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花(短篇小说)

2016-05-30 23:45周海亮
创作与评论 2016年10期
关键词:莫高金银花鞋子

鞋子黑色,细高跟,亭亭玉立,窈窕妩媚。鞋子弧线美妙,鞋尖坡势低缓,鞋腰突然高耸,鞋跟居高临下。鞋子有着独立的性格和生命,一左一右,配合默契。鞋子形影不离,脱下或者穿上,都像一对情侣或者夫妻。

两只鞋子,却不一样。

是鞋花。小巧的鞋花,五个尖尖的花瓣,精致晶亮。鞋花不是钉上去的,是长上去的。莫高这样说。这样说,香格就醉了。那时鞋子摆在茶几上,灯光中散着皮革的温润。那时莫高刚刚从深圳回来,鞋子是他送给香格的礼物。兴奋的香格将鞋子翻来覆去地看,于是,就发现了问题。

——两朵形状完全相同的鞋花,颜色却天壤之别。一黄,一白,针锋相对。香格问颜色怎么不一样呢?莫高就拿起鞋子细细研究。鞋厂故意的吧?他说,一黄一白,金银花的颜色,代表爱情长存,永不离分。香格想说玫瑰才代表爱情长存,看莫高虔诚的表情,就闭了嘴。心里想别管是鞋厂失误还是有意为之,总之这双鞋子,在这座小城,也算唯一了吧!唯一的东西,比如鞋子,比如莫高,就应该珍惜。

鞋子穿出去,人在水上漂。同事和朋友见了,啧啧惊叹。问哪里还能买到这样的鞋子,她说,老公从深圳捎回来的呢。很有些趾高气昂的得意。又指指鞋花,说,金银花呢!这就有些多余,好像除了她,没人在意那两朵颜色不同的鞋花。

每天穿了这双鞋子去上班,去买菜,去见朋友或者被朋友见,每天都在飘。她的脚型很美,修长,娇小,正应了这双鞋子。鞋子让脚非常舒适,紧,且不挤。脚舒适,腿就舒适,然后是髋,腰,胸脯,肩膀,脖子,脑袋,每一寸肌肤,每一根发梢,每一个细胞。鞋子长上她的身体,鞋子是她的一部分。包括一黄一白两朵鞋花。

可是鞋花突然丢了。

丢了一朵。

金黄色那朵。

周末本来要加班的,香格提前给莫高打了电话。莫高说你忙你的,注意偷懒别太累。想不到傍晚时有同事推门进来,说,哇哈哈加班取消。办公室里一片欢腾。

加班取消,可是加班的状态还在。为了应付加班,香格和她的三位同事做了最充分的准备。呼伦备足了速溶咖啡,西双偷偷在抽屉里藏好一瓶葡萄酒,罗衫把MP3下满了喜欢的曲子。香格更是过分,下午时,她偷偷睡过一个小时。正是精力旺盛满怀期待的时刻,加班却取消了。

三位同事拉香格去罗衫的单身公寓打麻将。香格推辞说她想回家。罗衫就捂着嘴乐。她说刚睡醒又要睡?比划出一个接吻的姿势,香格的脸就红了。可是仍然推辞,说她的麻将打得极差,等同于扶贫。呼伦就揽了她的肩膀,说,难道你打麻将就为赢钱?边说边把她往车上拖。香格说可是……西双说别可是了,这样,赢了,你拿走,输了,算我们的。三缺一,拆别人的台,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

话说到这个份上,只好去。四圈下来,一吃三,香格赢走六百多块钱。已是夜里十二点多钟,香格说,散吧。罗衫说赢了钱就想走?再来四圈。香格说真不来了。跑到玄关去穿鞋子。要不你请客吃宵夜吧?西双把一张牌在桌子上敲得嘭嘭响,然后我们开车送你回家。

