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遥远还远

2016-05-30 00:43叶文福
芳草·文学杂志 2016年1期
关键词:王老师校长老师

在共和国版图的最西端,有一条河,叫霍尔果斯河。不大,也不算小,自北而南地流着。

这是一条界河,河西便是当时的苏联,现在的哈萨克斯坦。

河上有一座简易木桥,大约百十米长,一米多宽,没有栏杆。

这座木桥是霍尔果斯河两岸两个国家的重要联通口岸,中方的地名叫霍尔果斯。

一九七五年春夏之交,我来到霍尔果斯。

霍尔果斯驻扎着一个边防团团部,辖管南北很长一段边防线。

在遥远的边疆,一个团级边防站,那是一个相当大且相当重要的单位。

遥远,到底有多远?这是一个不到新疆,怎么也想象不出来的概念。

有道是:不到新疆,不知中国之大。在新疆,两个相邻的县城之间,坐上汽车,在沙漠里跑个一天两天,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霍尔果斯远在伊宁之西,过了霍城,就是一片没有人烟的大戈壁,无边无涯,浩渺苍凉。

戈壁滩上有一条不需要修的公路,反正汽车开到哪儿都是路,司机几乎不用扶着方向盘,车自己跑。

大戈壁不同于沙漠,大戈壁仿佛是一片烈火焚烧过的土地。没有沙子,地面上全是大大小小的黑色石头,大的约有上百斤,小的比拳头还小,不规则,都是有棱有角的狰狞模样。置身其间,使人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仿佛是离开了地球,到了另一个陌生的星球,或者是离开了现实,到了远古时代。那种深刻的悲怆,使人感到一种生命极度的渺小,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被某种伟大的力量压迫的痛苦,整个生命仿佛是过去榨油作坊里的榨油机,灵魂如同一粒一粒芝麻,被巨大而无形的力量榨出成串的泪水。

汽车在戈壁滩不知跑了多长时间,给我的感觉就是我们被时间绑架了,又困,又累,又无助,又绝望,绝望得忘记了时间,才终于被一片生命的葱绿救援。

这么老远,这么艰辛,真是比遥远还远。又是军事单位,普通老百姓当然是无法进入的。我当时是部队的文学工作者,才有这样的待遇。

霍尔果斯河是伊犁河的一条重要支流。全长一百四十公里,其中中国境内六十九公里。流域面积为两干七百三十六平方公里。清朝前期(一六四四——一八六四年)为中国内河,一八八一年,中俄《伊犁条约》及五个勘界子约割去了该河西岸地区,霍尔果斯河遂成了中俄界河。一九二二年苏联成立,便成了中苏界河,一九九一年苏联解体,西岸划归哈萨克斯坦。

那时候的霍尔果斯,除了边防站,还有曾经很是热闹的通商口岸。界河这边,有不少俄罗斯风格的穹顶式建筑。据边防站老团长介绍,刚解放那些年,这里是非常热闹的。哈萨克族是一个很大的民族,我方和苏方都有。双方都有许多复杂的亲戚关系。除了经商,平常你来我往走亲戚,都很方便。后来中苏关系紧张,双方的贸易便完全断绝了,走亲戚也检查得很是严格。通商口岸就在边防团部不远处,时常没事散步到那里,可以到处随意走动。那些建筑都空着,一个人也没有,房子里都有几乎半人高的野草,不少建筑都已经破损、倒塌,一片破败景象。

虽然两国之间关系很是紧张,但在这遥远的边防站,一桥之隔,既对峙,又很友好。边防上时常有些日常事务,几乎每天都要处理好几起。霍尔果斯河水不深,这边的羊群跑到那边去了,那边的牛群跑到这边来了等等,都需要本着友好对等的原则妥善处理。是以双方的干部之间,不但知道姓名,连谁爱喝什么酒,谁爱抽什么烟,谁什么时候调走,新调来的站长、政委是谁等等,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节假日,互相送点小礼物,都是很正常的礼节。

也有间谍,也有偷渡者和潜逃者——双方都有。那就要看具体情况,该抓起来的就抓起来,该遣返的就遣返。

令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远在大戈壁之西的霍尔果斯,霍尔果斯河沿岸,竟是一块肥得流油的土地。

春夏之交,这是一个迷人的季节。

霍尔果斯河两岸,与荒凉沉寂的大戈壁截然不同。有河水的滋润,两岸绿草如茵,土地肥沃。有许多高大的白杨树,还有不少杂木林子和灌木丛。

边防团团部,就在霍尔果斯河河边。没有楼房,很大一片营房都是在葱茏的白杨树、槐树、柳树下的砖瓦泥土结构。简洁而严谨。

团部四周,有大片大片的耕地和大片大片的苹果园。耕地的土都是黑黝黝的,每一片起码有上百亩,只是都空在那里,没有种任何庄稼。只有团部旁边的菜园子,什么青菜都有,干部战士没事就到菜园里去,浇水呀,拔草呀,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炊事班旁边还有一个大猪圈,几十头大肥猪,都是约克夏品种。

我被安排在招待所一排简洁的宿舍里,招待所没有食堂,就在机关食堂吃饭。

我是去体验生活的,不是记者,不必每见一现象就打破砂锅问到底。我只是到那里与边防站的干部战士一起生活,看他们上岗,同他们一起与苏军交涉一些具体事务,熟悉边防站的一些日常生活等等。有些问题能问的就问,人家能回答的就回答。不能问的问题,咱也不问。

但是日子长了,不少问题也就自动蹦到舌尖上来了。

团长是个老边防,仅在霍尔果斯当团长就十几年了,越老越没法调走。这方圆几百里地面上的任何一棵树、一棵草,都仿佛长在他掌心。任何风吹草动,鹰飞兔窜,雪拥风呼,飞沙走石,他都了如指掌。不管我提什么问题,他都是有问必答。而且好多问题,他一出口,就把我震得愣在那里,半天缓不过神儿来。因为他回答的内容,都是在我的知识圈之外的,打破脑袋也想不到的。有时我提一些问题,他开玩笑地说:“您问吧,这戈壁滩每块石头都是我儿。”

团部的大门出去往右二十米处,就是国门。

国门就在霍尔果斯河边。两个半米高的石墩上,矗着水泥浇的高大的柱子,大约有五六米高。左边是毛主席的手书:“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右面是美术字写的毛主席语录:“备战备荒为人民”。俩柱子之间用很好的木板连接,板上两个十分厚重的仿魏碑:国门。

国门朴实无华,但很威严。

从界河的木桥上下来,第一脚就踏在国门的下面。国门下面设有两个哨位——双岗。

第一次站在国门下,心情很是激动,也很复杂。既有一种油然而生的自豪,也有一种穿破时空的沧桑感,还有许多梳理不清的思绪。

团长带我过桥到苏方哨所去处理了两次边防事务。团长与他们都熟悉得很,有时还可以用俄语与他们交谈。我当然不能随便说话,只不过是去见见世面而已。不知为什么,那时我的心情坏极了,所以当团长第三次要我与他一起去与苏军会晤时,我笑着说:“我就别去了,我不喜欢苏联老大哥。”

我说不清为什么产生这样的心情,说这话时,我只是想哭。

机关食堂的伙食简直是好得不能再好了。每餐都是新鲜菜蔬,都有各种各样的肉食,还有大鱼。团长说,这些绝大多数都是自给自足。时常还有野兔、黄羊等野味,让人几乎每餐都肚子饱了嘴还馋。

一天下午吃饺子。饺子吃进嘴里,有一种只能感觉无法说出来的奇异的味道。大家都边吃边赞不绝口,我也和大家一起夸饺子好吃。团长歪着脑袋望着我,那目光是希望我能说出点他想要的道道儿来。我说:“馅儿特别香。”

他不作声,头也不动。

“特别鲜。”

他不作声,头也不动。

“还有野味儿。”

他不作声,头也不动。

“鱼味儿。”

他不作声,头也不动。

“饺子皮儿特别劲道,吃得嘴里口感好极了。”

团长使劲眨巴了一下眼睛,诡谲地说:“不怕你们文化人搬什么词儿来夸我的饺子,都夸不够。今天的饺子,调馅儿,我当顾问;擀皮儿,是我自己亲手揉的面。”

部队上吃饺子,就是个集体活儿,除了值班的,谁有空谁来。团长说的,是大家在包饺子过程当中看到了的,是以团长话一出口,大家都吃着饺子笑起来,参谋长竟笑得把嘴里的饺子都掉到了地板上。

只有团长不笑。

团长板着脸,指着地下的饺子对参谋长说:“这么好的饺子,你敢浪费?还不给我赶快捡起来吃了!”

参谋长笑得不亦乐乎,弯腰去捡饺子时,左手端饺子的碗又碰着了刘参谋的胳膊肘,一碗饺子差点儿全翻了。

团长咧着嘴,旋转着头,得意扬扬地望着我说:“你们在北京,哪儿能吃到这么好的饺子?为什么今儿我要亲手揉面?我这面,我这面是我们自己种的麦子,嘿嘿,自己种的麦子,你知道什么意思吗?今年春天的好麦子,才收的,自己打的,能不好吃吗?”

团长的得意一下子给我出了好几道难题。我忽然想起团部四周那么多黑黝黝的耕地,不说上千亩也有几百亩,都空在那里,什么庄稼也不种,怎么说是自己种的麦子?怎么还是今年春天才收的新麦?

我脱口而问:“团长,有一个问题,这些天把我的肚子都快憋破了——”

“说!”

“这么多好地,你们,你们怎么不种?空在那里,我觉得挺可惜的。”

想不到我的话刚出口,几十个吃饺子的人哄堂大笑起来。

团长站起来,右手从自己碗里拿起一个饺子,不轻不重地砸在桌子上,那饺子安然无恙。团长拿起来,蘸了蘸调好了辣椒蒜泥芥末香油的酱油醋,塞到嘴里。

“种地,”团长装腔作势地嚼了几口,“种地可把我们种苦了!”

团长把手里的筷子一晃,指着大家伙儿说:“这里,这里,这一个个,谁不是农民的儿?谁不知道这地好?就团部这些兵,干了几年,把这戈壁滩收拾出这些地来,开渠,引水,种麦子。谁知道种麦子不苦,吃麦子可就苦死了我们了。”

“怎么?”我迷惑了。

“怎么!不知道吧?”团长洋洋得意,提高了嗓门儿,“一年种的麦子,吃了几年也吃不完。”

“怎么?那么多!”我还是迷惑,或者说更迷惑。

“那么多?你可不知道多到什么地步——多到我们屯麦子的大大小小的仓库都屯满了,还有几万斤没地儿放。叫下面连队来拉,人家不要,人家自己的麦子也多得发愁。最后实在没法子,请军区派一个车队,一个连的兵,才把它们消停了。”

团长那样儿,故意愁得眉头像结了疙瘩似的,其实是实实在在地在得意,“种一年麦子,吃几年。人吃,猪吃,马吃,吃几年——吃几年来着?”他故意抬起头,问大家伙儿。

“四年。”所有人都齐声叫。

“四年,您瞧瞧,四年才吃完——我还敢种么?去年好容易吃完了,种了一小片麦子,新麦子,这才有今天的好饺子吃。”

我的天!

一天,团长带我和政治处几个干部到苹果园去剪枝。

说是剪枝,其实头年儿就剪过了,只不过是带着剪子去检查。

说是检查,其实就是想让我知道,想让每一个来自远方的客人知道,他们对自己种的苹果的那种任何人无可匹比的自豪。

“我们的苹果可没有仓库,我们的苹果从来不收的。”

“为什么?”

“您要是能待到八月就知道了——我们吃苹果,都是直接从树上摘着吃。太多了,只吃树上的,掉到地上的就不吃。” 我的天! 好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说着说着我在霍尔果斯边防团已经待一个多月了。

这一个多月,几乎每天都过着新鲜的日子。我与战士们一起走出国门几步,到霍尔果斯桥头堡去站岗。与团长一起去查岗,骑着马沿霍尔果斯河去巡边。

最惬意的,莫过于骑着马与团长一起去巡边。

团长骑的是他的专用坐骑“枣庄”。

枣庄是一匹雄性伊犁骟马,浑体枣红,没有一根杂毛。正是青春如炽岁数,油光如缎,双耳如削,体态雄健俊美,是一匹训练有素的优良战马。

“我是枣庄人,就是——那个闹铁道游击队的那个——那个枣庄。看它像颗大枣儿似的,就给它取这个名字。枣庄,叫您呢!”团长拍了拍枣庄的脸。枣庄亲昵地摇头嘶鸣一声,扬起双前蹄,然后刨了刨土。

我是南方人,从没骑过马,团长专门给我挑了一匹经过了严格训练的豹花色骒走马十六号,小名叫乖乖。

团长把我扶上十六号,我紧紧抓住缰绳,腰也不敢直起来。

团长笑着说:“乖乖是匹好马,你放心。把腰直起来。好马垂缰。”

“什么?我没听懂。”我紧张地抓着缰绳。

团长说:“哦,好马垂缰,就是马有垂缰之意,垂缰之德。你一到它面前,它就知道你会不会骑马,你不会骑马,它知道,会小心的,不会摔着你的。”

乖乖仿佛听懂了团长表扬它的话,高兴地扬了扬头。

我上上下下几个来回,终于能直起腰来了。

霍尔果斯河到了霍尔果斯,就如同女儿回到了娘家,那种天赋神采十分迷人。

这里没有山,两岸都是青草平坡。由于是边疆,人迹罕至,景色几乎都保持着原始状态。青草,绿树,戈壁,几种颜色之间的线条舒展而简洁。既有大漠风光,也有江南风情,既有油画的凝重,又有水粉的淡雅,极有韵致。河水清澈见底,不疾不徐,小夜曲般潺潺地流淌。河水并不丰盈,最深处大约也只到大腿根,但这是深山雪水,即使是夏天,也冰凉浸骨。河里有鱼,不多,也不少,不大,也不小。团长说大鱼有的是,但我只看见一扎长的鱼,在河里如同在宣纸上那样活泼。河床很宽,河床两岸的鹅卵石滩也很宽,河水与河滩,以及岸边的绿茵茵的草地平坡,都形成如影随形的柔美曲线。如果拍摄下河边的风景,绝没有人想到,这如同江南一样的迷人风景,不足一里地外面就是苍苍莽莽的戈壁滩。

茫茫戈壁滩,谁也不知道有多大多宽,风来时如同干军万马,即使是无风无雪无雾,即使是大晴天,也如同迷宫,也是死亡地带,至今还有好多潜逃者迷路后留下的森森白骨。

“您看,”团长指着河对岸,沉痛地说,“您看,那边,河那边,一直到看不见的尽头,以前都是我们的国土。这么好一条河,以前,每一滴水都是我们的。现在,成了界河。军人,一个边防军人,站在这样的地方,能不伤心么?”

团长艰难地,几乎是一字一字地说着,声音低沉,干涩。

他仿佛缺氧似的,脸色铁青,呼吸急促。停顿了好大一会儿,才摇着身子,轻轻地说:“您看,人家,苏联,沿边界线,有电网,有耕土地带。我们,我们呢,没有——搞不起。边防边防,有边无防。您看见了吧,有——边——无——防——呵——”

他痛苦得猛地炸了一下马鞭,抓下军帽,长嚎起来。花白的头发在风中乱向急速飞舞,仿佛是一首悲怆的唐诗。

长河落日袖边红,

白骨前朝好弟兄。

此地离家三万里,

提刀饮恨作英雄。

我忽然满脸泪水,我想号啕大哭,但看着团长在马上纹丝不动,我不敢。

枣庄如山地站着,双耳如削,目光如电,纹丝不动。

我被深深地震慑了——不知是被眼前的现实,还是被团长几句话挑起来的沉重的历史。我把握不住自己,不知是想冲上前去夺回祖国的河山,去当一个保家卫国的英雄,还是想退得远远的,退到根本不知道这些残酷现实的庸庸碌碌的生活圈子和知识圈子里去。或者——

或者一鞭跃过霍尔果斯河,离开这熟悉得不想再熟悉的土地。

母亲已经过世,这方土地如同这背后的戈壁,已然无法种植我的眷恋。

这时刻的霍尔果斯河,忽然变成普希金面前的大海。于是他的名篇《致大海》中的句子便像霍尔果斯河水一样向我痛苦的湖泊中潺潺流来。

再见吧,自由的元素!

最后一次了,在我眼前

你的蓝色的浪头翻滚起伏,

你的骄傲的美闪烁壮观。

我全心渴望的国度呀,大海!

常常的,在你的岸上

我静静地,迷惘地徘徊,

苦思着我那珍爱的愿望。

普希金在诗中小心地倾吐的“珍爱的愿望”,就是当年在敖德萨想偷渡出海,逃避流放的愿望。这一刹,我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自己——他想出海,我想过河。

我忽然想起,为什么跟着老团长过河与苏军交涉了两次之后,便不愿再去了。二十五岁的普希金尚且待不住的地方,都面临流放的国度,是值得我向往的天地么?值得我信任么?不会把我当叛国者那样遣返回来么?

是的,连我自己都觉得这是罪恶的念头,脸上热泪汩汩,背后竟冷汗浸浸。

一天吃过晚饭,宣传股罗股长和我一起在团部营房外的小土路上散步。

罗股长,二十七岁,在团里负责宣传报道工作。不但自己是个报道员,还是个业余文学作者,每年都在军区小报上登几次小诗。听说我是诗人,立时倒抽一口气,肃然起敬。没事就跟我纠缠在一起,时常拿点诗稿要我帮着修改什么的。他是甘肃人,个子不高,小迷糊眼儿,人见人爱的那胖墩样儿。

忽然,他停下脚步,转身对我说:“明天吃过早饭,我带您到一个好去处去。行吗?”

“都到这样的地方了,有什么行不行的。”我笑着说。

罗股长转身抓住我的手,神秘兮兮地说:“别跟别人说,就咱俩去。”

“团长知道吗?”

“别问。”

大戈壁的太阳,老早就升起来了,虽然升起来了,但不是以太阳的身份升起来的,它是以月亮的身份升起来的,或者可以说是以太阳和月亮的双重身份升起来的。

万里苍穹,碧蓝似水,没有一丁点儿活动之物,仿佛全世界就我们两人、两匹马。

大戈壁教我们生命的简洁之美。

因为不是执行任务,我们都只穿着衬衫。罗股长背着军用挎包,鼓鼓囊囊的,他骑的大黑马背上还驮着两个麻袋。在新疆转了几个月,新疆人出门就带馕和水葫芦,我估计他也是带着我们在路上要吃要喝的食物和水。

万里苍穹,碧蓝似水,太阳仿佛是一个赤裸的美人,在天地间沐浴。更像一个沉睡的胎儿,在母亲的子宫中做着出世之梦。

粉红色的太阳,比之我们平常看见的太阳起码大一倍,大一倍的太阳,有光而无泽,清亮而无芒,既远又近。远之不及,近之可抚。温柔而大度,辽阔而包容。既是太阳,又是月亮。既像亲近的父亲,更像慈爱的母亲;既像父亲慈爱的目光,更像母亲温暖的怀抱。

马蹄踏踏,我们既像是在父亲关注的目光下学步,更像是在母亲温暖的怀里嬉戏。

大戈壁静谧得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没有,踏踏的马蹄是天地间神圣的乐音。

我和罗股长骑着马,自南而北,朔霍尔果斯河而上,走在河东岸堤上的小路上。

我还是骑的那匹十六号走马乖乖。

一个多月来,我几乎每天都亲近它一会儿。头一个星期,每天都骑它一两个小时。没想到几天下来,我的大腿内侧都磨红了,不仅好几天不能骑马,连走路也疼得不行。但我喜欢乖乖,每天牵着它出去散步,还跟着饲养员喂它饲料或打扫马厩。乖乖是一匹做了两次母亲的骒马,性情温和极了,温和得简直就是一位高贵的朋友。它是有语言的,它的形体语言丰富而准确,使我这个对马并不熟悉的南方人一下子就能明白它在想什么,想干什么,想告诉我什么。我给它打扫完马厩,它激动得直点头,尾巴也上下直翘,打着响鼻地感谢我。我拍着它的鼻子,用脸贴着它的脸说没什么,它就低着头,与我脸贴着脸,一动不动。

往北一——左手边是霍尔果斯河,是河边缓缓的草坡、灌木丛、白杨树。

往北——右手边是茫茫大戈壁。

这是新疆的风景,这是边疆的风景。

这是无边的戈壁之边,无涯的戈壁之涯。

初夏如同迷人的天使,在河边随意地播荫种绿,树丛,尤其是灌木丛中有许多彩色的鸟儿,牵着如乐之音飞来窜去。更有成群的大鹫,在河两岸飞来飞去。界河管不住这些自由的精灵,它们爱在哪儿就在哪儿。它们不怕我们,不但不怕,还时常从后面追到前面去.一拉溜儿排着队,拍着翅膀,怪叫着欢迎我们。

我是头一回如此近距离看大鹫。它们雄壮而健美,蹲在那里起码有半人高,像浑身甲胄的古代武士。它们的羽毛不尽相同,有的是褐色的,有的是深黑色。高大的粗腿健壮而有力,与寻常在电视里看见的非洲秃鹫不同,它们头上有羽毛,当顶白色的羽毛直向下,线条十分好看。我当然知道它们肯定是肉食动物,肯定要猎杀黄羊并且要亡命地与同伴争夺,撕扯。非洲的秃鹫大约就是埋头撕扯猎物,不顾形象的次数太多了,才秃得那么难看的。至于霍尔果斯的大鹫们是如何在夺食和美容之间搞平衡的,这么多年,一直是我心中的谜。

罗股长说,戈壁是大鹫的故乡,尤其是霍尔果斯河谷,既有戈壁,又有甘泉雪水可饮,所以大鹫是霍尔果斯独特的一景。

罗股长十八岁入伍,由于能写一手好字,一下连队就当上了文书。老团长下连,一眼看中了他,当年就把他直接调到团部报道组,这一干就是九年。入党,提干。他笑着说:“离开了霍尔果斯,我路都不会走。”

我们走着说着说着走着,不觉已经走出了十几里地。右手戈壁滩出现一条很现代化的水渠。水渠从山谷中来,很深。与霍尔果斯河之间大约有四十度左右的斜角。渠底和两边渠沿都是水泥与鹅卵石砌成的。渠中的水起码有一米深,由于落差很大,所以水流很急。每隔几里地就有一个编号的闸门。

罗股长介绍说,这条渠叫幸福渠,是农垦兵团X师修的大型水渠。渠首在霍尔果斯河谷,中苏在那里合筑一条不高的拦水坝,提高水位,两家都各有一条水渠从霍尔果斯河取水以用。幸福渠斜穿过几百里戈壁,去浇灌兵团的大片小麦,是这个师的几千公顷小麦最重要而且是唯一的水源。可以说,没有这条水渠,这几千公顷小麦就颗粒无收,这条水渠的重要可想而知。所以师里对这条水渠的建设和维修十二分重视。

水渠一看就十分气派,几百公里长的水渠,水泥浇注上去的大大小小的卵石,看上去如同警惕的士兵,荷枪实弹地站在自己的岗位上,没有一处稍有破损。几乎每一公里左右就有一个水闸,钢制闸门,人力启动,随时调节各个路段的水位。每二十或三十里地,就有一个专业的看水员,长年住在水渠边,专门负责水渠的守护和维修,以保证水渠任何时候都畅通。有一丁点儿情况,都必须马上电话通知有关部门,该维修的维修,该处理的处理,不许问题过夜。

在那遥远的地方,

有一位好姑娘……

沿着幸福渠边的小路,我们说着话,信马由缰,也不知走出去多远了。

因为地形变化,霍尔果斯河在我们前面有一个拐弯。苏方河边的电网和耕土地带都没有了。罗股长介绍说,由于我方边境哪儿也没有电网和耕土地带,所以前方有几十公里边境线,中苏双方都无法设防。霍尔果斯河在这里不宽,也不急,趟过齐膝深的河水,不到五分钟就越境了。神也不知,鬼也不觉。所以不少越境者、叛逃者,都选择这段边境作案。

前面,渠边,出现了一片棉花地,一片玉米地,还有菜地。

地边有一间说不上是用什么盖起来的小屋子。

小屋子旁边的水渠上有一道闸门,闸门边的小路上竖着一块近一米高的水泥铸的石碑,碑上阴刻着一个“5”字,红漆涂底,十分醒目。

“这就是五号看水站,”罗股长抬手介绍说,“到了,我们到了。

稍稍走近点儿,可以看清,那是一间全部用鹅卵石和戈壁滩的石头垒起来再用水泥砌的小屋子。鹅卵石是浅白色的,鹅卵形的,戈壁石是深黑色,不规则的,两种颜色又不规则地垒在一起,有种说不出来的滑稽。石屋不高,不大,很蠢笨很结实的样子。平屋顶上趴满了南瓜藤子,南瓜花正可着劲儿地吹金喇叭。

玉米地和棉花地都是很大一片,棉花地起码有十亩,玉米地好像更大些。地都伺弄得挺好,正是初夏,庄稼都绿油油的。

这是什么?那是什么?我还像平时一样,或者说像刚才一样,见什么问什么。但自打小石屋子进入了我们眼帘,罗股长就再没有回答我的提问。他一直盯着小石屋,坐在马背上扭着腰,仿佛想从各个角度看小屋子似的。见他的情绪异样,我不好再问了。

老远就看见石屋里跑出来三个人,一大两小,大约是听见我们的马蹄声就跑出来了,一直站在水渠边的路上招着双手,呼叫着欢迎我们。我听见两个小孩子叫着:“解放军叔叔!解放军叔叔好!”

