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克敬:“文学是我的情人”

2016-05-30 10:48
芳草·文学杂志 2016年1期
关键词:陕北作家文学

吴投文:我注意到,你早年的经历在作家中有些特别之处,曾经在乡下做过木匠,还当过生产队长,据说你的木工手艺在你老家一带很受欢迎,你也戏言自己是作家中最好的木匠。你走上文学创作之路是很不容易的,著名作家贾平凹在一篇文章中这样描述你当时的生活状况,“见天走村,为人盖房制棺。那时间,乡下的日子苦焦,小木匠的手艺好,人俊朗,又喜欢读书,惹得许多人爱他,也惹得许多人奚落他。小木匠却不为所动,依然制木读书。”(贾平凹:《有风就多扬几锨——为吴克敬散文创作寄语》)在当时的这种状况下,你是怎么开始创作的?请谈谈。

吴克敬:你说得对,我走上文学道路确有特别的地方,而且不是自觉的,甚至是被动的。我没有读过中学、大学,在农村生活,几乎没有机会作文学创作的打算与奢想。一九七五年,我撂下木匠担子,以副业工身份进了县农机局,当时扶风属国家十大农机重点扶助县,许多同事因此都是“一脚在家门,一脚在衙门”的“一头沉”干部,由于自己有点写材料的小本领,不久从南阳拖拉机站提到县局办公室工作,但照样解决不了农转非。那阵,扶风有一批写小说的人,大家时常在一起讨论争执,我很好奇、很羡慕,虽明显看到他人的小说不那么打动人,却不知构成小说的元素是什么,只隐约觉得“感动人”是小说的起码标准,就有点不服气、沉不住气了,斗胆说我也写一篇让你们看看。

我该怎么写呢?我能写什么?我想起了我曾经的木匠生活,知道“木匠行里,一根墨线是准绳”的职业操守,更知道“弯木头,直匠人”的职业道德。我想很多人都听过这些话,推而广之,这也可说是社会普遍的一种为人准则和做人道理。好的木匠必须如此,那么作家呢?当然更不能随便。

我骄傲我算是个好木匠,箱柜板凳,犁耙车驾等木器制作,以及起屋盖楼,我都能做得得心应手。但我不敢说自己是个好作家。匠气太重,是作家的一大忌讳。

吴投文:第一篇小说什么时候发表的?

吴克敬:记得一九八一年九月,闻讯县上一家棉纺厂女工因头发卷进机器导致半截胳膊残废,其时她的男友正在西北农业大学就学,为了爱情的承诺,男友毅然决然休学陪护多年,此举也感动了校方,特批在校结婚,这在当时社会环境下十分罕见。我据此写的这篇冠名《婚礼》的处女作,不知算什么体裁,只知省上有本杂志叫《陕西青年》,就匆忙寄出。谁知竟被以小说的形式发表出来。此后一鼓作气写了十几个短篇,也都幸运刊发,从此入了文学之门。

吴投文:一九八七年,你进入了西北大学作家班学习。同一时期,武汉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也开办了作家班。据我了解,现在没有哪所大学再开办作家班了,改由作家协会开办了,比如中国作协的鲁迅文学院和湖南省的毛泽东文学院常年开办作家班。请谈谈你当时在作家班的学习情况。

