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即江湖

2016-05-30 10:48李振
创作与评论 2016年10期
关键词:国柱琴师侠客

李振

一、手艺

手艺曾是一个时代的风景,但时过境迁,工业成品和流水线走下的整齐划一让手艺逐渐走向萧条。当我们在享受着商品时代的快捷和便利时,手艺几乎成了某种怀旧情愫的替身。所以,对于常小琥的《琴腔》和《收山》来说,无论是写时代还是写规矩,无法逾越的首先是手艺。

《琴腔》讲梨园的事,当然不是只盯着角儿们台上的风光,它写的是坐在旁边的琴师,拉琴、帮腔、托保随带,是手艺也是本事。小说开始于剧团里的琴师选拔,看的当然是手上的功夫。准确地说,应该是听,因为琴师在幕后,主考的团长只听声不见人,全凭一双手和几对耳朵见分晓。秦学忠从一伙琴师里脱颖而出,整个过程有了些惊心动魄的味道。轮到秦学忠,有阵子没出动静,“台上台下,静如空寂”,就在这个当口,一阵急切的快板过门骤然从幕后蹿了出来。小说写秦学忠拉的《斩马谡》虽不复杂,“但简里有繁,就算看不到琴师的弓法,光是音准的严丝合缝,包括追求气氛时用劲够足,这就不像其他人那么发干,发涩”,而拉到结尾,“三弓三字,不揉弦,一股肃杀之气”。团长当然也识货,“这个行”,一双眼睛像刀片,“这人琴中有话,不光包得紧,还能透出诸葛亮悲鸣的心境,该阴之处,如虫潜行,该阳之时,也有拆琴之势”。一呼一应,是手艺人间的懂与不懂,也是惺惺相惜和隐隐的较量。此时的常小琥也展示着他的手艺,把一则小小的片段讲得张弛有度,关键之处惜字如金,准且狠,像是合着“快将马谡正军法”的节奏。

等写到剧团里的角儿,年终大戏上云盛兰光彩夺目。小说在“我一剑能挡百万兵”上下足了工夫:“‘兵字因是高切落音,力度强,她便在‘百万行腔时小心填铺,积聚力度,然后一举出‘兵,一吐为快。”之后的“大胆胡为你累亲娘,手执绳索将儿捆”,悲戚孤绝,“听得秦学忠汗毛倒立”。而新留团的倪燕虽然机敏,但到底是嫩了些,往云盛兰旁边一站就输了阵势。虽有琴师秦学忠尽力托带,但同台竞技,角儿们的手艺也高下立见。至于武旦如何踢枪,是用蛮力还是用巧劲儿;练鞭打出手是抓住再扔还是稳稳当当地拍回去,都是学问。可能懂戏的人也不比以往,但在一个外行看来,《琴腔》至少做出了一个把梨园的手艺都吃透了的样子。

新长篇《收山》改写勤行,万唐居的后厨。厨师自然全凭手艺来换得立足之地。屠国柱的师傅杨越钧是万唐居的掌灶,既然火上的事都交给他,就是有本事,“托得住”;葛清只管鸭房,别人不许踏进半步,凭的就是宫廷烤鸭的手艺;大师兄冯炳阁脾气暴躁,但若论吊汤,谁也替不了他;二师兄陈其掌管冷荤,他休病假,餐厅考评的菜单就要有缺口;陈其的妻子外号“飞刀田”,一块里脊放在大腿上,片得薄如蝉翼;还有早年回民大师计安春的卤瓜汆羊肝;友谊宾馆面点组长十斤白糖捏出一米高的玲珑塔……小说处处都在讲手艺,讲得详细精到又不动声色,让人想单独挑出哪个来说都颇觉为难。但不管怎样,《收山》是用手艺串起的故事,里面的情义恩怨、方圆规矩、昨是今非,离了灶上的功夫全都无从谈起。通过手艺,人心才得以呈现,是老实厚道还是尽抖机灵,是凭着十年如一日的修炼走向传承还是把它当成垫脚石换得人生上位,这一切都在小说中进行着选择。时代变迁,一个行业也不得不面临着新的运作方式,那么作为行业基础的手艺又将何去何从?就像万唐居的鸭房最终被撤下改作仓房,统一供应的鸭子到了葛清手里还会不会是原来的样子?鲁菜衰败,加入粤菜甚至调味汁料都由新公司统一配送的万唐居还是不是万唐居?这些由手艺而生的问题盘旋在一代又一代厨师头上,经过一次次的抗拒、冲突、妥协,伴随着无奈和刺痛,最终还是要回到手艺上寻求解决。

