送到她干渴的唇边。傻晴雯做梦也想不到宝二爷探病来了。她,杨贵妃似的知足,顺势抓住那只大手,把它送给自己的心窝。闭上眼睛追梦去吧!梦的触须渐渐深入她的潜意识,她觉得躺在幼时的小床上,爸爸端来热汤。而眼前这个男人,不是爸爸胜似爸爸。他说话声音的绵软,他举手投足的优雅,他蹲牛棚、挨批斗的经历……都像失去的遥远的父爱。
可是那一双男人的大手,却是她半辈子也没有找到的温柔,她要像妈妈爱爸爸那样,爱这个山一样崇高的男人,她对彭老说 ,下次你挨批斗,蹲牛棚,我给你送饭,陪你到老……
采访尚未结束,我明白了。她像一个十几岁的追星族,爱星星,爱月亮,爱英雄,爱伟人……这是爱的奉献 ,心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