吴克敬:我没有正儿八经的中学、大学经历,一九八七年幸运上了一年设在西北大学的作家班,没毕业即考上西大的现当代文学研究生班。

作家学者化的话题,就是在这个时期提出来的。这个话题的提出,有非常强的现实针对性。十年文化大革命,中断了所有人求学的道路。“文革”结束后,带着强烈的反思意识,以及更加强烈的伤痕痛感,一大批只有文学冲动,而缺少文化积累的人,纷纷拿起笔来,一头撞进文学的领域,可以说都还干得不错,很是繁华热闹了一段时间,涌现出了许多有影响的作家和作品。但也看得出来,这些作家的文学作品,于文化和知识的积累上,或多或少地都存在一些问题。补上这一课,是那时作家们一个共同的需求,西北大学、武汉大学、北京大学相继开办作家班,恰到好处地适应了这个需求。我在西北大学作家班学习,接着又上研究生班,对此的感受是太深太深了。我一个最直接的感受,就是文学不等于生活,而且不要把文学理想化。但在此之前不久的我,以及像我一样的作家,都太把文学理想化了,而且太过注重文学的生活化。从生活的锅里舀一瓢稀饭,倒在碗里,不过还是一碗稀饭,这有质的变化吗?显然没有。像我在学校听一位同学说的,文学不是一把小麦,一把小麦抓在手里是小麦,撒进地里是小麦,从地里长出来是小麦,长成熟了是小麦,割到场上碾打出来是小麦,晾晒干了磨成面是小麦,用面蒸馍烙锅盔包包子包饺子擀面片拉条子做糕点什么什么的,都还是小麦的属性。这怎么行呢?而如果把一把小麦、一把高粱、一把豌豆等几样粮食混合起来,磨成糟,釀成曲,发好酵,蒸馏出酒浆来,就不一样了,就没了小麦、高粱、豌豆那些粮食的原始属性了,这个酒,是不是文学了呢!是从生活里提纯出来的文学,这样的文学才可能醉人哩!我相信了同学的说法,踏实地在两北大学读了几年书,因为我想,把小麦、高粱、豌豆等粮食制作成酒浆一般的文学,最好的办法,就是多读一些书了。读一些适合自己的书,我就特别认真地读了司马迁的《史记》、吕不韦的《吕氏春秋》,而且是在老师们的指导下读,获得的体会和感受,就更深刻透彻一些。当然还有同学们地相互交流,也十分地有效管用,我于此获益匪浅。迟子建、杨少衡、熊正良等文学成就斐然的数位作家就是我们同学,他们该有比我更清晰的认识。

吴投文:大学办的作家班与作协办的作家班有什么区别没有?

吴克敬:我很遗憾,没机会参加作协举办的作家班,但我想,作用应该差不多吧。

吴投文:一九八五年《当代》第三期头条推出了你的中篇小说《渭河五女》,小说写五个高考落榜女生的人生选择,当时产生了很大的反响,使你成了陕西文学界引人注目的一位作家。这个作品现在看来仍然非常鲜活,有一股扑面而来的清新气息,小说里的人物刻画栩栩如生,人物的命运仍然牵动读者的心。当时是什么原因触发你写这个小说的?

吴克敬:农家的孩子在那个时候还有别的出路吗?没有了,唯有读书上大学一条路,上中专,上大学,考得好,鲤鱼跃“龙”门,身价立变。考不好,就只有在农村修理地球了。一九八三年的高考,我生活的扶风县,有几位高考失利的女孩,相约上了北山,集体喝农药辞世。这个凄惨的真实事件,对我的震动太大了。我想我自己不也是个农村青年吗?我熬过了文化大革命,熬得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可我努力地活我自己,庄稼活做得,木匠活做得,油漆匠的活也做得,而这些活不也是要人做吗?犯得着去寻死?我为我们乡里的姐妹们难过伤心。在写了些短篇小说后,我尝试着要写中篇小说,首先涌进我创作思维里的人物,就是那几位高考落榜的女孩子。我一口气几乎是流着眼泪在不到半月的时间写出了初稿,接下来又马不停蹄地改了两个多月,这才诚惶诚恐地寄给《当代》杂志。

吴投文:现在来看,这个小说还牵动着读者的心。

吴克敬:这个中篇所以能够牵动人心,我以为最大的好处在于适时性和真实性。我想通过我的作品,让农村青年知道,生活不只高考一条路,只要自己努力,会有新的道路出现在自己的脚下。我就是这么安慰自己,也鼓励自己,并坚持不懈地向前走着。

吴投文:在很多人看来,《渭河五女》发表后,你的创作应该乘势而上,但令人意外的是,你逐渐淡出了文坛,几乎整整二十年没有写作。我注意到了你的解释,说是要沉潜到生活中去体验;但我好奇的是,一位作家要中断创作实际上是并不容易的,是否还有其他更为深层的原因?

吴克敬:《渭河五女》的创作和发表,好像是我前世的劳动似的。咱们今天来说都三十年了,像做了一场梦,我怎么能放下文学去做新闻呢?这个问题连我也想问。我对自己太没自信了,所以逃跑进新闻队伍里,我是想有所积累,有所锻炼。可以说,我获得了预想的效果。终于,在我以为自己有了足够的积累后,我重新伏案在夜灯下,和我虚拟的人物亲热或是负气,甚至牺牲、犯罪,我感觉到从没有过的开心与快活。新闻的实践像是一剂配伍极佳的药物,打通了我的艺术思路,使我能够自由地深入我的梦想,为我所迷醉的大趋势而写作,这实在是一件幸福的事。