常小琥小说里的手艺当然不仅仅是手艺,它完全可以被看作是一个时代的见证。无论是《琴腔》还是《收山》,它所触及的年代对于常小琥们来说几乎是陌生的,或者仅仅赶上一个尾巴。但是时间越久,年纪越大,那个出生的年代似乎在心里也变得越来越有分量,毕竟失去才知珍贵,那些陈年旧事也在一种特别的情怀里变得丰富而值得追忆。那么我们到哪里去寻找一个时代的证据?可能那些宏大的叙述都不能满足一代人与一个年代产生肌肤之亲的渴望,于是一个陈旧的物件儿,一个日常生活的细节,一门越来越难以发现的手艺,就成了抵达心中旧情的巧妙途径。就像常小琥在《收山》序言里所说,选择厨师的故事并没有太多为什么,“一开始这事儿就这么定了”。看上去很悬,但想想不过是因为这些人这些事曾经恰好在那里,我们好歹也算吃过见过。

二、传奇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可秦学忠偏不,至少让外人看起来家伙事儿不怎么样。《琴腔》上来先写琴,份大的琴师琴也用得讲究,上等竹子打成担子,好看、声音透亮,更是一个琴师的脸面。秦学忠的京胡是自己做的,用竹一般,琴轴是偏的,还是枣木的料。选拔的时候,头把琴徐鹤文搭眼一看秦学忠手里的家伙,“意思不大”的判决就下来了。可就是这把没被看好的琴很快就发出铿锵的肃杀之音。如此还不够,这个惊了全场的琴师退场时面无表情,夹着琴箱左躲右闪,一双懒汉鞋蹭着地板,招呼也不打地苍忙逃走。老琴师们脸上都有些挂不住,徐鹤文更是认定了秦学忠没大出息。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全团却没人再敢小瞧他的手艺。这时的秦学忠已不仅仅是一个琴师,因为他的独,因为他的破琴,因为他的技艺精湛,也就有了操着怪器的侠客之气,更成全了常小琥对于世外高手、流浪侠客或者体制外英雄的想象。

很快就有了二人台上台下的心斗。老徐也倔,仿佛跟坐在台下的秦学忠较着一股劲,硬是将一把不趋手的新琴拉得浮夸躁动,“像一匹熬到殊死一搏的困狼”,砸了自己的招牌。事后他托人给秦学忠带话:“戏台橼角,你我之命,相猜未相伴,拉琴即拉人”,便是英雄相惜的豁达和悲凉。常小琥在这里其实做着一个少年梦,秦学忠的存在仿佛成了少年英雄情结的寄托。琴师这个行当,以前不曾、现在也不能产生一个时代的英雄,而秦学忠却以他的轴、他的倔、他的孤傲以及他最后的“惨败”,以一种不可能的方式满足了人们对于当下之外侠客或是英雄的渴望。当然,这种渴望并不是期待他进入现实肩担道义,这也不是一个琴师的分内之事,而是在一个记忆被不断拆除、粉碎的时代里,让繁杂情绪得以安置,种种遐想得以实现,让无趣的生活变得激荡起来的归属感。这时候,没人再去纠缠真实,就像每一个少年都做过侠客梦,人们大多不会拒绝传奇。