再走近,看见的是一个女人和两个小男孩儿。他们都高兴得不行,笑着,叫着,跑出老远来迎接我们。让我想不到的是,两匹马也仿佛认识他们,高兴得不断嘶鸣,用前蹄直刨土。

“你们认识吗?”

下马的快乐之间,我很不合时宜地问了句傻话,没人理睬我。

罗股长跳下马,两个小男孩儿立即向他怀里扑去。

罗股长从肩上取下挎包,从挎包里取出一包糖果、一包点心,还有一沓小人书。两个小男孩儿高兴得直叫、直蹦。

两个小男孩儿都很清秀、俊朗,很黑,也很皮实的样子。大的长脸,显得清瘦,大眼睛炯炯有神。小的是圆脸,很壮实。两人都穿着不合身的衣服,一看就是改的。给我的感觉就是,小男孩只有穿这样的衣服才可爱。

小石屋东边几米处还有一个猪圈,一大一小两头约克夏猪,满地里还有不少鸡。一个完整的家的模样。

那个女人忙不迭地给我们牵马,把马拴在菜地边的白杨树下,拿起一个拴着棕绳的白铁皮水桶,几步挞到水渠边,从水渠里十分利索地提起一桶水,倒在一个大木盆里给马饮水。

罗股长从屋旁边的麦秸堆上拉出一捆麦秸来喂马。

小石屋旁边有几十棵高大的白杨树,都有菜碗口粗了。远处,沿着棉花地、玉米地边,向戈壁滩方向,也栽了不少白杨树,高高低低不规整,高的有三层楼高,低的一看就是今年春上才插的树秧子——已然是一个有一二十亩大的树林子了。

罗股长从大黑马背上取下两个麻袋,麻袋里大包小包,有大米,有面,有黄瓜、青椒、豆角等青菜,还有猪肉、香肠等肉制品。一样一样地打开给女主人看后,再提到屋里去。

“他们是认识的。”我心里说。

是的,在新疆,隔个几十里地,就是邻居。我总是想找个合理的理由,来宽慰心中那一丝说不出的某种情绪。

罗股长一改一路上的说说笑笑,脸上堆积着重重心事。他一会儿微笑着将两个孩子左一个右一个地抱在怀里,给他们讲小人书里的故事,一会儿弓着腰,这里那里地忙着收拾小石屋门前的小树枝。那个女人跟在他身后,叫他别忙乎,他也不作声。

那个女人在我面前一露脸,就如同九级地震的震源,立即把我的全部感官震得支离破碎——把我震傻了。

那是一个标准的美人。

那一刹那,我立即想起了历史上我所知道的全部美女,而且真想对她们说:“天哪,这世上竟还有比你们更美的人!”

如果给她穿上宫廷后殿里的绫罗锦缎,别说迷死个商纣王、吴王夫差或者唐玄宗什么的,就算是迷垮几个朝代,也该是轻而易举的事。

但她穿的却是我们这个时代特有的绿军装,很旧的、当工作服穿的绿军装。脏兮兮的,一只袖口已现残缺,一看就知道有些年头了。

她头上扎着一条头巾,脚下穿着解放鞋,猛一看,就是个维吾尔族妇女。但那长相,一看就是汉人,一听她说话,更听出上海口音。

上海口音!

这个念头在我脑子里一闪,不用别人打岔,我自己先糊涂了。

上海人,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那女人扭动着腰肢,惊慌失措地跟着罗股长瞎忙着。好一阵儿,终于将我迎进了她的小屋。

一进门,到处转不过身来,胳膊肘一不小心就碰着墙了,显得十分逼仄。屋顶用预制板块封死,大约有两米高,抬手就能摸着预制板。我琢磨老半天,原来这小石屋是那种干打垒,石头垒的墙体,很厚。外面看起来还有那么大,里面就够呛了。

一进门,半天看不见东西。一则是外面阳光太强烈;二则是屋里太黑了。

大约知道我是生客,那女人牵着我的手,嘴里说着注意这里注意那里,注意脚下,注意头上,最后叫我坐下,我手一摸,是坐在炕沿上。

待得眼睛渐渐适应了屋里的光线,我看见了一个疯狂得画也画不出来的环境。

上下左右,整个墙体都原始得如同梦魇中的魔窟。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像一个一个恐龙蛋在墙上狞笑。黑色的戈壁石形态各异,简直像毕加索故意扭曲的现代派线条。脚底下也是鹅卵石,是小鹅卵石。

我坐的地方是一个石头垒起来的火炕,是按照双人床设计的,但不规整,窄了点儿也短了点儿。

小石屋有两间,我们坐的是里间,大约有十平方米。只有炕沿可以坐,上上下下到处堆着破烂家什、衣物、粮食袋。炕沿对面有一个小窗户,正方形,大约有半平方米。从这里可以看出墙体大约有五十厘米厚。

小窗户是唯一的风景区,是唯一可以置摆东西的地方,不大不小,正好放着一尊林彪题四个万岁的毛主席半身瓷像,瓷像前面,摆着一本塑料皮儿的红色袖珍《毛主席语录》,窗户下面,一个稍稍突起的鹅卵石上面,贴着一张婴儿手掌大的红纸片儿,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个“忠”字。墙体很厚,整个窗户经过这一番打扮,看上去更像一个神龛。只是岁月长了,戈壁滩风沙叫起板来不依不饶,也没有随时打扫,瓷像上,《语录》上,写着“忠”字的红纸片儿上,都堆着厚厚一层风沙尘垢。

火炕是按照北方农村的火炕样式设计的,炕头是锅灶,可以烧柴禾,也可以烧煤。灶口上的铁锅大约有四十厘米直径。灶台比较宽,可以放一块小切菜板或面板。

与整个屋子的破旧杂乱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不规整的可睡双人的炕上,铺、盖、枕的质量都很不一般,且都是大半新的,其中枕头很讲究,还有质地很好的枕巾。

床头一部电话机,便是屋里全部现代化设备。现在想起来,那就是一部用转盘拨号码的旧式电话机,但当时不知道它是陈旧设备,那时候有电话机就觉得挺先进的了。当然,那是兵团统一配置安装,作为随时报警和报告各种情况的重要通信设备。

眼睛稍稍适应屋里的光线之后,我站起来,走到外间。

刚才进门路过外间时,我是睁不开眼睛,被女主人牵着进来的。现在我才看见了,外间更小些,大约有五六平方米左右。没有窗户,也是堆满了家什、农具。有一面墙边,离门约两步,放着一张用小圆木制作的小床,比单人床还小点儿,还短点儿,女主人说,这是两个孩子的床。

罗股长和女主人在张罗着,看样子是要在这里吃午饭。我很高兴。不知为什么,我很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更确切地说,我生怕罗股长突然说:“该走了。

女主人显得十分激动,十分快活。不知什么时候,真的不知什么时候,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她把头巾解下来了,那件当工作服的绿军装也脱了,只穿一件合体的浅蓝小花的衬衫,一头油黑的头发像黄果树瀑布似的泼洒到腰际。

虽然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但她的身材一点也没变形。情绪,心态,也浑如处子,脸上红晕生娇,两个眸子星一般闪亮。她忙乱地张罗着,那时的中国女性并没有戴胸罩这一说,是以看得出来,丰满的胸像大海一样吐纳着迷人的情绪。语无伦次地说着话,娇嗔无掩。当听罗股长说我是从北京来的,她惊讶得三个指头捂着嘴,半天喘不过气来。

“天哪,北——京——来的,”北京被她拉得很长,“北京,北京的怎么会到这儿来?”

“北京的怎么就不能到这儿来?你上海那么老远,不也到这儿来了么?”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我故意这么说。见她没有反驳,我估计自己猜对了。

“对,对,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她忽然怅然若失,嘴里喃喃地念叨着毛主席语录,如星的眸子忽然黯淡了。

两个小男孩儿一直在外面,坐在树荫底下的一块水泥预制板上,一声不吭,乖乖地各自吃着糖果,看着小人儿书。

三个人开始张罗着做饭。

择菜,洗菜,淘米,切肉,添柴,把火。

这个几步就到了国境线的丑陋的小石屋,这个幸福渠边孤寂的小石屋,这个莽莽大戈壁之西,比遥远还远的小石屋,就因为来了我们两个年轻军人,便立即升腾起生活的气息。

虽是夏天,大约因为墙体很厚的缘故,石屋里并不太热。但一生火做饭,就热腾起来。其实并不是天气热,大约是见了这么漂亮的女人,心情激动的缘故罢。

用这个世纪的观点来解释内心的激动,这完全属于正常现象。但那是一九七五年。一九七五年我三十一岁,罗股长二十七岁,都是青春正炽的岁数。是的,我们是军人,军人自有军人严格的纪律。但我们在这莽莽大戈壁之西,在这根本看不见异性的边防站,用战士的话说,飞过来一只苍蝇都是公的。今天一下子看见如此美丽的女性,我们没有违反任何纪律,难道心里激动一下也不行的么?

但那是一九七五年。

那时候,我们的思想如同一条干涸的河床,没有碧波,没有流动,没有灵性,没有润泽。我们每天要求自己像毛主席语录一样,在书上、在纸上规范地活着,而且这样的所谓规范,其实就是死一样地活着,就是如同死尸一样活着,才能活着。

是的,如同死尸一样活着,才能活着——这就是我们之所以能活过来的经验。

是以,我对自己心中情潮有这么一丁点儿拱动,都有自己怎么也扛不起的罪恶感。

干着活儿,三个人无拘无束地说着话。罗股长与女主人当然是说话的主角,大多时间我是当听者。我很用心地听,很想知道这个住在这个魔窟般的小石屋里的神秘女人与罗股长,与边防团团部,与大戈壁,与边境线到底有着什么神秘的关系。

听得出来,他们对我在场亳不介意,根本没有因为我而说话躲躲闪闪的意思。比如:

罗股长说俩麻袋里的食物,是团长叫他准备的,昨儿下午就准备好了的。带我到这里来也是团长的特许。团长说,我是北京来的诗人,让我来见见她,对她,对我,或许都能有点什么用处。

“诗人?”一听说我是诗人,女主人的双眸立时如同星星到了黑夜,明辉如射,异彩焕然,“诗人,上高一的时候,我们班主任就是诗人!”

她禁不住高叫起来。

她忘情地说:“他教我们的诗,我们班会上集体朗诵过,现在我还记得。”

“真的?”罗股长喜出望外,“那快快,快念给我们听听,给诗人听听。”

女主人放下切了一半的黄瓜,站到那唯一的窗户底下,清了清嗓子,念道: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自由,爱情!

我要的就是这两样。

为了爱情,我牺牲了我的生命,

为了自由,我又将爱情牺牲。

她念的时候,左右手做了几个简单的动作,一看就是中学生动作——清纯,青涩,但是真实,可爱。

她声音不高,但清新圆润,还保持着当年老师排练时的那种节奏。但再不只是那种上海普通话了,声调中多了一份新疆普通话的韵味。

也许是紧张,也许是激动,念完诗,她两颊涨得绯红。她深深地呼吸了好几下,才急急地解释:“这是我们班会时,全体女生出的一个集体节目。老师说,诗是匈牙利一个什么诗人作的,不记得了——”

“裴多菲。”我小心地提示。

“哦大概是,大概是。”她歉意地莞尔一笑,“老师给我们排节目时说,把两个中文翻译版本连在一起才好听,好看。真的,这么多年,我还记得——差点都忘了……”

她是那样忘情地笑着,仿佛回到了中学生时代,满脸红霞飞溅,明媚灿烂。

那一刹,我忽然想起了那两句歌词:

她那粉红的笑脸,

好像那红太阳……

记得小时候老师教这支歌,唱到这里,我心里还直犯嘀咕,描写姑娘的脸,怎么能用红太阳呢?总觉得不是那么妥帖,是为了押韵,不得已而为之的苟且。而这时这刻,我在这张笑脸面前,突然顿悟了:是的是的,这张笑脸就应该是红太阳,只能是红太阳,因为她一笑,我全部身心都被它融化了。

罗股长高兴得一劲儿鼓掌,连连说:“真好,真好,我一直不知道这首诗有两个翻译版本,只知道前面那个。今天听了后面那个,也好,一样好——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

他俩说着话,我在旁边听。

渐渐的,我从他们的对话渗透出来的信息中,梳理出一个大致情况一

这小石屋是整个幸福渠链条上的一个看水站:

这位女主人是看水员,上海人,属鼠的,与罗股长同岁,一九四八年生。只是罗股长是年头,她是年尾:

从小石屋门口,过水闸,下到草地,到霍尔果斯河边,大约走八分钟;

一般情况下,霍尔果斯河在这段只有三十米宽,最深处也在膝盖下面,卷卷裤腿就可以过河;

因为这一段国境线,苏方没有电网和耕土地带,于是成为敌、特及潜逃者、叛国者选择越境的理想地段,敌情复杂,也是边防部队防务的重点地区之一:

女主人在这小石屋里已经住了七年:

大孩子六岁,老二四岁。都没名字,她懒得给他们取名字,老大就叫老大,老二就叫老二;

小石屋旁边的棉花地有十二亩多,玉米地有十亩多,还有菜地,全部是她一个人将戈壁滩上的石头清理之后开垦出来的。每年的小麦、玉米、棉花等庄稼,从播种到管理到收割,都是她一个人,收获后兵团派汽车来运走。七年间,五年大丰收,两年歉收。开荒种地不是她的任务,是她自己愿意做的:

她管辖的二十里水渠地段,包括今年春上栽的树苗,成活的白杨五千二百四十八棵,柳树两干一百二十二棵,还有少量的杏树、枣树,都挂果了;

七年间,她独自抓获潜逃者十一名,间谍三名,还协助边防部队抓获叛逃集团两个;

她没有武器,师里曾要给她配备一支手枪,她不要;

边防团老团长是她最尊敬的首长和朋友,七年来一直在各方面亲切地关注着她,关心着她,帮助着她,没有老团长的无私帮助、接济,她怕是坚持不下来;

边防团严格规定,包括团长、政委,没有两个人以上,不许到她这小石屋里来;

他们并不是故意要向我透露情况的,他们说话随意而广泛。看起来罗股长是老团长的心腹爱将,有不少情况老团长只派他具体落实。

这些情况对于我,既新鲜又重要,我打心眼儿里佩服眼前这位从大上海来到这荒寂的边疆,既勤劳又英勇的漂亮女主人。

但是她在我面前忙着说着,我总觉得既清晰又恍惚,我还有不少谜团没解开。

一个如此青春美丽的上海姑娘,是怎么跑到这么个地方来,干这么一份鬼差使,而且一待就是七年呢?

这么一个严酷的问题,像秋后的苍蝇,在心中嗡嗡地缠绕,赶都赶不走。

无形之间,三个人,三颗心,蹦哒着一个相同的节奏,使我们几乎都同时感到了某种人生难寻难觅的幸福的感觉。

仿佛谁也不愿意很快就把这顿午饭做好,仿佛谁都希望这顿午饭永远就这么择菜呀,洗菜呀,淘米呀,炒菜呀,就这么,就这么说着话,无知无休地准备下去。直到老大老二跑进来喊肚子饿了,我们才感到是该吃饭了。

米饭是我焖的,我是南方人,焖米饭很有本事。

他们俩都是炒菜好手,只是只有一个火,一口锅,一样一样来,速度是慢了点儿。

一个青椒炒肉片,一个红烧鱼,一个烧茄子,一个炒黄瓜,一个虎皮辣椒,还做了一盆冬瓜汆肉片儿汤,够丰盛的了。

做好一碗端一碗,都摆到小石屋外面白杨树荫底下当饭桌的预制板上。那预制板大约是盖这小石屋顶时剩下的,长方形,比一张办公桌略小,也该有十五厘米厚。

只是餐具有限,没法儿讲究,土钵子,塑料盆子,瓦罐,搪瓷缸子,能装的都上,每个菜都不止一碗,大的装不下再加上小的,搞得满满一桌子,像过大年儿似的。

太阳虽是当顶而照,但小石屋门前树荫连成片,说不上凉快,但也绝不是酷热难当。

一人一个小马扎,围坐在预制板边。谁都饿了,吃得热火朝天,说得热火朝天,真有点儿快活一家子的味道。

但是不管怎么吃喝,怎么说笑,女主人显然有心事——她那水灵灵的眼睛总是回避我的视线。

于是我惨然感到某种灵魂深处的焦渴。

……泪水湿透了你的衣裳,

你为什么这样悲伤……

仿佛所有的忙碌,都只是为了吃一顿午饭。午饭一吃完,便什么事也没了,我们就,就该走了。

这是一件十分为难的事。三个人如同锈死的水闸,谁都启不动口,说出那个沉重的“走”字,只默默地坐在白杨树荫里。

预制板上碗筷狼藉,一顿可口的饭菜,被我们吃得几乎盆残碗尽。

两个小男孩儿属于那种忧伤的乖巧型,不爱说闹,这个人怀里偎依一下,那个人怀里偎依一下,谁都只是本能地抱一抱他们。一种离别的情绪把我们压倒了,甚至可以说把我们摧垮了。这么半个上午,做一顿饭时间,吃一顿饭时间,三个陌路人——起码我是——在一起如同一家人,仿佛彼此都是相亲相爱的人,仿佛是——直说了吧——仿佛是爱人,互相的眼神都流淌着一种只有爱人之间才有的爱怜和欲望。

真是该死!我在心里狠狠地诅咒自己。

莫名其妙,跑到这么个地方来消费书生意气!你是军人,是革命战士,你是出来执行任务的。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你在任何地方做任何事,且不说有他人监督,便是自己对革命的忠诚,熬不过自己心中的宁静和清纯,也会如同基督徒向耶稣忏悔那样,向组织上坦白交代。今天的欲望就会直接构成明天的罪恶,使自己一生都蒙受无论如何都洗刷不尽的不耻之羞——何必呢?

就这么个天边地角的女人,半个上午,连姓甚名谁都还没来得及问,你就剪不断理还乱,你想毁灭自己么!

——我警告你,不能犯任何错误,走!必须走!马上走!

我终于从昏昏欲睡的浑噩中顿醒过来,站起来,走到白铁皮桶面前,把头浸到桶里,憋了一大口气,才拔出来,狠狠抹了下脸,艰难地说:“不早了,该走了!”

几乎同时,罗股长也站起来,躬身收拾预制板上的碗筷,仿佛十分痛快,高声地说:“来,收拾好碗筷,咱们就走!”

三个人机械地站起来,收拾预制板上的碗筷。我端起一摞大碗小碗,跟着女主人向石屋走去。这几步路走得好累,走得我直喘粗气,腿上如同注了铅。

进屋,进里屋,我把一摞碗放到锅里,转身向外屋走。这时,女主人突然追上前来,叫一声:“解放军同志!”

我一回身,女主人像一颗太阳砸地球那样,不顾一切地撞进我怀里,紧紧地搂着我,跺着脚疯狂地哭起来。且以我为依托,提起全部生命的疯狂,拼命地哭,提起双脚拼命地蹦,拼命地跳。并且撕扯着我,捶打着我,仿佛我是这世界上最可恨的敌人似的,在这最近距离的生死肉搏之中疯狂地、亳不留情地咬我。

我猝不及防,在我怀里胡乱闹腾的是一颗炽热滚烫的太阳,是一颗苦熬了亿万斯年终于来了月经的月亮,把我这条也在焦渴中煎熬的生命顿时熔化成了一缕尘烟。她那滚烫的前胸在我怀里变幻着人性的诡谲的魔术,那一对放肆的乳房,刚才还在我无耻的渴望之中,而此一刻,则如同双筒机关枪面对面地疯狂扫射,将我灵魂深处的丑恶的小鬼们打得无处可以逃窜,同时也将我生命中的美好元素打得遍体鳞伤。如同一窝发情的兔子,在我怀里乱蹦乱跳,尽作无羞状。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不,我是被动地站在那里,站在里外屋之间狭窄的、身边到处都堆满了锄头、铁锨等危险农具的过道上,为防止两人都摔倒在地而艰苦地搏斗着。刚跨进屋的罗股长,也被这突然爆发的情状惊得呆若木鸡,惊得不知所措,一只脚在门里一只脚在门外地定格在那里。

那时候,我三十出头,正值盛年。一个如此绝色的年轻女子在我怀里如此放肆,我就是一块金刚石也该被融化了。我如同大漠骄阳之下的蝮蛇,苦苦追寻一个阴凉温润之所。像在雪原和密林里奔窜的杨靖宇,面对穷凶极恶的追兵,紧迫之中,不知是该出击还是藏匿还是逃跑。

那女人不依不饶,双手一会儿紧钩住我脖子,一会儿抓住我的双肩,疯狂地哭喊道:

“带我走!带我走!带我离开这里!带我离开这里!”