我要说,文学是我的情人。

吴投文:你经常提到这句话,把文学看作情人。

吴克敬:是的。我放不下我的情人,我所以一度离开她,是我的《渭河五女》发表后不久,省市县联合给我开了个研讨会。那次会上的专家发言,让我听出了自己的不足和缺陷,我一味地写下去,怎么写都只是个数量的创作,而难有质的提高。为此我想到了一头老牛,还想到了一个得道的老和尚,老牛死了,剥开肚子是一大堆牛粪,而老和尚圆寂火化,得到的是一粒小小的舍利子。我们说,是那一堆牛粪的价值大呢?还是那一粒小小的舍利子的价值更大?答案是不言而喻的。认识到这一点,我是痛苦的,但我也清醒了下来,不想盲目地写了。我想读书,我读了西北大学的首届作家班,读了西北大学的现当代文学研究生班,然后去报社工作。这是我的选择,我以为文学是件高贵的事业,而一个有文学情怀的人,应当到媒体工作几年,许多优秀作家都有媒体经历。因为这是认识生活最好的地方,在这里不仅能够了解到底层群众的生活,还有机会了解上层社会的生活。这很重要,在别的岗位上可没有这样的便利,正像有人说的,报人是万金油,万金油好哇,万金油正好发光发亮。在媒体数十年,我没有写过小说,但创作的情怀依然存在。我准备着再入文学的门径,因为我知道时间是个讨厌鬼,亳不留情,时间说你到了,你说你有钱给它钱吧,它不看你一眼转身走了;时间说你到了,你说你有权给它权吧,它轻轻一笑转身走了。时间太老了,老得记忆力也极差,我想做时间的朋友。为此我想到了陶渊明,他不当县令,不做生意,他有情怀,他“采菊东篱下”,从此与时间成为朋友,时间不死,陶渊明不死。我选择着时间,到我五十三岁的时候,我毅然决然地离开媒体,埋头在文学创作的案头上,不再彷徨,因为我想抓住时间,也做一个有情怀的人。

吴投文:二OO五年,在小说创作停滞几乎二十年后,你在当年的《作家》第二期上发表了《五味什字》,再一次引起了关注。接着,你的创作出现了“井喷”状态,相继发表了《状元羊》《手铐上的蓝花花》《烈士奶奶》《欲望的绳子》《痒》《绣花枕头》《红颜》《女人》等中篇力作,颇有炸响文坛的“集束手榴弹”的效应,被有的评论家称为“吴克敬现象”。请谈谈你当时的写作状态。

吴克敬:开始的两年,我还在西安报社工作,几个中篇小说发表后才离开的。我离开报社的时候,组织上再次考察提拔我,我感谢了组织,同时表达了自己的意见。我的意见是玩笑式的,要求组织给我加个“乳罩”就好了。和我谈话的市上领导不解我的话意,吃惊地望着我,我就说了。我说,“人这一生,惹是生非就那两点,欲望有钱,欲望有权”,你给我个“乳罩”,把那两点约束起来,不是很好吗?领导笑了,果然同意了我的意见,在提拔我的文件上,于我的职务后加了个带括号的“正局”,让我在文联可以不坐班地趴卧家中,进行我热爱的文学创作。

吴投文:这样,你真把自己“罩”起来了,不容易。

吴克敬:“集束手榴弹”是你这次说出来的,就是“罩”起来的结果。当时的舆论一边倒,称为“井喷式”和“吴克敬现象”。对此我诚惶诚恐,打内心感激舆论的支持,以及评论家的鼓励。我想回报大家的支持和鼓励,于是我更加自觉于自己的创作,每天都是晚十点睡觉,早五点钟起床爬格子。

吴投文:中篇《手铐上的蓝花花》发表于《延安文学》二OO七年第六期,被《小说选刊》二OO七年第十二期和《新华文摘》二OO八年第五期转载,得到了广大读者的喜爱,获得了鲁迅文学奖。鲁奖的授奖辞这样写道:“千古一曲信天游,新旧两个‘蓝花花。深厚的地域文化,浓郁的陕北风情,奇幻的故事结构,冷峻的批判精神,构成了《手铐上的蓝花花》独特的艺术魅力。陕北女子跌宕的生命际遇、执着的人生追求和天然的高洁人性,像黄土地上的民歌,感人肺腑,动人心魄。”小说中的阎小样是一个充满诗性之美的悲剧人物,她的不幸遭遇引起了读者的深深同情。小说中出现了十段信天游,对人物的塑造起到了很好的烘托作用,也使小说打上了浓郁的陕北气息。小说中穿插的信天游很好地烘托了人物的情感。