吃完宵夜,凌晨一点。车子三转两转,却在一个歌厅前面停下。香格闭上眼睛哭笑,她想今天不把赢到的六百多块钱全部花光,他们肯定不会放她走的。

歌厅里当然有免费的酒水。喝完了再要,就都喝多了。喝多了就抢麦克风,就扯开嗓子嚎。香格也嚎,不管什么歌,都用了摇滚的曲风。

最疯狂的,就是西双。

西双曾经苦苦追求香格三年。几乎到手的时候,莫高突然出现。莫高仅用一个月的时间就征服了香格,从肉体到灵魂,纯粹并且彻底。后来西双无限忧伤地对香格说,他伸出食指轻轻一点,我就倒下了。似乎真是这样,莫高的儒雅在西双的粗鲁面前,战无不胜。

现在西双又开始粗鲁了。

他手攥麦克风,挺得笔直。他的脸红中有紫紫中带红。下面我为大家演唱一首新歌,他猛跺一下脚,说,是一首原创歌曲。我的一首新歌。歌曲的名子叫做:骏马奔驰保边疆。呼伦、罗衫、香格一起笑,啤酒喷得到处都是。别笑别笑,开始唱啦!西双一本正经地说,原创歌曲,一首新歌,骏马奔驰保边疆。嘭,嘭,嘭,嘭,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最爱你的人是我,你怎么舍得我难过。狼牙月伊人憔悴,我举杯饮尽了风雪。走过来,走过去,没有根据地……乱得一塌糊涂。然后音乐换成的士高,轰鸣声震耳欲聋。西双借酒撒疯,将香格从沙发上拽起,一张脸逼近香格。他的嘴里呼出阵阵酒气,他的酒气和香格的酒气在空中碰撞出咔咔的声音。他的目光毫无顾忌地剜着香格的脸,一下又一下,让香格感到一张脸火烧火燎。还麻,还痒,还痛。又麻又痒又痛。节奏强烈的音乐似乎永远不会停歇,呼伦和罗衫早已经搂在了一起……

从歌厅出来,天色微明。想自己一夜未归,心中对莫高,便有了些亏疚。回到家,轻轻开门,轻轻脱鞋,轻轻洗漱,轻轻换了睡衣然后上床。莫高翻一个身,迷迷糊糊地说,怎么才回来?

香格没有说话,却把脑袋扎进他的胸膛。她很快睡着,直到第二天中午头昏脑涨地醒过来,身边早已不见了莫高。

匆匆梳洗打扮一番,再匆匆吃点饭,香格就要出去。她要去一趟超市,冰箱里的冷冻食品已经告罄。

然后,在玄关换鞋的时候,人就愣住了……

香格努力回忆昨天晚上的每一分钟每一秒钟。从走出办公室开始,直到拉开自家防盗门。她甚至回忆每一张牌,每一首歌,每一个舞步,每一个重要或者不重要的细节。直到她险些撞上一辆疾驰而过的汽车,才从昨夜回到现在。

她走得极不自然。不过失去一个鞋花,却感觉失去一个鞋跟甚至整只皮鞋,人变得摇摇晃晃,不像在水上漂,倒像在涉水过河。她后悔今天穿了裙子,不然的话,裤角还能勉强把鞋子遮一遮。她感觉鞋子失去了鞋花,就像女人脸上留着残妆,可怜,憔悴,不自然甚至丑陋。残妆尚可抹去,可是鞋花呢?莫高送她的鞋子,莫高送她的鞋花,代表爱情长存永不离分的鞋花,怎么就掉了一只呢?