“我冤枉呵,我冤枉呵,我要去见毛主席呵,带我去见毛主席呵!”

她不顾一切地哭着喊着,直劲地跺着脚,亡命地嘶叫着,哽咽着,抽搐着,浑身瘫软地倒在我怀里,两腿悬空。我没法子,只得抱住她,否则,两人都得倒地。

可怜的女人长发蓬乱,满脸的头发、泪水、汗水胡乱地纵横纠结,呻吟着:“我要去见毛主席呵,我要去见毛主席呵,我冤枉呵……”

声音越来越小,经过这么一番紧折腾,仿佛是晕厥了,又仿佛是睡去了。

我突然警醒:这个女人并不是爱我!

我突然警醒:这个女人有沉冤,有奇耻大辱。她在这穷边异域孤立无援,以为从北京来的都是政府大员,都是钦差大臣。她如此激烈,是在用一种无法超越的方式以引起我的极端的重视,以达到用最怏的速度救她于水火的目的。

我终于得以松一口气,得以谴责自己刚才的无耻念头。

但是生命有许多时候是灵魂与肉体分居的,有时候无耻的肉体并非高尚的灵魂的敌人。许多特定情况下,它顽强地要求着自身之所求,并以此拒绝与灵魂中的高尚同伙,同体,而宁愿与其无耻沆瀣一气,许多情况下,我们都是在这两者之间痛苦地煎熬。

我赶紧将她抱到炕上,和罗股长一起伺候着她,让她平躺着。大夏天的,又不便盖点什么,罗股长只得赶紧去倒碗凉开水,递到她唇边。

两个孩子急得在炕边抓住她炕沿上的右手,也是跺着脚哭喊着叫妈妈。

就这么一刻,那女人双唇烧出了一层白的焦结,两个鼻孔像双尾导弹喷射出灼人的焰火。

罗股长扶着她半坐起来,她喝了几口凉开水,躺下,情绪平和了许多。一面大口大口地喘气,一面用炕里面的左手悄然解开衬衫的第二个扣子——一条温柔的乳沟,如同流到了霍尔果斯的霍尔果斯河,温柔地延伸到我面前——我晕眩得摇摇欲坠。

此地不可久留!

面对如此局面,军中严格的纪律和本能都告诉我们俩,此地不可久留。否则,后面的情况将更加复杂,更加棘手,更加使我们俩纵然浑身长满了嘴也无法辩白。罗股长与我交流了一下眼色,我们决定不顾后果,迅速退出。

可是晚了一步。

就在我决定退出的那一刹那,女主人的右手将我的左手抓住了。

经过刚才那一顿剧烈疯狂的爆发,女主人这时候已经十分虚弱。她脸色苍白,嘴唇青紫,满脸的泪水和汗水已经干涸,把头发胡乱粘接在脸上。她慢慢地喘着粗气,丰满的胸脯起伏,如山峦奔涌,大海扬波。

如果这时候她还疯狂,还像刚才那样号叫着死抓着我,我肯定能毫不犹豫地挣脱。但是她没有,她只是用三个指头轻轻捏着我的食指,并且弓起食指,在我手背上亲昵地滑动——于是我无法走开。我觉得如果这时刻我逃走,我既对不起别人,也对不起自己。

她闭着双眼,泪水在眼眶里盈盈若沃,沃沃若盈。她大约知道留不住我们,长长地叹了口气,轻轻地说:“走吧,诗人,请您回北京,告诉毛主席,我一身都是冤枉,请他老人家派人来救我,尽早,尽早……”

我的天!

回北京告诉毛主席!

她以为北京像霍尔果斯,前后左右就那么几个人呢!仿佛我和毛主席是邻居,端一碗汤圆过来就可以给他做夜宵呢。

一九六七年,毛主席在人民大会堂接见军兵种代表,我都站到了大会堂门口,还是因为我家的成分是小土地出租,政审不合格而在最后一刻被刷下来了。

见毛主席,告诉毛主席,请毛主席派人来救,还要赶紧,这不是大白天痴人说梦么?

可是眼前这可怜人儿,如此凄凄惨惨戚戚地求我,我怎么能够拒绝?

“好的好的,我回北京,一定,一定……”我说不下去了。骗这样的人,我不是有罪么?

女主人又叹了口气,自艾自怨地说:“毛主席忙,我知道。他老人家要管全世界的事呢。”

她一直闭着眼睛,慢慢地说,仿佛自己在跟自己商量:“我都到了这个地步,抓着一个是一个,请你们当我的大救星,帮我找个丈夫吧。我孩子都这么大了,我连个丈夫也没有……”

我这心里嗡的一声,找不着北了。但同时,心中那点儿疑问,仿佛又有了点儿着落。马走斜日相飞田,该是哪档子事,不劳你操心,它自己就蹦出来了。

“好的好的,我回北京,一定,一定……”我的嘴直打哆嗦。这时这刻,我的良知受着严峻的审判,我的灵魂仿佛被放置在油锅中忍受着煎熬。我不能骗这么可怜的人,我不能骗自己,我必须撤!

我的食指想撤退的思索和行为被抚摸着它的食指精准地测量到了。女主人抬起右手,搭在我肩上,凄楚万状地把头歪过来,睁开眼睛,痴痴地望着我,眼窝里的泪水汩汩而流,颤声说:“诗人,我可怜,留下来,留下来吧,陪我一夜……”

说完,十分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我已然没有了思索,只默默地站起来,躬身在她前额上象征性地吻了一下,轻轻退了出来。

罗股长也赶紧跟着,蹑手蹑脚地退了出来。

女主人躺在炕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两个孩子在炕边抓住她炕沿上的右手,跺着脚哭喊着:“妈妈,妈妈……”

……羊儿再没有食粮,

主人的鞭儿举起抽在我身上……

我就这样走了。

我们就这样走了。

我的灵魂受到重创,以至于这可怜的躯体已然感到载不动这受了重创的灵魂。

一路上我无数次地回头,一路上我无数次地想策马回头,想回去,想进那个小石屋,想走到那火炕前,扶起那哀伤的女人,想去以自己这卑贱的生命,去慰藉那个比我更可怜的女人。把她的冤枉告诉毛主席,请毛主席派人来救她,我做不到。只有这样,只有用我的命去慰藉她,我做得到,我才算是没有诓骗她。

但是没有。

我在马背上摇摇欲坠。乖乖果然是最优秀的走马,它用它全部的肢体语言,如同母亲一般抚慰着我,当我的身躯跟灵魂一样瘫痪了,散架了,几乎每一步都想从马背上倒下来的时候,它的卓越的肢体语言都能将我拯救回来。

我一会儿觉得自己挺坚强,挺高尚,甚至挺伟大。能拒腐蚀,永不沾,竟能从这样的诱惑面前全身而退,确非易事,最起码也该是个好战士。一会儿觉得自己全无男人血气,一事当前,瞻前顾后,活得比狗都不如。

一路上,我们俩没有说一句话。

……我愿意抛弃了财产.

跟她去放羊……

我愿意变一只小羊,

跟在她身旁……

我该走了,霍尔果斯!

我忽然发现,我在霍尔果斯待不下去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会做出什么控制不住自己的傻事来。

傻到什么地步?我不知道;

会产生什么严重后果?我不知道;

从那个小石屋回来,好几天,我丧魂落魄。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在躯体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找不见三魂七魄。

我第一个感觉是感谢自己,感谢自己能够胜利地回来,感谢自己没有犯任何错误地回来,感谢自己没有凭一时冲动,以所谓的爱的名义去伤害一个挣扎在遥远的生活底层的弱女子——虽然我并不十分清楚她为何以绝世的美丽将自己本该灿烂的青春拖进这么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魔窟的具体原因和细节。

但同时,我嘲笑自己,讥讽甚至谴责自己。几乎时时刻刻想再去小石屋,一个人去,偷偷地去——不,光明正大地去!

对,光明正大地去!

军装,我不穿了;军籍,我不要了;这世上的一切,我都不要了。我要去找那小石屋,去帮她侍弄棉花,去收获玉米,去和她一起栽树,与她一起携手跑进霍尔果斯河边的灌木丛里,抓住她那本该是温软如绵如今却是粗糙皲裂得流血的手,像宙斯一样无畏地说:“我——爱——你……”

但是一切都只能是假想,我无法摆脱自己的困顿,我摆脱不了这现实无情掷与我的虚荣和虚伪——我不可能做到这一切。

这时,也只有这时,我才蓦然理解:商纣王.以及后来无数因沉湎女色而亡国之君,从另一个角度看,也有其虽说不上伟大但也着实难能可贵的一面。起码他们面对生死考验,能勇敢地选择自己的真实。国家算什么?社稷算什么?都是些子虚乌有的玩意儿,无非是狗咬狗,胜者为自己的阴谋无耻凶残得逞而洋洋得意,败者为自己的阴谋无耻凶残失着而引颈自刎。只要是想通透了,国君也罢,子民也罢,敢于爱自己之所爱,就是大英雄。

越想越荒唐,越想越怕。我必须走,马上走,立即走——我害怕自己不知哪会儿生命被邪念主政,不顾一切地反悔,毁了一生的追求。

临行前一天下午,老团长又邀我和他一起去巡边。

好像摸透了我的心思,这回选的是与小石屋方向相反的自北而南的边境线。

一路上,老团长不开口,我不敢开口。我不知道老团长是否知道我的——不,应该是我们的——遭遇。

我根据自己掌握的情况,心里十五个吊桶拼命地上下盘算:

一、罗股长说过,他带我到小石屋,是经老团长特许的;

二、既然是老团长批准我们去的,罗股长回来就必须如实回报我们的情况:

三、小石屋的女主人与罗股长在择菜时说过,老团长是她最尊敬的首长和朋友,没有老团长多年的关注和帮助,她是没法坚持下来的;

四、既然如此,老团长肯定知道她的全部情况。那么那天我的、我们的遭遇的谜底,就应该在老团长身上。

都走出好几里地了,老团长硬是不开口。我实在憋不住了,说:“团长,那天……那天,我们可没犯错误。”

老团长哈哈大笑,没搭理我,一抖缰绳,枣庄立即飞奔起来。我可怜的乖乖紧走慢走好一段路才追上。

老团长探身拍了拍乖乖的头,仿佛是跟乖乖说话,“你要是敢犯错误,我也就不敢叫你去了。”

糟糕,老团长把我所有的进攻方向早就都部署好了。

但老团长也暴露了火力,一是使我知道了,我的行为规范符合老团长治军的基本要求——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踏实了。二是他身上有我急着想知道的小石屋那位女主人的有价值的情况。我必须知道这些情况——因为它是谜底。

我们来到霍尔果斯河一个拐弯处,这儿的河床很宽,几乎都是浅滩,河水在浅滩上像弹琴那样迷人着。河边的草坡也很宽,很平缓,视野开阔。

老团长跳下马,把缰绳往马脖子上一套,亲昵地拍了拍马头,说:“玩儿去吧!”

我也赶紧下马,如法炮制。

两匹马都快活地嘶鸣一声,吃着青草走开了。

老团长在斜坡上找了个洼沙坑,像倒在家里的沙发上似地躺了进去。沙坑不大不小,仿佛定做的躺椅。我禁不住笑起来了,“这是老地儿吧团长?”

老团长伸了个懒腰,双手枕头,惬意地说:“这是我的老窝!”

他闭着眼睛养了一会儿神,伸手拍了拍右手边一块茶几大小的戈壁石,懒懒地说:“坐下吧,小伙子,听我说。”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她是个英雄。她是个天神。”

老团长叹了口长气,随手揪一根小草,放在嘴里下意识地嚼着。

久久的沉默。

四野里只有霍尔果斯河浅滩上潺潺的流水之声。

“我一生,能庇护这么个人,我当这边防团团长,才有了我自己看重的意义。我一生,能庇护这么个人,我保卫祖国才有了我自己看重的意义。如若不是如此,我背后,我的祖国,我日夜、我一辈子守卫着的祖国,就是这么个大戈壁,我,我,我能想出什么个意思来?”

久久的沉默。

四野里只有霍尔果斯河浅滩上潺潺的流水之声。

“小子呃,你还年轻,好多事你看不透。但我喜欢你这劲儿,你像个人才。否则,我早把你撵走了。”

久久的沉默。

“唉,五十四了,该退了,该休息了。我带的兵都当师长了。不是我不长进,我是舍不得这霍尔果斯,舍不得那小女子。我这辈子要是不庇护这么个弱女子,我这边防团长当着有个毬意思!

“可怜……她属鼠的,我家二闺女跟她同年,还大她十二天。上海人。那么好的地方,见鬼,本来上学上得好好的,高一都没上完,当哪门子红卫兵,支什么边,插什么队,还非来不可,不来就寻死寻活的。

“这好,到了这农垦兵团。十八岁的个丫头片子,风一吹跟纸扎的飞机似的,能干什么?打杂呗,在师机关当广播员。

“唉,要不说这女孩子,长一个好点儿的脸蛋,能嫁出去就行了。千万别长得跟天仙似的。这好,红颜薄命,被祖宗说中了。长得这么标致的个女儿,我要是她爹,都不许她跨过门槛。

“这不——就出事了!

“领导A看中了。人家也不避嫌,她还在值班室值班呢,人家进来,抱到怀里就亲。

“这小女子哪懂这个?我是来革命的,怎么会有这等事?英勇反抗,宁死不屈,还瞅空掮了那家伙几耳光。这不就闯下大祸了么?

“一个口头命令,轰到这地方来了,当看水员来了。”

四野里只有霍尔果斯河浅滩上潺潺的流水之声。

“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什么鬼地方?这是天不管地不管的地方。这幸福渠,一路上几十个看水员,都是男的,这都是那些光棍才摊得上的活路,哪有女的干的?女儿家家的,孤身一人,谁敢来呀?

“她倒好,她来了。

“她以为离开了机关,就没事了。哪曾想,半个月之后,人家开着吉普车,穿过大戈壁,来了。

“——就把她给祸害了!

久久的沉默。

“真牛,司机在河边等着,完事儿提上裤子开车就走。

“领导A来了,领导B来,领导C来。只要有空,轮着班儿来,这里成了逍遥宫。”

只有霍尔果斯河浅滩上潺潺的流水之声。

“小女子第二年就生了那老大。紧接着又生了个丫头,是个死胎。第三年生了那老二。到底谁是孩子的父亲,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

“她那地方不是我们团直的防区,是一营的。一营长来团里汇报情况时我们才知道。那时候她才生了一个孩子。

“那时候,中苏关系紧张,边防的任务也重。敌特活动频繁,她那五号看水站附近敌情不断。是因为她连着抓了两个叛逃者,送到一营,我们才知道基本情况的。但我们只知道是个带着孩子的妇女,别的情况不知道。五号那地方以前的看水员是个男的。水渠是兵团的,属地方事务,我们只是在人家有困难时给予帮助,从不插手具体事务的。

“我带着一营营长,教导员和几个干部去看她。主要是感谢她警惕性高,希望以后能更好地配合,搞好边防建设什么的,并且把我们司令部值班室的联系电话号码告诉她。后来她还真的遇到好几次敌情,直接打电话给我们,抓住了好几个叛逃者,还有一个间谍。这一来二去,才有了交往。但具体情况也与你现在一样,一概不知。

“但一个这样的年轻女子,这么漂亮,到这么个地方来当看水员,还在这里生儿育女,这不是个大笑话么?我们着实纳闷。但这是地方上的事,关系到军民关系,也不好问人家吧是不是?

“直到生那二丫头,难产,打电话求助。我们团卫生队没有女大夫,没有妇科大夫,但当时情况紧急,卫生队长带着两个医生骑马赶去了。这几十里地,贻误了时间,胎儿死了,她也差一点死了。要不是我们赶到,她也逃不过那一劫。

“打那以后,我们的来往才多了起来。直到终于有一天,我带着警卫员去“5号”看她,在她那里吃了顿午饭,她才把那些个烂事儿,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些烂事儿,给我们说了个透。

“那时我的心就像一颗地雷,轰地一下炸了,把我一生的光荣都给炸没了。

“我跟你说实话吧,她要不是比我家二闺女还小十二天,我都没这么动情。

“我这边防团团长当得有什么劲哪!我一天到黑在喊保卫祖国,喊了一辈子。河那边飞过来一个蚊子,我都恨不得拖过来检查检查,它狗日的是不是约克夏,带枪没有。可就在我鼻子底下,这么个小女子,从万里之外的大上海跑到这里来革命,过着人不入鬼不鬼的日子,我,我,我一点辙儿也没有,一点儿辙也没有!我——我这颗心都碎了!”

自由,爱情!

我要的就是这两样……

“她是个英雄,她是个天神。”

难忍的沉默。

“她要真的只是个弱女子,我也懒得操这份心。

“整整七年,人家一个人在这里,在这戈壁滩上开荒,种地,栽树,种小麦,种棉花,种玉米,喂鸡,喂猪,没有一个人搭一把手,哪样不苦?你说,哪样不苦?你说!你说!

“以前,小伙子们说我戍边一辈子,也该算得上半个英雄了吧,我也觉得当得起。有她这面镜子一照,我算个屁呀!我!我算个屁呀!我!”

霍尔果斯河浅浅的石滩上流水潺潺。

“一过水闸,一下坡,卷起裤脚,五分钟就出国了。我还过这日子?见鬼!”

沉默。

“可人家——唉,我是怎么也想不通。你别忘了我是个团长,我是个边防团团长,谁要我过这样的日子,我不早就出溜了才怪呢!

“可人家,在这里正儿八经地干革命,抓叛逃者,抓间谍——像颗钉子一样钉在这里,这不是英雄是什么?这不是天神是什么?中国什么时候有过这等人物?今天有了这等人物,谁又敢宣扬?

潺潺流水……

“我今年五十四。你可别一回北京,写一篇破稿子就把我给卖了——那可就该我当叛国者了。

“再过三十年,我要是能活过八十岁,你爱怎么写怎么写——小子呃!”

老团长满脸泪水。

这时,太阳离地平线只有一竿子高了。这时的太阳像早上的太阳一样,雌雄共体,既壮丽又迷人。霍尔果斯河满河金辉,浅滩上河水流动如同金辉潺潺有声。四周静寂得可怕,这点儿潺潺之声于是十分亲切。

枣庄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默默在他身边,跪下前蹄,伸出那长长的舌头,轻轻舔舐他的眼窝……

巴老,我的神

倘是有人问我:“你这一生各种滋味的幸福之中,最幸福的是什么时候?”我就可以不假思索地回答:“在巴(金)老身边的两个小时。”

是的,幸福有各种滋味,但巴老给我的幸福是任何幸福都无可替代的。

说起来真是有点不可思议。

我是个极不善交际的人。因为从年轻就开始搞文学创作,一个人学习和写作习惯了,不愿也不善与人交。不少朋友说我是典型的诗人气质,自珍自惜,自骄自傲,自严自谨,自散自节。有点走板,但也走得不那么离谱。

我算是诗人,巴老是作家(我不知道巴老早年也写过诗)。我在北京,巴老在上海。巴老是老一辈作家,我还没出生他就已是名扬四海了。巴老与我,真说得上是风马牛不相及。坦诚地说,我任何时候也没想过要见巴老,因为我实在与他老人家没有半点瓜葛。虽然我念初中时就读过《家》,但一个初中生能领会多少从笔管里流出来的民族之血的滋味,只有上帝知道。同其他后辈人一样,他老人家对于我,则有如布达拉宫之神。我只能在万里之遥默默景仰,我没有走近他老人家身边的机遇和能力。

但是命运之神终于让我见着了巴老,且是在我想不到的时候。

当这篇文章刚开始写时,有朋友看了我的题目,笑着说,中国的神够多的了,能否想办法避开。我停下来,想了许多题目,都不如意。我想起藏教信徒,以一辈子的精力,一步一拜,匍匐到布达拉宫,去朝觐自己的神。路途的每一拜,都全心全意,绝无苟且。一辈子能匍匐到布达拉宫去朝觐一次,便感受到了生命崇高的意义,便是一生最大的幸福。这之间,有不少信徒倒毙在朝觐路上。我呢?我不也是以半生的苦难作为朝觐之路走向巴老的么?而且巴老确实向我当面交流和传授了我的神——即文学之神——的痛苦感受和坚强的意志,使我在他身边感受到了自己生命的质量和价值。神者,生命与思想之精华也,生命与思想之精华与升华也,生命与思想之精华与升华之统一也。巴老生命的力量撼动了我,他思想的光芒照亮了我,他怎能不是我的神呢?我们拜过那么多神,磕了那么多头,头都磕得没了,怎么就没人胆敢出来阻挡一把呢?以巴老为神应该是我的光荣,或者应该说是中国文学的光荣——这个题目不能改。

一九八五年,是我被点名批判的第五个年头。

幸而有一位战友,年轻时也是在一起搞文学创作的,后来转业回上海了。听说了我的情况,就打电话说:“到我家来吧,到我家来过春节。”

我就去了,去了上海。

我没去过上海。

工程兵出身,祖国的穷山恶水我见过不少,好山好水与我没缘分。当我与战友走在上海的大街上,上海已经沉浸在雨雪与笑语齐飞,缤纷与热腾共舞的春节气氛中了。

不知为什么,我已不适应在热闹的世俗世界里生活。虽然战友一家人围着我拼命地忙碌,但我如同天外来客,怎么努力敷衍也快活不起来。

过罢春节,一天,战友忽然说:“去看望一下巴老,如何?”

战友在市委给一位领导当秘书,各方面都有能力安排与周旋。

我知道这是战友的良苦用心,对于我,则是真正的五雷击顶,是一个真正的惊喜。我激动地呆坐在椅子上,老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的激动是有来历的。

一九八一年初,在《全国剧本创作座谈会》上,我带了一首几百行的阶梯诗《青春的歌》的二稿到会上去,朋友们在会议间隙间互相传看。天津冯骥才先生看了之后,激动地说:“这么好的诗,赶紧找个刊物发出来呀!”我说:“这才是二稿,还没改好呢。”大家似乎都比我更敏感些,七嘴八舌地说:“等你改好,没人敢发了。”

冯骥才拿着稿子说:“这样,赶紧寄给小林,她兴许能发。不,她能发,她一定能发。”

“小林是谁?谁是小林?”我疼自己的诗如同疼自己的孩子,我生怕不懂诗的人胡乱涂改我的诗。我不知道小林者谁,急忙问。

“李小林。李小林都不知道——巴老的女儿。”骥才兄见我全不知行情,便把稿子留在手上,说,“这样吧,我寄给她。”

散会那天,冀才兄对我说:“小林来电话,下期《收获》用你那首诗。”一米九的大个子弯下腰,神秘地说:“你知道吗?《收获》是全国唯一一本专门刊登长篇小说的双月刊,巴老主编。创刊迄今,从来没发表过一行诗——你创造奇迹啦!把你的地址给我吧,人家好给你寄刊物,寄稿费。”

不久,我果然收到了刊登了我的《青春的歌》的《收获》杂志,收到了稿费。再后来,批判的声浪汹涌澎湃,其中包括《青春的歌》。

经联系,战友告诉我,八十一岁的巴老前些日子摔了一跤,很重,一直没下床。怕影响老人家康复,这期间小林一直闭门谢客。但听说是我来造访,巴老坚持要见,小林挡不住,我才得以成行。小林再三嘱咐战友,最多只能接见半个小时。

我是至今也不记得,巴老家在什么地方,是什么样的门庭——一点也不记得了。只记得巴老家一楼,那客厅。客厅里有什么摆设,也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一楼,那客厅。为我们开门、沏茶的小林是什么样子,也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一楼,那客厅。

当我站在客厅的一款沙发旁边的时候,抬头看见巴老,巴老已经从二楼走到楼梯拐角处了。他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楼梯扶手,一面跟我打招呼,一面小心地下楼。小林急忙跑上去搀扶他老人家,可见他是提前下楼的,没有告诉小林。

巴老把拐杖递给小林,说:“不要紧的,还行。”我至今还在后悔,我当时只是愣愣地呆站在原处,没想到要跑过去扶持一把巴老。

握手的时候,感到巴老的手很热乎。他问我:“哦,外面很凉吧?”

