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尼
女人怀孕,停经是必然,妊娠反应不尽相同。犯困的,失眠的,能吃的,反胃的,大体是这样。在口味上,各有各的偏爱,有人爱吃酸,有人喜欢辣,也有能吃成的。锦娥怀孕有个非常特别的反应:不喜酸不爱辣,专门想吃猪食。
锦娥怕人家笑话,不好意思说。马兰店喂猪大多喂豆皮子或豆毛子,俗称瘪谷,夏天用凉水沤熟,冬天用开水烀熟。锦娥闻到瘪谷发出的酸腐味就流口水,加上猪吃得香,滋滋有声,若拌上糠,猪更是疯狂饕餮,唧呱作响。锦娥见四下没人,佯装给猪拌糠,趁机猛抓一把,塞进嘴里。吃完,要把手指津津有味吮上一翻。有回被婆婆撞见,笑岔了气,羞得锦娥直躲。
“怕啥?不信咱蒋家生头猪崽出来,想吃就吃!”婆婆表示理解支持。婆婆开明,是做媳妇的福气。锦娥觉得婆婆哪都顺眼,包括那双总是半睁半闭的眼。
现在,婆婆逢人喜欢讲锦娥怀孕时那些事,要不是吃了猪食,孙子哪会这么壮,十岁的孩子,撵上大人了,还真是头小猪崽。人们说锦娥本就长得好,细眉细眼细脖子,细腰细腿细略膊,偏偏生个肥大的屁股,地好,苗当然壮。
本来,锦娥打算跑镇上一趟,买个试纸或者偷偷去医院查查,这个月的月经没来。屯里卫生所有卖试纸的,可给她十个胆也不敢去买,谁都知道丈夫今年春节没回,还在外头打工,老板给平时三倍的工资。然而,在一个天寒地冻的早上,锦娥喂猪,见猪把长嘴巴扎进槽里,食不离口,抹得满头满脸,就馋得口水直流,将手伸向热气腾腾的猪槽子,抓了一把猪食塞进嘴。这个举动惊得锦娥一身冷汗,双腿打颤,唇齿哆嗦。还去买什么试纸,嘴里嚼着的就是“试纸”,代表两条红线。眨眼间,锦娥见漫山遍野的皑皑白雪上,处处闪现着一对对粗大的红线,逼得眼睛发花。锦娥靠在墙根,恨自己不争气,恨高大宝没出息娶不上老婆,恨丈夫出去就不回来。无助又使她责怪起婆婆来。要不是婆婆身体不好,自己就跟丈夫出去了,哪来这档子闹心事。
其实,锦娥早认为是这么回事了。一方面害怕,逃避着不愿相信。另一方面存在侥幸心理,说不定是心理作用呢。算起来有二十天了,自从离开高大宝的身体开始,锦娥就没安宁过。尤其是停经以后,简直是种煎熬。锦娥是有点可怜高大宝的。锦娥可怜高大宝,其实是可怜丈夫。丈夫打电话回来,说想锦娥想得睡不着,心里那个难受哇!锦娥真恨不得眼睛一闭再一睁就拱到丈夫怀里,让丈夫美美地“饱餐一顿”。高大宝是瘸子,媳妇跟别人跑了,两家东西院住着,丈夫在家时爱跑去喝酒。锦娥和婆婆儿子也常去,男人粗犷,做不来精细饭菜,他们常去送些吃的。时间长了,尤其是丈夫不在家这些日子,锦娥去那没有女人味道的屋子,心竟有点慌慌的。锦娥常见高大宝坐在夜里的墙头抽烟,死冷的天,可怜得很。同时,锦娥觉得高大宝抽烟的姿势很耐看,忍不住想多看几眼。偶尔,风把烟味拉过来,围住锦娥,锦娥会以为丈夫在家,不时产生拥抱烟味的冲动。那天,锦娥忙年,蒸了糖三角去送,高大宝瞅了锦娥一眼,像极了丈夫的眼神,锦娥有点恍惚。晚上停电,锦娥去高大宝家借蜡,高大宝说他明天要去山东亲戚家,还说锦娥的脖子好看,特别好看。锦娥梗起脖子痴笑,屋里的烟味使她阵阵眩晕,出门时被门槛绊了一下,跌进高大宝臂弯里。随后,锦娥被高大宝粗重的呼吸吞没,晕晕乎乎贴上去,云里雾里,梦一样的。锦娥听说男人的精子像蝌蚪,女人的卵子像蛋黄,从高大宝家出来,锦娥踉跄在半明半暗的月色里,听着积雪咯吱咯吱乱叫,感觉高大宝的精子绝对不是一只乖巧的蝌蚪,而是极具攻击性的大蚂蟥,正拼命往她子宫里钻,一下咬住她的“蛋黄”,死死吸着不放。