她不知道莫高有没有发现。应该没有吧?莫高没有去注意鞋子的理由。可是万一被他发现呢?要知道有时候,莫高的确是一位细心的男人。那样,晚上回家的时候,莫高可能会问,鞋花什么时候掉了一只?她怎么回答?“不知道。”莫高接着问呢?不是加了一夜班吗?掉办公室了吧!她怎么说?“是加班了。也许掉办公室里了吧?”撒谎,她想她会脸红。“没加班,去打麻将,去唱歌了。”这怎么行呢?倒不是打麻将和唱歌有多严重,而是因为,她明明早就告诉莫高她要加班到很晚的。于是这里面就有了蹊跷,既然去打麻将去唱歌,为什么要骗他加班呢?“是后来加班取消了。”他会相信吗?并且,唱歌唱到天亮,这也太过分了吧?如果他再随便问一句,和谁去唱歌了?她想她会即刻崩溃。“和西双。还有……”和西双?那个追了你三年的矮胖子?和他唱歌跳舞一夜未归?还有同事?还有同事有什么用呢?谁知道同事们安的什么心,谁敢说他们不是成人之美的月下老人?一百张嘴,也说不清的。

当然她可以撒谎到底。就说加班,加到天亮。可是她不想撒谎。她知道所有的谎言都会在某一天被彻底揭穿,哪怕这条统一战线再坚不可摧。——只要莫高发问,问题就来了。从一枚鞋花开始,直到无限。

她必须找到那枚鞋花,让它回到原来的位置。

她给罗衫打电话。电话响了很久,那边才有了声音。似乎罗衫正在睡觉,呵欠连天。她问我的鞋花是不是掉你那儿了?罗衫问什么鞋花?香格说金银花啊!一黄一白,金银花。罗衫说哦。哦,不知道。你就为这点事吵醒我?电话就挂断了。

香格想她怎么可以这样?这点事?这点事可比睡觉重要多了。

她经过一个鞋摊。走过去,又转回来。她凑上去问能不能订个鞋花?嘴里咬着鞋钉的修鞋匠愣了半天,问,鞋花?香格说是啊!鞋匠再问,什么叫鞋花?香格说鞋花啊!你看看,她很不情愿地伸出一只脚,这边,有一个鞋花。而这边,她收回那只脚,伸出另一只脚,这边,就没有鞋花。掉了,得补一个。有没有?鞋匠噗一声笑了。原来是装饰件啊!他从嘴里拔出钉子,啪一下钉上一只高跟鞋跟,说,真会整词,还鞋花!香格急了,再问,到底有没有?鞋匠说没有。我在这里修了半辈子鞋,从来就没有钉过一个装饰件。掉个装饰件有什么呢?既不影响穿鞋,又不会有人注意……香格转身就走,就像受了天大的侮辱和委屈。心里想没有你跟我说这么多废话干什么?神经病。

已经走到超市门口,香格却并没有走进去。她站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又招一辆出租车,直奔昨晚去过的那个歌厅。

歌厅刚开门,一位服务生正在认真地拖着地板。香格问地都拖完了?服务生说都拖完了。香格问楼上也拖完了?服务生停下手里动作,抬头,说,拖完了。香格问208房间也拖完了?服务生头上的汗就流下来。他说您是新来的经理吧?

香格找到吧台,问他们有没有在208房间拣到一枚鞋花。对方说你指的是鞋子上的小铁片吗?香格说是那个小铁片,叫鞋花,有拣到吗?对方问你找那个小铁片干什么?香格说当然是钉回鞋子上,有没有拣到?对方说少一个小铁片对鞋子有什么影响吗?香格说当然有影响,拣到了吗?对方说我的鞋子上就少一个小铁片,可是似乎没有任何影响……香格大叫一声,闭嘴!到底有没有拣到?

对方就摇摇头。又说,你真粗鲁。

真没拣到?

没拣到。

你肯定?

当然肯定。我们的服务生拾到东西,肯定要交到前台然后等失主来找。哪怕是一个小铁片……

是鞋花。

哪怕是一个小鞋花……

香格给她留了电话,告诉她如果发现那个鞋花,就打电话给她。对方连连点头,说放心放心肯定肯定。香格出了门,听到对方还在身后嘀咕:她找这个小铁片有什么用呢?

