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沧海
韩家娘子早年丧子,中年丧夫,人生况味,岂是朝悲花夜悼月所能释怀。好在韩家娘子最懂风物宜长放眼量,与夫逢,与子再聚,短歌重续月重圆,终会有那么一天。而那一天,是早早晚晚的事。
韩家娘子收麦插禾,养猪喂鸡鹅,人家有的,她一样也未曾落下。
别家的男人躬身割麦,家里的娘子只管懒洋洋拿麦秸捆了,时不时小风里伸腿展腰,手搭凉棚看一看暮色里落下来的山影,催促道,饿咧,饿咧,该吃晚饭咧。韩家娘子却不能,瞅一眼前头不着边际的麦,风吹来,都是焦躁的,汗水又一遍打湿了衣裳。
阿婆劝说她,趁着当下的容貌,再找一回男人,才是正理。
韩家娘子拒绝了。
德高望重的阿婆破天荒地没有生气,的确,放眼这方圆百十里地的男人,或高或矮,或俊或雅,谁又能比得上韩家娘子的男人呢。他们像一对从天上飞来的仙鹤,住在这大崖之下。耕种之余,男箫女歌,一把日子,清风明月。
阿婆叹一口气。
阿婆越来越老了,头发越来越少,簪子总是滑下来。阿婆还未来得及找一顶帽子戴,凉风袭来,阿婆就打了一个喷嚏。阿婆生病了。
生病也是常有的事,不知咋回事,也许是上了年纪吧,这一次,阿婆就开始念叨起了阿公。搁在以往,这个时候阿公会在她床边。但是一年前,阿公老了,阿公永远也不会来了,他被葬在崖上,崖上的坟头密密麻麻,好像是另一个村庄。阿公生前悄悄喜欢的那个做豆花的女人也在那里,阿婆突然好生不高兴,阿公撇闪了她,是不是跟那个豆花女人一起过日子去了?
阿婆的病就重了,阿婆怎么也不愿意吃饭,她说她想去找阿公问一问。
韩家娘子来了,韩家娘子手持一只箫。
韩家娘子说,此箫名为紫金箫,前身是南海紫竹林神竹,东海龙王七公主所持,后赠予仙人韩湘子,传承至今,是为,八仙的手持。凡人持此箫虽不可观阳世,却可度阴间,她替阿婆去那边打探一下阿公的消息,跑一趟腿,是理所当然。
韩家娘子如何持箫替阿婆跑腿,谁也没见,韩家娘子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窗子都用布遮了。一刻钟工夫,韩家娘子满面笑容地出来,她对阿婆说,妥了,妥了。
韩家娘子说,阿公哪有闲工夫做那些花花事,阿公请了好多人正在那边盖房。
阿婆说,他盖房做甚?
韩家娘子说,当然是盖了给您老人家住。
阿婆张大了嘴巴。韩家娘子说,阿公有话捎带,他让您好好活。急工出糙活,他要慢慢盖,亭台楼阁,花园水池,总要十年八年才完工,完工再请您去住。
阿婆掰掰手指,她说,行,行,让老头子慢慢来。
阿婆很快乐,很快又能身健步朗。
这件神奇的事情像一阵风,瞬时就传遍了崖下的大街小巷。
掉了牙的老婆婆们和拄了拐棍的老公公们来找韩家娘子,恳请她去替他们看看好久没有讯息的亲人,或许是爹娘,或许是兄弟姐妹,亦或是他们还可以想到的挂念的人。公公婆婆们活得太久了,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失去了许多.失去了就觉得很想念。
无一例外,韩家娘子总是在一个清晨或者傍晚,带来让他们为之欢笑的好消息。
比如那位爱在头发上插一朵山杜鹃花用以怀念女儿的婆婆,她的女儿在很小的时候,为摘一朵崖边的杜鹃花跌落山崖而亡。韩家娘子对她说,你的女儿呀,早就嫁了一个白白面相的夫婿,还给你添了两个伶伶俐俐的外孙!
戴花儿的婆婆大声地哭了,一点也不顾忌地哭了,泪水顺着她脸上的沟渠畅快地流下来。
一帮子年轻人却是不信服,他们讲,哪里有鬼和神灵,他们希望鬼能以青面獠牙或者血盆大口的面目去造访韩家娘子,并且把她捋走。每当浮起这个念头,他们就会哈哈大笑。
公公婆婆们抡起拐杖,把这些闲人赶出了村庄,外面總有一个地方可以教会他们不嚼舌根,怎样爱别人以及爱自己。
公公婆婆们很爱韩家娘子,韩家娘子也爱他们。就这样过了好久。
等阿公盖房子已经等到快百岁的阿婆去世时,她拉着韩家娘子的手悄悄说,娃儿,真舍不得你,这些年,你把我们这些老家伙,哄得好开心咧。
选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