这个年,锦娥过得心不在焉,心思全在肚子上。走在屯里,人们看见脖子细长屁股肥大的锦娥走路有些异样。时而弓腰驼背,紧收腹部,好似腹痛;时而昂首挺胸,叉腰腆肚,像个骄傲的孕妇。有人搭话,“忙年忙坏了啊,这来来回回的。”锦娥猛然一愣,才发现旁边站了个人,天寒地冻的,锦娥鼻尖却冒了汗出来。“这是走热了啊,还以为穿得少,锦娥这腰条穿再多都是柳的。”锦娥就松口气,身子轻盈得像在雪地上飞。仅一会儿工夫,又沉重了,觉得肚子和乳房正像皮球一样膨胀,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锦娥不敢正眼看婆婆,怕那双半睁半闭的眼。平时明白婆婆眼睛就那样,像是对人有意见,其实不是。最近怎么看都感觉那双眼睛里有内容。这样的事,再开明的婆婆也是容忍不了的。婆婆性子直,心里藏不住事,她知道的事,马兰店都会知道。对屯子人都知道这事以后的事,锦娥不敢过多加以想象。那太吓人了!锦娥尽量避免和婆婆在一间屋待时间长了,幸好婆婆喜欢串门,大正月的,什么活也没有。
有一天,锦娥往老韩家跑了三趟。韩家媳妇怀孕了,吐个没完。锦娥问韩家媳妇,“除了吐,肚子会不会有时一阵阵疼?”韩家媳妇点头。锦娥说:“肯定会疼的,那大蚂蟥叮上,还能不疼?”锦娥又讲当年怀儿子的一些事,讲得韩家媳妇睡着了才回家。一会儿,她又跑去找韩家媳妇说话。“吐那么难受,都是该死的孩子折腾的,应该狠狠揍一顿的。”韩家媳妇不爱听,“你那时控制不住吃猪食的时候,该死的孩子才该挨揍。”锦娥脸上讪讪的。傍晚再去找韩家媳妇,是为了告诉韩家媳妇,怀孩子的人脾气大,怨气多,是正常的。“人这东西真是怪,怎么能在肚子里长出来呢,隔着肚皮,谁知道里边到底有没有啊!要是长在肚皮外或者胳膊腿上,不想要,摘瓜一样,揪了就是了。”韩家媳妇很是生气,“锦娥你这是说些什么话呀?什么死啊摘啊的,谁要揪掉呢?怀了野种的才想揪掉!”锦娥的脖子就红了,脸却白煞煞的,急忙说:“看看我,老太太成天串门,儿子也抓不着影,家里没个人说话,老躺炕上睡觉,我真不想老睡觉,睡糊涂了。你别生气,怀孩子不能生气。”锦娥回家时,听见脚下的积雪发出的声音变成了“野种野种野种……”,她把耳朵紧紧捂住,只觉头顶的寒星纷纷下坠,一颗颗砸在肩上,痛得她晕头转向。
人们说蒋正万过年没回家,锦娥想他想得发痴。男人离不了女人,女人更是离不了男人啊!女人们爱开玩笑,见了锦娥要逗上几嘴。“锦娥可要把好门啊,不能随便让男人进,你家蒋正万杀鸡不眨眼呢!”见锦娥吓得哆嗦,大家哈哈笑,“怕什么呀?还真有男人进去了不成?”锦娥有气无力地笑,“没有,没有,我怕看杀鸡。”锦娥打算过了正月十五再去镇上偷偷把手术做了,那时屯里人一多半都走了,剩下些老小,不容易被看穿。人的精神往往不像肉体那么坚强,锦娥被折磨得不轻,心底生出怨恨来。肚子里那东西怕是有小豆芽那么大了,那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老汤家生孩子了,锦娥去下奶。那天,屋里有好几个下奶的。锦娥一进屋,放下鸡蛋,就奔婴儿去了。婴儿用红棉被包着,像未煮熟的溏心蛋黄,新鲜得使人心尖发颤。锦娥抿起嘴,眯着细眼,头偏来偏去看。汤家媳妇说:“那么稀罕,再怀一个,看还吃猪食不?”大家都笑。锦娥不作声,解开婴儿的红棉被。“小狗东西,小狗东西,真稀罕人。”锦娥嘟哝着,“哪都会动弹,怎么能哪都会动弹呢……豆腐做的,一捏就碎,真是嫩得不像话,比嫩豆芽结实多少……”婴儿忽然哭起来,哭得很厉害,手脚急剧颤抖。大家都挤去看婴儿,七嘴八舌地让快包上,凉肚子了。正说着,婴儿尿了,换尿布时,有人发现婴儿屁股红了一块,问锦娥是不是不小心碰着孩子了。锦娥坐在炕沿,紧咬下唇,眼里装着大家从未见过的神情,难以猜测她在看什么地方。汤家媳妇说:“锦娥你咋像个孩子了,就是问问,又没怪你,还眼泪汪汪的。”锦娥瞪着哭闹的婴儿,嘴里迸出几个字,“我不信。”