吴克敬:陕北的信天游太具文学性了,那种比兴的手法,随便一个张口唱得了信天游的人唱出来,都会听得人肝肠寸断(真正的陕北信天游),我就能唱出很地道的信天游。

到文联我有了时间,就是因为信天游的吸引,我不断地到陕北去。我和司机没有目的地乱走,看见一个山沟,没道理地自觉自己该透透地走进去,就让司机到延安市或榆林市找家宾馆住着去,我自己则背个小包,从沟里往进走,哪里黑了哪里歇。这样让我认识了许多陕北的老乡和朋友,也知道了许多陕北的故事与传说。《手铐上的蓝花花》就是在这一背景下写出来的。我吃惊曾经的蓝花花,在选择自己的婚姻时,她面对财富和权势,她要反抗,所有的人都支持她,站在她的一边。可是今天,曾经落后蒙昧的陕北,经济基础得到了长足的发展,社会文化也获得了大踏步地进步,可是新的蓝花花,在选择自己的婚姻时,面对财富和权势,她要反抗,却没有人支持她,大家以不同的方式劝说她,说她错了。这让我不解,更使我迷惑,我几乎没作任何艺术的处理,就那么率性随意地写了出来。

吴投文:写出了时代变化中的疼痛。

吴克敬:当然我所以这么写,还因为我看到今天的文学,有许多血腥残忍的东西,有许多肮脏丑陋的东西。这样的东西或许卖相不错,有市场,但我不认为这就是读者期望的文学。我们的生活,让人经常是要失望的,甚至让人绝望,文学这时候可不能做帮凶,文学应该以她美的姿态、暖的情怀、正的理想,给人以抚慰和指导,使人从失望与绝望中走出来。我写《手铐上的蓝花花》,把阎小样从一开始,就放到一个最不堪的境地,让她一路地走下来,走出一个充满希望的未来。

吴投文:你的中篇《状元羊》发表在《江南》二OO六年第六期上,很快又被《小说选刊》和《新华文摘》转载了。说实在话,相比于你的《手铐上的蓝花花》,我更看好这部中篇。这个小说有更强的生活实感,内置了一个“底层叙事”的新视角,揭示了当前农村矛盾的深层根源,但又避免了一般“底层叙事”的浮泛性和悬空感,这使小说有一种真切的悲剧感,引人深思。

吴克敬:重新来写小说,已经是我放弃文学创作二十年后的事了。正如从西周从我生活的故乡关中西府往东走、西秦往东走、江河往东走一样,我不能往西走,走错方向就会失去我自己。所以我有了创作的欲望即走向了陕北,原因是故乡周原的文明是固化的,我要写他,就必须成为一个叛逆者,我的《状元羊》写的是故乡,但却是从陕北写起的。西周为农耕文明的发祥地,陕北是农耕文明与草原文明的交汇点,新鲜血液以及新的文明必在杂交中推进与发展。我在陕北泡了一些日子,让我有了这样一个认识,中国以长城为线,以陕北为点,于农耕文明和草原文明交汇之处,还产生了第三种文明,这是一种杂交文明。这种文明有一股摧枯拉朽的力量,我站在黄土高原的陕北,回头来看我生活着的周原,让我看出了一个不同以往的周原。我的故乡周原,许多东西要重新认识,而且不容遗忘,他所蕴含的东西,像水一样,太饱满了要溢出,池满则溢嘛,喝去一些倒掉一些才能装下新的东西。

因此,我想到了一只羊,一只活跃在新闻照片里的“状元羊”。这幅新闻照片在省上的新闻评奖中也拿了“状元”。我就想起了一段话,“羊本来是那么驯服……现在却变得很贪婪、很凶蛮,甚至要把人吃掉。”英国空想社会主义者托马斯·莫尔针对十五六世纪英国毛纺织业迅猛发展现象说的话,时过几百年,怎么在中国重演了?老实农民冯来财,在蒋县长、姜干部的精心帮助下,靠养良种羊过上了好日子,羊被评为羊状元,他因此当上了乡人大代表。为了感谢政府,他在乡人大选举议程中,杀了两只羊请代表喝羊汤,也希望代表投姜干部的票,谁知这一善举却在政治斗争中被认定为“贿选”,这让刚刚提拔的姜干部被免去了副乡长职务,从此蒋县长也“避嫌”不见;而冯来财为了给儿子看病,实在没有法子,忍痛连状元羊都宰杀了送人,儿子的病也没有好转。不过,他很想感谢蒋县长,他提了一罐用状元羊熬的汤,于大年三十的下午,冒雪到县政府门口等蒋县长,想要他喝一口羊汤,可他等到第二天早晨,也没等到蒋县长;而他自己为了避寒,把他的身体缩进了状元羊的皮子里,使他看上去仿佛变成了一只羊。

我们的老百姓,常常是求告无门,而有的时候,竟然致谢也无门!