香格站在大街上给西双打电话。她问西双有没有看到她的鞋花,金银花。西双说当然看到了,天天看。香格说我是问昨天晚上。昨天晚上,你最后一次见到鞋花,是在什么时候?

在你回家的时候吧?西双说。

你肯定?

或者在我们离开办公室的时候?西双当然不肯定。

你再仔细想想。

跳舞的时候?西双像在撞大运。

香格握着电话,哭笑不得。她低头看那只失去鞋花的可怜的鞋子,她发现自己的脚踝正在不安地扭来扭去,她暗自对脚踝说,停下来,脚踝不听她的,继续扭动,她再说,快停下来,脚踝扭动得更快。她快步走到路边一个椅子上坐下来,并起两只脚,小心地将缺了鞋花的鞋子藏在另一只鞋子后面。一位男人从旁边经过,飞快地瞟她一眼,香格就变了表情。

她对西双说,你别猜了……我只是想问问你,这是不是你的恶作剧?

西双明显地愣了一下,又粗着声音说,我暂时还不变态。

香格急忙说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的意思是,是不是你和我开玩笑,故意藏起了我的鞋花?

西双说你的意思还是我变态。

香格说,那就是说,你也没有注意那个鞋花什么时候不见了。

西双说是啊!我注意鞋花干什么呢?那还不如注意你的大腿……

香格就把电话挂了。她的心情变得非常不好。去超市买了些东西,又打了出租车回家。莫高仍然没有回来,给他打一个电话,莫高说在外面有些事,晚饭就不回家吃了。香格倚在沙发上舒一口气。——她现在,似乎有些害怕见到莫高了。

再给罗衫打电话,罗衫已经起床。她问罗衫找到我的鞋花了吗?罗衫说没事我找那个干什么?香格说如果方便的话,你帮我找一找。罗衫说我才不帮你找……那么小的东西,怎么能找到?香格说找一找,一定要找一找。罗衫说那这样吧!那这样,你自己过来找。你肯定找不到……你在这里打了四圈麻将又不是踢了四场足球……莫非你的脚与西双或者呼伦的脚在桌子底下打情骂俏?

香格真的去罗衫的单身公寓找她的鞋花。她找出十二枚硬币两个曲别针两个瓶盖一个螺丝钉一个笔帽,她还从沙发缝里翻出一只用过的安全套。罗衫提着红色的套子想了半天,才笑着对香格说,是半个月前西双用过的——激情装。恶心得香格直想吐。

可是没有鞋花。放弃的瞬间香格有一种虚脱的感觉。罗衫冲一杯咖啡给她,她端着,手却一个劲地抖。罗衫说现在我怀疑你的鞋花是钻石做的。香格仍然抖。罗衫说或者,你丢的不是一枚鞋花,而是一只脚。香格抬起头,看着罗衫,说,那可是金银花啊!

香格决定把最后的希望押上大街上的修鞋摊——只要能够找到一枚一模一样的鞋花,问题就解决了。星期天她很早起床,躲在洗手间给歌厅打一个电话,然后化妆,饭也没吃,就上了街。莫高还在睡觉,昨天晚上他喝多了,很晚才回家。

莫高很晚才回家,香格就等着他。她等着他,她怕他注意到自己的鞋子。她在他摁响门铃的同时冲了上去,殷勤地递上一双拖鞋,又把他脱下的鞋子往鞋柜里塞。她的鞋子挤在鞋柜一角,那只缺了一枚鞋花的鞋子恰好靠在柜边。莫高盯着她说,今天这么温柔?香格就笑,拿拳头捶他的肩膀,说,哪天不温柔?心咚咚地跳,那是的士高的节奏。

她想自己做了什么呢?有必要这么紧张吗?可是不行,扶着莫高往卧室里走,心仍然咚咚跳个不停。莫高冲她嘿嘿笑,说我没喝醉吧?香格说,刚拖完地别滑倒。一颗心,简直要蹦出来了。