婆婆和儿子睡了,锦娥来到院外一处空旷地跳大绳。绳子粗硬,在寒夜里发出令人胆战心惊的嗡嗡声。锦娥边跳边气喘着说:“你折腾我,我就折磨你。我不信,跳不过你,嫩芽子,震也把你震碎!”跳了一会儿,感到小腹发胀,锦娥有些得意,到底小东西还嫩着。实在有些累,想着歇会儿再跳。锦娥蹲在雪地里,周围是冰冻的夜。严冬的夜处处死寂,天上没有飞鸟,地上没有虫鸣,唯独自己肚里长着活物。锦娥对着肚子说:“没有星星没有风,都是死的,就算有只虫子在,也算你来得有理。”说着站起身,“给你个思想准备,我要跳了。”锦娥紧握大绳。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脸上,痒痒的,摘掉手套摸摸,什么也没有。又感到痒,才知道下雪了。雪花纷纷下落,无声无息,轻柔得生怕碰碎了什么。锦娥仰起脸,脸颊的雪花如丝般滑落,额头上的雪踮着脚歇在那儿,一点点化了,像小虫子蠕动。雪花,也算活物吧。锦娥心尖微微颤抖,眼泪同雪花一起纷纷坠落。她的心不允许她跳了。
锦娥推说感冒头疼,没有出去拜年,鼓励婆婆和儿子出去走家串户。好像肚子又大了些,怕人们盯着看。更怕婆婆。婆婆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带了钩,一使劲,就能把那肚里见不得人的东西给剜出来。锦娥在家找活干,去仓房倒腾粮袋,无非是面袋和米袋换了位置,费些大劲,累一身汗出来。折腾完了,盘腿坐在炕上对肚子说话。“你牛性啊,和我对着干,越收拾你你越往我肉里钻,你以为钻我肉里我就和你有关系了?小样,想得美……你说你何苦,到哪不行,非得往我肚子里托生,受这些苦,到头来早晚还得把你给揪了……你就臭美吧,以为你是燕子啊?你倒会找地方,跑我肚子里搭窝,看我不把你给端了……”锦娥总是说着说着捏起拳头来,威胁肚子,“信不信,我一拳把你给打回老家?”拳头没落在肚子上,把炕沿砸得冒烟。锦娥不想跟肚子说话,怀儿子时说习惯了。开了口,就憋不住了。
正月十五这天清早,锦娥刚吞下一口猪食,远远看见儿子从南河回来了。锦娥急忙抹嘴进屋,蹲在灶前烧火。儿子进屋,大声喊妈。“风真厉害,一晚上把雪舔没了,好像知道今晚大伙要滚冰。”儿子还闹着要扎火把、做冰灯,爸不回家过年,他可不能没有火把和灯笼。
锦娥半眯左眼,眼越发显得细长,微埋着头,头发在脑后绾了个蓬松的发髻,露出细长的脖子,看起来像只打盹的鹅。
锦娥似乎没听见儿子嚷嚷,偶尔僵硬地塞些豆秆进灶,哔哔啵啵响成一片,听得人心烦意乱。
“没看见我在烧火吗?”锦娥没好气地说,“你爸不在,我可不敢滚冰。去去,和奶奶说去。”
锦娥怕河水,夏天到河边洗衣裳,跪在岸边,身子抻老长,肥屁股却往后缩,人们说她像只怕水的鹅。锦娥说:“水是个活物,可不敢乱踩。”只有严寒把水冻死了,有丈夫搀着,锦娥才敢颤巍巍地伸出一只脚,踩踏实,再伸出另一只脚,站在河面了,仍是不放心,“到底冻实没有?”即使双脚都稳稳踏在冰上,锦娥仍不敢久留,她怕冰面飘来荡去的寒气。“那是水的魂儿,它们不走,就在那儿等着水醒过来。”
儿子拍着胸脯,“爸不在还有我呢,你这些天病恹恹的,不是说滚冰就是滚病吗?滚了冰,你的病就滚了。”
锦娥听着儿子关切的话语,愧疚一阵阵从胃里往上反,满嘴都是苦味。她一把搂住蹲在身边的儿子,嘤嘤哭起来。
“妈,你是不是想我爸了……”儿子也张开大嘴放声痛哭,“我也想我爸,没人给我冻冰灯。”
婆婆在里屋滚元宵,急得直拍大腿,拍得两膝盖白花花的,“瞅瞅你们娘俩,大正月的,这是干什么,今天是年尾呢!”