吴投文:小说的这个结尾太荒诞了,写出了现实的惨痛。

吴克敬:我的根在农村,对“三农”问题格外关注,“三农”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难题,现在依然是中国绕不过的弯子。一是三十多年的农业转型中出了许多乱子,脱贫致富也迫切,政府的指手画脚,不能说出发点不好,但结果常会向意愿的不同方向发展,导致好事变坏事,进一步加重农民负担。这样的事让人太痛心了,长官意志需要我们认真反思。二是急剧走向城镇化的利益冲突,特别是赖以生存的土地锐减,越来越折射出社会底层人民的失落与无奈。改革开放,土地从大包干再到自然流转,目的都是为了解放生产力,提高农民收入,但纯粹依靠单一的技能致富,是有限的、乏力的,农民需要有效管用的帮助,可是瞎指挥、一刀切的政策让农民总是一次一次地承受更大的痛苦。这是“三农”问题解决不好的根本问题,我没有解决这一问题的灵丹妙药,但是我们按照“改革成果,全民共享”的思路,在合理分配上下点功夫总是不错的。除此两点原因外,可能还有其他一些原因。

吴投文:小说中的冯来财这个底层人物倾注了你深切的同情,有原型没有?

吴克敬:冯来财是没有原型的,但乡村社会处处都有那样的原型。

吴投文:从你的整个创作来看,你对中篇小说用力甚多,这也构成了你创作中最富有特色的一部分。相比于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请你谈谈中篇小说的文体特征。

吴克敬:我研究过路遥、陈忠实、贾平凹三位陕西作家,发现他们三位都是先写短篇,再写中篇,然后去写长篇。我觉得这很好,一步一步来,把文学的根基打扎实,才可能有大收成。我最初就写了不少短篇,现在还写,夹杂在中篇和长篇写作的间隙,有感觉了就写一篇。我并不是刻意来写中篇小说的,只不过读者更多地认同了我的中篇。对此我是开心的,就想多写一些,企图获得大家更多的认同。写得多了,自然就有了自己的一点心得,自觉中篇比短篇的容量要大一些,写起来也不是很累,而长篇的创作是一项工程,是要费些气力才能完成呢!好的作家和他好的长篇小说,无不得益于中篇小说的磨炼,我希望写中篇的经历在我写长篇小说的时候,给我以足够的帮助。

吴投文:二O-O年出版的《初婚》是你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小说刻画了惠杏爱、上官乐、任喜过三个新婚女子的形象,惠杏爱新婚第二天就失去了丈夫,面对突如其来的巨大灾难,接着又失去了婆婆,但她没有选择逃避,而是以一颗大爱之心挑起了一家老小的生活重担,后来还成了村主任的候选人,这一形象刻画得尤其感人。我注意到了一些评论,都称赞了小说对人性真善美的深入挖掘,小说确实写出了苦难中的光彩人生和顽强的生存意志。这部长篇又以《寡婆祠堂》为题发表在《作家》二O-三年第九期上,题目与小说的内容显得更切合一些。如何理解小说的主题?请谈谈。

吴克敬:我们都有自己的家,但那只是今天计划生育的家。这个家固然温馨、可爱、美丽,但我们不应忘记我们还有一个家,这就是我们每一个姓氏曾经都有的祠堂。许多年了,我们不断地毁着自己的祠堂,当然还有自己的祖坟,我们这么毁下来好吗?

我很痛苦,以为我们可能做了一件错事。我们不能只是享受小家的幸福,而不顾大家(祠堂与祖坟)对我们的约束和滋养,那才是至关重要的呢!祠堂是安顿我们灵魂的地方,祖坟是确立我们精神的场所。我们没有了祠堂,我们失去了祖坟,到哪儿去安顿我们的灵魂?到哪儿去确立我们的精神?所以我创作了《初婚》。但我在初写的时候,确定好要以先前毁了祠堂,退休回村来要重建祠堂的谷冬梅为作品的核心人物的,可是三位新娘子把我“带坏”了。我扔下了谷冬梅,被惠杏爱、上官乐、任喜过三位新娘子牵着我的鼻子,乐乐呵呵地写下来,出版了才发现问题的严重,所以我重新写过,这才有了《寡婆祠堂》的版本。

目前,西安曲江的丫丫影视已购买了这部小说的电影、电视改编权,电视的脚本改编已有了初稿,计划明春拍摄。不过,我依然觉得,小说新版没能拉回到我最初的构想,这是一个遗憾。

我想回家,可我们还找得到那个安顿灵魂和确立精神的家吗!