小林忙乎着沏茶;战友带来的女记者忙乎着拍照;我和战友在巴老指的沙发上坐下来。

我坐的沙发挨着巴老的沙发,中间隔一张茶几。巴老坐下之后,又把手伸过茶几,握着我的手,说话的时候一直握着,一直。

半个小时!时间异常金贵,而我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我直想哭,直想哭着向巴老吐诉委屈。

还是巴老开的头,巴老说:“……都过去了,写好作品才是最重要的。”

我说:“还没过去呢……还在写检讨。”

“那也不要紧,”巴老把我的手紧捏了一下,“好作品都是在痛苦时写的。”我只觉得巴老在给我充电,在给我输血。

我心里苦,不知该从哪里说起,我嘀嘀咕咕地说我不知道是怎么弄起文学、弄起诗来的。

我说,我是受了苏联文学的影响走上文学道路的。巴老一听,拍着我的手笑着叫起来,“是吗?我也是,我也是,我们两个是一样的。”

“真的?”我激动起来了。

“真的!”巴老认真地笑着说。

我终于找到了知音。我说,上初中时,教语文的马益珍老师见我爱看书,便借给我两本书,一本《普希金诗集》,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爱诗,先看的《普希金诗集》,随手翻开读的是《纪念碑》,第一句就把我吓着了:

我为自己树起了一座非金石的纪念碑……

我说,我真的吓着了。我个子小,家里很穷,成分又是小土地出租,评不上助学金,时常要为挣伙食费到街上去挑水,一担水挣一分钱,挑二十五担水才能挣到一天的伙食费。有时候耽误了上课,让同学们很瞧不起。而且,我先天口吃,虽不严重,但一激动就磕磕巴巴。我又爱激动,于是同学们就常常故意逗得我激动起来,一激动就磕巴,一磕巴脸就涨得通红,引得同学们哄然大笑,于是我的自卑心理一直很重,喜欢孤独,没事总不愿以与他人在一起。但是我各科的成绩都很好,耽误了不少功课也很好。老师,尤其是语文老师马益珍先生,夸我是个难得的人才,我又很骄傲。自卑和骄傲,如同两条恶狗将我左右撕咬得痛苦不堪。没想到第一次读普希金,读普希金的第一句诗,就接触了一位自我感觉如此良好的人。俄罗斯人无畏的英勇狠狠地刺中了我几乎是先天的奴性的自卑,我顾不得读诗,急忙翻到后面,看他的生平。那时候普希金对于我,是一个完全的陌生,我急需要知道他是一个什么人物。当我读到十二月党人起义时,普希金正在高加索。起义遭到沙皇政府残酷的镇压,失败之后,普希金回到彼得堡,沙皇尼古拉二世问他:“普希金,假如你在彼得堡,你会参加他们(十二月党人)起义吗?”普希金立即站起来,挺胸昂然答道:“一定,那是一定的陛下!”

我对巴老说:“读到这里,我放声大哭,怕同学们笑话,我冲出寝室,跑到厕所后面的破城墙上放肆地哭起来。那以前,我只幼时在父亲的逼迫之下读过唐诗,只知道中国诗人的气派,中国诗人英勇的作为,中国诗人失意时醉酒诸如‘对饮成三人、‘把酒问青天的情态。普希金是我接触的第一位境外诗人,他昂然回答来自最高统治者的挑衅,对自由的舍命追求,打破了我所知道的中国人处世视圆滑为机智为聪明为智慧的思维怪圈,使我在其实并不懂诗的时候,最先冲破了中国式的伦理,被他对自由的追求、对自由的舍命追求深深地震撼了!可以说,普希金在我面前的出现,使我的思想走出了原有的地平线,看见了地平线之外壮美的思想风景。他对自由的舍命追求,他对自己的信仰的自信和尊敬,彻底地震碎了我们原始的中国社会强行注入给我的奴性,使我从真正意义上地热爱起自己来。”

我的名字将传遍了伟大的俄罗斯,

她的各族的语言都将把我呼唤……

我说,我完全能想象他吟唱这首诗时对自己的热爱,我心中的诗神就是这个形象,而不是李白杜甫那个形象的!中国的诗人中,只有屈原对祖国的爱情是无条件的,对自由的追求是无条件的,对自己的自信和肯定是无条件的。屈原的精神在中国无继,屈原面对现实的残酷绝不退却的英勇无继,而普希金,仿佛是俄罗斯的屈原。

巴老笑起来,爽朗地说:“你应该是诗人,这些文字我也读过,也激动过,但没你那样,没你那样放声痛哭。”

巴老就在我面前,他一点也不神秘,他认真地听我毫无章法的讲话,仿佛是父亲或者是母亲在聆听婴儿的啼哭,是想找到奶头还是哪里不舒服。

我说,后来又陆续读了莱蒙托夫,读了涅克拉索夫,我完全被俄罗斯人,被俄罗斯诗人的气质和气度迷住了。涅克拉索夫坚定深刻的现实批判主义,莱蒙托夫的西伯利亚般的辽阔,深厚,苍凉,激越,悲怆,仿佛俄罗斯诗人们无情卸开了我的中国式的鸡胸一样的锁骨,使我像西伯利亚似的横卧在俄罗斯无边无涯的广袤和冻得发抖的温暖的土地上,在没过人头的草荡里,与春夏秋冬一起呼吸,与太阳月亮一起睡觉起床。

我将被人民喜爱,他们会长久记着

我的诗歌所激起的善良的感情,

记住我在这冷酷的时代歌颂自由,

并且为倒下去的人呼吁宽容。

不必怕凌辱,也不要希求桂冠的报偿,

无论赞美或诽谤,都可以同样漠视,

和愚蠢的人们又何必较量。

(倒下去的人是暗示十二月党人。)

“我简直觉得普希金在与我一起写诗,”我说,“简直觉得普希金在写我心中沉睡了几千年的诗,我应该与普希金一样不朽。”我激烈地说。

小林轻轻走过来,给我续茶。我知道续茶是催客的行为语言,知道我该走了,但这时这刻我走不开,我用手挡住。小林没法,只得给巴老续茶。巴老笑着,看了我一眼,也挡住了,小林只能给我的战友续了茶。

我忘记了眼前的巴老,我把巴老当作了普希金,把巴老当作了我自己,把那客厅当作了西伯利亚草原,站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踱步,侃侃而谈。巴老仰头望着我,认真地听着。当我说起在北京一些大学演讲受到热烈欢迎,“五?四”运动时,我的诗被群众挂在天安门广场最大的花圈上时,巴老摇了摇右手,连连说:“不好不好,我觉得不好。作家作家,坐在家里写作,坐在家里成家。思想和艺术要在心中积蓄满了,从笔管里自己流淌出来——那种表面的和表层的激动,不是作家所为。”

“是吗?”我不相信。

“是的。”巴老坚定地说,“不是知识分子所为。”

十年之后,我才懂了巴老这句话。当时我只是被震撼了,但没听懂。

女记者在不停地拍照,小林在不停地续水,巴老笑着说:“你们是不是停一下,让我们好好说说话?”

她们也笑着停了下来。

巴老讲述了他的一些情况,他的矛盾和痛苦。尤其是十年“文革”,使他疲于应对,身心疲惫。写了一些文字,随想,全民族受了这么大的苦,应该面对苦难,说说真话,但是有许多阻碍,许多无法逾越的障碍,内心深处苦不堪言。巴老说着,随手从衣兜里掏出两本书,翻开,双手递给我。都很薄,是《随想录》和《真话集》的单行本。

巴老整整长我四十岁,两本书,翻开,双手递给我,两本书都已经签名。我深深感动了,可是巴老仿佛看见自己的书就想生气,自己难过地说:“真话,哪那么多真话?”巴老把头偏到一边,痛苦得仿佛是在跟自己打仗似的,“只不过是别人让你能说的真话。不让你说的,你能说吗?”

有思想的人才特有的痛苦,压得巴老低下沉重的头——我被深深地震撼了。

战友偷偷指着手表,打着手势——两个小时过去了。我的天,这是我一生中过得最快的两个小时。

我再也不敢逗留。我爱巴老,我敬巴老,我敬畏巴老。

以前爱巴老,敬巴老,那是一种弥漫在遥远的文学情绪,从那天开始,再不是了。巴老送给了我一个永远真实的存在,在我面前矗起了一尊永远真实的文学之神。他简单而明快,热情而爽朗,他痛苦而沉重,他永远不满自己之所得,他永远地沉迷于一种超越时空的精神追求,他是我对自己文学形象想象的化身。从那以后,我由于敬畏巴老,敬畏一位在我身体内呼吸着的巴老而敬畏巴老热爱着和舍命实践和追求了一生的文学事业,而敬畏我自己。

他那么普通,普通得仿佛村长也敢欺负他。他又是那样的深邃,深邃得即使不动,你也以为是一座山。即使是流泪,你也以为是大海。他的笑声像阳光一样照耀着我,一种真实的灵魂的阳光照彻了我,几乎将我融化,化入了他的体内还是灵魂之内,我说不清楚。

其他的情况,如我们是怎样离开的,怎么回去的,我都记不得了,我只记住了巴老,只记住了巴老的一楼,客厅。

一生一次,这是不是朝觐?

二十四年过去了,我每天该记忆的都无耻地忘却了,该忘却的都无耻地记着。只有巴老,只有巴老不需要我去奢谈什么刻意记忆或者刻意忘却,巴老永远呼吸在我的灵魂之中。我不需要到巴老灵前去痛哭,两个小时,巴老将他的幸福和痛苦和幸福与痛苦的方式都传承给了我。正是这种至今任何科学家也无法破译的神奇力量,改变着这个世界以野蛮的杀戮为基石的力结构。这种信仰,这种追求,这种精神,是与人的野蛮之力相对抗而平衡的精神力量,它以无形对抗着有形,它以高尚对抗着野蛮,它以智慧对抗着原始,它以主观对抗着客观,与现实世界相辅相成,有时候是相反相成。这种信仰,这种追求,这种精神,仿佛是一棵大树,里面的年轮总是将更里面的年轮的基因无私地传与外面的年轮。我已经感受到了“承”的幸福,也应该感受、接受和学会“传”的义务和责任,使我外面的年轮比我更大,比我更健康。

我看见我的魂魄在哭泣

许是早年丧父,母亲时常在生活的挑衅面前无助而夜半哭泣的缘故,我从小就听惯了母亲的哭声,听怕了母亲的哭声。而且,一生,都对哭声特别敏感。我深知,哭声是有好多种表现情态的。

许多时候,夜半醒来,总是听见母亲一面在床前或筛米,或剁猪草,或针针线线缝穷补破,一面轻声地抽泣,断断续续地自言自语。

母亲之所以在床边做这些事,是因为我是早产儿,小时体质极差,时常无缘无故就闹病,而且时常半夜闹病。母亲一面干活路,一面又要看护着我。

母亲几乎每夜都这样哭泣,那抽泣之声破破碎碎,随心所欲,时高时低,时弱时强。倾诉的语言在哭泣声中磕磕绊绊,有头无尾,或有尾无头,甚至头尾皆无,只有一种极度伤心时生命里流淌出来的一种灵魂负伤时的战栗之声。

时而像瀑布,那直泻而下;时而像深山小溪,那委婉那曲折,那时隐时现,那时急时缓,母亲的哭声时常在我心里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如同一种特有的语言如泣似诉,一首深沉的诗如吟似唱,一条一条人生路上的警策,帮我明辨是非,鞭我之惰,励我之傲,柔我之情,给我以无穷无尽的生命之韧力。

于无声处听惊雷,的确,最激烈的哭声便是无声——母亲时常在夜的黑暗里独坐——守着我,独坐,人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泪欲流又止,似尽又盈。话欲言又住,叹欲堵更长。偶尔,给我掖一下被子,或看看我睡觉的状态,再坐——再在黑暗中独坐。

那时候生命只剩了个躯壳,无尽的哀怨那是只有灵魂在载负不起生命时,一种负伤状态时才能唱出的歌声。

那时候,母亲的生命是死的,只有灵魂活着——在痛,在哭。

于是我相信,灵魂是有哭声的——只是倘不用同样质量的灵魂深刻地聆听,便无法听得见。

去年回家乡,有几位曾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跟我学诗的学生到宾馆来看望我,他们已经是四十好几的人了。有一位年轻诗作者也同来,也想拜师。他们都散坐在几张沙发上,一面说着家常,也说诗,谁也没有注意到我所注意的问题。

我随手指了指他们几位,说:“你们看,这几位是我二十多年前教的学生。这位是我新收的学生,你们此刻各自坐的姿态的不同,也许就是我教育的结果。”

原来,几位上世纪八十年代教的男女学生虽然都四十多岁了,且在当地都有了些名头,但在老师面前,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夹着双腿,虽坐沙发也是重心向前,十分认真,十分恭谨。而那个年轻人却埋卧在沙发里,仰着头,两腿叉开,坐得毫无章法。

我于是说:“你们看,这就是我两代学生的区别。好诗在诗外,一位诗人,一位以写诗作为自己生命标记和标尺的人,在这个教育并不发达并不健全甚至畸形的时代,应该是自觉得如同本能那样不仅在思维方法,而且在语言、行为举止等各方面都应该是全民族的榜样。我们应该时时或者说代代都记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身体力行,我们民族的精神文明其实是用这样的形式记录的。‘文人无行是旧时愚昧群体对知识分子的误解和侮辱,但也确有一些年轻诗作者,不理解诗人的痛苦,错误以为诗人就是无法无天的人,就是毫无礼貌、礼节和理智的人,就是一口喝一坛子老酒,一醉就半个月的人,这显然是一种可悲的文化的浅薄。我坚持诗人合一的理念,诗人自己首先应该是一首诗,是一首好诗。无论是信仰,还是道德、情操,性格、修养,既有孤高的气质,又有自我要求自我约束自我修养的明显印记。令人高兴的是,我的这些理念,二十多年前我传给了学生,学生们记住了,做到了,我很欣慰,很感谢他们。我希望我新收的学生也能记住,也能做到并传承给后人。”

那位年轻作者立即看见了这其中的差距,立即像其他学生一样,端坐在我面前。

无论写诗或做人,我从来不以个人的好恶来要求学生。我要求学生做到的,乃是我从几十年所学到的知识里我认为是属于我们民族被祖先一代一代即使是在艰难条件下也英勇顽强地传承的优秀的传统部分,乃是被正反历史反复锤炼而呈现的高尚品德,以及在高尚品德映照之下体现出来的生命行为。

好像是三年前,也是一位八十年代从我学诗的一位诗作者,当上了鄂州车务段的一把手。鄂州离武昌鱼的原产地梁子湖不远,于是他邀我到梁子湖去吃正宗的武昌鱼,我去了。

想不到的是,二十多年不见,我一到鄂州火车站,与火车站包括炊事员在内的干部职工吃了一顿饭,说了一席话,他们都乐了,说:“我们书记说话,走路,一举手一投足,从不苟且,一板一眼,规规矩矩。今天叶老师来,和我们一见面,我们就在心里偷偷地乐,原来叶书记跟他的老师是一样的。”

做人的认真,大到思维,思想,思索;小到一举一动,一举手一投足,甚至双目不斜视,单指不点人等等这些细节,除了从小得益于父母严厉的家教,我一生中最标准的榜样,就是我在蒲圻师范时的校长任鑫平先生。

任鑫平先生的风范,是我自懂事以来一生着意追求的光辉榜样。

当我还是他的学生时就崇拜他,暗自发誓一定要做一个他那样,以自己的高尚与优秀赢得人们爱戴的人。

当我毕业后离开了他,许多年间,总是用他的行为举止来要求自己约束自己;许多事情,在做之前,总是要求自己想一想,如果是校长,该如何做——虽然我对校长的认识并不深刻。

任鑫平校长的魅力在于,任何人,一站到他面前,就要肃然起敬,就不由得要收拾起自己的一切,说话,走路,行事,都要按照他的规范去做。

任校长是我此生见到的最俊美的男性。他俊美到什么地步,有一件极有意味的往事可以佐证。

当校长还是中学生的时候,暑假时,学校组织到庐山去过夏令营。那天,他们一群学生在山上玩,碰巧邂逅了蒋介石的夫人宋美龄。宋美龄在一群学生当中,以一位美人对美的天生敏感,一眼就看见了异常俊美的任鑫平,竟使她情不自禁地走到他面前,摸着他的头连声夸赞。

事情发生得那样突然,突然得当宋美龄抚摸他的头夸赞他的时候,他并不知道她是宋美龄。

但就因为这么一件事,就因为当学生时头被宋美龄亲切善意地抚摸了一下,使得任校长一生不知写了多少检讨。“文化大革命”中被斗得死去活来——当然这是后话,这是宋美龄绝想不到的后话。

我当他的学生时,他并不教我们班的课。他是校长,我们是他的学生。没有经过“文化大革命”的学生是十分信任、信仰、敬爱甚至敬畏自己的老师的,何况他还是校长。

校长中等偏高个儿,白白净净,五官端正得迷人,所有的曲线都仿佛是精心勾勒的工笔画。衣服干净得几乎一尘不染,即使是劳动,身上涂泥溅水,他那爱整洁的一举一动,也给人是干净的感觉。

任校长虽然不苟言笑,但他脸上永远是那种亲切的、让人无条件信任的情绪。在我的记忆里,他永远穿着一套银灰的中山服,端正,大气,标致。他从不发脾气,标准的谦谦君子风度。即使讲课,即使在大会上讲话,也是轻言细语。他那十分讲究的武汉话从不带废字,抑扬顿挫,十分准确,十分清晰、悦耳,十分好听。

三年里,他只是因为教代数的老师生病而给我们讲过几堂代数课,他讲的代数受到所有学生的热烈欢迎,以至于当数学老师病好之后再回来讲课时,竟遭到我们的拒绝。

一位当校长的教育工作者,将一届学生教到毕业,送出了校门,应该就算完成了一个阶段的任务吧。然而任校长与我的缘分,似乎直到我毕业之后才真正开始。

一九六三年七月,我毕业后留在蒲师附小任教,当上了四年级的语文教师兼班主任。

那时的蒲圻师范属原孝感地区的两所重点师范之一,在蒲圻山清水秀的羊楼洞镇上,蒲师附小也在蒲圻师范旁边。

任校长的夫人金美玉老师也在附小教书,于是我成了金美玉老师的同事。

金美玉老师天生丽质,艳若桃花,与一表人才的任校长简直是天生绝配。

金老师性格开朗,热情大方,既乐于助人,又从不摆师范校长夫人的架子。她是三(一)班班主任,八岁的女儿润润也在她班上上学。润润漂亮、聪明,乖巧,可爱,金老师几乎每天都把她打扮得像小天使。

那时候,全校的老师都在一个大教室里办公,润润有时在妈妈办公桌边做作业,有时哪位老师故意逗逗她,她无意说句只有天使才能说出来的话,逗得大家哄堂大笑,所以润润是我们中间的快乐点心。

他们的大儿子那时才四岁,成天更像是尾巴似的跟在金老师身后。憨憨的,敦敦实实的,有一个与他外貌十分匹配的小名:骚婆子。骚婆子几乎成了所有老师的孩子,不管哪位老师,只要没课,都一面忙着,一面把他带在身边,小心地照顾他的吃喝拉撒睡,带他玩,逗他说笑。只要他在办公室,办公室里就热闹极了。

刚参加工作,我是既努力,又十分谨慎的。没多长时间,就把一个很棘手的班带上了正轨。纪律好了,成绩也上来了,一学期下来,我的工作得到了学校领导的好评。

但是好景不长。

一九六四年三月十日,星期二。

这是我参加工作的第二个学期开学不久。

下午劳动时间,我们班饶桐芳、邓广桔、祝雪兰、雷孟珠、何爱华、郑秋云、雷四益、饶北云等八个女生集体逃学,不参加劳动。我领着其他学生到学校对面的北山挖了俩小时菜地,回到教室,她们才回来。我不想马上批评她们,准备简单讲评一下就放学,她们逃学的事缓一步再处理。

可是当我在讲台上讲评时,何爱华竟与同桌的男生焦四海在桌上你一下我一下地进行肘子大战——原来焦四海对几个女生擅自不参加劳动不满,当何爱华的肘子越过了两人之间的“界线”,他就趁我没看见,狠狠地给了她一肘子。何爱华也不好惹,狠狠还他一肘子。你来我往,收不住。

我很生气,但在心里还是嘱咐自己不要急着在全班学生面前批评她们,先放学再说。

我装着没看见,不动声色地一面讲着话,一面从左边的过道下讲台,从最后一排绕到右边过道,到何爱华身边时,还说着话,一手从肩头处提起她的衣服,往讲台上走。

三月江南,晴朗的下午,天气已经较热了,我们都穿着单衣。何爱华被我反手揪着衣服,跟着我被动地走着。才走了两步,由于教室地面是土地,高低不平,我一上讲台,何爱华跟着我上讲台,她个子小,没能上来,脚下一歪,反身倒在讲台边上。

教室的地面原土高低不平,讲台却是砖垒水泥抹的,何爱华反身正好倒在讲台沿儿上。何爱华是个白净得有点单薄的小姑娘,一倒在讲台边上,后背立即擦破了,鲜血从衬衫里渗了出来。

一见血,我顿时感到了事态的严重。立即叫其他学生赶紧回家,我抱起何爱华就往镇上的门诊所跑。

大夫说划了条大约两厘米的口子,不深,问题不大。消了消毒,敷上纱布,花了四元钱。

何爱华的家就在门诊所旁边不远处,处理完伤口,我心里踏实了点儿,领着何爱华就到她家去。向她妈妈讲述了当时的情况,承认了错误,与家长一起检查了伤口。家长很开通,没有半点指责之意,我心里才好受了些。赶紧回学校,向正在吃饭的马骥校长汇报了整个事情的经过。

四十多岁就几乎秃顶的马骥校长是个很有经验的领导。他听了我的汇报,放下筷子,拉长了声调沉吟了好大一阵儿,说:“这个问题很严重,我不敢做主。我马上到师范去,向师范的领导汇报。”

那天下午我没吃饭,心里难过得无人可诉。作为师范生,我深知任何时候都不能体罚学生,更何况我是把学生弄伤了。

我焦急地等着马校长从师范带回消息——不管什么消息,我需要消息。

马校长从师范回到附小,已是晚上九点多钟了。

晚上办完公,我一直站在他卧室拐角的角落里,等他回来。

马校长一进卧室,我随即跟在他身后钻进去。没等他坐下,就低着头站在他办公桌面前。

马校长给自己的紫砂壶里续开水,好半天,鼻子里喉管里拉风箱似的,仿佛有倒不尽的垃圾,喝了好几口茶,也不作声。直到长长喘了口气之后,才仔细看了看紫砂壶,慢腾腾地说:“你自己到师范去说吧,任校长在办公室等着你!”