《收山》里的葛清也是如此。杨越钧是店里的掌灶,“不过有位爷,工资却比杨越钧还高出五块钱”。钱不在多少,在小说里却标识着葛清的份量。葛清也有他的独,在万唐居这样一家国营饭庄,他的鸭房别人从不敢插手,而从前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公方经理,被葛清当着众人骂作“杂种操的”。派去鸭房的屠国柱被葛清一晾就是半个月,也就是在这半个月里,葛清的样子才从小说中浮现出来——店里配发的工装被随意搭在肩上,耳边总别着一根烟,还一定要皱巴巴的;一把破茶壶墩在腿上,“像一只垂老的兀鹫”。貌似天大的事都与之无关的葛清也终于让屠国柱开了眼。坐在道林的葛清不动声色,但张口两道菜就让领班犯了难,因为看的都是厨子的硬功夫。后来上的几道菜,老头筷子都没动就把盘子堆到一起。道理当然是有的,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但其间多少让人读出了高手过招、人外有人的硝烟味和紧张感。也正是见识了如此场面,后来的屠国柱便少了此前的牢骚,因为打心眼儿里服。

想必常小琥也心知肚明,在侠客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比英雄末路更能打动人心。然而在“万金油”的世道中,作为侠客的秦学忠最终丢了头把琴的交椅,也只能无奈看着心爱的女人一时嫁作他人妇。虽然后来又有了儿子,但始终也没能习得父辈的手艺,或者说根本就没这个心思。于是,这个剧团里的世外高人也只能呆在世外,不再演出,只是躲在家里修琴,成了剧团最多余的人。作为宫廷烤鸭传人的葛清最终也难以抵一个行业经营方式的变换,眼睁睁看着鸭房被改作他用,只是在店里动工的时候,无奈又识趣地领着徒弟躲了出去。等到屠国柱独当一面成了万唐居的掌灶,新一轮的变革又让他出现在任何场合都显得不合时宜,索性躲回已成仓库的鸭房,不再过问店里的事。英雄末路证明着一个风云莫测的江湖,他们之前的光辉传奇和之后的悲壮凄凉合在一起才完成了常小琥讲述英雄的用意。在这两部小说中,一个行业的传奇只是一种美好的映衬和铺垫,而作者最想拿给人看的却是这种辉煌如何不可挽回地逝去,正如秦学忠、屠国柱以及常小琥们追不回的青春。

侠客或江湖让常小琥的小说有了别样的气质。它一定不是新的,如果斗胆将其接续到唐传奇,算来已有千年之久。但正是这种古老的讲述方式却在一个新的时期重新焕发生机。它不但没有暴露其局限,反而产生了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在描绘某个人、某个行业、某个年代的时候,能够跳出现实的约束,而把笔力集中在如何让它的讲述变得更加浪漫,更能满足人们对英雄的想象和渴望,更能触动人心,更能给人以惊喜。

三、人伦

当他在灶上,一站就是几十年,想赴命,想还债,想替自己的两位师父找出答案时,他发现师父们未必不清楚答案是什么,但是此时已经没有谁在乎这个问题了。

因为人都不在了。

常小琥写在《收山》自序最后的话不可不谓悲凉。论手艺,论规矩,几代人的传承和守护,人没了,什么都无从谈起。小说归根结底还是在写人情,写人伦。其实有句话贯穿小说始终——“一个人收山的时候,不看他做过什么,而是看徒弟对他做过什么”——它无论是放在《收山》还是《琴腔》里都构成了激烈的反讽。