吴投文:文学史上有一个有趣的现象,一些男性作家特别会刻画女性形象,比如茅盾、沈从文、曹禺、苏童等人,他们笔下的女性形象各具特色,但都让人过目不忘。在你的创作中,女性形象的刻画是一个很大的亮点,评论家何言宏先生在一篇文章说,“我个人以为,吴克敬小说最为出色的方面,还是在于对女性人物的形象塑造。”其他评论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我深以为然。在你的笔下,烈士奶奶(《黄军大衣》)、绣花枕头(《绣花枕头》)、麻子太太(《溅血旗袍》)、花儿客家(《花儿客家》)、灯笼红(《灯笼红》)、美阳寡妇(《美阳寡妇》)、岐阳寡妇(《岐阳寡妇》)、勺勺(《井台》)等女性形象都刻画得相当成功。我好奇的是,一个男性作家擅长刻画女性形象,是否需要一种特别的心理气质?或者有某种特别的生活经历和某种隐秘的情结?还是出于艺术审美上的特殊追求,以强化创作的风格性标记?

吴克敬:爱吃好的自己不下厨房,爱穿好的自己不愿去做。西府男人就是这个特点,老祖宗遗传下来的习惯呢,现在悄悄地起着变化。当然还有不变化的,这不变化的是勤劳作,苦读书。有空儿到西府的乡村转转看看,家家门上都有砖雕,或是瓷烧的门额,道劲高古的几个汉字,差不多都是“耕读传家”的样范。乡党们在一起喝酒吹牛,说的是出门在外给人当秘书写材料的人最多,做臊子面、凉皮儿和锅盔馍的人也不少,全都具有甘于奉献的高尚精神。不过,鸡肠小肚、蝇营狗苟者流也是有的,但人数甚微,不伤大雅。那么西府的女子们呢,几乎就找不出好吃懒做的人,没嫁人是这样,嫁了人更是这样。不过,我想告诉大家一个经验,找西府女子做媳妇的时候,注意找他们家的大女儿。大女儿的好处是,在娘家经受的历练是最扎实的,爱操心,爱劳力,娶回家,就等着享福了。

吴投文:有意思,这是你的经验之谈吧。

吴克敬:还真是这样。我就娶的这样一个长女,不仅我自己享福,我的女儿也跟上享福。早上的稀饭,没一天不是三种米、四样豆子、两味中草药、两枚大枣。她给我俩天天熬,我俩就天天吃。我称这种稀饭叫“科学稀饭”,吃了科学稀饭,上下通气,不放臭屁。当然,牙和舌头是多么好的朋友,时不常地也会咬出血来,何况夫妻,有一点矛盾,有一点冲突,总是难免的。有了矛盾和冲突不要紧,要紧的是多想对方的辛劳和对方的好,躲在一边别说话,吃一根烟,或是喝两口茶,脸上肉肉的,转脸给对方乐一下,还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夫妻之间,没高没低,没大没小,不丢脸。

自然,娶了西府人家的小女儿也是缘分,小女儿娇娇的,有小女儿的好。

吴投文:你的作品中写到了这些,都是生活中的一些可爱的女子。

吴克敬:我的作品里,这样的女子确实较多,我想与我娶了这样的一个西府女子有很大的关系。当然,我在家中排行最小,前头又是两个爱我爱得忘了自己的姐姐,以及母亲、姥姥、外婆,我小的时候,轮流着在姐姐、母亲、姥姥、外婆的手掌心和怀抱里长大,这不能不对我写作女性人物产生影响,我只有把她们写好了,才感觉对得起爱我的姐姐、母亲、姥姥、外婆。而这又特别自然地带给我一个好处,仿佛我有这样的特殊追求,其实不然。

吴投文:你是关中西府人,出人意料的是你创作了一系列具有陕北风情的中篇小说《山丹丹红透碾子湾》、《手铐上的蓝花花》、《信天游》、《拉手手》等,表现了一种特别的陕北情结。这离开了你熟悉的故乡生活,你却写得得心应手,克服了地域上的隔阂。请你谈谈。