“现在?”

“现在。”

师范与附小同在一个小镇上,能有多远?一条小河隔着,平常抬脚就到,可是那天,我不知道是太远了还是太近了——一会儿觉得太远了,一会儿觉得太近了。

当我敲响校长办公室的门,小心地喊一声“报告”,我觉得整个办公楼都在轰隆隆地响。已经下了晚自习,热闹时刻过了,整座办公楼静悄悄的,只有几间办公室还有灯光。

校长并不是像我想象的那样,严肃地坐在办公桌前,等我前来“自首”。我刚喊了声“报告”,校长就把门打开了——好像是站在门边等我似的。

不知为什么,一见校长,我眼泪就簌簌地直往下流,两腿灌了铅似的沉重。

“来了?”

校长把左手放在我肩头,就在门口站住,右手拢了拢我的头发。直到校长的手指触到我头发的那一刹,我才突地感到我的头发是乱的,跟我的心情一样。

校长两手放在我肩头,认真地端详了我好一阵子,一面说着:“嗯,还行,嗯嗯,还行。有一点老师的感觉了,进步不小嘛。在我脑子里还是那个小调皮鬼的样子,金老师回来跟我说了好几回,说你干得不错。我还真不大相信呢,我只知道你当学生的样子,只知道你家里很穷,王老师给我看过你两篇作文,基础还不错——教四年级语文,吃力吗?”

校长双手扶着我坐在他办公桌旁边的一把红漆大靠背椅子上,一面说着,一面从一个竹篓子暖瓶里倒一杯开水放到我身边的茶几上。

我只顾流泪,没顾上回答校长。校长似乎也不要我回答,自己坐到茶几那边的椅子上,慢慢地说:“马校长刚才来,把情况都对我说了,不用再说了——伤口重不重?”

我摇了摇头,“不重——是镇上的大夫说不重。”

“家长那边都处理好了吗?”

“处理好了。因为我时常访问学生家长,家长跟我很熟。”

“这就好,这就好。”他敲了敲茶几,轻声说,“喝水。”

我礼节性地呷了口水。

校长笑着说:“没事儿,我只是请你来谈谈心。平常忙得顾不上,还是你聪明,制造了一个小事故,让娘家人来看看你。”

我挺直了腰板,规规矩矩地坐着,望着校长,不敢回应。

校长自己喝了口水,欠了欠身子,轻声说:“是呵,师范是教师的娘家。有什么事,回娘家来给我们说一说,讲一讲。有什么教学经验,回来交流交流,我们可以向大家推广。你在你的学生面前也是这样,鼓励你的学生信任你,被学生信任的教师才是好教师。刚走上工作岗位,别养成动手动脚的坏毛病——你在校期间,有老师打过你吗?没有。有老师骂过你吗?没有。是嘛,我们是教育工作者,人们说我们是园丁。什么是园丁?你面前的孩子是没有反抗能力的小花小草小树,小花,小草,小树,它们身上有了虫子,你要去捉虫子。如果你一脚踢过去,那不就出事了吗——记住,首先是学生出事了。你出事没有学生出事重要。不管是不是有意,打了一下学生,严重的、你想象不到的、你看不见的无形后果,可以导致一个学生一辈子不相信老师,一辈子不相信教育,你说这重不重要?家长是信任学校,才把孩子送来接受教育的,教育没有赋予我们打骂孩子的权利。尤其要注意的是,在你面前的学生,都是正在成长的孩子——记住,他们是正在成长的孩子。这回没事,不记住教训,不总结教训,下回就该有事了。”

我认真地望着校长,不断认真地点着头。

校长喝了口水,笑着说:“我只记得你是一九四四年生的——你们班有好几个四四年生的,成绩都不错,你是几月的?”

“农历闰四月的,阳历好像是五月。”

校长仰起身子呵呵地笑起来,轻轻拍着茶几说:

“二十岁还没满呢,我可不敢打你——孩子是打不得的,学生是打不得的。”

校长看了看手表,说:“哦,时候不早了,回去早点休息,明天还要振作精神,好好工作。有什么事随时向领导汇报,不要背包袱。”

校长把我送到办公室门口,我转过身,想请校长留步。谁知校长不等我说话,说:“我也下班了,一起走走。”说着,一手搭在我肩上,走过过道,拐弯一

走出办公楼。

走过金鱼池。

走到学校门口。

我又转过身。校长说:“你从下面那座桥回去,我也顺道回家,咱们一起走,一起走走。”

顺着学校围墙外面的小路,我们默默地走着。三百米的小路是土路,没有路灯,磕磕绊绊的,不很平坦,路边是镇上人家的菜园子。一路上,校长一直把手搭在我肩头,不说话,只偶尔说声:“小心。”

于是那三百米长的围墙边的土路,那路边是菜园子土路,那天夜里师生一起走、校长一手搭在我肩头的温馨,让我回忆了一辈子,让我幸福了一辈子。

很快到了小石头桥边,校长握着我的手,拍着我肩头,放飞小鸟似的说:“去吧!”

我向校长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转身向学校走去。

我没想到,这一走,这一走就是二十年。

二十年后。

倘是没有二十年后,我以另一种的身份再回到校长身边,再一次无意向校长学习一位伟大的教育工作者在自己艰难的人生途程之中,英勇坚决地向学生传授人生和知识的真正的内涵,也许我一生都无法触摸到校长心中那一片灵魂的神圣芳草地。

没有人可以诉吐,没有人可以交流,休假的日子过得十分孤独,郁闷。相反,我暗自庆幸的是,母亲已过世多年,我没有把这种无法接受的痛苦延伸给自己的讨饭娘,延伸给被苦难折磨了一辈子的可怜的母亲。只是时常一个人回到六十多里外的乡下,偷偷到母亲坟前,趴在母亲坟头痛哭一场,像当年母亲向梦中的我倾诉一样,向母亲倾诉自己无法接受的现实。

只有那一刻,只有独自趴在母亲坟头,像当年母亲向梦中的我倾诉一样,向母亲倾诉自己无法接受的现实,心中的块垒才得以暂时消融。我毫无顾忌地捶打着没有墓碑的母亲的荒坟,狠命地哭,狠命地说。我觉得母亲如同我当年一样,正在半睡半醒地做梦,在听我哭,在听我说。哭够了,说够了,如同儿时那样卧在母亲怀里,我才觉得心中宁静了,我才觉得我以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宁静领受到了人生一种别样的幸福,我才真切地感受到,那时刻,我的生命徒剩躯壳,哭的是我的灵魂。灵魂是会哭的,灵魂是有哭声并且能被自己听见的。

困顿之中,忽然想到了母校,想起我的曾经十分信赖的师长们。

“文革”之后,蒲圻师范一分为二:主要师资到咸宁,成立咸宁市属师范专科学校。还有一部分留在蒲圻,还叫蒲圻师范,但属于县属师范。任校长和教过我的大部分老师都到咸宁市属师专去了——于是我决定到咸宁师专去一趟。

并没怎么细想,就去了。我只是二十年间,一直记住校长的教导,认真地按照师长们的教导为人处事。我信任自己的校长和老师。我对自己师长的信任,也从一个侧面佐证了我的师长们对我的教育的成功。

我没想到的是,这二十年中间,夹着一个十年的“文化大革命”。通过这样一个非凡十年的冶炼,我周围的人变了,我的时代变了,而我却还浑然不知,还以当年之清纯,讨今日的生活,如同清泉流进污水沟里,我能不撞墙么?

我没有胆量直接去找校长。虽然我亲校长,敬校长,但如今自己是有罪之身,该怎么去面对校长那亲切信赖的目光?自己心中有愧,一路上想来想去,决定先去找王志文先生。

王志文先生是我师范三年级的文学老师。

对我比较熟悉的朋友们都知道,我的生命行为轨迹之中,有两种截然相反又相辅相成的作风。而我自己更知道自己,如果再过细一点分.我的生命形态应该有三种。如同水,常温下是液体,高温下是气体,零下则是固体。

一、一般情况下,我做人中规中矩,敬老爱幼,礼让三先,不要求他人如何,只要求自己——严格要求自己。

二、一旦激动起来,便由不得自己。不该说的——说了;不该做的——做了。不顾后果,不顾一切,以逞一时之快。命要不要无所谓,老子先痛快了再说。

三、一个人独处——包括写作——我则完全是另一个人。我可以一连几天、几十天不说一句话,该看书看书,该查资料查资料,该写作则一鼓作气,像孵鸡母似的,一篇作品写下来,人整个儿地瘦一圈儿。有时为了模拟作品中的人物生活场景,一个人如同唱独角戏,这么走一步,那样动一下,怎么哭一声,怎么笑,等等,我自己可以搞得热火朝天。

其实,我觉得几乎每个人都有这三种情态,都应该有这三种情态,或者说,只有这样才是正常现象,可是在那些不正常的人们眼里,正常人的举止反被说成不正常了——在不正常的环境之中,只有不正常才能成活——我做不到。

一个人形成什么样的生活作风,自然受诸多方面因素的影响。诸如遗传基因、家庭教育、个人性格、生活环境、职业修养等,都应该是有直接或间接影响力的。但我自己也知道,我的三位尊敬的师长的品德、修养和行为举止,则直接影响了我一生。那就是一

任鑫平校长;

余以英老师:

王志文老师。

我在另一篇悼念文章中详细记述了余以英老师,这里不再行文。只着重记述任校长和王老师。

如果说,是任校长和余以英老师影响了我,一颦一笑,有分有度;一举一动,规范端庄;唯诚唯恐,容止若思。谨慎之中还有优雅,优雅之间还有一丝愁绪思维做派的话,那么,谈笑风生,潇洒飘逸,唯我独尊,刚正不阿,文风行侠,疾恶如仇,则是受了王志文老师的极大影响。

王志文老师,崇阳县路口苦竹岭人,一九三一年生。中等个儿,瘦瘦的,皮肤白皙得很。头发比较稀疏,而且先天带一点浅黄。倘不是梁山泊那个鼠肚鸡肠的王伦败了口味,王老师的形象则是个标准的白衣秀士。

他是学校文学教研组组长,我们在一、二年级就知道,他讲现代文学是全校最好的。他带我们班的文学课使得我们感到万分荣幸,另外两个平行班的同学则十分沮丧。

王老师讲的第一节课就把我们全班迷得颠三倒四。

第一节课是毛泽东的词:《沁园春·雪》。

王老师进了教室,没有寒暄,没有介绍,没有闲话,把课本和讲义往讲台上一放,两眼往上一翻,右手优雅地理了理浅黄的头发,头一仰,便如入梦境般地讲起课来。

那哪儿是讲课哟——简直是哈姆雷特进入魔境,以一种天才的语言与上天交流心中的痛苦:

那哪儿是讲课哟——简直是毛泽东当年率部在黄土高原之上,在九曲黄河之间,手提风雪,脚走八卦,与胡宗南周旋绞杀犹如闲庭信步。他眼里几乎没有学生,他抑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讲台上,他以为自己是在黄土高原,面对风,面对雪,面对强敌而长啸,面对凶残而低吟。他把我们当作了他的队伍,当作了他的诗行,随意指挥,随意调遣。发号施令而严峻,评古论今而井然。

他讲课使我们油然忘记了自己是在教室里。我们好像是他养的池鱼,被他的目光,被他的眉睫,被他淡黄的飘摇着的头发,被他精准的手势,被他时高、时低、时促、时缓的声调,钓得脖子一伸一缩,嘴一张一合,摇头晃脑,心旷神怡。一会儿鸦雀无声,一会儿哄堂大笑。我们好像是跟着他,是跟着毛泽东,在黄土高原上看风,看云,看雪,看路,看诗,在机智地闪躲、跳跃,避开强敌之后,不时从路上捡起或从树上摘下一个好句子来,吹吹灰,吹吹土,拿给忙着看地图的朱德品一品,尝一尝。

如果是别的教师——即使是优秀教师——在那天天在喊“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年代,能把课讲到如此地步,那就应该说相当了不起了。王老师之所以能使他的学生在几十年之后还如此痛切地怀念,就在于他远不止于此。他是一位真正的学者,经典作品给他带来了十分深厚的现实空间和历史空间,使他具有了探讨他所面临的现实和他所思考的历史的广阔平台。而他又机智巧妙地利用了这个平台,将自己的知识和思想的目光延伸到极限。他把历史讲成文学,他把文学讲成历史;他把现实讲成文学,他把文学讲成现实。他把现实中不能讲的语言用文学语言表述得淋漓酣畅。他并不站在特定的某个阶级立场,把所有的问题都讲得呆板、枯燥,他就像一位优秀的高空行者,左右逢源,即兴发挥。遇到一些敏感问题,又像毛泽东当年避开强敌那样,巧妙地一拐弯,就甩开老远。我们甚至跟着他,跟着毛泽东,或跟着孙中山,跟着孔夫子什么的,一个猛子扎进历史,在历史的长河里上溯而泅游,顾不得浑身湿漉,泥满嘴沙满袖,与秦始皇当庭雄辩,是焚书坑儒好,还是反“右”斗争好,是分封制好还是郡县制好还是民主制好;与汉武帝据理力争,一个臣子对一件事意见稍有不合,便处以宫刑,是不是没有人性;质问虚伪的唐太宗,弑兄弟篡位是智慧还是无耻;与赵匡胤讨论,不杀知识分子是国策还是权宜……

一个段落下来,有如一个战役告捷,兴奋地一掌击在讲台上,戛然而止——下课铃同时响了!

下课铃响了,王老师夹起还没打开的课本和讲义,也不跟我们打招呼,飘飘欲仙地走了。全班同学一个个面面相觑,来不及激动,来不及兴奋,他便摇呀摇地走了——夹着课本和讲义,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那走路的样子,实在太迷人了。

我写这篇文章的时间是二OO九年,距离老师讲课已经是四十七年了。四十七年之后,我不禁想贸然问一句:“即使是现在,即使是四十七年之后的今天,现在,在中国,谁讲这课书能讲得如我老师这么深刻?能讲得使他的学生四十七年之后还有如此深刻的记忆?撇开知识层面不说,谁有这个胆量?”

听了王老师几节课,我浑身热血奔涌。我暗自庆幸——我是不是真有些许福分?

我细算了一下,自从小学一年级起,到初中,到师范,不分男女,不管岁数,我每一位语文老师都是当时学校最优秀的,他们讲的课都能使我如痴如醉。

我下决心认真学好文学课,下决心尽快显露才华。小荷呀,小荷要露尖尖角呀,我一定要让王老师注意我,一定要老师额外精心地培养我——因为以前不管在哪个学校,哪位语文老师,都是发现了我的文学天赋,对我格外器重,精心培养的。

机会来了。

星期三的作文课。

题目是《学然后知不足》。

连着两节的作文课,王老师把作文题在黑板上一写,简单讲了一下写作要领,便到教室外的花园里去了。全班同学都在紧张地打草稿,我坐在座位上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也不是说写不出来,我是在绞尽脑汁,精心构思,想从一个别人怎么也想不到的角度去写,要让老师大吃一惊,刮目相看。

当时作文课原则上是两节课一下就交作文。因为两节课几乎没有人能交,所以一般情况下可以拖到晚上下晚自习之后交。可是下晚自习的时候,我连草稿都没打完,学习委员来收作业时,我不得不老实交代,我没法交作业。我拿着一大沓改得鬼都不认得的草稿给他看,强调我写得多么认真,主题多么深刻,需要细细雕琢,构思宏大、时间实在太少等等,请求宽限。

小个子学习委员熊德威想了一下,掰着指头,算计着小声说:“行,想把作文写好,特殊照顾一下——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星期天!星期天晚上必须交。”

这一个星期的其他课我都不知道是怎么混下来的。教教育学的是位女老师,一口广东话很难懂,我干脆上教育学课时也抓紧时间作文。

星期天一整天,我什么事也没干,在教室里一门心思地作文。同学们开我玩笑,在教室里叫唤:“中啦!中啦!中状元啦!”我也没工夫对付。

紧赶慢赶,终于在下晚自习时把作文写完了。二十页的大作文本,是用一学期的,我一气写了十九页——留下一页给老师写评语,我暗想。

我把作文本交给熊德威。熊德威翻了几页,想了想说:“这么晚才交,我是不好意思,你自己去交吧。”

自己交就自己交,酒好不怕巷子深。我心里嘀咕着,自己到办公大楼去交作文本。

干载难逢的好机会,王老师正好不在。与他同一个办公室的李老师正在改作文。我们班的一摞作文本放在王老师的办公桌上。我跟李老师打了个招呼,蹑手蹑脚地把自己的作文本放在最上面,赶紧撒腿就跑。

我的天!

自打交了作文本,我的心便一刻不得安宁。

写罢作文的下一周作文课,便是老师评作文。这一天,我简直像新兵上战场那样紧张,怦怦心跳自己都听得见。

老远看见王老师端着一摞作文本摇呀摇地走来了,我双手在课桌下紧紧地攥着:

来了来了——表扬我的时刻终于来了!

果然,王老师一上讲台,就从最上面拿起一个作文本,很轻声很认真地念:“叶——文——福——”

我紧张得简直心都要跳出来了——表扬我的时刻终于到了!

王老师抬起头,目光掠过全班,问:“谁叫叶文福?”

“我!我……我……”

我腾地一下站起来,大腿狠狠地磕在课桌下沿,痛得我不敢咬牙,脸上还紧张地笑着。

王老师漫看了我一眼,仰起头,望着天花板,把我的作文本举得高高的,一面摇着,一面慢腾腾地说:“一本烂字,跟苍蝇似的,鬼都不认得。这样的人出去当老师,不怕误人子弟吗?”

说完,走下讲台,一扬手,把作文本直直地砸在我的课桌上——我坐在靠教室前门的第三排。

“重抄一遍——星期天交!”王老师严厉地说。

我浑身热血冲腾,如泉的汗水顿时从每一个毛孔里炸出来,脑子里一片空白,羞得恨不能钻进地缝里去。

“中啦!中啦!中状元啦!”

我重抄作文的时候,班里几个家伙恶作剧地调笑我。不过挨了批评,我反倒清醒了,不浮躁了。反正老师是批评我的字写得不好,又不是说我的文章写得不好,有什么可怕的——重抄就是了。

我认真地重抄了一遍,星期五就交了——不过是交给熊德威的,再也不敢交到王老师的办公桌上去了。

那是饥荒年月,不管是老师还是学生,每天人人都是饥肠辘辘的。人人都是定量供应粮食,学生每人每天十四两大米,我们岁数小些的还要让出二两来给大同学。正是长身体的岁数,吃不饱就没法保证学习质量。学校不仅专门腾出不少时间来安排全校师生开荒种地,种瓜种豆,而且每个班都有菜地,能够基本保证连瓜菜带地吃饱——瓜菜带就是那时候出来的名词。

重抄了作文的那一段日子,我十分失落。艰苦的努力,没有得到表扬,反当着全班的面批评了一大通,我实实有点吃不住劲。

忽一天,王老师的儿子心琴到教室来,把我拉到花园里,轻声说:“明天星期天,我们全家到北山去掏苕,我爸叫我来问你,愿不愿意跟我们一起去。”

心琴十二岁,是王老师的大儿子,也十分俊秀,一头黄头发,比王老师的还黄。他正在附小上六年级,他时常在校园里玩耍,我们都很是要好。

心琴把嘴对着我的耳朵,神秘地说:“我爸在家里夸奖你,说你的作文写得好,是个好苗子。打了九十分呢!他说作文从来从没打过这么高分,最好的也只打八十五分。”

“真的?”