然后熄灯,陪莫高睡下,一颗心才算放下来。又暗自嘱咐明天一定要早早醒来,然后出去淘鞋摊。

她穿的当然是那双缺一枚鞋花的鞋子。她不敢换穿另一双鞋子然后把这双鞋子拎在手里,她觉得这样太过夸张,并且她相信回家的时候,莫高一定会坐在客厅里。昨天她对罗衫说她的表现这般强烈是不是有些不正常,罗衫说岂止不正常?不正常大了。香格说可是这才能证明我在乎他啊!才证明我深爱着他,才证明我太在乎我们的婚姻和爱情。罗衫就笑了。也才能证明你们是有问题的,她盯住香格说,只有爱情和婚姻出了问题,才会表现得这样敏感,才会对自己和对对方没有信心。香格想她说的似乎也有些道理,又似乎一点道理也没有。有什么问题?太敏感了也算问题?太在意了也算问题?只有罗衫这样大大咧咧的没心没肺的一星期换一个男人的女孩子,才算是有问题吧?

想得头痛欲裂,才遇到第一个修鞋摊。

有鞋花吗?她问。

什么?鞋匠眨眨眼睛,露出懵懂的表情。

鞋花。她把脚探过去,这个。

哦。鞋匠笑笑说,鞋裤带啊!没有。从来就没有钉过鞋裤带。

于是香格有些伤感。没有就没有,怎么就变成鞋裤带了呢?多么精致的鞋花,多么美丽的鞋花,多么小巧玲珑风情万种的鞋花,却被灌上这么多难听的庸俗的不解风情的甚至接近下流的名子。装饰件,小铁片,鞋裤带……香格想,也许这个小东西从来就没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名子吧?人们喜欢叫它什么,就叫它什么。似乎这也说明,在他们眼里,这个小东西,真的可有可无。

又找到一个修鞋摊。

有这样的鞋花吗?她直接将脚踩上马扎,金黄色的。

啥色的也没有。对方回答说,这不是修鞋匠的事情。

那这是谁的事情?

鞋厂吧?对方说,如果你的鞋子没过保换期或者保修期,说不定人家会给你换双鞋子或者再钉一只……你刚才说这个东西叫什么来着?

鞋花。香格说。

真好听。对方笑笑说,比鞋瘤好听多了。

鞋瘤。这名子比装饰件比小铁片比鞋裤带恶劣多了。不仅是恶劣,简直是对鞋花的侮辱了。

香格顺着马路不停地走,一家一家鞋摊依次问下去,却找不到任何一枚鞋花。鞋花没有找到,倒是找到一堆有关鞋花的稀奇古怪的名子。鞋眼珠子,鞋铃铛,鞋摆当,鞋眉,鞋奶子,鞋苍蝇……鞋绛唇。是的,鞋绛唇,是从一位戴眼镜的小伙子那里听到的。小伙子说,你可以去鞋料商店看看。去鞋料店,那里应该有鞋绛唇卖。

虽然不是她说的鞋花,却让香格的心里舒服了很多。鞋绛唇,多么动听和温情的名子啊!一种惊艳和妩媚,一种柔软和柔弱,一种淡淡的女人味道。

中午香格没有回家,也没有吃午饭。她必须在回家以前找到她的鞋花,找回她的自信。她逛遍小城所有的鞋料店,仍然找不到她的鞋花。连相似的都没有。到最后香格几乎流下眼泪。她红着眼圈问鞋料店老板,到底哪里才能找到这样的鞋花?

