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庄
出于对一个书写者的尊重和自身对言说的审慎,在此之前,对如何切入梦天岚一段较长时期以来的创作,我有过多重考虑,直到我用连续的方式完成了他自2005年至2014年的全部作品的阅读。至此,我终于可以肯定维系他的创作和我的阅读的是一种独一性的内心经验和精神气息:那就是在黑暗中对自我的摸索、辨认、挖掘以及无数次的关闭和敞开构成的螺旋式的行进。我是如此珍视这些气息,以致我放弃了通常的对语言、结构或某个单个作品的切割式的解读,而试图通过整体的作品呈现他作为一个书写者的生命流向和精神图景。
戏剧化的精神焦虑:他先验地完成了一场属于幻觉者和叛逆者的仪式
我现在能读到的梦天岚最早的作品是2005年开始他贴到博客上的文字,而他的创作应该始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即此前他的写作已经持续了十多年的时间。作为一个读者,不可见的十多年,我更愿意把它作为我的考察对象的一种背景和底色,一种始终未曾中断的精神连续性的准备和前因。也就是说,当我在此谈及他2005年的一系列体现出内心焦虑和自我意识挣扎的作品时,我完全有理由认为他内心的战乱早已开始。这段时间,他密集地写下了《靶心》《面具》《时间》《跳水运动》《玻璃事件》《立体的镜子》《长青中街》等多篇随笔。从篇幅看,这些随笔都不长,但都以类似行为艺术的仪式感传达出内心的幻觉和不安。他甚至动用了道具,布置了现场、参与了演出、调动了观众。《立体的镜子》在短短的篇幅里,“我”充当了一个预谋者、策划者和实施者,“我”通过宣传鼓动把所有平面的镜子都换成了立体的,整个过程就像是一部微电影。而所有的动机都出自对自我和他者的怀疑、探寻。当我们用作者言及的“坦诚之镜”和“立体之镜”去观看自己,我们发现我们对自身的认识被束缚在一个有着太多盲点的平面中。“立体之镜”在此成为一种警示和自省,它告诉我们看似单独的个体其实是可以一分再分的,有无数个不同的自我在等待着被唤醒,被辨认。余下其他的篇什也都不同程度地表达了同样的主题,面对外部世界对他的内心构成的重压、疼痛和颤栗,他选择用戏剧化的场景设置来完成属于一个幻觉者和叛逆者的仪式,或者,这同时是一种宣泄和对抗,一种带有野性的灼热和勇气。
我们看到,这样的一场仪式,从某种意义上讲,带有先验和预谋的性质,经常会出现具体的时间、地点,类似某次表演的海报。我想这是否意味着这个阶段,他的“自我”还有着敞开的意愿,还愿意承受被观看的命运,或者,他用“他者”来作为自我的参照和另一种维度。作为一个读者,当我在阅读中随同作者一起去经历这些精神事件,我感受到了隐秘的电流,像电锯在我的内部来回地拉动。
而正当我们感觉到即将断裂的时候,他慢了下来。他的神思仿佛进入了一个更悠远的所在。
起源性的精神追问:他在向着故土返回的途中,获取了对“过往之我”和“现实之我”的双重抚慰
时间仍然停留在2005年,但很快,他从内心的战乱中退身出来,写下了《某个人的呼吸》《打开一扇窗户》《掘》《平和之境》《冷开水》等带有浓厚自省意识的诗歌、散文和随笔。在散文《平和之境》里,他写道:“或许在许久以前你就开始谋划了,给自己一个喘息的机会吧,让一切松驰下来,让时间成为一块没有上足发条的手表,只剩下体内的湖在微风中一圈一圈地扩散,只剩下思想的平原在月光下一望无际地铺展,只剩下你,让真实的肉身实现一次抽象而具体的飞翔。”
2005年岁末开始,他写下了大量的散文,这组被称为“乡土系列”的散文,由《遗失的河滩》《从前的院子》《那里的坟地》《稻田里的事情》《越来越远的老屋》《梨园纪事》《狮灯记》等诸多篇什组成,像一个庞大的群落,构成了一种纯净辽阔的“乡土”景观,让他全然沉入了对童年、亲缘、故土的波涛浪涌般的记忆。当一个人经历了世事沧桑,当他长年身处异乡,这样的沉溺是安宁和温暖的。当他借助语言和记忆返回,他得以把自己重新洒向故土,像一粒种子,他将再次得到源自大地的喂养。