锦娥揩了儿子的眼泪,又揩了自己的,晃晃悠悠站起来,“妈,没事。妈不着急,咳,看我这点出息。”
锦娥这一说,惹哭了婆婆,声音颤颤的,“我还想我儿呢……”
锦娥去给婆婆揩眼泪。“妈你别哭,看你脸蹭得花里胡哨的,都能滚出元宵来了。”
婆婆破涕为笑,说的话却把锦娥吓得不轻。婆婆说:“锦娥啊,你真是病了,嘴里有股猪食味,是不是肠胃不得劲,消化不好啊?”
锦娥慌忙捂上了嘴……“什么?什么猪食?”
婆婆盯着锦娥肚子瞧,“我早就看你不对劲,是不是肚子发胀?”
锦娥慌乱地捂住腹部,“没,没啊,好好的,啥也没有,妈不操心啊!”
“你消化不好!”婆婆下了总结。
锦娥松了口气。婆婆继续说:“今晚都去滚冰,我这把老骨头还要骨碌几个呢,别说你们年轻的……那河灵得很,什么病都能给滚走了。老齐太太,胃癌呢,一滚,活了多少年了。今年是老齐头开冰,老齐太太得病那年,就是他开的冰,挑块透溜的抱回来,砸碎了吃……怕那冰干啥,冻得实实的。”
锦娥被儿子拽着往外走,“妈,我领你去看看。”走到大门外,锦娥双腿打颤不走了。远远的,锦娥看见在一片惨白中蜿蜒的黑。她不明白那些冰远看为何是黑的,更不明白阳光照在黑色上为何会反射出一道道耀眼的寒光。
“妈没病,不去,不去,妈给你做灯笼,比他们的灯笼都好看。”锦娥挣脱儿子,迅疾地走进院子,好像那些寒光就要拐着弯刺到她的细腿上来。
冻冰灯要头天把盛水的铁皮桶放在外面,不能放早了,早了就冻实了。要半夜放,一早用烧红的火钳把桶口的冰烫个圆口,倒出里面的水,再放在火炉边转着圈烤了,冰离桶后,拎出来就能做冰灯了。丈夫在家做的冰灯还带着印花,非常漂亮。现在做冰灯是来不及了,锦娥收拾完锅灶,找了罐头瓶,细木棍和铁丝,又拿出几张红纸,给儿子糊灯笼,一边忙活一边想那冰面的寒光。那光犹如一把把锋利的手术刀,得胃癌的老齐太太在冰上打几个滚,权当做了一场手术。那小东西就是癌、瘤子。锦娥要把瘤子滚掉,用冰雪冻死。
“我也去滚冰。”锦娥忽然说,她在往罐头瓶上糊红纸。
婆婆正做指甲大小的无馅元宵,命令似的说:“你当然得去。滚冰回来,你们吃炸元宵,我吃煮小元宵。这些小东西呀,招人稀罕。”
锦娥的手被红纸染得血红,想去洗洗手,起身瞟了瞟元宵。跨到外屋,锦娥回头对婆婆说:“妈,你咋做那么小?不行不行,太小了!”
“我眼水不好,还嫌大了点,要比豆粒稍大点最合适,看你咋呼的。”
“天,都那么小了,妈你忍心下口啊?”