当年的葛清每每都被卷入运动中,挂起牌子接受批斗,跪在放了搓板的凳子上被用在马达上带钉子的角带抽打到不省人事。而动手的,都是他的徒弟。这也就让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到了万唐居的葛清对店里派到鸭房的学徒是那样地苛刻与戒备。对于葛清来说,当年的遭遇无疑是一道刺在心上无法愈合的伤口,而就在似乎得了一个不错的徒弟聊以安慰的时候,又被以“放火烧店”的罪名被派出所带走。事情当然清楚得很:“他每天都搬柴火,不然第二天拿什么点炉子。”屠国柱自是仁义,每周从店里骑车到大兴给关在看守所的师父送饭。可一个人的仁义又有什么用?店里的齐书记在葛清被遣返原籍时向屠国柱交待的是:“请神容易,送神难,要紧的是,别是让老头,节外生枝,就像上次写信的事。他一走,将来掌灶的位子,你师父还不是要留给你?功劳摆在这儿呢。”葛清的故事让人不禁想起多年前钱理群先生的《青春是可怕的》,但屠国柱的存在和葛清买给师父的鲜艳手套似乎讲述着青春之外更可怕的东西。小说虽然没有对此展开针锋相对的拷问,但从手艺的改变,规矩的遗失,人情的淡漠和人伦的衰败,那些老菜、老人和老理儿,无不对这个翻滚纠结变化的年代发出某种告诫的声音。这种声音被埋伏在那些怀旧的情愫中,常常在不经意间生生刺出来,让人在充满着烟火之气的市井琐事里不禁背后一凉。小说中有一个细节颇值体味,讲大串联期间,干餐饮的谁也别想经营,成千上万的嘴在街上,小馆子烙饼,大饭庄捞米饭、蒸馒头,菜也炒不成便大批量地腌咸菜。如果说杨越钧、葛清、屠国柱等几代厨师守的是不变的手艺和规矩,那么对厨行冲击最大的莫过几十年前的那次。小说在有意无意间构成了一种隐秘的自问自答,所谓几代人的理想和传承在时代的动荡和异化的社会运行机制下只不过是螳臂当车的徒劳,在一个人说没就没了的世道里,还谈什么手艺、规矩,还讲什么人伦?

《琴腔》固然少涉及师徒之间的恩怨,却在秦学忠、云盛兰、岳少坤与秦绘、岳菲之间形成了一种更具普遍意义的人伦书写。自从秦绘自己把名字改成秦子恒,秦学忠们的时代似乎就结束了。大到一个国家经济体制变革所带来的社会氛围、人际关系和个人价值判断的变化,小到剧团经营方式、人事制度改革带来的个人生计和生活走向的具体问题,同时向几代人扑来。当秦子恒提出到南方去,秦学忠下意识的反应是“你的琴还算可以”,而云盛兰最关心的是新单位是否国营。两代人于时代变幻中的判断和选择终于在悄无声息里形成了一种无法破又没有解的矛盾。父辈们的担忧、顾虑以及藏在心底的不乐意对秦子恒来说完全不起作用,他主动从剧团拿走了人事关系,离开了父辈们熟悉的生活。于是,琴师的儿子做了深圳服装厂管理流水线的经理,成了“京剧小神童”的岳菲在春晚舞台上被一眼看出是假唱,两代人越离越远,当年那些想不明白的问题似乎再也没有解答的必要。

师徒也好,父子也罢,常小琥以一种带着江湖气的笔调讲述着时代风潮之中人情人伦或剧烈或微妙的变化。按理说,犁园与勤行都不是常小琥所在甚至是所熟悉的生活,但它催生的有距离的想象以及它本身所具备的市井气,反而让小说带出了一种特别的气质。它充满着情感、规则、价值上的怀旧,却藏不住一个基于当下的视野和立场;好像每一个细节都雕琢得细致又结实可靠,却无处不弥漫江湖和传奇的天马行空;那些返回到几十年前被娓娓道来的事件,应和的却是几十年后一个初感沧桑的青年最直接又最隐秘的情感需要;而看似琐碎、日常的手艺和行当,又折射出一个时代不可阻挡的突进与代价。所以,在常小琥的小说里,凡人与英雄没有界限,市井就是江湖,但江湖无常,有些东西再好也是要没的。

(作者单位:吉林大学文学院)

本栏目责任编辑 张韵波

猜你喜欢
国柱琴师侠客
熊立群:中国斫琴师领路人,奏响穿越时空的声音
Combined effects of cycling endurance and total ionizing dose on floating gate memory cells
Analysis on degradation mechanisms of normally-off p-GaN gate AlGaN/GaN high-electron mobility transistor∗
挂羊头卖狗肉
侠客
护鹿小侠客
侠客李白
Implementation Scheme of Two-Photon Post-Quantum Correlations∗
断弦
断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