“真的。”

我惊喜得浑身直炸汗,拉着心琴直蹦高。连声叫:“去去去,我今天把作业全部赶完,明天去掏苕,去掏苕。”

羊楼洞镇四面环山,风景优美。其中有一座北山,山上是石头,山腰和山下都是地——那时国民经济经过调整,已经允许人民公社社员种自留地了。大部分人都是种的红薯、玉米。十月,红薯地都挖过了,我们可以到山上随意去掏。

星期天天气晴朗,吃罢早饭,我和王老师一家来到北山下。王老师说:

“靠马路边的地都被人掏过好多遍了,咱们走远点,或许收获会大些。”

我们下了马路,往北山背面走,走出二里地,在一块比较陡的山坡地上停下来。王老师卷了卷袖子,说:“就在这里了,我们今天要在这里大显风流,俘敌一万,自家损失一身汗。”王老师在生活中说话已经形成了习惯,把生活语言随口就变成文学语言。说得既准确、贴切、生动,又极富情趣。

又对我说:“我是崇阳人,崇阳山多,红苕多,我这眼睛可以看地,看什么地掏过,什么地没掏过——我看这块地还行。她,她比我还内行。”他指了指他的夫人。

王老师的夫人高挑个儿——比王老师还高。很是秀气,很是质朴。后来的几十年间,她一直跟着王老师,当家庭妇女,跟着王老师吃了许多苦,受了许多罪,但坚贞不二,坚忍不拔。

我们一面掏红薯,一面闲聊天。王老师说,他与夫人两家旧时都比较殷实。他们是娃娃亲,但因为是一起长大的,感情很真、很深。他们结婚很早,现在大儿子心琴都十二岁了,在附小上五年级;女儿素娟,八岁,在上二年级。

也许真的是王老师的眼力不错,比较陡的那几块地里,我们的收获还真不小。因为是掏红薯,韩信带兵,多多益善——我们是只要能吃的,都要。最大的也就半个拳头大小,即使如此,我们也很满足了。

突然,我眼前一亮,我的锄头下滚出一个硕大无朋的大红薯来,足足有三斤重。

我们立刻欢呼起来。这么大的红薯,滚到我们掏荒者的锄头下来,真是想都不敢想。王老师更是高兴得像孩子,高举着红薯,笑着说:“你们信不信,我昨天晚上在梦里就见到了它!今天我可有功劳了,应该奖赏给我啦!呵呜!呵呜!”装着要咬要啃的样子,把我们都逗得乐不可支。

王老师把红薯递到我面前,抓住我右手,把红薯啪的一声,重重地交给我,说:“你今天是威武大将军,旗开得胜!拿回去,切三份,可以补三餐。”

那时候我们学生吃饭,都是每个人一个粗磁罐子,用油漆写上自己的班级和姓名,自己可以在罐子里放点儿自己从家里带来的干萝卜、干腌菜、干红薯丝儿,再派值日生一担子挑到伙房,工友在每个罐子里统一打上几两米。开饭也是值日生到伙房去,把自己班里的饭一担挑回教室,学生都在教室里吃饭的。王老师的意思是我的这个红薯可以分三次在罐子里蒸。

我当然是坚决不肯收,一定要老师带回去。老师拿着红薯,认真地想了好一阵子,从兜里拿出一把小刀,把红薯放在一块大石头上,对半切开。自己一手拿着一半,摇着头,洋洋得意地说:

“这叫平分秋色。”

然后把一半放到我手里,不许我再争了,我只得就范。

那一天我们真的是满载而归,王老师一家四口加上我,总共起码掏了三四十斤大大小小的红薯根,大的将近半斤,这是很了不起的战绩,每个人都提一袋子回来。我把那半个珍贵的红薯分两次放到罐子里蒸着吃了。

平分秋色——那时我是第一次听到这么雅致的词汇。从此,我就喜欢上了这个词组。一辈子,不管在哪里听到或看到这个词组,就油然想起王老师,想起王老师拿着红薯近乎童趣的表情。

那是饥荒年月。

半个世纪过去了,如今我们终于敢说那是个饥荒年月了。当年是没有这个胆量的,当年我们只敢说总路线万岁,大跃进万岁,人民公社万岁,只敢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抽支烟也是资产阶级思想,谁说错一个字,就要当反革命,是要遭到无情镇压的。

我当然地成了王老师的得意门生。

平时,只要家里有点什么能撑着肚子的,比如崇阳老家送来了干红薯丝儿,或红薯淀粉什么的,小心琴就来叫我一起去分享。我喜欢听王老师说话,喜欢他把生活语言用文学语言表述出来的说话方式。

临毕业的前俩月,三个毕业班挑一个学生代表毕业生在附小讲公开课,当然是在我们班挑,王老师当然是挑我。

王老师以极大的热情和耐心精心地雕琢我。

要我讲的课文是三年级的《蓝鼻子哥哥和红鼻子弟弟》,分三个课时讲完。我没写过教案,王老师先拟了个提纲,让我按照提纲写教案。写好后,他一遍一遍地修改。改得他认为差不多了,就叫我按照教案试讲。

写教案真是个苦差事。经过近一年的努力,我的字只能说是稍有好转,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步。但王老师并不在乎这些,他说:“字写得好不好,那是你个人的事,我不管。等得你自己的修养觉得应该把字写好的时候,你自然会下功夫了。现在我的要求就是你必须让我看着觉得一横一竖你在用心,你将来也必得用这样的态度对待你的学生。让学生在写字的过程中悟出做人的准则和道理。”

于是每次写教案,我不得不一笔一笔的写,一笔一笔地抄,一笔也不敢潦草。我自是暗暗叫苦不迭。

由于学校缩减,金鱼池对面的一年级一排教室都空了。王老师就带我到空教室里去试讲——他当学生,他一个人当学生。

每试讲一遍,老师都要根据试讲的情况帮我再修改教案。每一次修改的教案,都要求我必须背得滚瓜烂熟,讲课的时候不许看教案——一眼都不行。

我一生都记得我试讲的时候,王老师望着我的那表情。

教室里只有一张讲台,一张课桌也没有,空荡荡的。我每次都是把自己的方凳搬去,王老师坐在方凳上听我讲课。王老师跷着二郎腿,左手托着下巴,撑在腿上,眼巴巴地望着我。大张着嘴,就像我们听他的课一样,脑袋几乎是跟着我讲课的节奏转悠。我一招一式,一腔一调,他稍不满意就叫我停下来,自己跳上讲台来给我做示范——一直到我跟他说的做的一模一样为止。

为了能使我把公开课讲好,他多次带到我到附小我要去讲课的三(1)班,听他们班的班主任刘真谛老师讲课。

小学三年级的学生都天真无邪。一次,一个学生看见我穿的是大围腰裤子,贸然问:

“叶老师,你怎么穿这样的裤子呀?这不是女人穿的裤子吗?”

我没有丝毫心理准备,顿时被问了个大红脸。我望了望王老师,王老师也紧张地望着我,一言不发。

我似乎从老师的目光中得到了某种启示或力量,定了定神,抿了抿干涩的嘴唇,认真地说:“叶老师家里很穷,这是我妈妈的裤子改的。”

王老师脱口而出:“好!回答得好!”

一步哒到我身边,把我搂得紧紧的,轻声说:

“好孩子,将来能当个好教师!”

王老师激动得眼圈都红了,探身对学生们说:“孩子们,这样诚实的老师好不好?”

“好!”

“你们欢不欢迎这样的老师呀?”

“欢迎!”

于是我毕业之后就分配在附小,并且就当上了这个班的班主任。

我很顺利地找着了王老师。

咸宁师专在咸宁西河桥外的山岗子上,原址是以前的咸宁高中,只是现在的规模大了许多。

虽然二十年过去了,但乍一看,王老师还是那样子。神采斐然,说起话来很容易激动。

王老师一家住在新盖的宿舍楼的三层,比较宽敞。那个时代还没有装修这个词,他们家也没装修,但比起在羊楼洞的条件,已经觉得十分舒适了。

王老师留我在他家吃饭,师母做了一桌崇阳特色的好饭菜招待我,其中还特地蒸了几个红薯。红薯引起我们的话题,我讲了当年在羊楼洞北山上老师说平分秋色的事儿,老师爽朗地大笑,说:“哟,你还记得?掏红薯我还记得,说了什么话我可记不得了。苦日子总是想起来甜嘛!我还以为你忘记了呢!我们是患难之交,应该珍惜,应该珍惜。”

老师呷了口酒,叹了口气说:“现在已今非昔比了,日子好过多了,起码每天这几根肠子没闲着。”

王老师总是爱用文学语言来表达现实的方法,深深地影响了我的一生。

老师在竹篓里拿了几个小红薯,每人分一个,说:“来,为了纪念那段苦日子,我们以红薯为酒——干杯!”

我们都认真地把红薯互相碰了一下,连皮一起,都认真地一口吃了。

王老师对师母说:“你把孩子们安排一下,今天晚上我们师生抵足而眠,让我好好享受一下当教师的最大幸福。”

晚上,王老师真的和我在一张床上抵足而眠了。

我们早早就上了床,一入睡一头。

说是睡觉,其实就是说话。

说是说话,其实就是沉默。

我们俩都靠在床上,枕着双手,许久,谁都不说话。

二十年时光,暴风骤雨般的二十年时光,如同封存了二十年的老酒摆在面前,谁也不敢贸然开启。我生怕无意戳着了老师的痛处,老师也是避开我挨批判的事,好几次都是话到嘴边,又环顾左右而言他。

我们俩都靠在床上,枕着双手,许久,谁都不说话。

望着,对视着,就是亲切。

我一点也不紧张,也没有刻意去搜寻话题,仿佛就是很随意地说:“老师,您还是那样子,一点也没变。”

“是吗?”王老师笑了笑,欠了欠身子,掀开被子下床,走到我面前来,说:“我

变给你看看。”

说着,老师捂着嘴,取下两大排假牙,放在床头柜的一个小碟子里,然后把嘴闭上。我一下子惊得呆了……

面前的老师立刻变得十分狰狞!脸几乎没了,嘴缩进去一大截,下巴尖尖地突出来,简直就像童话里的老巫婆。

王老师转过身去,仰起头,习惯地撩了撩还是浅黄的头发,长叹一口气,说:

“……他们把我绑起来,吊在礼堂后台的梁上——对对,就是你在学校时的那礼堂——要我交代反革命罪行。我这个人,吃软不吃硬的。哪在乎那一套?我说,我一个教书匠,靠教书养家糊口,已经是够累的了,哪有精力去干反革命?我只会教书,别的都不会。

“他们说我伶牙俐齿,抗拒革命,把我放下来,绑在长凳子上,几个人按住我的头,用筷子撬开我的嘴,用钳子——对,就是平常起钉子用的老虎钳子——把我的牙,一口牙,生生地拔下来。连牙带肉,生生的,拔下来——全部!”

我捂着脸,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王老师冷笑了几声,轻声说:“说实在的,我倒是真的不觉得有多痛。因为拔第一颗牙的时候,我就痛得晕死过去了。

“我不知道他们折腾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我晕死了多长时间,只知道他们用冷水把我浇醒,还逼着要我交代罪行。我想说话,但只知道钻心的痛,只知道嘴肿得麻木了,还不知道满嘴的牙一颗也不剩了——我真佩服他们的功夫,用钳子愣拔这么几十颗牙,没点本事还真不好办呢!

“我把一口血狠狠地吐在刘香涂的脸上——刘香涂,知道吗?”

刘香涂,我知道,瘦高个儿,小迷糊眼,是我三年级时的教育学老师,“文革”时是蒲圻师范造反派头头,“文革”后死在监狱中。

“刘香涂狠狠地踢了我几脚,叫上几个人,把我抬到金鱼池边,喊着号子扔到金鱼池里——大冬天,扔到金鱼池里。我还真是没福气享受那种非人的痛苦,又一次晕死过去。

“那时候,脑子里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了。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感觉真好。想死,不想死,都没用了。要是那时候死了,其实也没什么。倒是后来苏醒过来,精神和肉体,都真是痛得死去活来,痛得后半生无法收拾自己。”

我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小心琴。老师家里孩子多,我猛然扎进这个大家庭,眼睛一下子忙不过来。眼前有三个男孩跟心琴那模样都差不多,但总觉得又似乎不是心琴。我心里算了一下,心琴是素娟的哥哥,我在校时就十二岁了,眼下应该三十出头了,可是眼前的三个男孩明显比素娟小,还没长成人。

“心琴呢?”我问,我是随意问的,“这几个男孩长得好像心琴,但比心琴小好多……”

我随意这么一问,把老师问得顿时跌坐在床沿上。

随即,老师趴在床头柜上,双肩剧烈地耸动,伤心伤意地号哭起来:“我的心琴……我的心琴……我可怜的心琴走了好多年了……”

我的心顿时咯噔一下,仿佛一个被砸碎了的盘子,好容易粘补拼接起来,又被一下摔破了。

心琴,是老师的第一个孩子。

第一个孩子,对于任何人,都是人生一个最重要的希望标记。

心琴,就瞧这名字吧,美丽得有点迷人。我们当学生时就问过老师,一个男孩家家的,为什么起这么个美丽的名字?为什么不起个时髦的抗美呀,援朝呀,跃进呀什么的。老师当时就笑了,反问道:“美丽的名字就不能起了吗?别忘了我是文学老师。”

老师说,他给自己的第一个孩子起这个名字,确实费煞了心思。心琴,直义是心中的琴,他盼望孩子能将他心中有而耳边无的一种琴声弹奏出来。延伸义则是希望孩子能比自己强。而心琴又与辛勤同音,希望孩子一生以自己辛勤的劳动作为自豪的基点,深沉的父爱把这个名字濡染浸润得诗意十足。

但是他死了!他死得让我们不敢摸自己的脑袋。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时,上初二的心琴因为学校不上课而失学了。他是个懂事的孩子,考虑到家中弟妹多,为了尽量减轻父亲的负担,十五岁的他,便到赵李桥茶厂去当了一名工人。

一九六八年,他死了。他死的时候才十七岁。

他的罪名是“写反动标语”。被判刑,到煤矿去挖煤,因矿井倒塌而死于非命。

“文革”后,有关单位给他平反,说他是无辜的,说他的案子是为了当时想抓出阶级斗争的丰硕成果来,人为制造的。

用今天最新的、前几天才出现的新名词来表述,就是——钓鱼。

最令人无法容忍的是,已经判他当“反革命”了还不够,还不过瘾,明知有一处矿井十分危险,却命令到矿井不久的十七岁的“反革命”分子心琴去排险,心琴刚到险区,大塌方就把他埋在了井底。

这就是所谓的钓鱼,就是制造一个陷阱,让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去当反革命,他们去领赏,他们去当红色革命家。

“平反有什么用?人死了平反有什么用?有什么用?”王老师捶打着床头柜,哭得泪人儿似的。

许久,王老师十分平静地说:“好多年过去之后,我终于想通了——是我害死了心琴,是我害死了心琴。一个当教师的人,职业的本能使我觉得把课文挖掘得越深刻越好。我太天真了,结果是,我挖到了我的时代的痛处,挖掘得我的时代无法接受。我的时代必须要惩罚我,我的时代必须要打击我,我的时代必须想出一个绝妙的法子打击我,我的时代其实是早就在时刻找我的岔子,要给我以利害。终于用这个法子,让我一辈子把痛苦打掉牙往肚里吞,说不出来,吞不下去。我我我,教一辈子书,吃亏在自己的嘴上。”

王老师斜倚在床头,望着天花板,轻轻地说着,没有流泪。

我忽然想起老师老家的地名:苦竹岭!

——莫非老师真是苦竹岭头一株苦竹?

我在王老师家只住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正在吃早点,金美玉老师就风风火火地进来了。进得门来,一握住我的手就刮着我的鼻子,扣我一顶大帽子:“好哇,你叶文福胆子不小,回母校来,不先去看老校长,不怕校长打你屁股。”

金老师如此一说,使我顿时想起老校长当年批评我时说的话:“你还是个孩子,我可不敢打孩子。”

我笑着说:“校长当年就说他不敢打我。”

金老师一面端详着我,一面说:“那时候因为你是孩子,现在长大了,他就可以打了。”

我也笑着狡辩:“我在老校长面前,永远长不大。”

金老师接过师母递过来的开水,放到餐桌上,说:“快吃快吃,住到我家去,我家比王老师家宽敞多了,房子我都跟你收拾好了。校长跟我说,你是行客——行客拜坐客,要你在我家住一个星期,把教过你的老师都一一拜到,才放你走。”回头对王老师说:“我传达校长的旨意:明天中午,在我们家为叶文福接风,凡是教过叶文福的老师,都是座上客。你我可是通知到了,还有几位,我今天上午必须通知到,免得到时候抓不着人。走走走,叶文福。”

校长的家在小山边,是一幢独立的别墅式平房,有几间房我搞不清楚,反正很宽敞。校长现在也是师专的校长,改革开放时期,几乎所有的学校都迅速膨胀扩大,条件自然好多了。两扇开的大门,进门是一个大厅。足有三十平方米,大门口两边分放着两盆米兰。

大厅东面有一个小客厅。金老师领着我进去时,校长正在往茶杯里倒开水。看见我,校长很高兴。

校长的高兴也就是笑了。二十年没见,坐在面前,也就是笑着仔细端详我而已,决不会像王老师那样,抱着我老半天不松手。校长在我记忆中永远是这样,永远像一泊深井里的水,把我这远来的月亮静静地映照在自己心中,亲切地笑着,平静而安详。

金老师说着,笑着,里里外外地忙乎着,还有一大帮我认不过来的孩子叽喳着,把这一家欢乐的氛围渲染得像过年一样。而校长只是和我面对面坐着,笑着,右手做一个优雅的姿势,示意我喝茶。给我感觉校长就像一棵树,金老师和孩子们就像一窝喜鹊。喜鹊们叽叽喳喳地叫,你只有进得门来才知道是喜鹊叫。如果是在门外,还以为是树在鸣唱呢。

校长说:“消息传得很快,我昨天下午就知道你回来了,知道你住在王老师家。你们尽师生之谊,也就没管你。今天一大早,金老师沉不住气了。你们还是同事呢,她喜欢你,一大早就咚咚咚跑去了。我说你等人家吃完早点再去,她说不行。”

校长像在说家常,又像在说公务,简洁地说完该说的话,就没了,摇着身子换了个姿势,笑着望着我。

金老师在忙中插进来说:“那当然哪,我不早点去,别人把他抢走了,我是搞么事的呀!”

校长平静地笑着。那一刻,我沐浴在幸福的祥光之中;那一刻,我才觉得这世界是公平的,是人伦的,这才是人间,人间就是应该这样。有我的校长,有我的老师的母校真是亲切。

校长说:“我这里宽敞,方便。多住几天,说说话,谈谈心。二十年没见面,人事变迁都很大,我们都是死里逃生。当年教过你的老师,也有的过世了。沈烈山老师教过你没有?”

“教过——是我一年级时的班主任。”

“哦,他留在了蒲圻师范。不过这里还有几个。我明天中午在家备几个菜,把教过你的老师都请来,聚一聚。哎,那个姚西畈也教过你的吧?”

“教过,教政治。”

“他现在是教委的头儿。我也请他了,在他面前说话注意点。”

第二天上午,我帮着校长在大厅里摆了一张大圆桌,金老师里里外外忙得就差没打哕Ⅱ火了。当年附小有几位老师是师范我的老师的夫人,都提前来给金老师帮忙。因为她们也是我的同事,所以见了面都亲热得不得了。

校长拿出一瓶茅台酒,说:“几位老师都不是喝酒的人。喝点茅台,喜庆喜庆!你酒量怎么样?”

“不怎么样。”

“你诗人应该能喝的。”

我笑了:“那是李白。还是因人而异。我不喜欢喝得醉醺醺的,喜欢与亲人朋友一起喝点散文酒,意思意思就行了。”

校长说:“我也是。”

不一会儿,王志文老师、陈有恒老师、李镇澜老师、肖隆峰、但毅夫妇、师家仙老师、许筱华、徐琦君夫妇、饶培英老师等都来了。喝酒、吃饭其实都只是个形式,是个借口,师生经过了二十年离乱,都愿意在一起互相慰藉负伤的心灵才是真。平常也没有这么个理由,我一回来,大家都高兴,所以都提前来,在一起说话,各自诉吐自己的苦水。

我的直感就是,我长大了,我的老师都老了。

久等姚西畈老师没来。校长说,我们边喝边等吧。刚要动筷子,姚老师来了。

姚西畈老师是一九六三年刚毕业就分配到蒲圻师范时教我的,所以他在我的老师中最是年轻。可是不知怎么的,他一来,老师们说话就不是原味儿了。

很明显,姚西畈在老师之中已然有了当头儿的架子。

任校长在主人席上站着,高举酒杯,微笑着说:“我们今天都很高兴。叶文福回到母校来,来看望我们,来看望教过他的老师们。二十年没有见面,师生们聚在一起,说说话,谈谈心,作为我们当老师的人,自然是我们人生中幸福的一个重要内容。叶文福以前是我们的学生,我们都是看着他长大的。我以前还真不知道他穿母亲的大围腰裤的事,是王老师讲给我听的。他说他很感动,我听了也很感动。叶文福当学生时是个好学生,成绩好,很调皮,也很可爱,我们大家都喜欢他。现在他出息了,成了诗人,成了大诗人,给母校争来了光荣,也使我们这些教过他的人感到欣慰。我当然知道,他被点名批判了,自己的学生,在外面犯了什么错误,我们也摸不清事情的原委,也管不着,我也没问他。我只知道我们以前是他的师长,他在困难时回到我们身边来了。那年他在附小犯了错误,我就对他说过,母校是师范生的娘家,孩子们回来了,我们就高兴。我们都犯过错误,都挨过批,挨过斗,这没什么,有了错误,改正就是了。几十年间,那么多学生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到我身边,我都觉得自己应该像老母鸡似的,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们。一个教育工作者,能张开翅膀,庇护自己的学生,是一种高尚的幸福,也是教育的魅力之所在。今天也是这样,大家都高兴,我也很高兴。平常虽然在一起,各人有各人的工作,都在忙,叶文福回来,就像一条丝线,把珍珠都串在了一起。所以请大家来,一起聊聊——来,为叶文福接风,干杯!”

所有人都干杯之后,姚西畈老师斟了杯酒,站起来说:“对不起,我借老校长的酒表个态。刚才校长说我们都犯过错误,都挨过批,挨过斗。是的。可是那是在‘文革期间。而叶文福犯的错误,是现在的党中央、中央文件明确批判的资产阶级自由化的严重错误,是站在党和人民的对立面的严重错误。两者不能混淆在一起。叶文福回来,我们作为教过他的老师,应该站在党中央的立场,严肃批判他,批评他,帮助他,使他争取早日回到党和人民的立场上来。”

喜庆的酒席上,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了。

任校长坐着,紧抿着嘴,铁青着脸,一动不动。

我本来只是记住了校长的叮嘱,说话注意点儿。没想到姚西畈端起酒杯就要犯嘎,我也就只有对不住了。

我本是条河流,只想平缓地流淌。他却制造个大豁,那我就成了瀑布。

热血往头顶一冲,说话行止就找不着调了。

我也端起酒杯,站起来,离席,在大厅里来回踱步。我望着天花板,说:“好个姚西畈,果然是吃政治稀饭的!你以为你教过我几天政治课就是我的老师么?你那几节大讲阶级斗争的政治课狗屁不值——当我的老师,你还不配!你只是个政治乞丐,假左派,你装模作样地耍大棒子,只不过是混口稀饭填饱肚子。当真左派你还没资格,真左派是屁股后边别着盒子枪的,你算什么东西?你会说人话吗?你知道什么是资产阶级自由化吗?你会说一句人话也没冤枉做个人!去去去,你没资格喝这桌酒,你给我滚出去!”

我端起酒杯,一杯酒狠狠地浇在他脸上。

姚西畈大约只知道我是个诗人.没想到我是经过了三级“叶文福问题办公室”围攻三年锤炼出来的孙行者,没想到我是经过生死考验的军人。他站起来,想要与我理论。我怒不可遏,从他身后一把抓住他脖领,狠狠地说:“你敢动一动,老子今天就灭了你。”

任校长一直坐着,紧抿着嘴,铁青着脸,一动不动。

姚西畈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一下子就草鸡了。一副天生的奴才模样立时显现出来。蜗偻着腰,嘴里嗫嗫嚅嚅地不知说了些什么。

因为我,金老师辛辛苦苦热热闹闹地忙活了一天,香喷喷摆一大桌子,就是想让我和自己的老师在一起说说话。没想到姚西畈上来就这么一杠子,她立即火了,几步哒到姚西畈面前,连推几把,武汉话一甩就是一大串:“呃呃呃,姚西畈你搞的么名堂搞的么名堂!你跑到我家来尥蹶子来了!你多大个官你跑到我家来摆官架子来了!你这广东佬,先回去把舌头捋直了再来打官腔!你这几年混出息了是不是?碗里的稀饭稠了点是不是?你害了几个女学生跪在地上求我你忘记了?我还没揭发你呢你倒大干起革命来了!我好酒好菜请你来闹革命的?出去出去你给我滚出去!”