婆婆哈哈大笑,“你倒是想得多,不忍心?那才叫嫩嘛,一咬就化了!”
锦娥感觉胸口被什么攫住,硬生生的疼。忽而,跟着笑起来,“是啊是啊,使劲咬。”说话间,已咬牙切齿了。
儿子从未见过这样的灯笼,外层红纸,里层罐头瓶,铁丝套在瓶口,用木棍系着,玲珑简单。儿子把灯笼提在手里就不撒手了。
“你当然没见过,”锦娥说,“是我们这辈人小时候提的灯笼。”
儿子急着炫耀,傍晚,狼吞虎咽几个饺子就提着灯笼跑了,全然不记得要扶妈妈滚冰的事。
滚冰是东北一带的传统风俗,到了元宵节,男女老少提灯笼举火把奔赴河边,点燃篝火,在熊熊火光中去冰上打滚,有病的滚去病,没病的一年康健。滚了冰还要吃冰,吃小块的,抱大块的回家。欢天喜地闹到大半夜。马兰店面河而居,这种风俗演绎得更加浓郁。每年选个德高望重、身体健康的老人开冰,希望能像开冰人那样长寿。同时,人们也不会忘记逝去的亲人,他们要在滚冰之前到亲人的坟前挂上一盏灯。送灯的一律是男性,女人负责备好上坟的饭菜。
锦娥喂了鸡鸭鹅猪狗,炒了瓜子用簸箕晾着,再把往年的红塑料灯笼挂上屋檐,刚刚拉下的夜幕随之鲜艳了。
“是谁规定女人家不能送灯,明年我要去山上看看那老东西……”婆婆穿好厚棉袄,系好头巾等锦娥,“快点,利索点。”锦娥嗯嗯应着,不见出来。
“妈,你去找李婶,我还没收拾好。”
“不上轿子,收拾个啥?怕你不敢下河,才等你……看不见月亮,天阴着呢,看样子要下点雪……”
“我找个伴,妈先走。”
锦娥劝走婆婆,来到黯黑的屋后,点燃一只小红蜡插在雪地上。随后,她在嫩红幼小的烛火前跪下了。
“那边不黑,去吧。你投错胎了,小冤家!”锦娥不明白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舍不得的,爱恨.交织使她随时承受着煎熬。她啜泣一阵,嘴唇靠近烛火,轻轻吻了吻,柔软温热的火苗使她鼻子酸楚,眼泪汹涌。
远山上的灯火红光闪闪,忽明忽暗,围成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圆笸箩,马兰店装在“笸箩”里,像个会发光的热气腾腾的韭菜盒子。山脚的树林被谈情说爱的人挂上了灯笼,不晓得有多少甜言蜜语、海誓山盟被封存在元宵夜的冰天雪地里。南河也亮起来。人们用锯末燃起一小堆一小堆的篝火,把南河的腰身勾勒出来了。一些男女老少正陆续往南河走,提灯笼的举火把的、一步并作两步的年轻人、边走边转圈的孩子、嗑着瓜子的妇女、步履蹒跚的老人……一张张鲜活生动的面孔从锦娥眼前越过,向前流淌成欢乐的海洋。锦娥很快被感染了,带着孩子般的笑容,撒欢一般向前奔去。要到河边时,她意识到是去终止一个意外到来的生命,就猛然刹住脚,双膝发软,瘫坐在地。
河边灯火通明,一些赤膊往身上擦雪的男人,对着身上冒出的热气痛苦而兴奋地嚎叫,爽啊,够劲!
锦娥被眼前热烈的景象搅得心慌气短,感到眼睛发烫,耳朵发胀,喉咙发紧,鼻子发酸。到底是股什么味儿?火味儿?冰味儿?雪味儿?汗味儿?还是人们衣服上散发的各自家里的味道?总之,她闻到这复杂的味道,感到从未有过的饥饿,好像有什么掏空了肚子。太想吃点什么了。吃什么呢?她把手伸向棉袄兜里,瓜子不知什么时候跑掉了,兜是空的。她随手抓一把雪塞进嘴里。雪禁不起口腔的热烈,瞬间化成了水。觉得不过瘾,眼睛鼻子嘴唇发热发胀,像要喷出火来。她揉揉发花的眼睛,眼睛更花了,眼前出现一团跳动的红。她用雪擦擦眼睛,再睁开时,那团红仍在跳动。仔细看,是个围红头巾的小女孩,提着一盏红灯笼在她身边玩耍。那灯笼和她给儿子做的一模一样。看不清女孩的脸,只见女孩整齐的刘海。她最喜欢女孩有这样的刘海,整齐、柔亮、顺溜,如果她有个女儿,她准会给留这样的头发。
“谁家的丫头,怎么一个人在这玩,你那灯笼哪来的?”