而这绝非简单的还原和重演,这是一种双重的赠与,对故乡的回赠和对自我的源头意义上的确指。这样的源头,远非地理意义上的界定,他要传递给我们的是,这个“现实之我”是怎样在“过往”的氤氲萦绕中生成。2008年,他又集中写下了《往事重现系列》,当是“乡土系列”的延伸和补充。2009年,他以《异乡人》为题,再一次写下了以故乡为题材的长篇散文。跟前两组散文有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的身份是双重的,既是亲历者,又是观看者。当时的梦天岚身在他乡,当他隔着千里之遥的距离再次提及自己的故乡,地理疆域的变化给他带来了不一样的视野、维度,以及情感色调。他在娓娓述说的同时,开始了更为理性的追问,他从每一个事件中反观自身,进而从童年和青年的进程中寻找“今日之我”的成因。而地理的距离和叠加中的人生经历又使这篇长文蒙上了忧伤和略显苍凉的调子。
这表明,他对故乡的返回从未停止,他记忆中的“乡土”随着更多的片段和瞬间的被唤醒、被挖掘、被显露,而在内心的原野上日益勾连成片,他感到了它的辽阔,它的宽厚,它的澄静里深藏的疼痛和隐忍。这一切构成了他的精神背景,也注定了他的情感方式和生命走向,以时间流逝为代价,某种源自大地的直觉和创造,将在磨洗中日益光明和沉着。在这里,每一次述说都是对自我的一次探寻或辨认,在成长的路途,他要指给我们每一个他所能记起的关联之物,他要说出那些细小而莫名的隐痛,他要让那个黑暗深处的自我在精神的晨雾中慢慢明朗起来。在这里,属于他一个人的传统和源头,激起的某种皈依般的情感,如涓涓细流,浸润,守护,仿佛母亲之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让灵魂的创痛得到某种程度的缓解和愈合。是的,当他不断地追问肉体和精神的来处,当他不断地走在返归心灵故土的中途,他获得了对“过往之我”和“现实之我”的双重抚慰。
持续性的精神探寻:他的内在之火仍在不断地燃烧,他的“自我”在黑暗中闪烁
对于一个不断向内探寻和扩张的人,所谓“明朗”和“抚慰”无疑是短暂的,或者,“明朗”和“抚慰”波及的只是某个层面,而在更深的地方,那沉积于黑暗的岩层,随时会在始料不及的某个时刻喷发,它在激发和照亮自我的同时,必定带来灼痛,并留下灰烬。对于这样一个生命个体,疼痛才是他的本质,即便是通常意义上人们认定的快乐或幸福,也会在不断地追究和层层剥离中裸露出原初的底色。而我们不得不承认,从终极的意义上,我们的生命是如此脆弱和虚无。作为一个书写者和勤于沉思者,梦天岚所保持的心灵上的超常敏感,当使他更多的体验到源自内心的痛感。这种痛感始终以或显明或隐性的方式贯穿于他的写作。在2008年写下的小随笔《局限》里,他为我们描述了一分为二的两个“自我”的矛盾、争执、茫然,他甚至对自己处身的空间和时间提出了质疑。然而,一切都是没有结果的。唯有在黑暗中的自我摸索才是真实的,他说:“他早已不是从前的那个自己,对光的敏感让他习惯于和黑暗为伍,习惯在黑暗里触摸到自己。”而这些,仿佛是对2006年前后他的精神状态的一种应答。回到2006年,我以为他的两个小说《镜像》和《不是幻觉》其实体现了同样的主题。如果,当时他还在试图通过艰难和曲折的自我认知消除内在的黑暗,以便让自我精神的影像变得确定和清晰。那么现在,他已把这种精神之痛视为自己不可分割的部分,仿佛某种亲缘。在诗歌《我的痛》里,他出人意料地写道:“我的痛/我已打定主意/讨好似地帮你磨刀/磨得比你想象的还要锋利……当哪一天你不再理我的时候/我甚至会反过来死死地缠住你/直到你亲口答应/把我的痛还给我”。
至此,作为一个读者,在阅读中,我不再为梦天岚作品中无时不在显露的疼痛感揪心,因为,我知道,这是他保持对世界和自我敏锐认知的一种方式。换言之,他已从最初在外部世界的重压下的被动疼痛转换为对疼痛的主动占有和挽留。他因此得以在自身的黑暗中栖居,那黑的宫殿只属于他自己,他是那里的王,视域所及,黑暗流泻之处,皆是他的领地。
神秘的邀请和精神的合唱:他无比自足地隐身在那团黑暗里,开始自由地对待自己,并随时准备接收来自自然和内心的神秘指令
一直以来,梦天岚的写作,无论是诗歌、随笔,还是散文和小说,除了标示性的疼痛质地,另有一种神秘意识在其中蜿蜒穿行。在阅读中,我同样受到了这种神秘气息的引领。那些由日常和内心的感知凝聚而成的神秘因子,像雪落下,洒落在字里行间。在此,我想自作主张地把梦天岚所有有关玻璃和镜子为题材的作品命名为“玻璃”系列,这首先因为它们频繁地来到了他的笔端,此外,我个人以为,它可以作为其作品神秘意识的隐喻体。《立体的镜子》《玻璃事件》《金鱼缸》《玻璃之一》《玻璃之二》《镜子》《玻璃世界》《镜像》《照妖镜》,这个系列,包括诗歌、小说、随笔,都在述说一个被反光的世界。人与镜,遇见、相互映照、彼此寻找,有时可见,有时不可见,有时人形,有时鬼魅,有时坦诚,有时虚饰,有时平面,有时立体……这无数的两面,在光影的变幻中展露各自的神秘本性。