吴克敬:陕北是老祖宗黄帝的万年之地,那里珍藏着中华文明的许多密码。陕北有两样闻名于世,一是信天游,一是俏女子。我笔下的主人公阎小样,是无数个俊俏女子的化身,她下沟收种,上峁放羊,天生一副少见的亮嗓子,一曲令人陶醉的陕北民歌《兰花花》,唱红县城赛歌会,也迷住了在年龄上与她父亲一般的石油大老板,老板以一摞红砖厚的百元大钞要定亲,可女子眼里没有他。于是,在老板手下打工的哥哥好言相劝直到下跪,善良村民与启蒙老师以及县乡领导纷纷出马,一个弱女子剩下的只有泪水。新婚之夜,阎小样在和新郎的一拉二扯中,使醉酒的男人竟一头跌倒在铁艺茶几上死去。因为此,一副手铐就冷冰冰地将她与世隔绝,也埋葬了一个女子想有的美好追求和对未来的向往。然而,牢狱关不住她的美丽与高贵、善良与纯真,在押解路上,她舍身救警察,两次放弃逃脱的机会,直到押进省女子监狱,她仍眷恋地说着,“把我的婚纱照取来给我”,由此再现了一个人性至善至真的陕北版的撞击心灵的爱情故事。

吴投文:小说写出了陕北的味道。

吴克敬:为此我必须感谢一个人。我深入地读过路遥,感念他写陕北,是匍匐在陕北的土地上,亲吻着土地来写的。陕北在路遥的笔下,是那样的苍凉、那样的苦难,他把一个时代的社会情感,浓缩到他的稿纸上,让陕北成了有志青年代代记忆的精神营养。我不是陕北人,做不到路遥之万一。正因为我不能像路遥那么刻画陕北,我就只能像个客人一样,到陕北去,客串一个发现者的角色,去聆听陕北的信天游,去触摸陕北的热量和情感,站直了,诗意地表达陕北。

吴投文:我读你的小说,看不出有什么隔阂,开始还以为你就是陕北人呢。

吴克敬:我还是有些遗憾,我没能巴心巴肺地写好陕北。

我遗憾的同时,还要巴心巴肺地说一声我爱陕北。当然这种爱是有条件的,你对一个你并不熟悉的地方说你爱他,那只能是一句假话。但这个地方有了朋友就另当别论,有了朋友,你会经常去,去得多了,日久生情,就可能爱上那个地方。在我决意于小说创作的头几年,我有两个朋友从西安到延安任职,我去看望他们,不仅十分解馋地听了好多信天游,还结识了闰安等几位很有感觉的文学朋友,这让我没道理地更加热爱陕北了。我感觉信天游不但是唱的,更主要的是用心体会的,信天游是对陕北文化中的大美作了最充分的演绎。

我断不了我去陕北的路,自然就更断不了壮写陕北的冲动。

吴投文:在你的创作中,散文占了很大的份额,你结集出版的散文集就有《碑说》、《日常的智慧》、《俗人散文》、《不说理由》、《青铜散》、《书法的故事》等十余部,发表的散文中被转载了两百余篇,这就非常可观了。请你谈谈散文创作的体会。

吴克敬:一九八五年后,虽然我不怎么写小说了,但我不能,也不敢把我文学的感觉消磨去,我得保持文学语言和文学特质的一定温度,所以我就写散文了。开始写得不多,只是为了磨笔。直到新世纪后,也就是二OO二年开始,我写得勤快了。不过我有自己的选择,我不想人云亦云,你怀念父亲、母亲,他游山玩水、思古幽情,我能跟着上吗?那会丢了我自己的。我不愿意被那海量的散文写作所湮灭,我就寻找我的方向。我在两安的报社工作,我有那样的便利,可以到全国各地去出差、去参加活动,我发现了许多民间的碑刻,我的眼睛每每触摸着那些碑刻上的文字,都有一种被黏住的感觉,透过那些被岁月剥蚀得斑斑驳驳的石刻文字,我感受到了历史文明以及历史民间文化的积淀,是那么的智慧和清朗,同时又还感受到现实社会在碑刻上的清晰反映。我把我看到的碑刻文字拍下来,下载到我的电脑里,有时间了,就为碑文断句。这是个非常有趣的活儿,必须断得准确,如不然,则谬误千里。所以我得十分用心,既要参阅历史常识,还要结合历史事件,以及文言文的语法知识,较为理想地断好句,然后再作历史的分析,并与我们今天的现实生活相比较,有了自己独特的体会与认知,这便写出一篇读碑的散文来。前前后后四年时间,我写了近百通读碑的散文,结集了一部六十万字的集子。