“我妈给我做的。”女孩声音异常细嫩。
“你妈?你妈是谁?”
女孩蹦来蹦去,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小小的脚印。
“那灯笼肯定是我做的。你姓啥?怎么不去河边?”
“我不敢。”
“呵呵,你和我一样。”
“不一样。”
“咋不一样?”
“你坐着,我站着。”
锦娥把眼睛笑成了两条弯弯的曲线,“过来过来,我摸摸你。”
女孩走过来,摘了花手套,锦娥还是看不清女孩的脸。女孩的手又嫩又软,汗津津的,有股雪花膏的清香。
“我要是有个闺女,就是你这样的。”锦娥在女孩手心里使劲亲了一口。
这时,河边传来阵阵叫喊,开冰了,开冰了啊!锦娥转过头,看见那赤膊的男人挥舞着火把,身边站着拎洋镐的老齐头。四面八方的人们和火把灯笼一起朝他们奔涌而去,汇成了一条无拘无束流淌的火河。人们向往美好的热烈气氛形成强大的气流冲撞着锦娥,锦娥被这气场磁化了,想迫切融入。她要领着也害怕的女孩一起去滚冰,却发现女孩不见了。孩子的腿就是跑得快。她想快点靠近老齐头,身子异常沉重,站了几次没站起来。老齐头的洋镐已经举起来了,镐尖被映照得红光闪闪,像火炉煅烧着的钢铁。随即,伴随咔嚓一声脆响,人们的欢呼声顿时响彻河岸。一些大小不一的冰块在欢呼声中飞溅碎裂,发出极其动听又极其痛苦的声音。
“你……”锦娥气得捶打肚子,“别拖着我,我要去吃冰……你怕冰是吧?可是我今晚非得吃上一块冰,不不,一块不够,我要吃上很多很多块,我嘴里冒火,是你让我嘴里冒火的!你以为你能拖住我吗?谁让你个该死的托生在我肚子里!你就这命,看看人家热闹得,人家都能提着灯笼,你这辈子就别想了!”锦娥向老齐头爬去,她那尖尖的膝盖和肥硕的屁股使她成了一架笨重的犁,在雪地上耥出一些深浅不一的沟壑。
锦娥爬到河边,被儿子看见,把她扶起来。她的身子左摇右晃。
“妈,我找你半天了,你怎么吓成这样。我把冰都挑好了,这么大,”儿子叉开双手比划着,“在河沿那儿,我用小刀刻上名字了。”
“去……去给我找块冰吃。”锦娥用双手叉在腰上维持身体平衡,她的额头渗出汗来。
儿子找了一把碎冰块,晶莹剔透,大小合适,锦娥尖着指头夹起一块,放在眼前翻来覆去看,然后一口放进嘴里,顿时打了个激灵。冰块迅速融化,凛冽的水流沿着口腔进入食道,经过胃,一头扎进小腹,她哎哟叫了一声。
儿子问锦娥是不是被冰炸了牙,锦娥一手捂着腮帮子一手捂着小肚子,又点头又摇头,直说好使好使。她从儿子手中接过冰块摊在掌心,开始用牙齿一块接一块嚼,咯嘣咯嘣,极其凶狠。儿子说她不会吃冰,示范给她看。儿子嘴里的冰块在牙齿间嬉戏,发出的声音好似悦耳的铃铛,戏耍片刻,用唇舌吸了那些喜不自胜的冰水,发出好听的滋滋声。
“又不是糖块,是药,治病。”锦娥龇牙咧嘴地说,“你把灯笼借给谁家孩子玩了?”
“没借给谁玩。”
“我看见了,一个小丫头拎着,围红头巾。”
“他们都想拎拎,我谁也没给,更别说小丫头崽子。”
“真没借?”
儿子把灯笼高高举起,在地上转了一圈,“嘿嘿,我的灯笼,只能看不能摸。”
“儿啊给妈说真话,借了就借了,大方有什么不好……”锦娥的手开始颤抖。
“我不借,不借,就不借,看他们还显摆自个有爸在家,哼!”