2009年,他终于收到来自神秘的请柬,并得以进入人的、神的、魔的、兽的盛大的《神秘园》。无疑,迄今为止,这部长诗足以成为梦天岚写作生涯中最重要的作品。因为阅读的感动,我曾经为这部作品写过一个阅读随笔。几年过去了,我仍然坚持当初对这部作品核心诗意的表述:一个复数。一个无限生长的自我。在这里,在薄雾氤氲的“十公顷”里,那个神秘的自我展露了诸多侧面的容颜,并一分再分,不断分裂、繁殖,直到“自我”的领地得到无限的扩张。这是一个由“自我”领唱的众声合唱,这是精神的秘密的自由。在这里,任何对“自我”的澄清都是无效的,因为神秘的自我本无边界,它只会隐身于更深的幽暗,那才是它的场所和归宿。就像此时的诗人,隐身于一千多行长诗的背后,即使他想借助语言反复地确认自己,我们仍然无从看见他混同于众人、众神和众灵的面目。
而这恰恰是作为诗人和书写者的梦天岚希望得到的馈赠。是对“自我”的不懈的探寻成全了他,哪怕身处岩层,哪怕身处洞穴,哪怕身处黑暗。此后,他将定居在辽阔的黑里,用自己的内心之光和内心之火,照亮自己,温暖自己。
语言经验的积累和精神的操练:他进入了相对平缓的河床,他的生命向着更宽广宁静处流动,他在更深更暗的地方触摸自己
在自2009年至2014年的5年里,从形式上,梦天岚的写作以散文和随笔为主。而在这里,我想谈及的是他在诗写上的变化以及由此生成的个体化的语言经验。在《神秘园》之后,他的诗写主要是短诗和小长诗。也许是基于小长诗在篇幅上的优势,他一开始就选择了这种形式进行诗歌的新尝试。在我的感觉中,写于2012年的《雪峰山脉》当是这一尝试的开端。紧接着,他写下了《春天》《邵水河》《月光曲》《黑枝丫》《制幻术》《南风》《蟋蟀》等多首小长诗。我以为,相比之前的诗写,这个时段的尝试最大的收获是语言的果实。这些诗歌在语言上获得了自己明晰的风格,更加结实、绵密、富于弹性;而密集采用的长句,使他的诗歌获得了一种类似于歌吟的节奏,仿佛一种与自然相对应的神秘和绵长。在这些诗作中,我尤为喜欢《月光曲》和《南风》,一个通天,一个接地。《月光曲》是向上的托举,深情而庄重,空间得到无限的拓展和延伸,呈现出颂歌的特质;而《南风》是向下的落定,鲜活而俏皮,时间通过儿时的记忆得以复活,宛若童年的谣曲。
如此,梦天岚通过有意识的尝试和变化,免除了对自己的重复。作为一个诗写者,这是至关重要的品质,它让一个人的创造力不倦怠,不静止,不腐烂,而在自身不绝的波涌中保持流水般的永恒之变。
而同时,在这些诗作里,他同样在进行一种精神的操练。所有的诗歌仍然承接了他一以贯之的母题:即对“自我”的审视、开掘、担当和呼唤。体现在诗歌里,这种操练更加隐秘、无形,唯有它的气息,它的倾诉,它的创伤,它的预见,可以帮助一个诗人和读者,从黑暗里取回自己,又把自己置于一种只属于自己的精神的光源。2012年,梦天岚在系列诗歌随笔《诗之思》中,较为完整地表达了自己的诗学理想和美学取向,以随想式的片段呈现了他的诗歌之“思”,他说:“我之所以选择诗歌,是因为诗歌具有诸多复活的可能,同样也具有与时间长期作战的力量与韧性。这与它幽禁了太多优质的词有关。总有人会打开这千年的暗室,用他们期待温暖和崇高的心去迎迓那些光。”
是的,一个执著于内心的书写者,不管他承受着怎样的内心黑暗,当他在对自我的不断掘进中慢慢推开那道“暗室”之门,他经历的所有苦难的蜗牛般的行旅,都因为“光”的来临而得到报偿。
当这篇文字接近尾声的时候,我无意间瞥见摊开在案头的一首诗歌的一节,它出自古希腊伟大的抒情诗人品达,我竟觉得把它放在这里作为结尾,刚刚好:
活在一个时日之中的造物啊,谁是什么?谁又不是什么?
人乃魂影之梦。一旦天神赐予的澄辉蔼蔼,
明媚的扶光委照于人,今生的光阴何其甜美!
(作者单位:益阳市资阳区文联)
本栏目责任编辑 曹庆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