金老师是说推就推,说搡就搡,连推带拽,毫不客气。姚西畈说也不是,挣也不是,躲也不是,搞得狼狈不堪。幸亏几位老师鼎力相劝,场面才渐渐平静下来。

任校长一直坐着,紧抿着嘴,铁青着脸,左手捏着酒杯,一动不动。

等得大家都不作声了,任校长才把一丝笑意挂在嘴角,低了低头,自己跟自己说话似的:“一桌接风酒,搞得跟鸿门宴似的。痛了几十年,还没痛够。好,学着姚主任的方式,我也借我自己的酒,表个态。我今天拿出来的,是我放了几年的茅台酒,拿出这最好的酒,我想表示的是,我搞了几十年教育,在这一方土地上,也算得是桃李满天下了。叶文福回来,我很高兴。真的,这孩子很清纯,这么多年,我一直想念着他。本来,师生之间,有一份亲情,藏在心里,笑在脸上就足够了。既然姚主任那么认真,我也只得学着,也只得认真地说:我教几十年书,叶文福是我所有学生中,最优秀的学生!最优秀的!最优秀的!我就是这个态度,你们能接受,就喝——酒有的是,管够,管醉;不接受,就走。”

任校长话音刚落,王志文老师立即站起来,激动之中,响亮地打了一个长长的家乡哕口火,举起酒杯,自斟自饮,连喝三杯,说:“我跟校长几十年了,今天才真正认识了校长。校长从来都是不苟言笑,从来说话都是十分平和的。我本以为校长给叶文福的,也就是老师给学生的一份厚爱,今天校长给叶文福这么高的评价,这么不留后路地评价叶文福,我没想到,我想不到。这是一个信仰的高度,一个道德的高度,一个知识的高度,我没达到。本来,叶文福是我的学生,校长刚才的话,本该是我说的,校长先说了,我也就多领到了一份光荣。我感谢校长,我感谢命运使我一辈子在这样高尚的领导手下工作。校长,我今天要醉。来,叶文福,当年我们在北山,师生平分秋色,分了一个红薯,回家去撑这个穷肚子。今天,我们师生对酒,用茅台,对醉,醉这个富起来一部分的穷肚子——用这高尚的享受,祝福我们时代的伟大进步,表彰我们自己在重重苦难面前的卓越表现。”

李镇澜老师急忙站起来。为了消融眼前的紧张空气,他那一站起来的动作就具有强烈的幽默。他用一种十分滑稽的表情望了望王老师,说:“王老师,我才是跟校长几十年了呢。‘文革时,我们俩被捆在一起,校长还给我解代数题呢。你刚才的话,应该是我说的,我找你赔。我这个没多大本事又骄傲的人,一辈子没犯大错误,就是因为一辈子没离开过校长。校长,我也借您的酒,感谢您。我在您手下工作了一辈子,当了一辈子教师,没当过官,所以您相信我没变。别的人怎么变我管不着,我不会变的,您将来要是坐牢,我每天给您送饭,说到做到。”

姚西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几次想说什么又插不上嘴。终于,他站起来,端起一杯酒,自己先喝了,说:

“任校长,我们也共事几十年了,我也没想到我们之间有这么大的隔阂。我再待下去好像……好像就不合适了,不打扰你们喝酒,我先告辞。”

任校长望着我,语重心长地说:

“叶文福,你看见了,诗人比校长更难当。”他朝姚西畈挥了挥手,看也不看他地说,“走吧走吧,几十年前我就知道你这个X等于几,今天只不过是想验证一下。走吧,不送。”

我在校长家住了一个星期。

这一个星期,校长带着我,在学校的几位教过我的老师家轮流吃饭,轮流喝酒。老师们的日子,比起二十年前几乎天天挨饿来,当然强了一大截子,但依旧清贫。所谓吃,所谓喝,并没有大吃大喝,只不过炒几个家常菜热闹一下,亲切一下。

有一次喝酒的时候,说起我每天焦急地盼望上语文课的心情,我说:“我坐在第三排,靠着窗户,只要上语文课,老远看着王老师走过来,就激动不已。王老师走路特别有意思,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夹着书,这样,这样,歪歪的,像一朵云,像一朵云斜斜地飘过来。”我一面说着,一面站起来模仿着,把我的师长们都逗得禁不住哈哈大笑,“我们几个调皮鬼私下里偷偷地学王老师走路,后来竟改不过来了。到部队后,挨了好几次批评,才渐渐改过来。即使是现在,也有时候无意之间走路还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

“真的?”王老师十分紧张地站起来问我。

“真的。”

王老师端起一杯酒,对任校长说:“为人师表之难,难于上青天!校长,我今天才深切体会到了。为师者,容不得一丝污垢,容不得一丝苟且,容不得一丝个人积陋。后学乃深山泉水,清澈见底,老师有错,孩子们也跟着学,还学几十年,我这不也叫误人子弟么?”

任校长也端起一杯酒,笑着说:“我倒是觉得,叶文福里里外外,都有你的神韵。”

王老师急着说:“不不,校长,我是觉得他身上有您的影子!”

任校长说:“学生是酒,学校是八卦炉,老师,你我,是高梁——高梁不能生虫子。

自打母亲过世,我蓦然感到后背生凉——生命中那一丝永恒的温暖消逝了。

生命中那一丝永恒的温暖消逝了,可是我还没来得及长大。

还没来得及长大,而严酷的现实却苦苦相逼,使我感到处处都有十面埋伏的惊悸和恐怖。

尤其是在利令智昏的革命大批判面前,我更是感到有如春蚕,自己多情吐出的丝将自己严严裹缚住,动弹不得,只有静静地等待最后沸水的汤煮,人们在领取我的丝的温暖的时候,便是我以生命的代价,为人类献出的绵薄之力。

但是,当我住在校长家里,我又收获了家的温馨,收获了一直暖到灵魂深处的家的温馨。

几十年在我心中是个从不偏颇的谦谦君子风范的校长,在对我的态度的重大问题上,在别人躲我尚且唯恐不及的时刻,竟有如一名英勇的战士,为庇护我而全不顾身家性命,这真是连我都始料不及,连我都惊讶不已,连我都不敢相信。使我有了如同一条被无情风浪打得楫断樯残的破船,终于驰进了温暖的港湾的幸福感。

只要是在校长家吃饭,金老师便热火朝天地忙碌着,恨不得把所有好吃的都搬出来,堆到桌子上,码到我鼻子尖上,看着我吃就是幸福。他们爱我没有商量,没有做作,没有前前后后衡量后果。好像我是他们的孩子,爱我是他们的本能和天职一样。

金老师是个永远激动型。几十年来,她爱校长爱孩子爱得忘记了自己,忘记了自己的美丽。她是这个家庭的第一主人公。为了保护校长,为了保护不会在凶险面前认输的校长,不管遇到什么凶险,她都是像一头无畏的母狼在前面冲锋陷阵,奋不顾身,“文革”中好几次差点连命都丢了。

她具备一位女性的全部高贵的素质——

美丽得迷人的外表;

清纯得如同井水的灵魂;

善良如同大海,向所有走下坡路的人敞开心扉;

热情如同烈火,使天下寒者俱欢颜;

英勇如同母狼,奋不顾身地庇护自己的亲人。

五十出头的人,五个孩子的母亲,自然再也没有了当年的靓丽。但是,只要一高兴,或者只要一遇到高兴事,她只要一笑,就立时如同芙蓉出水,玉润四方。

我在家住着,她每天都打扮得靓靓的,打扮得靓靓地笑,打扮得靓靓地忙活。连校长都笑她,“好像叶文福是她的伢,是来看她的。”

孩子们都长大了。五个子女中,我只见过润润和骚婆子。金老师跟我发牢骚说,校长一辈子爱教育,爱学生,疼学生,自己的孩子却从没有额外关照过。几个孩子都被“文革”耽误了,下乡,插队,回来当工人,别的人千方百计把自己的子女弄到学校来,我的孩子他却一个也不管,一切听从组织分配。只有骚婆子一个人,凭着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大学。我提过好几回,他直愣愣地望着我,也不作声。我晓得他不想顶我。哎,惹不起他,把我几个伢都耽误了,他也不作声,他也不作声。

她发这些牢骚的时候,校长也在面前的。但他只是平静地微笑,不反驳,不解释,不作声。我发现校长深爱着金老师,也包括爱她发的牢骚;金老师深爱着校长,也包括她怎么也撼不动的那俊美优雅的平静。

于是我想,什么是爱情呢?

爱情——或许应该是一个并列结构词,而不是一个偏正结构词。

爱情——或许应该是从爱出发,从爱出发到情为终结的一个漫长过程。

精神,包括教育、信仰、性格、志向、事业、爱好、习惯、宗教、修养等,从肉体的欲望出发的爱,必须经过包括教育、信仰、性格、志向、事业、爱好、习惯、宗教、修养等的长期甚至是生死的情的考验,一对相爱的人,在这些方面如果能在社会生活和俩人的生活世界中都能做到互相对流,融合,理解,体谅,相互支撑,相濡以沫,这样的爱,或许才能前进到情,才能完成爱情,才能称之为爱情。

反之,如果虽有爱而不能接受情的历练,不能接受情的考验,就无法完成从爱出发的爱情,就不能称之为爱情。

校长和金老师用他们的爱情,向我教授和诠释了生命和爱情的真谛,更是用他们在考验面前的坚定高尚的行为所展示出来的高风亮节,为我书写了一部无字之书,教授我:高尚者是如何高尚的,高尚者是如何在卑鄙者面前展示高尚的。

我又是一走了之。

待得我再次走进这个家,又一个十年过去了。

这十年,中国又发生了许多仿佛历史上从没发生过又仿佛天天在发生的丑事,发生了许多任何神仙都无法评估的事,发生了令明天汗颜的事——我被卷进去了,又被卷出来了。

一九九三年五月,当我从死神的舌尖咬断了锁链,逃回家乡,我又如同一条楫断樯残的破船,带着妻子和女儿,疲惫不堪地跨进了校长的家。

我来晚了——校长已于两个月前因膀胱癌走了。

家里挂着校长的遗像。

我已然破碎的心又被残酷的现实再一次进行无情的锤击,我毫无精神准备,顿时跌倒在地。我已经没有了眼泪,我已经没有了哭声。

那一刻,我分明地看见了我的魂魄在号啕痛哭!

母亲过世时,我从北方赶回家乡,晚了七天,没能送母亲。当我老远看见家门前已经没有了仪仗,绝顶的悲痛使我一下子昏晕过去,倒在菜园的篱笆旁边。那一刻,我昏晕过去的生命分明地看见了自己的魂魄在号啕痛哭!

母亲将我的生命带走了……

校长将我的精神带走了……

校长把我画着明天的图纸带走了……

我觉得所有的悲痛都成了多余,我成了一具空壳,一个我不愿拥有的假面具,这个假面里已经没有了我的燃烧的生命和永远只属于我自己的灵魂。我不知道我的痛哭是真的还是假的,我不知道我说的话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只觉得三魂七魄如同被人拧着尖锐得难煎难熬,我只是分明地看见了自己的魂魄在号啕痛哭!

我跌跪在校长遗像前。

我跪着,流着泪水,向跪着的四岁的女儿讲述了校长对我灵魂的拯救。

金老师抱着我放肆地号啕——她一下子苍老了。

女人,经得住任何挫折和考验,就是经不住失去爱和爱人的考验。

一辈子到处闯荡,到处闯祸,我仿佛已经失去了那个原始的自己。精神,肉体,都变得若有若无、虚无缥缈起来。有时候自己想看看自己,检修检修自己,也被什么污染的物质遮着掩着,若隐若现,扑朔迷离,神秘莫测,无法看清。我仿佛是一阵风,只能在树摇动的枝头上看见自己,只能在海浪的咆哮中听见自己。我所到之处,花开了,草绿了,我才知道我是春风;当人们和动物看见我,看见我就急忙裹上大衣,或躲进房里屋里洞里,我才知道我是寒风。

此心常跃跃,常恻恻,常慌,常乱,常无寄,或者干脆拿捏不住,捉摸不着,琢磨不透。更甚者,仿佛没有——没有心,或者说心已然失却了功能。

医学病例有一种植物人,我觉得我不是,不像,我应该是个动物人。

如果我是一只鸡,一只鸭,一只鹅,一只猪,一只羊——任杀,任宰,任割,受难时也就蹬蹬腿,干号几声,也没有人理会,也没有痛苦,多好。即使在锅里釜中,端盘上碗,味道鲜美,色香味形器,雅致文明,美食家们光着膀子大肆饕餮,我也没有痛苦可言,不也是一件挺和谐的事么?

但是自校长过世之后,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一进校长家,我的心就安定下来,我的心就摸得着,就跳得欢。

金老师既是师母,又是同事,又是母亲。她以我为荣,以我为耀。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听说我回了湖北,到了成宁,就立即派孩子们与我联系,四处追踪,一直把我抓到家中为算。她身体好的那几年,有一次到北京来,专门到我家来看望我,千里迢迢为我带来了我最爱吃的家乡地米菜。

五个子女中,只有骚婆子是教授;其他的有的是职工,有的是工人——全耽误了。

最后一次见到金老师,是二OO七年十二月。

金老师患的是肺癌,已经到了晚期。由于症状并不那么明显,于是孩子们严密地瞒着她,加上她自己是个乐天派,一直以为是肺炎,也就不那么在乎。

我到武汉时,听骚婆子说她刚出院,住在他家,我赶紧买了一束鲜花去探望她。

金老师躺在床上,精神很好,脸色也很好,确实看不出是个重病患者。

看见我,她很高兴,很激动。虽然我一再请她尽量少说话,她还是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而且三言两语就说到了校长。

她真诚地感谢校长,感谢校长给她的爱。她说:“我这一生蛮幸福,我自己很满意。校长疼了我一生,爱了我一生,几个伢个个都听话,我够了。有时碰到么事,我沉不住气,犯横,校长望着我直笑,我也就有得脾气了。”

趁孩子们不在身边的时候,她抱着我的头悄悄说:“我晓得自己已经到了肺癌晚期,伢们怕我难过,瞒着我。我也怕他们难过,也装糊涂。我巴不得,巴不得快点去追校长,告诉他,伢们都自立了,都好,都好……”

她真是累了,脸上泛红,直喘大气。

她一辈子都好看,她一辈子都爱干净,即使这时这刻,大限将临,还那么好看,还那么干净。

我赶紧扶着她躺好,帮她掖好被子。她歇了好一阵子,等得气喘匀了,闭着眼睛,一字一字地说:“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校长临去之前念叨你,想见到你,你不回来。你终于回来了,我要是这时候死,几好……这时候死,几好……”

金美玉——她是金,她是美,她是玉,她是一位完美的女性。

金美玉——她是浑金,她是绝美,她是璞玉,她不需要雕琢,她的缺点也很可爱,她是上帝雕琢好了到人间来做示范的女神。

任校长退下来之后,王志文老师当校长。

王老师身子骨本就单薄,“文革”中受的摧残过厉,晚年身体一直不好,用他自己的话说,身上每一个零件都坏了,严重的哮喘使他每一次呼吸都几乎是一次长征。

儿子怀敏后来经商,日子好过些了,专门在武汉为王老师两口买了一套住宅。但是王老师乃心高气傲之人,才华横溢,思深虑远,受那么大的打击,是块铁也该打成钢了,何况他本就是钢。

两个儿子都长得与心琴几乎一样,你叫他每日看着儿子,能不往深处去捞取伤心?是以王老师不是吃几天饱饭便喊小康便喊万岁的人等,他最重的病当是心病,他的病无法医治。

素娟最近打电话告诉我,王老师今年正月初七走了,我听了默然。

王老师也是有资格进入当地按级别高低排座次的墓地的,但我师临终之前对儿女们再三叮嘱:坚决回老家——回崇阳,回苦竹岭。

王老师,苦竹岭头一株苦竹……

王老师,您深邃的思想漫液出了肉体,淹没了自己……

王老师,您一张锋利的嘴,将自己的时代也将自己撕咬得遍体鳞伤……

二OO八年五月,我与爱人一起回到咸宁,骚婆子专门从武汉赶到咸宁,说金老师已于四月过世了。

我和爱人决定到墓地去祭奠校长和金老师。

润润、汉年、念慈、骚婆子、小中兄弟姊妹五个都到齐了,他们买好了酒、蜡烛和香、鞭炮、纸钱等一应祭祀物品,陪我们一起到市郊的公墓去。

公墓很气派,很有现代化味道。从山下一路上去,两边几乎每一座墓都有照片,有的是夫妻合葬。每一块墓碑上的碑文写得都挺好,给我感觉几乎每个人都是英雄,有的大英雄很豪华,很突出。

骚婆子说,安葬父亲时,这里还没有开发。本来市里有一个墓地,是按照级别安葬的。母亲说,人活着就搞级别,死了还搞级别,累不累呀,不去。就葬到这里来了。这些年这里不断开发,规模越来越大,越来越现代化。

当骚婆子领着我们站在一处墓碑面前时,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校长和金老师的墓是所有的墓中最简陋最寒酸的,简陋寒酸得使我无法接受。

骚婆子立即感觉到我的情绪不对,轻声说:“父亲临走前,再三嘱咐,要从简、从简、再从简。母亲也这样嘱咐……”

我们夫妻双膝跪在这一对我们崇拜的夫妻墓碑前,痛哭失声。

有这样的人爱我,我骄傲,自豪,深切地感到了自己生命的价值和比重,他们的生命轨迹便是我生命历程永恒的坐标。

如此真诚如此英勇如此深刻地爱我的人去了,我用什么能表达我无尽的悲摧?我又一次感到后背生凉。

我弹酒三匝,拈土闻香,口口头拜谒,祈天遥祭:

魂归来兮!我师我长。

担酒来拜兮,敬上琼浆。

魂归来兮,我长我师。

负痛来拜兮,此痛如斯。

岁月悠悠兮,无尽沧桑。

爱我者去兮,何以言殇。

此心无寄兮,一炷心香。

此胆无越兮,此衷无肠。

天不我痛兮,地不我惶。

此日无舵兮,此月无光。

呜呼哀哉,魂飞魄散。

呜呼哀哉,痛断肝肠。

魂归来兮!魂归来兮!

魂归来兮!魂归来兮……

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我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我忘记了一切,我狂号,有如瀑布那直泻而下;我抽泣,破破碎碎,随心所欲,时高时低,时弱时强,是一种极度伤心时生命里流淌出来的一种灵魂负伤时的战栗之声。

我看见小时候生病,母亲倒扣着水瓢,在门外呼唤我的魂魄:“你回来呀,你在南山坡上放牛回来呀,你下河捞鱼你回来呀,你要认住回家的路你回来呀,你要认住家门你回来呀,你要认住亲娘你回来呀,你回来呀,你回来呀……”

我看见母亲在剁猪草,我看见我在剁猪草:我看见母亲在哭泣,我看见我在哭泣。

我的生命只剩了躯壳,无尽的哀怨使灵魂无力载负生命。那一刻,我没有了生命,我没有了肉体,我分明地看见了我的魂魄在哭泣。

但我还是无法接受,无法接受校长夫妇去后还在用屈辱论证北岛那给我们时代评价的滴血的诗句: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卑鄙者死后还霸占我们生存的空间,霸占我们的土地,霸占我们的空气,霸占我们的思想,强奸我们的思想——我无法接受,我决不接受。我匍匐在地,晕厥在地。

又是子夜……

这是漫长的严冬,子夜……

又是子夜……

我看见母亲在床头剁猪草,在哭泣……

我看见校长一手捏着茶杯,轻声说:“当老师的,怎么能打学生呢?”

我看见王老师举着红薯,故意用崇阳话说:“平分秋色……”

我看见苦竹岭头,又多了一株苦竹……

我听见金老师说:“我要去追校长……”

一场大雪……

又一场大雪….

今年北京的冬天来得特别早,特别凶,特别猛……

雪压得我的心口生疼,有两瓣横竖发不出来的眠芽在垂死挣扎……

我看见我的魂魄赤条条地缩索在荒野里,风雪中——

《苏武牧羊》赋

《苏武牧羊》是一支古曲,曲调简单质朴,叙事和抒情同在一种莫名的哀怨、忧伤、辽阔和深沉的旋律中行进,很好听,又很好学。只须听上几遍,那种莫名的情绪便漫然浸透了全身,就会哼,会唱。我小时候学吹笛子时就吹过,没想到的是,这么一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曲

子,在流传了干多年之后,流到我的生命里竟是如此地沉重,如此地苦涩。画家们画江南牧牛童,多喜欢往他们嘴边抹一支竹笛。我是在水牛背上长大的,就我而知,吹笛子,对于一个我这个时代的牧童,实在是想也不敢想的奢侈——中国穷到我这代人,委实是穷到底了。柳笛我也是制作过的,确也能吹出些好听来,但吹歌曲不成——起码我制作的柳笛尚未达到能吹歌曲的火候。

我以一支好竹笛吹《苏武牧羊》是一九六O年。

那时我已经十六岁了,十六岁少年的全部生活中还没有一件与一支普通竹笛等价的奢侈品,但忽然有了一支。

那个时代,几乎每顿吃野菜,初中毕业时身高才一米四二,瘦得像猴精不说,还几乎每夜尿床。

那是一个秋风吹雨的下夜,母亲怕我尿床而喊醒我,叫我起床撒尿。我迷迷糊糊地起来,坐在尿盆上尿着。我实实无法区别,是真的在撒尿,还是在梦里撒尿。因为凡是尿床,那梦里撒尿的感觉比真实的撒尿还真切。但是,忽听得秋风秋雨的沙沙声里,有人敲门,敲我家的门——一种极其谨慎的轻轻的敲门声。

“有人敲门,娘!”我立即醒了,尿也吓没了。

母亲坐在床边,歪起头听了好半天也没听见动静。

“真的,”我说,“不信你去看。”

我掌着油灯,和母亲一起到外屋。母亲弓着身子,隔着门听了一阵儿,仿佛确有什么响动,并且从门缝里透进极细的叫声。母亲拉开门栓,才把门开了条缝,黑暗中便突地和风和雨,滚进一个湿漉漉的人来,进门便匍匐在地,抱着母亲的脚,边磕头边瓮声瓮气地哭叫:“亲娘救我!”我急忙掌灯上前,那人抬起头来,满脸血污,青一块紫一道的。母亲悲不自禁,叫一声“崽吔——”赶紧将门关上,将他扶起——我认得的,那是我的已经出了五服的叔伯姐夫。

叔伯姐姐叫年香,父母都早已亡故,唯一一个妹妹和妹夫也在这年春上饿死了。也就是说,娘家已没有了亲人。只因为我母亲在后人心目中德高望重,嫁出去的同族女儿们回娘家便都到我家来,年香姐姐便是其中一个。

年香姐姐是解放前一年出嫁的,姐夫家是铁路边的刘河村,离我家不过三四里地。姐夫年轻时在武汉念大学,解放后,他家被划成地主成分,日子便日见一日难熬起来。我小时候时常见年香姐姐在母亲面前一面说着话,一面擦鼻涕抹泪地啼哭。一九五八年大跃进,忽然想起来怕阶级敌人破坏铁路,便将铁路沿线的五类分子和他们的家庭全部搬迁到远离铁路的偏远山里去。于是他一家三口——地主、地主婆、一个未成年的女儿——地主崽子,便被迁到几十里外的山里石头李村,在那里接受监督管制去了。

石头李村是个大村,全村一个姓,全村一个姓的无产阶级便肆无忌惮地严厉专政这一户外姓地主。不管是什么运动,只要是运动,一来便拿他们一家祭刀。有时是把姐夫吊在树上,逼着姐姐用竹扁担打;有时是把夫妻俩面对面或背对背吊着,逼着他们七八岁的女儿打。姐姐属

农村妇道,一打便老老实实,不管什么苛刻条件,都一一照办。偏姐夫不服气,“我父亲是地主,我不是!”他说,“我从小到大,一直在读书,没剥削过任何人,怎么是地主?”已被定为五类分子而坚不承认,无产阶级就是再大的胸怀也决不能容忍,于是每专政一次,都被打得死去活来,打得死去活来而坚不承认。至于平时,全村老小有事没事这个一耳光那个一脚,这个一口唾沫那个一口痰的,压根儿算不得什么了。农民无产阶级们苦得乏味,专政之余,为了寻开心,便将自己敢想而不敢做的种种幻想逼着他们实践。

我们赶紧将姐夫领进最里头的正房。母亲急忙叫醒二哥,找出二哥的衣服给姐夫换上。灾荒年头,天底下到处都没得什么可以塞那几根辘辘饥肠的,只得又到灶下热了一大钵剩野菜粥。姐夫又冷又饿.一口气喝完了野菜粥,才稍稍缓过气来。

喝完野菜粥,姐夫摸了摸肚子,伸了伸脖子,才慢慢说出原委。

原来生产队里缺粮,会计兼保管偷了生产队半麻袋谷子,偷偷藏在姐夫家,自己想吃的时候便夜里来撮几升回去。姐夫夫妻俩心里害怕,饥荒年月,偷生产队的谷子可是天大的是非,是阶级斗争的表现。要是沾到自己头上来了,那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便偷偷向生产队长汇报了。谁知生产队长随即带民兵到姐夫家,抄出谷子,就地开阶级斗争现场会。把姐夫吊在房梁上,几个民兵轮番用竹扁担打,逼着姐夫交代谷子是他偷的,是为了破坏无产阶级专政等等。姐夫是个硬汉子,不管怎么打,矢口不承认。姐姐跪下求情,不但不理睬,还被几个民兵用步枪逼着,站到椅子上打姐夫的耳光。姐夫这时已浑身是血,看着姐姐因不忍打他而甘愿忍受几个民兵在脸上身上乱拧乱摸的凌辱,晕昏中强挣着说:“打吧年香,我今日就死在这里了!死在你手上比死在这些强盗手里好受多了!”