吴投文:原来《碑说》就是这样写成的。

吴克敬:在此之前的上世纪八十年代,我有一段在扶风县文化馆工作的经历。扶风县是全国有名的青铜器之乡,馆藏的青铜器文物之丰富,许多省级博物馆都比不上。我在馆里,一有空闲,就喜欢触摸把玩那些堪称国宝级的青铜器物件,触摸把玩的时间多了,就很自然地有了自己的认识与感受。在写碑刻散文的时候,我就因朋友的提示,准备青铜器散文的写作了。金、石、书、画,历史决定了它们的文化地位,我们今天的人虽然热爱我们的传统文化,但真正了解的又有多少?所以我在写作了碑刻散文集后,相继又写作了青铜器和书法的研究性散文。以上三部作品由紫禁城出版社(现在叫故宫出版社)出版发行以来,收到的效果还是不错的。今年我又完成了中国画的散文集写作,还将由他们出版发行。

吴投文:我知道你在书法上很有造诣,原来你对金、石、书、画有这样系统的了解,这就带来了你散文题材上的特别。

吴克敬:我想说,对金、石、书、画研究性散文的写作,让我获得了一个意外的收成,就是我在创作小说的时候,自觉不自觉地融入了这些方面的一些因素。我们的小说创作,有很长的时间了,对此是有一点欠缺的,我不想让我的小说也存在这样的缺陷,我要补上这一课。

我写散文,不只埋头在历史的探索和发现上,我对现实的生活也有自己的发现和认知,我也写了不少这样的散文。即将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知道》一书,对我自己来说,就是这样的一种写作。人都太想“得到”了,“得到”容易“知道”难,怎么才算是知道呢?我就为此苦恼了许多年,我想以我六十多年的生活体验,对此作些自己的梳理。总之,我越是年龄大,越是想要知道。

吴投文:你在一个访谈中说:“写作是有条件的,我不喜欢那种什么都往作品里写,像什么都吃,然后全吐出来的那种。”我深为赞同,文学创作包含着对于生活的审美选择,实际的生活并不都适宜于进入创作。请你谈谈,你在具体的创作中是怎样处理此问题的?

吴克敬:严格来说,文学创作就是个选择的活儿。就如我前头说的,一头老牛杀了,满肚子都是牛粪;一位得道的老和尚圆寂火化了,留下了一粒舍利子,我们该选择什么呢?当然是舍利子了。我前头还说,一把麦子、一把高粱、一把豌豆、一把别的什么粮食,没有磨碎发酵成曲,就还是各自不同的一把粮食,发酵成曲后蒸馏成酒,就有了本质的变化,我们是选择那一把一把的粮食呢?还是醇化了的酒?当然是酒了。这是文学应该干、必须干的事儿。

这也许就是文学审美的一个根本性的问题。有些人嗜血,有些人逐臭,那是人家的选择。我不愿意这么做,我坚持自己关于文学“美的,暖的,正的”精神追求,所以我就经常地告诫自己,哪怕嗜血逐臭有市场,能卖钱,我也要绕道过去,走我自己的路。生活中“美的,暖的,正的”文学因素,以及文学材料和文学方向都很丰富,就看我们自己的眼睛了,当然还有我们的精神气质和趣味心态。

吴投文:我注意到,你是“触电”比较早的作家。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你的中篇《渭河五女》就被拍成了电影。二OO八年,你的中篇《手铐上的蓝花花》的电影版权被长春电影制片厂以八万元的价格买断。二OO九年,你的中篇《状元羊》的电影版权又被长春电影制片厂以十万元的价格买断。这是值得祝贺的事情。不过,也有的作家对“触电”比较警惕,你怎么看待?

吴克敬:我的《渭河五女》是被改编过了,因为当时有“清除精神污染”一说,就没能出笼。但是我重新进行小说写作以来,确有近十部中篇小说为不同的影视公司购买了改编权,已经拍摄出来公映了的有四部,如《羞涩》、《大丑》等,长篇小说《初婚》目前正由曲江丫丫影视公司改编拍摄。

吴投文:这就很不少了。

吴克敬:为什么要警惕“触电”呢?我国的四大名著不是都“触电”了吗?世界上可称名著的文学作品,不也差不多都“触电”了吗?而且还不是一回两回“触电”,这有什么呢?不是很好嘛!当然,有些作品不适宜“触电”,因为“触电”可能损伤原著,既如此,不“触电”就不“触电”,警惕一点也是必要的,但不用过分自珍而错过了机会。不过,机会来了,放开手,交由人家专业人士去做,结果比自己插手要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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