哪里也找不到,店老板边打盘算边说,你可以把剩下那只鞋花揪下来,然后再另买一对鞋花钉上去。

香格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饭桌上摆着晚餐,电视机开着很小的音量。怎么这么晚?见他回来,莫高站起来说,我去把菜再热一热。莫高关切的目光,让她浑身发冷。

趁莫高去厨房的时间,香格把脱下的鞋子藏进鞋柜角落。每一只鞋子上都有鞋花,圆圆的,金黄色,像两粒很小的钮扣。这是香格所能够找到的最接近金银花的两枚鞋花,从鞋料店买来,又回到戴眼镜的小伙子的修鞋摊前钉上去。小伙子钉好鞋花,仔细看看,抬起头冲香格笑。比原来漂亮多了,他说。露出两排调皮的牙齿。

吃饭。莫高喝了些红葡萄酒,脸色微红,目光迷离。他探了身子,双手托腮。一会儿我们亲热一番。莫高说。

香格说,哦。

莫高提了提声音,我是说,一会儿我们亲热一番。

这才听清莫高的话。香格娇嗔道,去你的。

莫高说刚接到公司的电话,明天去一趟深圳,一早就走。

去深圳?

突然接到的通知。去三天。

是去深圳?

是啊!怎么了?

那你还能找到上次为我买鞋子的那家商店吗?香格的心再一次咚咚咚咚地跳起来。

应该能吧,莫高笑,和咱俩的亲热有关系?

香格跳起来,赤着脚往书房里跑。她记得鞋盒放在书房的一个柜子里,鞋盒里装着发票和信誉卡。她把鞋盒抱到茶几上,脑袋钻进去翻。她翻出发票和信誉卡,嘴里说着还没过保修期还没过保修期。莫高弄不懂她的意思,说,你送这个给我干什么?——还以为你要送我一粒壮阳药。

香格说别打岔别打岔。你再跟他们要一个鞋花。

要个鞋花?

香格被自己吓了一跳。整整一天她都在为一枚鞋花奔忙,都在为掩藏一枚丢失的鞋花奔忙,可是,莫高一句话,就让她的所有战绩消失得无影无踪。

鞋花丢了。她说,加班时……

鞋花丢了?

是,鞋花丢了。金银花。金黄色那个,丢了。

什么金银花?莫高糊涂了,什么金黄色?

金银花啊!你送我的金银花。

我什么时候送过你金银花?

金银花啊!香格急了,你上次去深圳出差回来,送给我的金银花。

我上次出差回来给你送金银花了吗?

香格跑着去鞋柜拎出她的鞋子,又跑着回来。就是这双鞋子,两个鞋花……怎么你忘了吗?两个颜色不一样的鞋花,一黄,一白。当时我还怀疑这是一双次品,你说,这叫金银花……

哦。莫高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金银花怎么了?

丢了!香格嚷起来,黄色的那个鞋花,丢了!

不是在上面吗?莫高盯着她的鞋子,说,没丢啊。

香格真想甩给莫高两记耳光。你好好看看!她把鞋子凑近莫高的鼻子,这不是原来那两个鞋花!原来那两个一黄一白,尖的花瓣;现在呢?现在两个都是黄的,没有花瓣!香格跑到衣架前取来她的绅包,抖出里面那枚白色的鞋花。你看看,这才是原来的鞋花!不过丢失的那个,是金黄色的!

莫高把鞋花托在手心仔细地看,然后往茶几上一扔。这有什么?他说,现在不是很好吗?我觉得现在比以前漂亮!

可是以前是金银花啊!香格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现在呢?现在,你说这叫什么花?

管它叫什么花,漂亮就行。

我说不行!香格冲莫高尖叫,我要原来的金银花!

为什么一定要金银花?

你说过金银花代表爱情永存代表两个人永不离分!

我说过吗?莫高一脸无辜。

我杀了你!

好好好,我说过。我想来了,我真的说过。莫高举起双手,可是我说错了啊!我说的那叫人话吗?金银花怎么能代表爱情永存怎么能代表两个人永不离分呢?金银花不过是一道菜啊!对了,金银花好像还是中药材……

莫高!

玫瑰花才代表爱情永存……

我杀了你!香格跳起来,冲进厨房。又很快跑出来,手里却并没有攥着菜刀。

莫高!香格喊,你就说你肯不肯帮我换鞋子,肯不肯帮我找鞋花?