锦娥猛然扔掉手里的冰块,目光时而惊恐时而呆滞时而充满柔情,“她出来跟我见面了,是个女孩……天,她可真好看,真好看……”
锦娥站在河边,双手放在腹部,美好地想象一番。想着想着就想出“野种”两个字来。
“滚,滚!”锦娥捂起双眼。
儿子停止旋转,机械地问:“妈……你说什么?”
“滚!”
儿子哭着跑去找奶奶,锦娥双膝发软,坐在地上,仍旧捂脸叫骂着。
这时,韩家媳妇棉手套上捧着几个冰块,昂首挺胸地朝锦娥走过来。韩家媳妇乜斜着眼睛,拿腔拿调地说:“是哪个该死的把咱锦娥折腾成这样啊?咋也没个人心疼……看你吃猪食养的儿子,壮得跟牛犊似的,惹着了也舍不得训几句,你倒是忍下心骂?”
韩家媳妇的声音引了些人来,他们有些举着火把,有些抱着硕大的冰块朝锦娥聚拢,锦娥的天空顿时成了冰和火的世界,那些大腿围成粗细不均的栅栏。锦娥在这封闭的世界里,看见韩家媳妇夸张翘挺的衣襟正笼罩在头顶,像一座黑暗的小山,而那山里有个生命在搏动。“砰,砰。”
人们开始议论锦娥怎么怕河怕成这样,犯了什么邪病吧。他们让她不要害怕,这么多人,都会拉一把,即使男人不在家,也误不了滚冰的。
韩家媳妇的想象力远远超过别人,她上上下下打量锦娥一番,对大伙说:“要我看啊,都是锦娥姐这迷死男人的好腰条害的,腿太细,托不住大肥屁股,要是肚子再吃鼓了,踩在水里肯定两头翘站不稳,踏在冰上就更别说了,一准摔大跟头。”
大伙笑开了,锦娥下意识地护住腹部。
“锦娥姐啊,你笑死人,屁股撅着都看得见,谁还敢去掀开你棉袄看你肚子鼓不鼓?只有你自己的男人敢看呢……”
锦娥抑制着狂跳的心,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困兽。她要站起来,像以前那样,做个屯里正派贤德的好媳妇,热情爽朗地跟大家打招呼。可是那该死的东西拖着她,把她死死钉在地上。
“滚,滚啊!”
人们无法分辨锦娥声嘶力竭发出的声音究竟是恼怒还是玩笑。正月十五,大伙嘴上是离不开“滚”这个字的。有人说锦娥是让大伙去滚冰。有人说根本不是,老齐头还在开冰呢。锦娥怎么变成这样,好心当成驴肝肺,一个屯住着,说急眼就急眼。
恰好,老齐头开完了冰。他站在高高的河岸,挥动手中的火把高声叫喊:“都过来,滚冰了——”
男女老少迅速朝那高亢的声音汇集,沸腾的人间烟火瞬间抽离,锦娥的世界顿时黯淡下来,异常阴冷。
“该死的,休想拖住我!”锦娥朝着沸腾处爬去。
老齐头站在环绕的火光中,用酒祭拜冰河,人们鸦雀无声。“大伙听着,”老齐头挥舞着钢铁般的手臂,“咱不能光想着让自己没病,要想着大伙的病都滚走,不能只顾自己,大伙说对不对?”
“对,对!”人们的附和声让锦娥更加焦急。
伴随老齐头一声令下,“开始滚!”人们纷纷冲下河岸。“喔哈,滚冰了滚冰了,病滚了病滚了……”
锦娥正拼命爬着,两只胳膊突然被强有力的大手架住,双腿腾空。锦娥听见远处传来婆婆的喊声,“把她放冰上你们就去滚吧,让你们挨累了……”
锦娥感觉身体飞了起来,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
“嫂子,你别蹬腿,又不是上刑场。”一个雄浑的声音说。
“我没蹬腿。”
“你没蹬腿谁在蹬腿?还使劲往下挣,好像我们绑架了你。”另一个人的声音有点嘶哑。
“我真没蹬腿,我蹬腿了吗?”