阶级斗争又有了新动向!话一出口,生产队长一枪托狠狠砸在他腰上。全公社紧急动员。夫妻俩被绑在村边禾场临时搭起来的土台子两边的柱子上,台中间放着小半麻袋谷子,全公社一个生产队一个生产队轮番在这里开阶级斗争现场会。

现场会开了整一天。晚上,所有人都走了,夫妻俩还被绑在柱子上,一个青年民兵端着步枪守着。下夜,落起雨来了。那个青年民兵回家穿蓑衣戴斗笠,回来时带来个人,是村中辈分最高岁数最大的五爹——那个民兵是五爹的孙子。青年民兵把姐姐和姐夫松绑放了下来。被绑了一天的夫妻俩,手脚全麻木了,躺在土台子上一动也不能动。五爹一声不吭,只默默看着孙子。姐夫嗫嚅着说:

“多谢……五爹……救命……”

五爹把一块蒸笼布包的几个野菜团子放在姐夫脸边,半晌,才沉重地说:“走吧!歇一会儿,自家走吧。天塌下来老子顶着……也只能做到这点了……造孽哟……”擦了擦眼窝,带着孙子走了。

姐夫赶紧浑身攒动,等手脚能动了,抱起姐姐踉踉跄跄地回到家里,把姐姐放到床上,把野菜团子放在床头,自己逃出了家门。

姐夫在大山里猫了四天四夜,才逃到我家来。

怎么办呢?毫无办法。一家人听了只有默默流泪。半晌,母亲才沉着脸对我说:“你懂事了,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姐夫就藏在了我家中。

我家正房和厢房都有楼板,是每年囤谷子和谷草用的。灾年荒月,也没得谷子可囤,只正房楼上堆了半楼谷草,母亲就叫姐夫躲在正房楼上。为防万一,母亲叫二哥把楼梯也拉到楼上去,把楼上的小后楼门也打开,备好一条拉谷子用的长纤绳。只要楼下有异常响动,姐夫就可以随时从后楼门槌绳而逃。每天的饭食,由母亲亲自拴在竹篮子里,姐夫自楼门拉上去。姐夫浑身伤得不轻,需要外敷药。母亲专门叮嘱二哥偷偷到咸宁去买,不能在就近的汀泗桥镇买,以防走漏风声。

十来天后,姐夫复原了。他闲不住,我就把自己初中的各种功课和练习都给他送上去,他没事就教我做几何代数题。

我们一家人默默地小心翼翼着,做一件天大的危险事,全村没有任何人晓得。突然有一天,楼上没人了。母亲怎么打暗号楼上也没有响动。母亲顿时脸色刷白。一人有罪,祸及全家。以我们家的脆弱,决承担不起这天大的祸事。二哥一看母亲如此神情,晓得事情严重,赶紧向母亲说明缘由。

原来姐夫伤势稍一好转,便在楼上打熬不住。与二哥商量说,他要到咸宁去,说那里有他的朋友。怕母亲不答应,他从后楼门槌下楼后,请二哥把纤绳拉上来,这就神不知鬼不觉了,等他走了以后再告诉母亲。

母亲这才舒了口长气,狠狠数落了二哥一顿。叫二哥赶紧上楼把粪桶放下楼来,把楼上收拾得不留一丝人住过的痕迹。二哥收拾罢,母亲又上楼把角角落落仔仔细细检查一遍才算罢。

五天以后,姐夫回来了。也是半夜回来的,只不过这回没敲门。自他离去的这几天夜里,母亲都是和衣而卧,不敢插门。门虚掩着,留一条缝不关严实。

母亲恨恨地低声骂了几句,姐夫也不生气。他不但到了咸宁,还到了汉口,在朋友家住了几日。他给母亲买了一把桃木梳子,一双小脚套鞋,给我买了一支竹笛,他自己也带回一支箫。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箫,第一次知道什么是箫。那是一支褐色与黑色仿佛在一起纠缠着无尽喜怒哀乐的箫,瘦骨嶙峋,仿佛是斑竹制的,却有着玉制的那样名贵的外形。一绺好看的红穗子垂着精致,一管莫名的肃穆与名贵的气质,穷气的天生自卑使我连拿在手上的勇气也没有,我只是为自己终于有一支竹笛而分外欢喜。

姐夫教我如何贴竹膜,告诉我多来米发索拉西的部位和高低音的吹法。我惊喜不已,从此我放牛时才真有了一支牧笛。

姐夫还住在楼上。

那天傍晚,我放牛回来,便兴冲冲地上楼去——我坐在箩筐里,姐夫从楼门槌下纤绳,把我像拉粮食似的拉上去——告诉他,我已经能慢慢地吹出《东方红》了。姐夫也高兴地笑了笑,歪着身子从墙角抽出那支长箫,在手上反反复复地把玩。几次把唇放到吹气的小口上,不吹,只是吹曲子似的动着指头。他当然不敢吹出声来,母亲是嘱了又嘱的。

突然,他吹出一个音来。

我的天!

我没被吓倒。只是,只是那哪儿是个音哪——那么低,那么沉,那么圆润,那么深厚,那么饱满!仿佛是泪在流,血在流,美玉在流,月光在流,仿佛是母亲在几千年前的古墓里的哭声或呼唤。我一下子惊得呆了,我从没有听过这样的乐音,我从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乐音。姐夫自己停了下来。他舒了口长气,一仰身倒在草堆里,仿佛只要吹出了这么短短一个乐音,他便心满意足了。他,一个地主的儿子,在一个不容他发出任何声音的年月里,终于顽强地发出了低低的一声。姐夫指了指楼门和窗户,我这才看见他用谷草和麻袋把所有的门窗都堵死了。

那声音实在如磁石吸引着我,使我从腹部到喉管都生出一种难忍难耐的焦渴。“吹吧,吹吧,不要紧的!”我极力怂恿着。为安全起见,我又拖几捆谷草,像堵洪水似地把能加固的地方都加固。姐夫已无力抗拒我的要求,他起身在谷草堆中间搬出几捆谷草,掏了一个深深的窝,两人跳进草窝,他拿着箫坐好,我在他头上盖几条麻袋,再压几捆谷草,我在自己头上盖好最后一捆谷草后,便也钻进麻袋里。于是我们便是谁也看不见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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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仿佛被某种神奇沉进了无边的远古,仿佛静卧在无声的时间之上,我消逝得无力将生命赋予任何细胞,于是渐渐躺得同时间一样惨白,空洞,只一缕魂魄犹如一丝野云在寂寂长天寻觅着什么。良久,一管琥珀般的灵动似蚯蚓钻出地心,从并不遥远的地平线上缓缓升起,蛇形,曲曲地上升,又伞形地向我铺盖过来,穿透我,穿透不知是虚无的还是真实的我——我在哪里?我是什么?我是谁?我不晓得的,只觉得自己忽如一片死去的草原,忽如一株枯槁得透亮的小草,忽如一具没有了血肉的化石,忽如一双恐龙的眼睛……

那一管琥珀般的灵动固体地流出我的指尖,我的发梢,我的叶脉。

我看得见我的每粒细胞都自动启开生命之门,让它缓缓流出。它不疾不徐,似白云逝之于晴空,似江流逝之于旷野,蛇形,虬虬曲曲地沉进无边永夜……

那永夜是那样的广袤,深厚,温馨,慈爱,哀伤,幽怨,沉着,丰盈。我若随那灵动而去,一起逝之于无。当姐夫用脚尖拨了拨我,我仿佛在远方不愿回来,低低地抽泣起来。

十年后,我以士兵的身份,在一个又大又偏僻的山沟里宣传“支左”。村里的造反贫农团排练文艺节目,我是部队指派的业务辅导。尽排些对口词、数来宝、三句半、二人台之类的吼式节目,台词也都是两报一刊上社论的内容,我只要编得顺口押韵就成。

这天夜里,我忽然牙痛得厉害。我的牙痛过好几回了,都是房东大娘用偏方给我止住痛的。可是这一回痛得厉害,房东大娘用偏方给我倒腾了几个回合,见还无济于事,大娘看着我捂着腮帮子痛苦不堪的样子,只得带我去找大夫。

已经很晚了。我摸不清方向,只是跟着小脚大娘在村中土墙与土墙之间的巷道里转来转去,出了村,又走了半里多弯弯曲曲的山边小路,在一间依山而盖的孤零零的小土屋门前停了下来。

掌着小油灯开门的老人我一下子就认出来了。进村第一天,介绍村里阶级斗争形势时,就知道村里有一个名人,是当年阎锡山的后勤部长,少将衔。我曾打过几回照面的,只是一直纳闷,“文化大革命”如干柴烈火,阶级斗争每天扯着嗓子在喊批判、抓人、打人,连中小学老师都被造反学生吊在拴马桩上打得死去活来,为什么这么一个村里最大的阶级敌人,阶级斗争的活生生的对象,竟一直没人动他一根亳毛。问过几回的,只是谁也没个明白给我。呆得时日长了,才从各种各样的话音里品出点滋味儿来——当年阎锡山对家乡父老乡亲十分关照,后勤部长为本村谋过不少利益。

老人让我上炕,叫我张开嘴,看了看我痛牙的部位,两手就在我身上这里摸摸,那里捏捏,本来我是痛得用头撞墙的,经那双粗糙得老树根似的大手一阵拿捏,一忽儿便神奇地止住了,我终于可以轻松地喘口气了。

边聊天我边打量这间小屋子。三面土墙,一面依山而垒的石头。除了土炕,两把椅子,几乎没有家什。山墙上有个一尺见方的神龛,里面放一尊毛主席的半身瓷像和一本袖珍毛主席语录。

但是,土炕西边墙上,却十分优雅地斜挂一支与这土屋极不相称的精美长箫。尾还垂着红丝穗子,只是年头长了,穗子又黑又脏,秃得只有寸许了。

老人决不因为我是军人而有丝毫紧张。他捏了捏房东大娘的下巴对我说:“她年轻的时候,可俊呢——俺的老相好,我们搭过好几年伙计。”房东大娘不仅没有半点扭捏一丝愠怒,目光还十分亲昵地攀缘着老人的声音。那味道直如山西老陈醋,因十分醇厚而不见其酸了。房东大娘撅起屁股爬上炕,从墙上取下箫递给老人。老人被这动作惹起了兴致,很弹性地拍了她屁股一下,拿起脚边的酒葫芦,仰头一大口,把葫芦里不知多少酒喝了个光。随手把酒葫芦往炕边一扔,然后端坐,闭目,养神,静如泥塑。

豆油灯在炕头搁板上凝止如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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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年轻的心蓦然苍老了,每一根神经都油然瘫痪。

我没有丝毫精神准备,我每天都与我的时代一起焦灼,一起呐喊,

一起愤怒,一起仇恨,一起冲锋陷阵,每一根神经都如同烧红了的炉丝,连梦都贴着阶级斗争的标签。我以为这个老牌阶级敌人见了我会吓得魂不附体,会求解放军叔叔宽恕,会拿出《毛主席语录》,先念几段,再战战兢兢地给我治牙。

然而不。

豆油灯圣洁宛若素衣天使,摇摇曳曳,牵我离了这依山土屋,这浮躁的土地,这震耳欲聋的时间,向远古,向空阔,向深沉,向母亲的娓娓诉说幽幽游去,与曲调的主人公苏武一起,拄着已然光秃了的汉家节杖,在北海的雪里风中,与羊群一起煎熬苦寒。又仿佛突然疲惫不堪,似一棵枯老的树蔸,置身于污秽不堪的激流,攒足了浑身的欲望,想从某根神经末梢吐出一个鹅黄的季节,终于竭尽全力而彻底崩溃。我呻吟着,爬向那如豆的油灯,我走近它,走进它,不知是我走进了它还是它走进了我,不知是我变成了它还是它变成了我。不知是我的心在土屋里燃还是那灯燃成我的心,我忧郁地灿亮着,在一片净土中再生,抽出一节一节家乡楠竹。是苏武?是姐夫?还是这乐音里的老人?抑或是我自己?我衰老地拄着自己或是那节杖,竹节扣地发出金属的浩荡之声。

我拄着自己,跌跌撞撞地走进家乡的楠竹林——我真实地从黄土高原回到了家乡。那是参军后第一次回家探亲,母亲告诉我,就在我回家的前一个月,年香姐姐和姐夫都死了。姐姐是病死的,姐夫是姐姐去世后第三天夜里上吊死的——他吊在姐姐坟头一棵苦楝树上。他们死后才允许被家乡的亲人接回到老家刘和村,亲人们把他们夫妻俩合葬在村后的竹林里。

母亲说,姐姐属龙,跟姐夫同年,去时都四十岁。

我长久地望着坟头一棵系着黑布条的楠竹,忽地想起那支箫,那支在草堆里,麻袋里吹出《苏武牧羊》的箫。

“那支箫呢?”我问母亲。

“姐夫死的时候,右手还紧紧握着那支箫,怎么掰也掰不开,就给他带去了。”

我顿时看到整个竹林都是箫!

——生机盎然的箫!

——年年吐笋的箫!

——吹《苏武牧羊》的箫!

豆油灯轻轻哔剥了一下,我使劲揉了揉眼睛。老人端坐如神,还在吹《苏武牧羊》。土墙上,一个巨大的头影,吹着一管楠竹般粗的箫,胡子一直垂到角落暗处。

倘不是一个人偶然走进我的生活,以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不定早就被我扔进精神文明建设的健忘仓库里去了。

宁杯中无酒,不可门前无竹。

虽活得极是艰难,仍然在家门前一块小得可怜的园子里栽了两棵小毛竹。几年下来,已规模出一片小竹林了。小竹林恰似一垂帏帘,不许世界窥视与污染我家门户。每春风南来,夜雨如酥,品尝小竹吐笋,便是我最脱骨的享受了。

儿时在竹林里钻过来钻过去的,却不会品竹。而今,也只能依仗这片小毛竹林来补写儿时无知留下的空缺了。

说竹,在中国算不得新鲜。传统也罢,现代也罢,诗、书、画,皆不可以无竹。但经几年读竹,我发现,文人墨客们虽在几千年风雨中品出无穷竹韵,倒也多情还给我留下用功的空白。我还时时能读出一点前人尚未吟出画过的竹滋味儿来。去年吐笋之时,我填了一首《清平乐》:

门前栽竹,

明我高风骨。

一碧凌霄怀若谷,

吐笋犹燃楚烛。

风来亦可低头.

满枝灵秀温柔。

倘以折腰作价,

浑身大节风流。

今年又到吐笋时节,我每日有暇便静坐小竹林边。那静,那静俨然静如楚竹,我简直听得见竹笋拔节之声。每读竹,必有所悟,且有时能悟出前人诗思未到之处:

——一座竹林,便是一个庞大的家族,抑或是一个精神王国;

——竹出土有节,不出土亦有节;

——竹出土时多粗,便一直是多粗。不似树,暗里以年轮鼓占领土;

——竹笋出土正逢春寒料峭,笋壳便呵护竹笋扶摇直上。待竹子长成,笋壳不夸功,不占位,自行落土为泥:

——竹也是落叶的,但不是三秋遇寒而落。恰恰相反,是以葱绿笑傲严冬。待得冬去了,春来了,新叶妆成,才在暮春时节和雨而落;

——每一棵竹,既在家族之中,又绝不仰仗他人。出土皆自磨锋镝,不屈不挠……

难怪箫乃竹成。

与其说竹是中国的特产,莫如说竹是中华民族的祖先留与后人的精神形象。可惜了,先人不晓得后人越前进越没文化,读不懂,又自私得可怖,读得一星半点也决不想学以致用,于是乎闹出这许多那许多屁股朝天还以为是脸的笑话来还在这里那里洋洋得意。

前天下午,我又独自坐竹,忽一个不相识的老者,拖着条老寒腿来到我身边。

“您是叶先生?”

“是的。”

“我是——”他笨拙地转了转身子,指指楼后,“我是施工队的保管。”

院里有施工队在盖新楼。我点点头,搬了个小板凳请他坐下,他直着一条腿坐下了。我给他沏了杯茶,于是漫无边际地聊起来。

不知道他想对我说些什么。他坐下来,不住地左右挪着屁股,眼睛一忽儿望这儿,一忽儿望那儿,吭哧了好半天,我才知道了个大概。

通县的。农村的。

今年六十二岁。

“孩子该都大了吧?几个孩子?”六十二岁的人,应该是孩子都大了吧?我找一些闲话随口磕牙。没想到我这么一句十分随意的问话,竟把他弄了个大红脸。他急忙低下头,捡起一块石头,在地上狠狠地划着。我不知其中缘由,但知道也许我的问话有不妥之处。

果然,他缓缓地抬起头,吃力地说:“……仨,仨孩子。”他脸又一红,又坦然地笑了笑说,“都是老婆带过来的。”

“怎么——”我有点诧异,知道自己无意间失口而伤害了人家,窘迫之间,一时语无伦次。

他并没有生气。他咧了咧嘴,叹了口气,缓缓地说着,竹子和我静静地听。阳光温和地亮着,一帘遮了世界,很静。我于静寂中仿佛无法析辨是他在说话还是春笋在拔节。

一九五七年高中毕业,考取了北京大学,可是政审不合格,给刷下来了。只因为父亲是个老中医,在通县一方土地上几十年勤勤恳恳为人治病,名声极好。北京和平解放前夕,共产党没来,国民党时刻准备逃跑,地方上秩序乱极了。为保一方安宁,乡亲们推举父亲当保长。面对国民党的腐败,父亲干了几个月便死活不干了。谁知解放后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全家被遣返回了农村老家,兄弟三个也都与父亲一起被监督劳动了。

父亲死后多年才给平了反,而兄弟三个被监督劳动,戴了几十年黑帽子,平反时却说他们不属平反范畴。

“一生,一生,”他张了几回嘴,没说出话来。抬头望了望周围,叹了口长气,终于低着头说,“就这么过去了,就这么。兄弟三个,几十年里,谁也讨不到媳妇儿。老大五十岁上死了,老二前年也死了,死的时候都是光棍儿。我呢,我呀,早没那心思了,实在是乡亲们再三再四地撮合,说真的假的你总得有个后人到坟头烧几个纸钱不是?我想来想去,也是。人家孤儿寡母的,拖三个孩子也是苦得掉牙掉渣,就算做个好事吧。”

“结了?”

他点点头。

“这才对了,”我惨然地笑了一下,“世上的事不必太认真,人家讲认真咱们也去认真不就顶牛了么?过去了的事过去就算了,想开点儿,只要你好好待孩子,孩子们也能照顾你晚年的。”我不晓得我是在劝别人还是在劝自己,不晓得是在骗别人还是在骗自己,或者纯粹在胡说八道。

“是的是的,”他低着头,在地上无心地划着,把地划出了几道深沟,有一条沟里已经露出一截竹根来了,可是他停不下来,还攒足了劲一道一道地划,他是在刻自己头上的皱纹呢,还是想把自己头上的皱纹退还给岁月?我不晓得。

“孩子们都挺好,老大春节也结婚了。”他喃喃地说,“明天——”

他抬起头,忧郁地望了我一眼,长吁了一口气,又赶紧在地上使劲划起来。半晌,才讷讷地说:

“明天,是我结婚三周年。”

我没吱声,怔怔地望着竹子,不敢吱声。

“我……我这心里跟长了草似的,”他划,他说,他使劲地划,使劲地说,“不知是什么滋味儿直往上翻。叶先生,您能……能不能……”

“说吧。”

“能不能,能不能,帮我,帮我,找一份,《苏武牧羊》的谱子?我还是,还是老娘在世时教我吹箫的,箫,也是老娘留下的。吹得最熟的是,是《苏武牧羊》。几十年没心情吹,怕是忘光了。一直想,吹,可是找不到那谱子。明天,明天,我想把这事儿,把这事儿,告诉老娘,在天之灵……我嗓子痒,痒,痒得发痛……”

他低着头,在地上拼命地刻着。喘着气,使劲地说着。仿佛不使劲刻便说不出话来。就这么低着头,靠着手在地上使劲地刻,才一口气说了这许多。当说完,抬起头来求助地望着我时,已是满头大汗。就这么一盅茶功夫,这么个陌生人,这么一席话,把天边一窝乱草也长到我心里来了。姐夫……麻袋……后勤部长……土炕……和着眼前这个拖着条老寒腿的外出打工者,像一串音符,从远古,从竹管里潺潺向我流来。

我无意地看了看地上,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他竟咬着牙,把地里那根竹鞭都划出来了。好长好长,像一支埋在土里许多世纪,刚刚出土的长箫……

一脸铁青,想哭,想痛痛快快地号啕一场。

“找什么?找,找!找!”我有点愠怒,头都不敢抬,咕哝着,顺手拿起一张纸,讷讷地说,“我抄,抄给你,抄给你就是了……”

我低着头,艰难地拧开钢笔,哆哆嗦嗦地写:51| 2542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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