莫高莫名其妙地盯着香格。你这么激动干什么?

说!到底肯不肯?

肯定不去。莫高说,一个大男人出差,怎么能在包里带一双女鞋?再说只有三天,事情又那么多……

嗷——香格怪叫一声,再一次冲进厨房。

最终莫高还是答应了香格的要求。当然不是因为她的菜刀。而是因为,后来香格哭了。伤心欲绝。

于是把刚刚钉上去的一对鞋花揪下来,再把刚刚揪下来的那枚鞋花钉上去。可是却不结实,手指轻轻一碰就东倒西歪。香格说要不明天一早再找那个修鞋的小伙子重新钉上去?莫高说一会儿揪下来一会儿钉上去的,人家会骂你神经病的……再说时间也来不及,明早三点的飞机。香格说这怎么办呢这可怎么办呢?莫高想想说,这样吧!先把鞋花取下来,省得丢了。等到了深圳,我再找个鞋匠钉上去,然后再拿到商店问问他们怎么办……夫人意下如何?香格破涕为笑,说,那办完事,早点回来。

第二天,穿了另一双鞋子去上班,浑身不自在。

第三天,还穿了另一双鞋子去上班,继续不自在。

第四天刚上班,罗衫就告诉她说,鞋花找到了。

鞋花找到了?

这不是吗?罗衫把手心里金黄色的鞋花托给她看,掉在门口了……这么多天,竟然没有发现。

香格瘫倒在椅子上。早知鞋花会找到,何必满大街转修鞋摊呢?何必逛遍小城所有的鞋料店呢?何必跟莫高发脾气呢?何必让出差在外的莫高也带着她的鞋子呢?几天来的委屈一扫而光,香格捏着鞋花嘻嘻地笑。

可是这个鞋花有什么用呢?她想,明天莫高就会从深圳回来,重新带给她一黄一白两朵鞋花。金银花。代表爱情永存的金银花。

莫高按时回来。香格坐在客厅里迎接他。

找到那个商店了吗?她问。

找到了……促销小姐很热情,嫌不早一些来。

换了鞋子还是换了鞋花?

换了鞋花。

莫高拿出香格的皮鞋。果然,皮鞋上多了两枚鞋花。却不是金银花。两枚梅花形状的鞋花,同样的金光灿灿。

怎么不是金银花?香格吃惊地盯着莫高的脸,怎么回事?

当初就不该是金银花。莫高说,是鞋厂的失误。本应该是两朵一模一样的鞋花,却钉错了。

你怎么不跟他们要金银花?香格的声音尖起来。

没有金银花了。莫高说,那种款式早不生产了。再说,本来就不该是金银花……

香格心想,好在那枚丢失的鞋花被罗衫找到了。跟莫高说了,莫高愣了愣,然后很不自然地告诉她,那枚银白色的鞋花,被他扔掉了。

扔掉了?

是啊!既然黄的丢了,既然本来就不该是金银花,那么剩下一枚也就没有用处了。莫高摊开双手。

香格发出一声惨叫。

香格的心情直到一个月以后才稍稍恢复正常。她安慰自己说金银花不过是一道菜,或者一味中药。它代表不了伟大的爱情。

可是那天,当她突然发现莫高的鞋子上缺一枚鞋花,心情再一次糟糕起来。

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和几个朋友去歌厅唱了一会儿歌。莫高一边说,一边把鞋子塞进鞋柜的角落。

香格的心脏,便咚咚咚咚咚地狂跳起来。

周海亮,职业作家,现居山东威海。小说作品散见于《大家》《芙蓉》《山花》《青年文学》《创作与评论》《飞天》《长城》《鸭绿江》《四川文学》《雨花》《读者》《台湾日报》等,有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读者》等转载。国内多家报刊开有个人专栏,出版有长篇小说《浅婚》等近30部。

责任编辑 张韵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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