“看那影子吧,像小鬼掐架。”
“我……我的腿……”
“行了行了,那说明不是你让你的腿乱蹬的。”两人吭哧吭哧笑。
小伙子年轻力壮,很快撵上了滚冰队伍,把锦娥放在冰上,小伙子让锦娥好好滚。周围的人不断从锦娥身边滚过,嬉笑声呐喊声咒骂声此起彼伏,有人说屁股上的疮滚了,有人说鸡眼滚了,还有人说身上的病都变成屁滚了出来……锦娥躺在冰面,心一横,跟着人们翻滚。“滚啊,滚啊……”锦娥觉得眼前一片白,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身下坚硬无比。她闭着眼滚得有点笨拙,仅一会儿工夫,就被人群落在了后面。
当四周安静下来,锦娥独自仰躺在广阔的冰面,火苗的声音和鲜艳的色彩以及说不出是什么味道的味道侵入身体,神智才渐渐苏醒。夜晚的天空是巨大的黑布,锦娥试图在上面找到什么,只有黑。锦娥揉揉肚子,没有感觉疼痛,怀疑老齐太太的胃癌到底是不是滚冰滚好的。
下雪了。有朵雪花落在锦娥睫毛上,踮起脚尖好奇地张望。锦娥心中泛起一股柔情,喃喃自语:“嘿,小家伙,你穿着毛靴子吗?你会跳舞?你肯定是个黄毛丫头,嘻。”终究敌不过眼皮,雪花跌落,锦娥扭转头,一滴泪珠从脸颊滑落,跌在冰面。远处有一团团雾状的寒气旋转飘移,那是水魂儿,水魂儿正旋转着朝她飞来,她惊恐地瞪大双眼,翻了个身,俯卧在冰面,紧紧护住腹部。那些能发出利剑般寒光的水魂儿在她身旁盘旋,将她从头到脚嗅了一遍,吓得她一动不动,直到它们离去。很快,她后悔了。于是,她爬起来撩起腹部棉袄,将光溜溜的肚皮贴向冰面。
锦娥卧在冰面,想象着接受一场“手术”,麻木使她渐渐平静。这是一片非常清澈透明的冰面,迎着火的光亮,隐约可见河底的鹅卵石。没人能相信,怕河的锦娥会卧在广阔的冰河中央,与寒冰零距离接触。锦娥一动不动,仿佛看到一只极具攻击性的蚂蟥正被切割成血淋淋的碎片,在严寒中慢慢僵硬。在这碎片中,锦娥隐约看到一条小鱼。怎么会有小鱼呢?眨眨眼,发现是有条小鱼。在透明的冰层上方,有条浑身雪白的小鱼。看来它没来得及游进深水,突袭的严寒把它冰封了。小鱼的小嘴微微开启,眼睛漆黑如豆,尾翅微翘,很像一条活鱼。锦娥欣赏着小鱼,心中的柔情像天空无法承载的雪花,柔柔密密地洒向光滑如镜的冰面。
锦娥身下的冰就是这时候裂开的。裂缝五指宽,四壁惨白,犬牙交错,缝隙漆黑,锦娥眼睁睁看着可爱的小鱼被撕成两半,发出一声尖叫。同时,有股强大的气流冲向锦娥,吸在她的小腹上。锦娥打了个翻滚,双手迅速捂住肚子站了起来。
滚了冰的人们沿着河岸回来,看见锦娥走在附着雪花的冰面,双手捧着肚子。风卷起雪末在她脚底盘旋,她的脚步却像长了钉子,异常稳健。偶尔,她还抬脚踹那些撵脚跟的雪末,惊得人们瞪大了眼睛。“谁说她害怕?她那样子能背个孩子呢。”人们问锦娥趴在冰上干什么,肚子疼了吧?锦娥平静地说是烙烙肚子,准备下个鹅蛋出来。
锦娥已经决定把孩子生下来。无论将来要面对什么,都远远比不上扼杀生命更痛苦。正月十六清早,锦娥心满意足地吃了猪食,去茅房的时候发现自己见红了。开始还以为是流产,好一阵子哭嚎。后来发现不是,是月经来了。
在一个雪花纷飞的夜晚,锦娥来到院外空地,仰起脸望着天空,等待雪花到来。很快,一朵雪花落下,站在锦娥睫毛上,轻柔似鹅绒,甚至比鹅绒还轻,锦娥的心要化了,她屏住呼吸,忍着不眨眼。可是,一阵北风吹来,雪花飞去了。锦娥的心登时空了,喃喃地说:“你可知道,妈离不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